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裴牧云

作者:步帘衣

白无常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虽然半懂不懂的。

阁主师兄对阁主诸般珍爱的事迹,白无常从阎王娘娘那听过不少,昨日望乡台上这对师兄弟有多兄弟情深,白无常更是亲眼所见,既然这老头与阁主师兄是朋友,那白无常也不拿他当外人,只嫌弃了一句:“活人真是麻烦。”就依言给老头施了术法。

章剑客低头,魂体看着已恢复如初,能体面地去见老婆,连忙笑着嘿嘿道谢。

白无常一蹦转过身,拽着铁链带贴黄符的鬼魂继续往上走,一跳出地面,发现正身处一片宽阔莲池之中。

这让白无常连连点头,莲池很适合闹鬼吓人,他对这地点十分满意,立刻就加强阴力,将魂铃催得更急,阴风吹得更凶,心底还暗自可惜哥哥没一起来,否则还能一起喊出场词。

他也不再蹦蹦跳跳,而是伴随乱抖的魂铃和狂吹的阴风直直地往前飘,扯着章剑客的魂魄,故意显出鬼脸僵态,直直飘进客堂。

即使有高修灵力护体,章家人还是被这阵仗吓得心惊胆战。

白无常得意地嘻嘻鬼笑,看到裴牧云,眼睛一亮,正要上前跟阁主打招呼,冷不丁被个直冲过来的凡人撞到一边,懵在原地。

章老夫人满脸是泪,乍见看上去跟在世时没什么两样的章剑客,冲过来直骂冤家,章剑客配合地一迭声认错。

白无常不懂这是在闹什么,只觉这老夫人面无惧色,实在是对自己的费心出场不大尊重,瘪瘪嘴凑到裴牧云身边,带着一丝委屈打招呼道:“阁主好,阁主师兄好。”

海角城城隍爷见这位最爱捉弄人的鬼差竟待天疏阁主如此有礼,瞪目纳罕。

裴牧云与解春风是第二次与白无常打交道,都觉他举止确实颇为孩子气,回招呼时跟对待孩童似的和缓了语调。

白无常收到招呼,顿时又高兴起来,歪着脑袋问:“阁主,小纸人们在哪里?小纸人们好不好?”

他言行实在不像个在凡间活过一遭的大人,裴牧云猜测黑白无常的来历与民间传说并不一致,他将此惑按在心底,答道:“它们在我袖中,眼下查案要紧,不便放它们出来吵闹。”

白无常遗憾地拖着长长的声音哦了一声,听阁主说查案要紧,扯了扯手中铁链,一本正经道:“老头,老婆你也见到了,还不快来答话。”

老夫妻此时相对镇定了些,章剑客对章老夫人歉然一笑,两人都是眼圈一红,章剑客闭了闭眼,才对解春风与裴牧云拱手豪迈笑道:“天疏阁主,久仰大名了。解兄弟,这次是老哥麻烦你啦。”

师兄弟依样还礼,解春风也是一笑:“章兄,恕我来迟了。”

乌老猿依天疏阁办案流程,先把混淆法术的前情跟章剑客说了。

章剑客不禁大皱眉头,对妻子儿女愧疚道:“都是我贪恋武学,自己一死了之,还害你们遭惊吓,唉,爹爹实在对你们不住。”

章家儿女自然一迭声安慰父亲,解春风听他话中有隐情,正色问道:“章兄,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剑客一声叹息,将自己死亡实情娓娓道来。

原来自从他跟着老管家去海边钓鱼,人一活动,精神确实慢慢好了起来,身体也比大病初愈时好了许多,于是章剑客心痒,又起了练剑的心思,私下兴冲冲找大夫来看,大夫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告诉他这把年纪能恢复到这般已是老天庇佑,练剑就别想了。

章剑客心知妻儿担忧,倒也没再强行练剑,钓鱼时却难免长吁短叹,不住跟老管家唠叨当年打遍江湖的潇洒回忆。老管家早听得耳朵起茧,同在港口钓鱼的其他钓客却听得如痴如醉,甚至还引来了一帮专门来听他回忆往昔的听众,于是,章剑客鱼没钓着两条,人气却是火热,每日钓鱼就跟开专场说书一般,围观者众。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个修士出现在听众之中,这个修士修为不高,在海角城已是难得一见,因此,虽然他每次都只是默默站在人群中,还是颇为显眼。

某日夕阳西下之时,听众早已散去,章剑客也收拾钓具准备回家,却发现那位修士还没走,而是一反常态地上前与他攀谈。

那修士一说话,章剑客就发现他话音奇特,并非九州百姓,不过沿海一代异邦人也不算太过稀奇,章剑客也就没有引以为异,而且那异邦修士所说的信息,给了章剑客强烈的震惊。

那异邦修士是一副极为谦虚的态度,先是大谈了一番对华夏武学的强烈崇拜,连带着对章剑客对剑的痴迷推崇了一番,章剑客听他对华夏武学颇有研究,难免有些自豪,与他畅谈起来,越聊越觉得此人懂行,起了相惜之意,当下就没多防备。

然后,那异邦修士才说自己很遗憾章剑客无法再练剑,摆出一副惜才知音的态度,咬牙给了章剑客一颗血色珠子,说是他传家宝珠,凭此珠可强身健体,治愈凡间草药难以拔除的病后遗症,还说他是出于对华夏武学的仰慕,不愿章剑客一身剑意失传,才忍痛割爱。

别人家的家传之宝,章剑客自然不肯收。

那异邦修士却是义正辞严,说自己也是爱剑之人,前来海角城,本是想与章剑客一战,却不料天不遂人愿,所以,只要章剑客愿意将宝珠收下,承诺恢复健康后与他拔剑一战,他此番渡海而来就再无遗憾。

章剑客自己是个剑痴,最爱四处挑战知名剑客,成名后,每年专门来海角城挑战他的也不老少,不然也不会与解春风相识,因此闻言也没多怀疑,还颇为感动,只是越听越觉得这珠子贵重,还是辞而不受。

却没想到,那异邦修士说了两句用法,强行把珠子往他手里一塞,竟就消失不见了。

这下,章剑客可是暗暗叫苦,他自然不会对这所谓的宝珠毫无怀疑,可他是个剑痴,手里握着这据说能恢复身体鼎盛时期的“仙药”,他怎会不动心?他实在是怕自己忍不住。

章剑客把血色珠子揣在怀里,脑内拉锯数日,结果就真的没忍住。

据那异邦修士说,这宝珠有两种用法,一种是以武者修炼内力的方式吸收珠内宝气,见效较慢,只能慢慢强身健体,另一种是直接吞入腹内,相当于一步到达修士最底层的炼气之境,令人恢复身体鼎盛时期。

一开始,章剑客还是小心翼翼,只以修炼内力的方式吸收血色珠子,结果确如那异邦修士所言,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连大夫都啧啧称奇,而且神魂也没出现异样,更没发现魔气,说明这血色珠子不是邪魔歪道,确实是稀世奇珍。

有了甜头,另一种能一步恢复到鼎盛时期的用法,就一天比一天更具吸引力。

那日,天蒙蒙亮,章剑客取出了相伴多年的宝剑,坐在练剑场中,对剑看了许久,终是决定铤而走险,将血色珠子吞下。

珠子入腹,他就惊觉不对,感觉有许多灵力从珠内涌出,强行往他筋脉中灌入修为,他不过是一介武者,不曾伐筋洗髓,筋脉比常人强健,却并不是灵脉,所以大量修为一强行灌入,他全身筋脉就像是吹气般被撑得节节爆裂,几乎在刹那筋脉尽碎,顿时痛到叫不出声,魂魄如被重锤猛打,剧痛欲死。

短短片刻,他恍惚听到闷声爆响,疼痛达到极致,眼前覆满血红,就没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他已在黄泉河畔,低头看着自己炸膛般的魂体,不禁老泪纵横,然而此时与家人已经是阴阳两隔,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真相竟是如此,章老夫人越听越气,听到最后,冲上去哭着拍打他,章剑客只能唉唉地哄,章家儿女哪里不知道父亲是个剑痴,他们四个的名字全是按传说名剑起的,可他们也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痴到敢吞来历不明的珠子,甚至都不跟家人商量,一时也是又气又难过,收到章剑客的求救眼神,都不上前相帮。

章剑客自知理亏,忙着哄老婆孩子。

在场修士却都神色凝重。

灵气是从天而来,顺天柱不周山而下流向九洲四海,许多灵山大川都蕴含灵气,想用灵器或法器储存一些灵气,虽然极难,却不是痴人说梦。

而灵力是修士修炼出的,修士可以用灵力打造灵器、法器,这些造物却无法储存灵力,论理说,天地间能够储存灵力的器具,就只有修士的身体和神魂。

那血色珠子,如果真像章剑客所说那样蕴含着大量灵力,那就彻底颠覆了九州修士对灵力的认知,它究竟是用什么逆天的方式制成?

进一步说,如果吞下血色珠子不是武者,而是已有灵脉的修士,猛然灌入大量修为,只要修士的灵脉能够撑住,就能达到在短期内猛地拔高修为的效果——这后果就严重了,一个结丹修士如果能在数小时内成为元婴修士,他会做出什么?

这不单不符合修真常识,更是违反天道的急功近利之举,服下血色珠子的修士,事后必定非死即伤,甚至有可能入魔。

一般修士若是知情,应当不会碰它,但若像章剑客一样被骗,并不知情呢?

若是心怀怨怼报复众生呢?

而且,那异邦修士分明就是故意骗章剑客“试药”。虽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专程设计章剑客,但其手法如此残忍,又能在华夏从容行事,几乎没留下痕迹,足以说明背后黑手策谋已久,不知是想搅起什么风浪。

可线索就到这里,没有更多了,混淆章家人记忆的,大概率就是那异邦修士,或是其同党,但章剑客也不知那异邦修士究竟是何方人士。

海角城弹丸之地,本就少有异邦人前来,章家是行商大户,与官府常打交道,按理说消息灵通,但章家从未听说过城中来了异邦人。

那异邦修士显然对华夏文化颇为了解,若是假扮混入城中,更不好查。

众修越想越觉得章剑客之死是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白无常完成了分内职责,扯着铁链秉公提醒:“死鬼不可久留凡间。”

章剑客明白此番冤情被解兄弟和天疏阁得知,必会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他还得到这个机会回凡间与家人相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但他心中毕竟悲愧难当,依依不舍地一一喊出老婆孩子名姓,像是要用魂魄铭记。

章老夫人不忍他难过,早已掩了悲容,章家长子更是体贴,主动取了章剑客的宝剑来。

章剑客一见自己相伴多年的宝剑,霎那间又是老泪纵横,珍而重之地把剑捧在手里,不住凝望。

那宝剑竟是有灵,剑意一昂,铮然悲鸣!

裴牧云耳闻剑鸣,感知到此剑对剑主的忠诚,凡间剑客竟能把剑修到这个程度,其中痴意且不必说,此剑与剑主的默契绝对是世所罕见,远超许多剑修。

裴牧云自叹弗如,心道这章剑客不愧是师兄的朋友。

听到爱剑为自己悲鸣,章剑客哭得更是了不得,满脸涕泪地对解春风托孤道:“解兄弟,我这心肝,就托付给你了!”

解春风余光瞥见章老夫人愈来愈沉的面色,赶紧接过剑:“章兄放心!”

收到解春风眼色提醒,章剑客忙又对章老夫人不迭认错,但不多久,白无常再度催促,阴阳有别,按规矩是不能再耽搁了。

章剑客强撑出笑容来与妻儿道别,章老夫人与儿女亦是如此,都是想让对方放心。

白无常挥挥手,对裴牧云笑嘻嘻地告别:“阁主,我与哥哥在地底下等你!”

这话,在场凡人都听得背脊一寒,白无常却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扯着铁链,伴随着阴风魂铃,带着章剑客走回莲池地下,不一会儿就不见鬼影。

章老夫人这时才失声痛哭,跪倒在地,章家儿女流着泪劝母亲,最终是哭成一团。

乌老猿不禁感叹:“生离死别,阴阳相隔,世间最意难平莫过于此。”

姒晴久经沙场,看淡生死,没有那么多感触,大白兔倒是有些难过的模样。

裴牧云无意识紧握住师兄手腕,久久没有放开。

解春风把手腕给师弟捏着,腕骨感受师弟掌心温度,一动不动,心里忙着规训自己不要多想,却又忍不住不多想。

*

前往南海龙宫的敖昆,打量着南海深海景色,慢悠悠在深海游动,忽然蛟躯一痛,一种麻木感从痛处迅速蔓延至全身,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两个人拖着往前,视线模糊不清。

依然能感受到麻木毒素的敖昆心道不妙,咬住舌头,逼迫自己清醒一些,大睁着眼睛猛地抬头一看,顿时骇得神魂发寒。

棺材。

不知名的海底深渊,只有一隅照下微光,一切都显出又深又暗的蓝绿色调,但还是能看清渊壁上密密麻麻排着棺材状的竖箱。

敖昆来不及惊叫就被人打昏,剥去上衣,塞进一个空竖箱中。

竖箱合上,机关动作起来,箱内海水被迅速排出。

箱底自动探出金属铰链,将昏迷的敖昆四肢躯干都牢牢固定住。

箱盖上伸出一根金属长针,悬在敖昆心口。

“现在不取?”

“等他醒过来,才有意思。”

敖昆隐约听到什么人在大笑,但麻木感再度涌上,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