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裴牧云

作者:步帘衣

天道法网,又现人间。

百姓们见此异象,自然又是惊呼不绝,而修士们一见法网,就猜测必是玄真观出了事。

凡是结丹及更高修为的,不论隔了多远,都忍着法网带来的强烈窥探感和威压,拼命运起修为往玄真观方向观望。

这一观之下可不得了,最显眼的,就是春风剑侠的白发金眸。

众修先是一惊,惊后纷纷慨叹,一夜白头,该是多么伤悲?儒门可真不是东西。

这片天空迅速汇聚了众多的窥探视线。

青城山山脚附近,一条小道旁,站着一老一小两个道士。

老的很老,发髻花白,却有一双锐目。这老道复姓闾丘,修太极妙法,太极拳独步天下,也是位赫赫有名的道修,身旁小少年是他徒弟。

天底下的道修,有一半都是孤直乖张的古怪脾气,闾丘道长个性就十分孤高,有些过洁世同嫌的味道。

他也不爱与人往来,曾与星归道长有数面之缘,难得彼此欣赏,却因闾丘道长存着不愿高攀玄真派的别扭心思,遗憾从未深交。昨日闾丘道长恰在城中,对着天幕,亲眼见证了噩耗,于是带着徒弟赶了一夜的路,只为到玄真观的山脚下遥遥祭拜,了却这段尘缘。

眼见着就快走到达山脚,却见天空法网重现,闾丘道长驻足停步,命令徒弟护法,自己运起修为观望起来。

他们就在山脚附近,近水楼台,闾丘道长迅速看清了局势,原来是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对峙天竺僧众。

闾丘道长这时候就犯了孤高脾性,不悦皱眉。

他虽也觉得天竺僧众臭名远扬,打死都不冤,可在场说到底也不过就屈屈十八个天竺僧,以裴牧云和解春风的修为,随便哪一个,随便出几剑,随随便便就能一网打尽,有什么必要大张旗鼓地召出法网?

昨日裴牧云的那番惊天之论,本是极对闾丘道长的脾胃,但此刻毫无必要的召出法网,就让他怀疑此举多少有哗众取宠之嫌。恰是因昨日欣赏,此时才更生不悦。

其他运起修为偷偷观望的修士们,极少有跟闾丘道长一样孤高挑剔的,他们大多数都很想看仗势欺人的天竺僧吃瘪,激动还来不及,屏息期待天疏阁主的下一步动作。

荆楚天疏阁仍在开会,却也注意到了法网重现,大家担忧阁主,商量着派了一位法士飞去玄真观附近。

而天竺僧众,从法网出现那一刹那,就惊觉从神魂传来的强烈的压迫感,神魂像被压入山底,又像被卷入巨浪,别说继续挑衅,连呼吸都无比困难,更无法动用修为,再蠢也知境况不妙。

为首的天竺僧强忍惊慌,指着头顶法网,拼命张开嘴:“此非我西天之法、”

话没说完,包括他在内的十八个天竺僧,全被凭空出现的青绳牢牢绑住。青绳不仅将天竺僧众绑起,而且还串成了一行,就像官府差役押送大量流放犯那样,天竺僧们哪里受过这种侮辱,各个勃然变色,却连嘴都张不开了。

整个过程,裴牧云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自从天道法网重现青空,裴牧云就一直凝望着它。

运起修为偷偷观望的修士们,包括闾丘道长,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天疏阁主根本就没把天竺僧众放在眼里,召出法网,似乎是另有要事?荆楚天疏阁派来的法士预感有要事发生,果断取出了水镜卷轴。

众修只见天疏阁主偏过头,碧眸与春风剑侠的深金龙眸对望,春风剑侠似乎明白天疏阁主要做什么,微微颔首,像是鼓励。

不少修士不由自主被这对师兄弟容貌吸引,虽说皮囊乃身外物,这对师兄弟却实在生得太好,一个清冷出尘,一个如沐春风,真真一双玉人。

天疏阁主又望向天道法网,一开口,那声音好似万年冰川冷泉,冷得心猿意马的众修脊背一寒。

“你,可听得见?”

裴牧云并不在意窥探视线,既决心要问,召出法网动静太大,一定会有窥探视线,他昨夜想了许久,已做好了坦荡准备,没有拖延的必要。

只是,他从未与天道法网直接对话,拿不准法网是否会回应。

最初身承法网,是天道法网主动感应。除了退隐的十年,裴牧云时刻都能感受到从法网传来的判定,赞许也好威慑也罢,直到今天,天道法网没有干涉、反对过他的任何决定。

裴牧云话音刚落,法网便金光一闪。

感受到从法网传来的肯定之意,裴牧云松了口气。

正要继续询问,法网却尤嫌不足。

只见法网金光又是一闪,无数星光如雪飘落,在半空中汇成一个金光闪烁的巨兽虚影,虚影向前跑了两步,蹲坐下来,兽首微垂,对裴牧云点了点大脑袋,大脑袋上的独角尤为显眼。

看过天幕的众修立刻认了出来,这巨兽虚影的轮廓,与昨日那九只从星野深处奔出的獬豸神兽一模一样。

天道法网竟特意用星光汇成虚影,向天疏阁主传达意思。

众修想明白过来,纷纷纳罕,这天道法网待天疏阁主,甚是不同。

天疏阁主继续问话。

天疏阁主:“你知晓我的来历?”

巨兽虚影点头。

天疏阁主:“这里可有我的同乡?”

巨兽虚影摇了摇头。

天疏阁主:“只有我?”

巨兽虚影点头。

天疏阁主再问:“我来到这,是否与你有关?”

巨兽虚影又摇了摇头。

来历?同乡?众修听得懂对话,却不明白内情,被勾起了好奇心又得不到解答,实在煎熬。

裴牧云对巨兽虚影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虽然最后一问的答案让他有些意外,但此时他并不太在意,因为以上这些都不是他最想问的问题。

巨兽虚影像是有些开心,两个大前爪互相踩了踩。

众修忽然感受到巨兽虚影的可爱,只是这天疏阁主与巨兽虚影的互动,简直像是仙家与仙家坐骑,有不少修士越发认定天疏阁主不是凡修。

然而,天疏阁主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的语惊四方。

裴牧云抬头望着法网,理清思绪,才冷声陈述道:“这些问题,昨日之前,我没有问过你,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我原先觉得,我不该知道。也因为,你的存在与我的信仰相悖,我一直,不算完全信任你。”

巨兽虚影垂下脑袋,众修都怀疑它是不是有些委屈,但又见巨兽虚影点了点头,像是理解天疏阁主为何如此。

裴牧云平静地继续剖白:“昨日之前……一开始,我接受你的感应,答应身承法网,是因为,无论我有没有身承法网,我都还是会像后来那样去做。

“即使没有身承法网,我还是会创立天疏阁。因为在我的家乡,百姓选出的官员,是依律法治理天下,无论什么身份地位,人人都得遵守律法,依法行事,违法必究。

“即使没有身承法网,我还是会严格约束天疏阁,非绝对必要不可杀。因为在我的家乡,没有人可以肆意夺取他人的性命,杀人者必付代价,即使身犯重罪,也需经过精通律法的判官严格审判,才可判处死刑。

“即使没有身承法网,我也还是,不愿成仙。”

巨兽虚影点了点头。

听天疏阁主说到此处,众修已是两眼发直,再看巨兽虚影竟然点头认可,众修感觉如遭雷击,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疏阁主口中的家乡,若真有那样的地方,难道是传说中的桃源仙境?

裴牧云不知他们内心汹涌,依然平静对法网剖白:“我收获的一切功德,都不该我有,因为我所作的一切事,在我家乡人看来,都理应这么去做。

“因为在我的家乡,没有帝王将相,没有人有主子,每一个人都是天下的主人。所谓帝王将相,脚下都堆满劳苦大众的尸山血海,没有人会感恩昏君贪吏对劳苦大众的虚假悲悯,因为正是他们将劳动成果从劳苦大众手中夺去。

“因为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群英雄,他们带领天下百姓站了起来,打碎了地主奴鞭,掀翻了封建朝廷,建立起百姓自己的国家。他们是我的信仰。

“正因为他们是我的信仰,所以,昨日之前的我,不愿用我的信仰扰乱九州,只能让天疏阁被动救人,但坐视百姓受苦,我却无法心安理得。我的信仰时刻提醒着我,我来自百姓,我就是百姓,每一个被地主鞭打的农夫农妇,每一个被墨吏欺压的平民百姓,每一个被昏君随意赐死的为民官员、无辜的宫女宦官,都是我的手足同胞,都是我的乡亲父老,只要他们还在受苦一日,就没人配得上升仙得道。”

天疏阁主这番话,说得众修感觉像是亲眼目睹神州翻覆,两眼发愣。

有些胆子小的修士,直接收了修为望风而逃,不敢再与天疏阁主扯上任何联系,有些修士恰恰相反,越听双眼越明亮,闾丘道长就是其中之一。

“因此,天疏阁成立两百多年,我没有一日不愧疚万分。”

说到这里,裴牧云顿了顿,才冷声继续:“我本以为,我的愧疚不是这个时代的愧疚,我的愤怒不是这个时代的愤怒,即使有像师兄这样志同道合的同道,也是他们超出了这个时代,真正做到了为民。我该做的事,只是为后世深埋炭火。然而昨日我才发觉,是我错了。

“这里不是我的家乡,走的不是同一条岔路,车轮却仍在不停滚滚向前,昏君祸害九州,贪官鱼肉百姓,地主豪族膘肥体壮,工场作坊彻夜无眠,儒门设计我师兄、逼死我师父,只为能够继续争夺机械狂潮的新兴之利。旧的吸血虫、新的吸血虫,它们都出现了,它们早就蛇鼠一窝,我早该明白。若我早些明白,师父就不会……”

天疏阁主哑然失声,沉浸在震惊的众修下意识运起修为细望,竟见他落下两道血泪。

“牧云!”

解春风立刻提声大喝,震乱裴牧云心绪,不让他悲伤过度。

这对师兄弟太过重情,众修皆是愕然,转念一想,玄真剑修还真就全都是这般风华无双的人物,思及星归道长,一时竟都伤怀。

裴牧云被师兄一声大喝唤回神智,惭愧咬牙,凝神敛意,稍作平静后,向天道法网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我不愿再坐视,不愿再退让,我欲点燃星火、换新日月,我不一定能做到,但从今日起,我一定会去做。法网,你可会拦我?”

他这一问,才是真真正正的逆天之言。

众修完全不了解点燃星火、换新日月这八个字的内涵,反而没有先前那样诸般震惊,只是听着猜测着。

闻言,巨兽虚影偏过大脑袋,似在思索,很快,摇了摇头。

裴牧云对巨兽虚影深深一揖。

“多谢。”

天疏阁主这郑重一揖,才让部分修为深思起来,认真去想天疏阁主究竟要做什么。

裴牧云没有更多问题,巨兽虚影散为星光,扶摇直上,融回法网之中。

几乎同时,天疏阁主没有向任何人解释半句,毫不迟疑地踏云而上,跌坐于法网中央,修长手指交错,道印变幻,法网金光大盛,闭目不言,不知在施什么神通。

众修只能望着那人冰雕雪人般坐于云间,环绕法网金光,面上尤带血泪,一时竟不知是云中谪仙还是索命艳鬼。

他们不知,各地土地城隍山神河神等,却都是惊叫连连。

九州城池,除了原本就有天疏阁的州都,其余大小城池,此时此刻,都有一处无人无田的灵地,忽然开始动荡摇晃,片刻后,地面裂开,一座青色楼阁破土而出,隐有金色流光,阁外都有一对獬豸石像,门匾上都有三个大字:天疏阁。

这些新破土而出的天疏阁,每一座都与先前九座天疏阁一样,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住屋无数。

神奇的是,连后天设施也都同样配上,比如千里顺风楼底层满墙的青铜生水道符框。

平地起出这么多天疏阁,裴牧云竟不停歇,他直接重建起自己与各地天疏阁的法网感应,还给每座天疏阁都增添上法网指引。

与玄真观护观灵阵类似,新增的法网指引,能够引导每一个急需庇护的百姓修士进入天疏阁。

他全力运转修为,刚将法网指引全部添上,就感应到了求救之声。

依靠法网覆盖,裴牧云运转修为,分散出数百道灵力,让这些灵力分别顺法网传入当地天疏阁,细致感应辨明方向,往求救声源而去。

*

杜四娘背着女儿一路狂奔。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累到极点也不敢停,耳边除了如雷心跳,就是不知远近的狗叫声和呼喝追喊声。

她是个寡妇,自是不被当人看的,什么欺凌辱骂都挨过来了,只求做工养大女儿,可亡夫兄弟竟要卖了她闺女,她闺女才十二,卖给村里六十多的富家翁做妾,她怎能甘心看闺女遭此残害?

于是她一咬牙,带着女儿趁夜色逃了,侥幸逃出了村外。

可如今天光大亮,后有追兵,前无活路,举目四顾,竟不知还能逃往何方。

她不肯停下脚步,内心却已绝望。

狂奔中,她被太阳照亮的河水晃了眼睛。

被抓回去,生不如死,还不如……

“大嫂,你叫什么名字?”

耳边忽然响起的冷声询问,把杜四娘吓得肝胆欲裂,若不是口舌干裂都要大喊出声,甚至脚步一错险些跌倒,却被不知名的力量扶住,疲累也似乎一消而空。

难道是好心野鬼,见她们母女可怜,帮她们不成?!

“看见那座高楼了吗?往那跑。”

天降生机,杜四娘被身后狗叫提醒,等不及验明真假,只能不管不顾地发足狂奔,边跑边嘶哑着嗓子回答:“杜四娘。”

“原来是杜大嫂。别急,他们追不上。”

杜四娘哪里敢轻信,只是蒙头狂奔,却不知她身后的追兵接连人仰马翻,不是莫名其妙两两相撞,就是被自己的狗绊住了腿。

一直跑到好心野鬼所说的高楼前,杜四娘才停下脚步,看清高楼,顿时心底一凉。

这么漂亮,神仙住处一般的楼阁,怎么可能她这种晦气寡妇能进的地方?!

重新生出的希望又被狠狠摔碎,杜四娘再也提不出半分力气,热泪涌出眼眶,只想抱着女儿撞墙,一了百了。

却在此时,那漂亮楼阁的大门,无人自开。

“杜大嫂,进去吧。”

杜四娘抖索着问:“咱,咱能进?”

“你能进,他们不能进。”

杜四娘才发觉追兵已经看见了她们母女,各个怒目追来,她咬牙心一横,凭空生出最后一丝气力来,连滚带爬地冲进楼阁内。

然而,冲进门后,她竟连关门的力气都没了,气得痛哭,直骂自己没用。

却又发现,那些追兵大男人虽然爪牙舞爪,却不知为何,连阁门口都无法靠近。

杜四娘紧紧搂着女儿,绷紧了神,往门外瞪了半天,发现他们是真的进不来,只能在外面大声叫骂,她竟是慢慢笑出了声,根本停不下来,越笑越厉害,要不是怕脏了好心野鬼的地,她真想往外狠狠吐几口唾沫。

“杜大嫂,贵千金惊惧昏迷,需请大夫诊治,你往里走,我找人帮忙。”

又听到好心野鬼的冷声言语,杜四娘二话不说就要嗑响头,却被看不见的力量扶住。

“不必如此,孩子要紧,按我说的走。”

“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杜四娘哭个不住,却知晓轻重缓急,依言抱起女儿,跟随着好心野鬼的指示往里走。

越走她心里越是发虚,若说这楼阁从外看已是漂亮至极,内里更是如仙家洞府一般,她一时怀疑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窍,一时却逼着自己相信这确实是绝处逢生,到底是为了女儿,强自镇定,死撑着一口气往里走。

按照好心野鬼的指示,她走入一栋高楼的底层大堂,眼觑着满堂书香桌椅,还有满墙的神奇水色青框,生怕冲撞了什么,更是一动都不敢动。

却不知那好心野鬼做了什么,其中一个水色青框忽地亮起,里面竟有好些男女修士!修士虽大多是好人,但若不小心开罪了,可是更没好下场!

杜四娘又慌又怕,几乎想夺路而逃。

“杜大嫂,你将实情告诉这些法士,他们自会帮忙,我还有其他地方要去。”

撑到此时已是极限,杜四娘惊慌失措,只能哭声哀求:“大老爷,咱可怎么说是好!您好歹留个名姓!咱、咱谁也不认识……”

“裴牧云。你这样说便是。”

话音刚落,杜四娘忽觉满身疲累又回来了,脚一软跌坐在地。

她心里隐约有些明白,好心野鬼是走了。

“这位大嫂,”水色青框里的一位修士和颜悦色地问,“你在哪一座城?有什么难处?”

杜四娘何曾被这样尊重对待过,她心底有了分莫名胆气,按照好心野鬼说的,将实情说了一通,最后道:“那位好心野鬼大老爷,说他叫裴牧云。”

水色青框里的修士们忽然笑起来,她怀疑自己说错了话,又怕又羞,臊得面红耳赤。

“大嫂别怕,”水色青框里一位修士赶忙安抚道,“那不是好心野鬼,那是我们天疏阁阁主。咱们已派了会看诊的女法士往您那去了,很快就到。”

杜四娘惊得合不拢嘴。

救了她们母女的,竟是传说中的清官大老爷,天疏阁主?

*

裴牧云的灵力顺着法网脉络奔向九州,救下需要紧急救援的修鬼精怪,共计六百余。还是不停,又将其他不算紧急的救援转交给本州的天疏阁去统筹,将这些全部交待清楚,他才睁开双眼,踏云而下,落回师兄身边。

发现师兄满目担忧,他还想宽慰师兄,却是疲累过度,险些一个趔趄。昨夜他就花费了许多修为灵力给解春风疗伤,今日修为灵力去散去九州各地救了六百多个修鬼精怪,纵使真仙下凡也扛不住。

解春风一把将人揽住,又是生气更是心疼:“胡闹!”

裴牧云累得迷糊,一时忘了还有许多人在,冷声回:“师兄又不知我做了什么。”

解春风气道:“我就算不知你做了什么,也知道你又在拿自己胡闹。”

本想告诉师兄自己刚才救了许多人,结果被师兄训了,裴牧云心底有一丝委屈,但稍歇回过神来,立刻知道师兄是太过担心,反而不好意思:“师兄。”

“你啊。”解春风在裴牧云面前是生不来气的,一听他喊师兄,心立刻就软了。

两人对望片刻,裴牧云这才想起天竺僧众还未处理。

众修更是把天竺僧众忘到了九霄云外,都感慨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毕竟是一起长大,这师兄弟情谊真是真挚,看着比许多亲兄弟都还要亲。

裴牧云望向法网,冷声述道:“我不信佛,却也敬佛。佛法从西天起源,在华夏九州,却是由东土佛学发扬光大,无需低西天一等。然而,此事根由,与佛法无关。

“这些天竺僧众,做朝廷鹰犬,仗势欺蔑东土百姓,积习成癖,今日上我玄真观撒野,可见猖狂。他们既然东来,立于九州之土,就得遵九州之法。从今往后,凡在九州作恶的,我天疏阁都非管不可。

“请法网评判。”

法网亮起一瞬,随即,消失于青空。

再看天竺僧众,他们身上佛光乱闪,修至金丹的金丹碎裂,浑身修为灵力悉数化为云雾,从体内散出四溢,修为功德一跌再跌,从金丹跌到炼气跌到筑基,最后竟连筑基修为都保不住,十八西天尊者,眨眼之间,全数沦为凡僧!

他们以往仗着权势,对百姓做了多少恶事,不言自明。

天竺僧失去修为,从半空猛地坠落,被青光屏障接住。

肉体凡胎,从高空坠落,难免冲击受创,但毕竟捡了条命。

众修这才想起,一开始他们都还期盼着惩治天竺僧,都怪天疏阁主一开口就是惊天震雷,他们挨到此刻,都被炸得有些麻木了,这下子猛地又见天疏阁主眨眼间就让恶人修为尽失,虽还是心头大快,难免有些三五不着。

裴牧云本想秋风扫落叶,察觉到师兄龙视眈眈,若自己再出手,怕是要挨师兄念叨,及时话锋一转,冷声道:“师兄,送客。”

还算听话。

解春风俯瞰天竺僧众,左手掐起清风术的道印,颇和气地问:“诸位失去修为,我奉师弟之命,送你们一程,不知你们是回京城复命,还是回西天老家?

为首的天竺僧怒火烧得面目扭曲,狞笑道:“猖狂道贼,你们可知,东土皇帝已下旨禁办那什么神宫集会,你们师父遗命是注定完不成!那死老道,怕是要死不瞑、啊———!”

不等他说完,解春风抬手一道肃杀剑气,白龙呼啸而出,将青光屏障上的十八天竺僧一扫而空,狭裹着他们往京城疾射而去。

“诸位,”解春风面沉如水,环视一周,“可需我送一程?”

众多窥探视线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荆楚天疏阁法士也遥遥一礼,卷起水镜卷轴离开。

裴牧云挥手解开青光屏障,与师兄踏云而落。

刚落地,裴牧云就皱眉道:“师兄,神宫集会?”

解春风心底怒火未消,却宽慰裴牧云道:“如若不成,还有天疏阁昭榜,公布设计图稿的办法有很多,何需拘泥形式?”

他们一个还穿着昨日被儒门法器打破的白衣,一个脸上尤带血痕,老猴沉着脸打断道:“洗漱换衣裳,都歇息去,别以为猴叔不知道你们一夜没睡。”

猴叔发话,二人哪敢怠慢,对视一眼,应了声是,肩并肩回了相邻的卧房。

关门霎那,面对无人空房,他们才将小心收敛起的无尽悲伤肆意流露。

后院里老猴也是一样。

远方京城,一道白龙剑气袭向宫门,偌大宫门眨眼间碎如齑粉,守门将士,凡是平日作威作福的,皆被剑气所伤;凡是廉洁奉公的,丝毫无损,他们奇异地看着忽然哀嚎的同僚,然后才看见厚厚碎粉中零零散散倒了一地的天竺僧。天竺僧不仅各个重伤,还修为尽失,立刻有太监大喊大叫报入宫中。

而荆楚天疏阁,等回了外派法士,还迎来了两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闾丘道长?您这是?”

“小子,若我师徒二人想加入天疏阁,你们收是不收?”

*

满打满算休息了一个时辰,裴牧云惦记着天疏阁的商讨,不知不觉走到后院,幸亏猴叔和师兄都不在。

纸人们没那么沸反盈天,却也没闲着。

十八个纸人倒在地上,圆墨大眼睛睁到最大,颤抖地挥舞纸手,装作挣扎,“天疏阁主,汝、汝好”,另有一个纸人对着它们猛地一挥剑,“哼哼,送汝们归西!”,那十八个纸人纷纷配合着腾跃起来,口里还发出嗷嗷的受伤声。

一个纸人左手撑着剑,一副重伤的样子,右手抱着另一个纸人,抖着纸身斥责,“汝,胡闹!”,它怀里的纸人扭动纸身,还抬起纸手做抹泪状,“吾做到的事,汝并不知情!”,抱着它的纸人把纸身抖得更厉害了,语调越发深沉,“汝!总之胡闹!”。

还有一个纸人依偎在另一个纸人怀里,慢慢垂下脑袋,圆墨大眼睛闪烁着泪光,“师兄,”,揽着它的纸人一声长叹,沉重地摇头,“汝,吾该拿汝如何是好!”

人参好像放弃了加入,用参须捧着脸,看得津津有味。

裴牧云:……

似乎有许多地方不对。

模仿就算了,怎么还带胡乱改编的。

纸人们发现了裴牧云,立刻丢下了演绎事业,一窝蜂涌向裴牧云,“主人猫猫!”“猫猫!”“主人猫猫变猫猫么?”

裴牧云抬手,冷声道:“站住。”

纸人们纷纷一个紧急刹车,圆墨大眼睛依然闪烁着高光,亢奋地抬头仰望裴牧云,有些纸人还原地激动地跳了跳。

裴牧云在溪道旁坐下,纸人们望着天,假装没有动,掩耳盗铃的碎步向前,把裴牧云团团围住。

“你们,”裴牧云想了想,“可有名字?”

“嗬——————!玄真剑人,勇往直前!!!”

纸人们喊着口号,原地腾跃起来,为首的纸人一个空中翻滚,落到裴牧云肩上,潇洒一背手:“主人猫猫唤吾等剑人便是。”

……

裴牧云匪夷所思:“这是谁起的?”

纸人们为了更好地解答主人猫猫的疑惑,立刻给他演了起来。

看上去他们似乎异常的熟练,不仅一下子就分出了“演员”和“观众”,而且观众纸人们有序地手拉手退步走,围出一个圈,四个演员纸人跃到圈中,瞬间站好了位置。

这绝对演了不止一次。

演绎开始,两个纸人用纸手艰难握住草叶,像猴子一样荡了起来。

另两个纸人互相依偎着,一个纸人的圆墨大眼睛眨了眨,虚弱挨着另一个纸人:“师兄……”

另一个纸人立刻抱住它,圆墨大眼睛泪光闪闪:“师弟!伤在汝身,疼在吾心!汝万万不可有任何差池!”

那个纸人又眨了眨圆墨大眼睛,“师兄,吾仿佛看见,嫦娥二……”

另一个纸人愕然睁大了圆墨大眼睛,“师弟!难道汝对嫦娥仙子!”

那个纸人虚弱地往地上倒:“号人造卫……”

另一个纸人赶紧将人抱紧:“师弟!”

那个纸人突然蹦起来,跳到另一个纸人头上,自己解说道:“吾变漂亮猫猫咯!”

另一个纸人头顶那个纸人,像是中了大奖一般开心转圈:“爱猫~爱猫~吾之爱猫~”

……裴牧云不是很想看下去了。

忽然,开心转圈的纸人像受了惊吓一般原地蹦了起来,它头上还顶着那个纸人,左格右挡,大声喝道:“呔!何方妖孽!竟敢与吾抢夺爱猫!”

一通“嗬———!”“哈———!”“汝等妖物速速现形!”的虚空打斗之后,它大吼一声:“可恶!汝等竟敢偷袭!为了吾之爱猫!就让吾春风剑侠好好教训教训汝等剑人!”

此时,那两个一直握着草叶,像猴子一样荡了半天的纸人终于参与了进来。

其中一个荡着荡着,听到这句,窃笑起来:“嘿嘿,剑人。”

另一个荡得明显更为熟练,努力用圆墨大眼睛表现白眼:“汝也用剑!”

那个笑起来的更加高兴,大声喊道:“玄真剑人!厉害非凡,响亮名号!”

头顶纸人的那个纸人竟是听懂了这番对话,大声回喊:“师父!莫乱起名!莫添乱!”

这就让那个笑起来的不高兴了,它单手一挥,大喝一声:“玄真剑人!给吾将这孽徒拿下!”

话没说完,它只剩一只手握着草叶,突然失手,哀嚎着往地下一栽,还荡在草叶上的那个大笑起来,也失手往地上一栽,恰好掉到先前的纸人身上,两个纸人同时嗷一声,伸直了小纸手小纸腿,不动了。

头顶纸人的那个纸人,依然在左突右挡,又是好一阵虚空对敌,它用纸手比划着道印,潇洒一转身:“清风术!去!”

所有纸人都哇哇大叫地向后倒去,七嘴八舌解说道:“哇啊啊啊啊吾等被吹走啦!”“被吹走啦!”“恨呐!”“小气师兄!”

纸人们演完,期待地望向裴牧云。

裴牧云全明白了。

他闭上眼睛,凝神敛意,才又睁开。

打消了给它们改名的心思。

但不能区分也不行,裴牧云回想自己当年的粗糙画作,问:“你们可有排序?”

为首纸人立刻抢答道:“吾等是按剑招排序,吾是最后一招,是最强剑人!”

裴牧云没有防备,竟然失笑。

“哇————!”“笑呐笑呐!”“主人猫猫笑啦!”“漂亮猫猫!”“吾等逗笑了主人猫猫!”“好看呐!”“这般美景,当浮一大白!”“呜呜呜主人猫猫!”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裴牧云取来细笔与浓墨,在为首纸人的帮助下,让这些纸人按照剑招顺序,在后院中,排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队,准备挨个给它们在后背标上顺序。

能和主人猫猫近距离接触,纸人们竟还有些害羞,不停地你推我搡。

自称最强剑人的为首纸人此时站了出来,大喝指挥道:“玄真剑人,听吾号令!按序上前!”

第一个忸忸怩怩地迈着小纸腿跑到裴牧云前面:“主人猫猫!”

裴牧云心软,用指腹揉了揉它的脑袋。

小纸人像被人类抚摸的小猫小狗一样昂着脑袋蹭了起来。

引起一层层荡到队伍最后的羡慕呜呜声。

让小纸人站好,裴牧云还没落笔,它就扭着纸身笑起来:“呀,痒痒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