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裴牧云

作者:步帘衣

门的那边是一个漫无边际的暗红云涡。

感觉完全不像是通往地府,而是把门开在了九霄之上黄昏时分的云层中。

裴牧云留心观察,这个云涡的颜色类似那种极罕见的血色火烧云,烧透了整个天幕,无法看到尽头,或许根本就没有尽头。而且整个云涡在不断向中心塌缩,他们还在门外就能够感受到往内的强劲吸力,它简直就像是涂成火烧云色调的黑洞。

满地纸钱受到吸力影响,如遭秋风横扫一般流向大门,纸钱一过门线就立刻不受控制地被卷进云涡,极速打起圈儿来,但纸钱太过脆弱,大抵卷不过一圈就被吸力牵扯碾碎成齑粉,根本来不及被吸入中心。

黑无常冷冷介绍:“此乃地府穹顶,此面名为:此去不還天。”

此去不还?

倒确实贴切,解春风望着那些被卷入云中又迅速零落的纸钱,好奇问:“此面?这么说,还有另一面?”

黑无常正要回答,白无常对他拼命摆手不许他开口:“这面是你说,那面该轮到我说。”

约是不愿再耽误时辰,黑无常忍住了没发火,不理白无常,从袖中取出一个半尺长的紫色物件,往地下一扔,就逐渐变大,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原貌,竟是一架紫色的竹筏。

紫色灵竹已属万分罕见,而眼前这竹筏的紫竹每一根都美如紫玉,绝非凡品。

“它不是凡竹所造,不受阴力侵蚀,”黑无常简单点了一句,率先站上竹筏最前的位置,“都站上来,即刻出发。”

解春风转身笑看裴牧云,二人相视一眼,并肩上了竹筏,姒晴与秦无霜也一前一后走了上去,白无常站在最后,手里变出一根长长的竹篙,嘻嘻笑道:“站稳了,可别掉下去,掉下去就没没,肉也没,骨也没,魂也没……”

不等他说完,黑无常就运起阴力控制竹筏,竹筏离地升空,往朱漆大门内飞去。

筏尾的白无常有模有样地划动竹篙,鬼笑着与众人道别:“嘻嘻,不再见~再不见~不见不见~”

众人都担心竹筏驶入云涡将会如何,更好奇究竟要如何下地府,因此全都紧盯着竹筏,生怕错过细微变化。

目送竹筏驶入朱漆大门,众人眼前忽儿一迷,竟眼睁睁见那朱漆大门不知怎么就化成了一幅水墨画!

来不及震惊,画中竹筏已驶入云涡,浑然不受吸力影响,并不像纸钱那样不受控制地卷入打圈,而是一条直线直直深入。

不过眨眼之间,画中竹筏已翩然远去,逐渐缩为一滴墨点。那墨点忽地向下一坠,众人视野忽然荡开了透明涟漪,就像一滴露水坠入平静水面,涟漪成圈扩散开去,还来不及作何反应,眼前一切都已恢复如常。

众人跟面面相觑,荆楚天疏阁西苑景色平静,没有地缝,没有阴风,没有朱漆大门,没有遍地纸钱,仿佛镜花水月一场,什么都不曾发生。

*

话分两头。

魔尊惨遭玄真孽障偷袭,不仅老巢被剿,本体也遭焚毁,竟然只勉强保住最后一缕悬若游丝的黑雾,是满腔忿恨驱使着它强撑着往京城皇宫方向逃窜。

魔与人相伴而生。

从女娲造人开始存活至今漫长数千年间,即使是众神当世的上古时代,甚至是更远古的女娲仍行走于九州的洪荒时代,它从不曾受过这么重的伤,更不曾受过此等奇耻大辱!

玄真剑修!死来!

勉强凝聚成实体的蛇形惨雾恨急,在地底极速飞窜也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怒吼,但它很快意识到吼叫的不止是它。

蛇形惨雾急急停住,它谨慎散出两小点魔污,化作虻虫飞出地表四处察看。

这一看,血恨再涨!

那对玄真孽障不仅毁了它的魔域,九州四海天上地下全都遭到了那对玄真孽障的灵气污染,一个角落都没被放过!不仅恶鬼邪妖小魔死伤大半,就连已被封印的凶兽大魔都再遭重创,甚至凡间那些尚未堕魔但满手血债的邪修恶人都被灵气所伤。

如此滥杀,竟还有脸说什么公正天疏阁!

它一定要弄死他们!

蛇形惨雾再不迟疑,将切齿痛恨化作毅力,一鼓作气窜入皇城后宫,直奔明樑帝所在而去。

明樑帝端坐高堂,座下簇拥着十多个青年男女,全都长相俊美,眼瞳鲜红,笑容恍惚如在梦中,地上凭空出现一道蛇形惨雾,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看上去,明樑帝依然是那副高深莫测的阴沉模样,与往昔无异,魔尊完全看不出他是否也在玄真灵气污染中受了伤。

老四大凶兽里,魔尊还是与梼杌最熟,可惜梼杌在洪荒时代就被女娲斩杀。后来排新四大凶兽,取代梼杌位置的新第四凶兽没有一个能完全服众。同意者相对较多的是【蜚】,此兽天生就能驱使瘟疫魔污,既是凶兽,也是大魔,魔尊最得力的部下就是蜚,可恨它被望星归残忍封印,这又是一桩魔尊与玄真的大仇。

浑沌、穷奇和饕餮这三个里,还是饕餮最好骗最好怂恿,穷奇和浑沌各有各的傲慢,抓住时机煽风点火倒也不算难,但不能对他们玩弄心机太过,这两个都有难以猜测的一面,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

偏偏眼下饕餮不知所踪,只有穷奇和浑沌可选。

魔尊选择来找浑沌,不仅仅是因为它与明樑帝有合作,其实早在洪荒时代,浑沌就与玄真祖师结过仇,如今明樑帝又被那对玄真孽障揭露短处颜面尽失,它有八成把握说得动浑沌出手。

“魔尊。这是快死了?”明樑帝阴沉着脸,语气完全没掩藏幸灾乐祸,眼神还饶有兴味。

魔尊忍气吞声,动起魔舌,拼命怂恿明樑帝出手教训解春风和裴牧云。

“……不止魔域遭受重创,邪魔恶鬼皆死伤惨重,被他们师兄弟踩在了脚底……如此惊天动地的大动作,他二人不可能毫发无伤,功体定然受损,或许还是重伤……正该抓住时机给他们一个教训。

“天疏阁本就气焰嚣张,反心昭昭。倘若今日我辈邪魔万马齐喑,忍气吞声,任由那对玄真孽障踩脸害命,往后放眼九州,天疏阁还会把谁看在眼里?”

魔尊口若悬河煽风点火,明樑帝却只是听着。

等它说完,明樑帝沉吟半晌,一出口竟是推脱:“朕与穷奇商议商议。”

魔尊勉强维持着蛇形惨雾,一肚子火无处可发,故意做出瑟缩的模样恶心浑沌,语带害怕道:“此刻联络穷奇……你不怕他们发现?”

明樑帝一瞬暴怒,却按捺下来,冷笑出声:“少在朕面前做戏。他们师兄弟刚下地府,就算他们在地上,朕会怕了他们?”

魔尊腹诽浑沌才是入戏太深一口一个朕,面上却只是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样。它有些好奇浑沌要如何与穷奇联络,就见明樑帝取出了一面改良水镜……

出现在水镜中的却不是姬肃卿。

而是一头跟野狗差不多大的黑翼白虎。

大缩水的穷奇凶兽,毛色枯槁,神色蔫蔫,斜靠着像是山壁的岩石,也不知是流落到了哪处荒山。

明樑帝狂笑:“你也有今日!”

穷奇看见地上的蛇形惨雾和围绕在明樑帝座下的青年男女,他一眼认出这些青年都是朝中高官世家大族的后代。但主要还都长得不错。他冷漠道:“还没入冬,就开始屯粮了?”

明樑帝嗤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穷奇不感兴趣的半睁着眼睛:“不如何。你们闹的事被天疏阁告发天下,竟也不收敛一二。算了,不关我事。找我干什么?”

明樑帝对收敛二字嗤之以鼻,才咬文嚼字道:“魔尊有个主意,他说,你我该趁那对玄真师兄弟下了地府,联手偷袭天疏阁。”

穷奇听出他不想做事,点道:“那你是什么主意?”

明樑帝阴恻恻地勾起嘴,紧盯着水镜里的黑翼白虎,慢悠悠道:“所谓四大凶兽,你我都知道梼杌死得早,被女娲那个贱人斩了,其实一直就剩三个,结果饕餮也没了。说排新四凶排了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有望排上的蜚,又被望星归用不动明王心咒创阵封印,至今未……”

穷奇冷笑抢白:“少废话,饕餮是你吞的,你装什么老糊涂数往昔。”

不敢插嘴也不想插嘴的魔尊伏在地上,越听越心惊,饕餮竟然是被浑沌吞了?为什么?!

明樑帝闻言立刻沉了脸,并不是怕走漏风声,他只是想起饕餮就有气。

都怪饕餮乱吃东西,吃了一头据说是从遥远西方来的有翼怪兽,从此染上了不治饿疾。原本饕餮只是乱吃乱喝,虽然什么都敢吃,却也是细心挑选精心烹饪。染上这种饿疾后,饕餮逐渐变成了什么都吃的怪物,兽身越来越痴肥,连神智越来越不清醒。

浑沌会吞饕餮,一半是因为饕餮那日彻底惹怒了他,一半也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但他没有料到,吞了饕餮后他竟然也染上了那不治饿疾。

所幸没到饕餮那种什么都吃的地步,只是多了份吃人肉的嗜好,尤其是美人肉。

但这也够麻烦的了。该死的远西怪兽!

据饕餮说,那丑绝了的远西怪兽竟自称为龙。

要浑沌说,他宁可活吞了解春风,也不会拿嘴去碰那种丑玩意。

明樑帝越想越不悦,对穷奇阴阳怪气:“饕餮是朕吞的又如何?朕只吞了一个饕餮,你的老相好望星归可不止封印了一只大魔。从古到今细细数来,二十四魔有一大半都是被玄真剑修给弄没的,可怜,可叹。”

大魔是魔域积年魔污自然形成的化身,二十四种魔污一共化身出二十四只大魔,统称二十四魔。

刚才浑沌提到的【蜚】就是其中之一,它是瘟疫魔污的化身。在蜚的鼎盛时期,它行水则竭,行草则死,所到之处必爆大疫。

正因是魔污化身,某种意义上而言,二十四魔可以说是魔尊后代。

与魔尊不同,二十四魔能被杀死。它们死后,构成它们的那份核心魔污会重返魔域,融回魔尊体内。

魔尊无法被真正杀死,但假如魔尊重伤到无法凝成实体的地步,它会失去意识,重回魔污状态。

魔尊魔污全都是核心魔污。

穷奇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嘲讽道:“主意是好主意。你想做就做,为何还找我?怎么,你不敢?”

明樑帝不忿地回:“朕有何不敢?既然那些小神让本座占了帝命,朕就是真龙天子,帝命在身。别说那些小神,就算真仙女娲下凡,也不敢动朕。”

魔尊没听懂他们的主意,却忍不住火上浇油的本能:“浑沌万岁爷,教训那对假龙假仙,要他们知道谁才是真龙!”

穷奇像是听不下去,满怀恶意地摇头低笑:“阿谀奉承,踩低捧高。它就靠这招拿捏你?”

明樑帝面色一沉,忽然出手。

魔尊意识到自己被定住,已经晚了,它心下一寒,想求饶却说不出话。

然而,明樑帝只是定住它,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你有什么好怕?”

穷奇故意用明樑帝之前那副慢悠悠的语气,让人分不清是阴阳怪气还是指点迷津。

“一种说法,是你为夺取核心魔污,诛杀魔尊后,用核心魔污复活多只大魔。

“另一种说法,是你为国为民诛杀魔尊,不料魔尊歹毒心狠,竟不惜以自身实体为代价,献祭核心魔污放出多只大魔,贻害人间。

“这两种说法,你选哪一种,还不是由得你说?剿灭魔尊可是大功德,何必让解春风裴牧云独占。”

说到此处,穷奇想起亲女儿诛杀穷奇凶兽的功德,不禁冷笑出声:“凡人有句话,叫‘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生平最厌的就是猴,又吵又烦,杀了没用的病老虎,换几只猴去烦天疏阁,再划算不过。”

穷奇看着明樑帝,就知他已被自己说动,也不废话话别,直接就断开了水镜。

明樑帝阴沉的眼神落回到地上。

魔尊内心惊恐嘶吼,万分想要挣扎出一条生路,却是动弹不得!

它虽然不会真正死去,但最难的就是从无到有,假如最后这丝实体都被剿灭,仅存的核心魔污还被拿去复活大魔,那它根本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重新凝成实体!

然而此时再后悔也都是无用。

明樑帝手中射出一道血色,蛇形惨雾瞬间炸裂,在绝望中,魔尊彻底失去了意识。

原本明亮的高堂华殿,被忽然出现的魔污淹了一半,瞬间恶臭扑鼻。

意识到穷奇故意没给自己提醒,明樑帝痛骂出声。

*

不同于天疏阁众人所见,进入朱漆大门后,竹筏上的四人忽觉眼前一黑,下一瞬,眼前豁然开朗。

秦无霜牢牢抱住姒晴肘弯,此时此刻,她们脚下的竹筏正悬空于九霄之上。

竟然这么简单就穿过了黑洞般的云涡?

但眼前完全不同的天地,让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已不在凡间。

天空不是蓝天白云,甚至不是日夜交替。

整个天幕渐行渐变,从血色火烧云逐渐过渡到比乌鸦羽毛还黑的黑夜。

滚滚黄泉,从天而降,浩浩荡荡穿城而过,九转八弯,垂落深渊。

一座绵延万里的城池随着渐变天幕渐变走势纵深蔓延。

这就是地府鬼城?

白无常用长篙指着奇异天幕,大声介绍:“此面名为:有情天。”

秦无霜对姒晴娇笑道:“姐姐,无霜看明白了,方才那此去不还天跟火烧云似的漂亮,那呀就是骗人的门面,情之一字,就是先拿漂亮门面骗进门,骗进门就是此去不还,后悔也回不了头了,进来这有情天,四分之一满眼血,四分之三满眼黑,越往里头越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见这情字害人呢。”

与此同时,她们前面两位也在说话。

“师兄?”

“怕你怕高。”

“我不怕高。”

“那师兄怕高。”

明知道师兄不怕高,裴牧云还是握住了师兄牵过来的手。

“那我们牵着。”

秦无霜刚与姐姐犀利点评情字,抬眼就见前面两个男修手牵手,情不自禁皱起脸,只觉酸倒了两排牙。

白无常也在观察。

阎王娘娘总是盛赞阁主与阁主师兄情谊深厚,因此,白无常抓紧机会悉心观察他们师兄弟的交流,争取学到一些与不慈兄长相处的小技巧。

这不就学到了。

白无常大张开嘴,对竹筏另一头的黑无常呐喊:“哥——哥——!你——怕——不——怕——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