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天疏阁,千里顺风楼的底层大堂。
探讨大会已至尾声。
半个时辰之前,离贰法士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带回了天疏阁主定下的基调。“同等同道”四字,极大振奋了人心,尽管有一些儒修儒生拂袖而去,但绝大部分被天疏阁收留的男女百姓、修鬼精怪都加强了对天疏阁的信心,更不要说本就立场坚定的法士们。
从那之后,探讨就顺利了许多,而且一些原本总不说话的妖修精怪,都鼓起勇气发言,在法士们的鼓励下,贡献了不少独特看法。
离贰法士低着头,将最后几点意见总结摘录好,摆在案上晾墨。
他抬头环顾大堂,这里汇集了荆楚天疏阁中的所有法士,以及荆楚天疏阁救回收留的男女百姓、修鬼精怪。墙上亮起的八面青铜生水道符框中,也汇集着其他八座天疏阁的所有人。
这无疑是一次成功的大会,那离去的少数,本就不该挽留,而留下的绝大多数,已经是天疏阁纳新成功的第一步。
“诸位。”
主持大局的离贰法士一开口,大家都安静下来。
“大家的意见,我们九个总领法士都做了总结摘录,稍后,就将交给阁主过目。大家放心,凡是有理的,阁主一定会考虑。”
说到这,离贰法士稳了稳心神,才继续冷声道:“眼下,正巧大家都在,我想与所有法士同僚商讨一件事。”
听是法士内务,其他人都不多话,而堂中法士与水镜中法士都好奇起来,纷纷回道请讲。
却在此时,九位总领法士忽然感应到法网重现人间。
他们顿时担忧起阁主来,立刻发出感应,想请阁主传召,阁主却不应承,仅通过法网,表露出了一丝“无事”之意。
可若是无事,阁主又怎会召出法网?江南天疏阁的总领法士非常操心,用冷淡的语气急道:“阁主这不愿麻烦人的性子,真该改改!”
离贰法术冷声宽慰:“阁主修为高强,春风剑侠也已醒来,他不会让阁主出事。”
其余八位一想也是。
但阁主不传召,他们也不便前去,他们九个暂停商量片刻,最后由荆楚天疏阁派出一名法士先去查探情况。
等派出法士领了水镜卷轴离去,离贰法士才续上前言:“先说好,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并不要求强制。大家可以好好想一想,赞成或反对,都可以提出意见。”
听他说得如此郑重,众法士都严肃起来。
法士们本就受法网影响,七情极为收敛,其实待人接物都相当有礼,对百姓在用语上更是注意和气,却奈何一个个都语调冷淡,神色淡漠,尤其还戴着面具,给人感觉就冷似冰山。这一下全都严肃起来,简直是一个个人形冰块,先前热烈探讨的气氛瞬间凉至极点。
离贰法士冷淡安抚:“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要事。大家都知道,阁主戴上面具,其实只是不喜被人围着看,再者,也是不愿揽功、出风头之意。”
老资历的法士们听了这话,竟都忍着神魂刺痛低笑出声。
再看出其他法士和其他人流露的好奇,竟还有稚龄孩童和山野小妖童言无忌,问身边大人是不是天疏阁主长得青面獠牙与众不同,老资历的法士们就更觉好笑。
这些人哪里知道,他们大多数连裴牧云真容都没见过。
但他们这些老资历的法士可都记得,想当年,阁主每每外出救人,不是被乡间老妪直呼神仙,拉着手不让走,呼孙唤子来沾沾仙气,就是被胆大包天的邪魔言语调戏,最多的,还是凡间男女远远看着脸就动了心。
有次荆楚天疏阁就堵了个书生,说是对阁主一见钟情,又是作诗又是写词,天天捧着大作站在门口等着盼着,一副要死要活的痴情模样,最后还是春风剑侠找上门去,好好对那书生讲了一番道理,这才消停。
离贰法士继续道:“咱们戴面具,一是有些同僚有难言之隐,不便见人;二是有些同僚不愿暴露妖修身份,不想枉受揣度;三是仰望阁主,学着阁主戴的。实话说,第三种是最多的。大家戴成了习惯,百姓也一见面具就知是天疏阁法士,发展到后来,就全都戴着了。
“我的意见就是,前两种那样有正当难处的,戴面具无妨,但若是第三种,并无戴面具的必要,大家是不是就把面具摘了。
“我这样提议的理由,也是因为这些年来,戴面具假冒我天疏阁法士作恶的事,已经出过几起,虽已发榜澄清,不信任的种子却已埋下,而且,‘藏头露面’这四字,是外界攻击我们最多的话柄,在座的一些朋友,也是因为这一点,最初不大信任天疏阁。如今既然要纳新,我想,那不如就开个新气象。当然顾虑也有,阁主与儒门结下血债,摘下面具的法士,难免会成为儒门眼中钉。”
他话音刚落,就有许多法士要摘下面具,离贰法士抬手阻止道:“大家不要一时冲动,可以多想一想,权衡利弊,再做决定。”
但他这句话说完,其他八座天疏阁的总领法士通过水镜互相看看,都摘了面具,同时有许多法士摘了面具。
不少新法士,摘下面具时,还冷声感叹原来不是必须戴,逗乐了身边人。
离贰法士微微一愣,随即后退半步,对诸位同僚郑重地一拱手。
其实离贰提出这个想法,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那就是为了阁主。
裴牧云戴面具,除了离贰刚才明说的原因,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裴牧云不愿将天疏阁的功德领到自己一个人头上。许多裴牧云做的事,百姓至今都以为是本州天疏阁法士所为。裴牧云没想到的是法士们都学他戴起了面具,但集体戴上面具之后,被救的百姓修士全认不出人,自然倾向感谢本州天疏阁,也算达成目标。
裴牧云不愿多受功德,他们九个总领法士是清楚的,但是这话不好对人说,也不能对人说,说了也没几个人会信,反而容易为阁主招惹误解揣度。如今,阁主重披法网,又剑指儒门,往后必定是敌人多多、功德多多。
因此,此时此刻,离贰觉得,他们不论从各方面考量,都应该站出来为阁主分散注意力,好的坏的,大家都一起并肩承担。
拱手一礼后,离贰法士站直如松,顿了一顿,伸手也将面具摘下。
几个儒修愕然惊呼,江南天疏阁的那面水镜上,传来镜清先生惊异的询问:“这不是,闻人家的那个小状元?”
他这么一问,其他儒修儒生也都陆续想起了旧闻,神色纷纷一动。
那还是明樑帝的爷爷,启□□的开国皇帝[武帝]在位时期。武帝是个有修为的武者,后期还靠丹药延寿,执政期非常漫长,明君一世。
当时是武帝后期,京城闻人家是书香望族,屡出能臣,这代有三个嫡孙,各个是神童材料,没想到嫡长孙无端掉进了荷塘,救出来就成了傻子。不久老二又意外病故。只有老三健康长大,官拜上卿。
嫡长孙虽然傻了,毕竟还是闻人家的公子,早在娘胎里就与清流之女定下婚约,闻人家要求履行婚约,那清流竟舍不得女儿,宁可得罪高门都要毁约,弄了个锒铛入狱的下场,女儿还是被闻人家抬进了嫡长孙房里,成了小妾,还生下一子。
若到此,也只是件闲谈小事,但这事还没完。
嫡长孙和小妾的儿子,名为闻人药师,作为闻人家的嫡重孙,顺顺当当走推举即可仕途无量,他却在十六岁那年顶着母姓去考科举,一举高中状元。当时金殿之上,武帝刚点了状元,御史中丞闻人大人立刻跪下请罪,直骂自己教侄无方。
官家子弟偷进考场这种事,可大可小,亲叔叔已经递了台阶,小状元却死不低头,一定要与闻人家誓不两立,只认母族,扬言做官就是要为外祖和母亲申冤。最后,武帝到底是顾念闻人家的老臣旧情,只撤了状元,不许他再入考场,并未严惩,而且如此一来,那少年若想做官,就只有回家认祖归宗一条路。
连武帝都没想到,那小状元竟倔得世间罕有,据说是跑去山里当道士,从此音讯全无。
一想起来,不少儒修儒生看离贰法士的眼光就不同了,这可是武帝时期的状元!而且还是闻人家的嫡脉?
离贰法士却对镜清先生一拱手,冷淡纠正道:“不想镜清先生竟记得我,在下姓林,俗名林药师。”
镜清先生一愣,随即朗声一笑:“真不错。”
却在此时,九座天疏阁都出现了大门无人自开或水镜无人自联的诡异现象,法士们又有序地处理起了新情况。等法士们弄明白,原来是阁主在各大城池都召出了新天疏阁,而且阁主的灵力竟然能通过法网救人,对阁主的倾佩都更上一层楼。
激动之余,众法士立刻结束了大会,为阁主的新举动忙碌起来,该安排接手新天疏阁的去接手,该安排久救援急务的去救援。
离贰法士安排法士赶赴荆楚的各新天疏阁,又去处理救援急务。
等处理完救援急务,感应到派去查探玄真观情况的法士回来了,他疾步走出阁外接应,见那法士匆匆飞来,竟是满面激动,但他还来不及询问,迎面又走来两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闾丘道长和他徒弟!
离贰法士尊敬问:“闾丘道长?您这是?”
闾丘道长孤傲道:“小子,若我师徒二人想加入天疏阁,你们收是不收?”
而依然逗留在荆楚天疏阁外的闻人大人,才看清离贰法士面容,竟是如遭雷击,写画了一夜的纸簿和竹笔都掉落在地,慌忙跳下灵器画幅,冲到离贰法士面前,竟然喊了声“哥!”
别说闾丘道长,等在天疏阁门口的修士们全都是一不小心听到惊天秘闻的愕然神色。
离贰法士却恍若未闻,只对闾丘道长尊敬答:“若是同道,自然要收。还请入内稍候。”
闾丘道长觑觑他,又觑觑闻人去病,脸上说不好是个什么表情,不过到底还是带着徒弟跨进了天疏阁的门槛,另有法士上前接待。
一时无人打搅。
离贰法士不言不语,闻人去病亦是发呆。
片刻后,还是闻人去病先开口:“……哥,你让我好找。”
对这个堂兄,闻人去病从小就极为仰慕,即使母亲不许他跟嫡长孙院里来往,他还是常常跑去,堂兄总是冷着脸,林姨却待他颇和善,而且堂兄虽冷脸,他有疑难不解,只要缠着堂一直兄问,堂兄到底还是会教他。
说起来,他们这一代嫡重孙,本该按族谱起名。嫡长孙院最初不受看重,堂兄出世后,族中竟忘了给堂兄起名,还是林姨给堂兄起名药师,是想用这种健康长寿的大俗名求个平安。等堂兄稍大,显露神童天分后,嫡长孙院重受瞩目,族老们才跳出来说药师这种俗名不配闻人贵姓,都愿意给堂兄改名字。结果堂兄大发脾气,闹到开族祠的地步。
据说,最后还是他父亲看不下去,站出来拿两个兄弟的意外和稀泥,说俗名或许反倒能保佑平安长寿,他父亲当时已居高位,而族老们本就遗憾嫡长孙三神童只出息了一个,一下子就把父亲的话听进了心,结果,反而他们这辈的名字都是跟着堂兄起,全是去病、弃疾、延年之类。
闻人去病从懂事知情后,就不忿家里对林氏父女的所作所为,堂哥屡次出走,竟还被夺了状元,最后彻底离家,音讯全无,但他人小言轻,从没帮上什么忙。等到再长大些,他就不愿留在家中,弃笔从戎,跑去参军,成了闻人家唯一一个武将。
听了这话,离贰法士却依然是面无表情:“闻人大人,在下姓林。”
闻人去病一时气苦,但思及林姨父女冤屈,心底又是叹息。
他思虑片刻,却问:“你刚才说,若是同道,天疏阁就收?”
离贰法士微一皱眉:“你要做什么?”
“你管我?”闻人去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特意拨开了竹笠的黑纱看他,“你又不跟我姓。”
离贰法士冷下脸,二话不说转身回了阁。
闻人去病蹭地窜回灵器画幅,灵力一挥就把满地的书画竹笔都捡起来,急冲冲飞上了天。
他要赶回儒门。
去请辞。
*
儒门主殿[无涯书海],气氛阴沉。
儒门之主姬肃卿端坐于檀座上,众儒门高修分文华武英各列两侧。
昨夜。
他们先是惊愕得知天疏阁竟用水镜什么玩意儿把不周山下发生的事全都映上了天幕。
后来又有一道突来的白龙剑气,损毁了儒门大半建筑。
今早。
从京城飞来斥责圣旨,把儒门上下都骂了个狗血淋头,颜面尽失。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刚才,那天疏阁主又显摆起了法网,他们自然都运起修为观望,于是又被天主阁主的种种惊天之论震得眼前发昏。
也难怪主上面沉如水,他们自己脸色都好不起来。
但脸色最不好看的,还要数迟远道。
众儒修高层多少都觉得,要不是他迟远道惹怒天疏阁主起剑阵,他们也不会在九城百姓修士面前丢尽颜面,那可是九座州府,九州的九座最大城池,等那些百姓修士碎嘴把消息散布出去,他们儒门的名声怕是要大跌特跌。
因此大家见了他就觉得晦气,也不知他为什么不去养伤,偏要杵在殿里招嫌。
迟远道却在此时出列,堆起些笑容道:“主上,那白龙妖气虽损毁了大半建筑,却拿我儒门大门口的牌楼无可奈何,可见还是邪不压正。紫琉璃牌楼安然高立,足证我儒门问心无愧。”
儒门大门口的牌楼,是用极珍贵的紫琉璃造成,紫气氤氲,上有儒门之主亲笔写的儒门两个金字。
他这个马匹拍得倒不差,因此也有儒修高层附和道:“迟大人此言甚是,毕竟是有主上金笔,一身正气,白龙妖气自然奈何不得。”
就在这时,远远听闻一声倒塌轰响,与昨夜极似!
殿内儒修齐齐变了脸色,噤若寒蝉。
不多久,有下臣跑进来禀报,他气喘吁吁,竟一时说不出话。
秦无霜严厉道:“快说!”
那下臣吓得一抖:“牌楼,牌楼被打碎了!”
众修震惊,那可是紫琉璃造的,怎么会被打碎?听声音还只是一击?
秦无霜急问:“谁打碎的?”
“不、不知道,没瞧见人,”那下臣战战兢兢道,“只察觉一阵剑气,回过神来,牌楼就碎了,碎的可细了,满地都是碎琉璃。哦,地上找到一朵花,不是咱门里养的种类。”
说完,他呈上所说的花。
竟是白牡丹!
迟远道立刻跳了出来:“这还能是谁?!又是白牡丹又用剑,不就是玄真掌门救过的那洛阳小花妖?!我早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任由这些娘们抛头露面,就是祸害九州,祸害朝纲!主上,他们玄真接连上门挑衅,您绝不能轻言放过!”
秦无霜听得面色生寒,忽然银铃一笑:“迟大人说话,真叫人听不明白。我恍惚记得,方才迟大人也说,‘紫琉璃牌楼安然高立,足证我儒门问心无愧’,谁想话音刚落就……真是晦气!”
迟远道哪肯被她讽刺,一时激怒上头,阴恻恻地脱口骂出:“你说什么?!小毒物!”
话音刚落,迟远道自己先白了脸。
迟远道这下是手足无措,他不能请罪,因为主上从来没认过秦无霜这个女儿,他又不能不认罪,因为他骂秦无霜是小毒物,那小毒物她爹是什么?
秦无霜依然是梨涡浅笑:“哦?我是小毒物,就是说,还有个老毒物了?”
迟远道跪下磕头,磕得声声响亮,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儒门之主姬肃卿手掌轻移,本是放在膝上,此时移到了檀座扶手上,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就让殿内鸦雀无声。
只有迟远道的磕头声。
他却像是没听见,对殿内众臣微微颔首,只问:“左传上说,‘君以此始,亦必以终’,恰应近日之事。你们可知,该做如何解?”
秦无霜立刻恭敬一揖道:“回主上,这话是说,那天疏阁主会用这些妄想空谈煽动民心,用水镜异术收买民心,他却不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我们不必拆他台,反而该帮着天疏阁一起给他高高架起,他成了圣人,一旦露出马脚,自有万人唾骂。”
儒门之主反问:“他若不露马脚呢?”
秦无霜轻笑:“众口铄金,说是马脚,那就是马脚,跟露不露有什么关系?主上想要什么样的马,就有什么样的马,想要什么样的脚,就有什么样的脚。”
儒门之主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既不肯定,也不驳斥,又道:“玄真掌门不幸身故,老夫总得派个人上门吊唁。”
秦无霜双眼一亮,自请道:“臣愿为主上分忧。”
“嗯,”儒门之主微微闭目,“去吧。”
秦无霜忽做小女儿情态,软声请求道:“主上,臣怕进不去门,想请姒晴师姐陪我走一遭。”
儒门之主挥挥手:“去。”
秦无霜轻巧一揖,走到对面扯了姒晴将军就走。
磕头声声声不绝,迟远道面前的地已是血红一片。
两位女官刚走,守殿将士就进殿通报,说闻人将军与观星馆众数修求见。
儒门之主眉头紧皱,似是极不耐烦见这些人,片刻后,勉强道让他们进来。
两拨人进殿,都是恭敬行礼。
儒门之主先看向观星馆众数修,漠然问:“何事?”
术数推算,在儒家,根本上不得台面。特意设立观星馆,本来就是他为白龙之计做的幌子,如果白龙之计能成,这件事就成了观星馆设立以来唯一一个算准的预言,百姓最爱听这种异闻,再吹一吹白龙仁义大爱,不用多久就能大事化小。
所以即使观星馆什么都算不准,他都一直对他们礼遇有加,可如今白龙之计不成,再看观星馆数众数修,就只是些白吃白住的大累赘了。
观星馆馆主站出来,恭敬一揖道:“主上,我等无用,特来请辞。”
“哦?”儒门之主怀疑地眯起眼睛,“此话从何讲起?”
观星馆众数修心内冷笑。
昨日之事,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哪里还猜不到儒门之主本来的盘算。
术数推算,如今大多是应用于机械建造,用在推演命数上,本就是最不准的一种,因为稍有差池就谬去千里。儒门之主设了这么大一个局,从那时就影响了九州命数,却从来没有告诉他们,他们不知道存在着如此严重的一个变量,难怪怎么算都不准!
以前,他们还以为儒门之主是难得重视数修的明主,每次算不准,都对儒门之主极为愧疚。如今得知真相,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儒门之主的设计,怎会不心寒!
而且,儒门之主竟然设计的是玄真派三师徒。他们这些数修,有被星归道长鼓励过的,有帮助星归道长的机术师身份运算修改图纸的,有被天疏阁或春风剑侠救过的,还有认识的机术师好友被天疏阁救走的。
总而言之,他们都对玄真派三师徒敬重有加,如今得知真相,哪里还肯在儒门待下去。
人还在屋檐下,观星馆馆主不得不学着装模作样,沉痛道:“主上,我们自知不足,痛定思痛,决意出去拜访名师,继续深研术数,若他日学业有成,或许再来儒门。”
竟然还要去学术数?废物就是废物。儒门之主没露出半分不屑,漠然应承道:“那是我儒门无缘了,君臣一场也是缘分,走时还是告知一声,儒门自会有路仪奉上。”
见他如此痛快送人,观星馆众数修更是暗恨当初识人不清,也不多话,各个都恭敬应是,麻溜地退了出去。
至于路仪,他们可不敢要,万一被留下走不了就完了,他们已经决定,要立刻前往荆楚天疏阁。
儒门之主这才看向打扮越来越古怪的闻人,不耐烦道:“你呢?又是何事?”
闻人去病本是望着离去的观星馆众数修沉思,闻言回过神来,竟然直直地看了儒门之主片刻,然后扫了仍在磕头的迟远道一眼,竟然一撩衣袍,跪地大拜:“主上,末将有负君恩,特来请辞。”
*
解春风刚踏进后院,就看见弯弯曲曲排了一溜纸人长队,裴牧云正拿着细笔,耐心给它们写什么。
那人微弯着腰,青衣垂坠,清清冷冷,像是寒山上的万年积雪化作了人形,七月骄阳洒落在他身上,只是将积雪照得更透亮,不可消融。
但若其他人也像解春风这样看得仔细,就一定能从那眉目神色间,从那小心的落笔中,看出师弟万分柔软的心地。
解春风站在那,远远看着裴牧云,说服自己,要知足。
出事前,他还欲诉说情衷,如今,已是不堪再提。
法网不可动情,竟是动辄要疼,先前还不明了,此刻尽知,解春风还怎么舍得?他疼啊。
往后,他陪着师弟就好。
有些纸人在院里蹦蹦跳跳,似乎是写完了,看到他走近,纷纷腾跃起来吵吵嚷嚷,“呔!是主人师兄!”“小气师兄!”“恨呐!”
一个纸人还特意跑到他面前,背过纸身,对他扭动显摆背后的编号:“哼哼,吾有编号,汝没有~”
解春风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