艰难的制造

作者:阿耐

但柳钧没把宋运辉的这个提醒太往心里去,他都已经凭良心拿德国的那套排放标准严要求了,工业区应该树他为标杆,他才不需要担心。他跟宋运辉详细介绍他的铸造车间配置的环保措施,相比之下,东海集团的环保那是一个处的工作量和复杂度,宋运辉当然听得懂柳钧在做些什么。但宋运辉奇怪地看到柳钧钻进车子里掏摸什么,这辆GOLF是双门,拿后车座上面的东西很费劲。于是宋引就看着她爸爸诡笑,大胆但轻声在她爸爸耳边揭发:“又是送礼?”

柳钧将辛苦摸出来的一张光面CD双手递给宋运辉,“我在专业录音棚里录制的钢琴独奏,制作不算差,弹得就马马虎虎啦,哈哈,宋总请听着玩儿。”

宋运辉一听笑了,“有才华啊,这个我喜欢。”他将CD交给女儿,让去车上放起来,“周末不休息?”

“最近一直时间紧张,抽不出时间。东东刚才还打电话来刺激我,他开着我改装成小钢炮的沙滩摩托玩冲浪,电话里传出好几次高分贝尖叫。”

宋引一听,就拉着宋运辉的手臂喊“爸爸爸爸”,宋运辉只得无奈地再看一眼还没搞清楚具体分布的研发中心工地,问清申华东玩沙滩摩托的地址,领儿女玩儿去。柳钧惊讶地看着宋运辉做五好爸爸的态度,觉得异常有趣。临上车,柳钧问起梁思申今天怎么没出来玩,宋运辉说梁思申被好友任遐迩请去助阵,女人天□管家长里短。

于是,柳钧心中有关杨巡离婚事件的拼图又多一块内容,人总是不知不觉地关心心目中的敌人。

新上任的市委曹书记果然如宋运辉所言,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一上任不是先烧三把火,而是密集下基层走访调研,获取一手资料。柳钧很快就被不知哪个部门垂青,安排接待曹书记调研。工业区管委会主任立马亲自上门与柳钧对口径,希望柳钧多谈重点谈工业区对企业的帮扶,如何使腾飞公司在短短四年时间里实现真正的腾飞。柳钧讨厌接驾,可是那种接驾工作由不得他,他门禁森严的企业在官员眼里大门洞开,人家肯上门还是给腾飞的绝大面子,正如当年的李大人。可他不能白接驾,趁机赶紧找出新工地总被有关部门拖拉的几份报批材料,希望管委会主任真正帮扶一把,将那些该死的章敲出来。

于是,曹书记的调研还没成行,已经被下面的执行者转变成一场小小的交易。而即使工业区管委会主任不提前下来打招呼,柳钧而今不复当年,也不会真的傻不啦叽地逮住好不容易下凡的曹书记告御状,让曹书记上演一出现场办公好戏。因为柳钧当年吃过苦头,第一年参加外商投资企业协会的会议,那时他不懂轻重,听台上领导慷慨激昂地一煽动,他信以为真,于是指名道姓地点出进衙门办事时遇到的不合理程序和执行人。很快,柳钧便吃到苦头。那些白纸黑字有规定的,被他指名道姓过的人冷漠地给他办理。但是大多数的事在白纸黑字上找不到,柳钧于是领略到世上最高超的传球技艺。当他如永动机般从一个办公室被踢皮球到另一个办公室,反复不休的时候,柳钧领悟到三条真理,一是官员台面上说的话不能当真;二是永远不要公开指责官员;三是中国足球的精英深藏于机关。

曹书记在连着晴了两星期的下午来到腾飞公司调研。柳钧原以为照着李大人的先例,曹书记总得午睡后才能启程,最起码三四点钟才能到腾飞一游。不料不到下午一点,有人便通知柳钧准备,曹书记一行抵达工业区内其他公司,下一站便是腾飞。柳钧正在车间,赶紧通知下去,让大伙儿安心工作,不必惊惶,有问必答便是。然后走出车间,看到爬山虎围绕的行政楼门口已经挂起大红条幅,他莞尔一笑,去门口迎候。不管心里怎么想,腔调需要做足。很快看见一行人顶着下午的烈日指指点点迤逦而来,并未让柳钧久等。柳钧心里不禁又想到宋运辉的评语,这曹书记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曹书记进门就握着柳钧的手连声说“别有洞天”,柳钧一看可不,公司无论是围墙还是车间的墙壁上全都爬满苍翠青藤,四年下来已经平均长到两米高,即使路边行道树还小,树杆不足儿臂,撑不起绿荫,可进门放眼一看,满眼浓绿,屋顶如浮在绿色汪洋中的岛屿,与墙外的炎夏果真别有洞天。既然见面需要客套,柳钧就一个马屁送过去,“我每天看着习惯了,被书记一提醒才觉得还真看着清凉。”

曹书记微笑道:“若是下一场透雨,看着就更绿了。”

柳钧刚想呼应,却见工业区管委会主任脸容僵硬,他才想到整个工业区的树叶几个晴天下来,全部罩着薄薄一层灰,腾飞里面也不例外,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个区域空气中的颗粒物含量太高了。他立即观棋不语真君子,县官不如现管呢。

但就工厂方面,曹书记显然是外行,问出来的问题无边无际的宏观,柳钧经常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幸好总是有书记的随从一起应答,场面热热闹闹。一圈儿看下来,曹书记显然是比较满意,好好鼓励了柳钧几句,乘上门口等候半天的车子走了。

夕阳西下,柳钧看看还在挥着手却目光沉重的管委会主任,等车队拐弯,主任忽然转身,走到围墙边抓一把树叶一搓,汗湿的掌心当即脏得一塌糊涂。“眼睛真尖。”主任轻轻嘀咕。但主任抬头一见身边有人,立即换上柳钧常见的威严微笑,仿佛恍然大悟地摊开两只手给柳钧看,道:“你看,你看,书记真是目光如炬,我每天走来走去都没留意,书记这一来就给发现个大纰漏。你说这是什么灰呢,几天不下雨,树叶脏成这样。”

柳钧叹为观止,曹书记都走得没影儿了,这位主任还在那儿谄媚呢,可真体现那句老话: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一脸认真地道:“工业区货运车多,没办法。主任请里面喝茶坐会儿?”

“对,对,到处是货车,货车烧什么的?柴油!那还不是乌烟瘴气。”但主任的眼睛却了然地看着不远处一家因为书记来访暂时偃旗息鼓的铸造厂,谁也不是傻子,即使外行,也能从树叶上看出门道。

嘉丽经过反复推敲,终于和柳钧约下时间,讨论园林设计方案。柳钧依约上门,却是大忙人钱宏明给他开的门。他奇道:“你今天竟然休息?难得。”

钱宏明的左手习惯性地在嘴角碰了碰,又立刻拿开,笑道:“嘉丽生日,你说我该在吗?”

“嗳,我不该来,不,我不该空手来。”

“呵呵,嘉丽在生日这一天展示这几天的工作成果,那么你只能说好不许说坏喽。”

柳钧本来就没指望嘉丽能帮到什么,当然一口答应,“那当然,嘉丽做的方案还用说吗。”

两人对视一笑,钱宏明这才让开身。柳钧走进玄关,当即惊住,满满一地的图纸,而嘉丽则是抱着小碎花骄傲地跪坐在图纸中间,对着柳钧微笑。“我把你拿来的三个方案大致吃透了,综合造价和美观,我有个新提议。”

“怎么样。”钱宏明在柳钧身边轻轻地问。

“想不到。”

“所以你还有必要替她担心吗?嘉丽的内心不知多丰富。”

“杨巡的太太任遐迩据说十项全能,带着孩子去美国受教育离开丈夫一年多,提出离婚了,杨巡急死。婚姻中距离不会产生美,距离就是单纯的距离。”

钱宏明笑了笑,推柳钧进去,而不接腔。进去才对嘉丽道:“你看,兄弟见面总是说不完的话。”

柳钧也笑嘻嘻地道:“我揭发,刚才宏明跟我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看见手足别样亲。”

嘉丽只是笑,反而是钱宏明指着图板上的一张水粉画,道:“柳钧,你看看嘉丽草草赶出来的效果图,大致是这个样子。我们不专业,你只要能看明白就行。”

钱宏明惊讶,他最近几乎每天跑工地,对新研发中心的布局了若指掌,一看效果图就知道这是尺寸按比例缩小,虽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水粉画,方位却是精确,一草一木也描得清清楚楚,方便计算造价。等嘉丽对比着园林公司提出的方案图纸说明她的草案,柳钧轻而易举地听懂,而且很容易接受了这个造价更低,效果更无匠气的方案。期间,最多不过是根据他的要求,局部做一些修改,嘉丽拿着画笔刷白后添彩,很快完成。柳钧非常欣赏嘉丽对每一块园景配上的说明,比如有些来自唐诗宋词,有些取材自经典文章的某一段,古今中外被嘉丽涉猎了个遍,有这些说明打底,柳钧觉得研发中心的绿化似乎成为了一种文化。他让嘉丽索性好事做到底,把每一幢楼的名字也拟了,省得他们这一帮工科生在大好园景中从一号楼窜到二号楼,大煞风景。

钱宏明以好丈夫模式,一直耐心陪在一边儿,随时给嘉丽恰到好处的帮腔,也将小碎花照顾得妥帖,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是一个极致完美的家庭。可柳钧正是因为已经知道,才觉得钱宏明的举止是那么的假,假到满是蛛丝马迹……可能钱宏明自己也不清楚,他不时将左手背举到嘴角边,频率高得异乎寻常。他作为钱宏明的兄弟看得明白,那么嘉丽作为钱宏明的太太,不是更应该看得清楚吗。何况嘉丽是这么个聪明善感的人。

柳钧将图纸收拾起来,笑道:“我明天与园林公司谈,一定大力推荐嘉丽。”

嘉丽抿嘴微笑,钱宏明则道:“别给她找事,她最近醉心大乘经中的华严经,为此还学习梵文,弄懂那些般若啊菠萝啊究竟有什么本意,若不是你的事,理都不理。”

柳钧惊得弹眼落睛,即使让他猜一百次,他都猜不到嘉丽在忙着这些。他在钱家吃了一顿生日宴,出来后立刻大嘴告诉崔冰冰今晚发生的一切。当然,他没忘记在钱家楼下他得意的钢琴独奏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