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牧云碧眸微抬去看师兄,这才注意法网仍显在空中。
他稍一动念,将盈着星野流光的巨网隐入碧霄。浑沌控制的地区浊气污染严重,天疏阁与法网联系受到了浊气干扰,但问题不大。
裴牧云安下心来,收回视线,撞入了师兄耐心等待的温柔眼眸。
裴牧云一时恍惚。
师兄看向他时,总是这样温柔。
从年少初遇到携手并肩,无论是创立天疏阁,还是向浑沌与腐朽开战,哪怕这一路行来,他们的修为、身份甚至连师兄的族类都发生了变化,然而往时至今日,师兄看向他的那一份温柔,从未改变。
每每落入师兄温柔的注视中,裴牧云都会深切意识到正被师兄坚定地支持着,他就不由自主地更为坚强起来,但同时也会深切意识到正被师兄彻底地看清着,他又情不自禁地感受到脆弱。
这种脆弱并非懦弱,更非畏惧,不是任何负面意义上的情感。
而是更为微妙、更为精细、因爱而生的婉转情丝。
真是奇妙,回顾往昔前世,裴牧云在遇见解春风之前,从未在意过亲人外的际遇。或许是他沉湎于往事,习惯将他人视为过客,不愿也不肯真正向前走去。
直到此时此刻,凝视着解春风,裴牧云才发觉自己从相遇初始就接受了这个人,他从不曾将解春风视为过客,甚至都不曾将解春风视为他人,因为太过自然而然,才会如此后知后觉。
解春风没有催促,仿佛等待裴牧云让他乐在其中。
裴牧云终于开口,言时不觉伸出手去,轻抚师兄英俊面容:
“很多年前,当我怀疑自己是否处在一个真实世界时,是师兄不厌其烦地陪着我。”
那些年年少相伴,无论是他显然不通世情的举止还是古怪离奇的疑惑,师兄都不厌其烦,为他解惑,陪他设想,追问他所说的故事,了解他所想的一切,不仅不曾怀疑他的神智,甚至不惜用神魂让他安心。
“我知道,我害怕失去师兄。"
那一日不周山下,法网判了裴牧云一个情字。这情字或许是因亲情而起,却是因眼前人而深。
“我也知道,师兄害怕失去我。”
那一日龙族传承,大白猫跳落云端那一刻白龙心中的万千惊恐,都被幻境中的满池春水向裴牧云倾情流露。
裴牧云沉了语气:“此刻师父面前,我要师兄一个承诺。”
解春风回得温柔:“你说。”
“无论发生任何事,我要师兄承诺,绝不会像外公和师父那样用命救我,”裴牧云从师兄眸中读出抵触,碧眸微垂,流露出脆弱神色,“不要丢下我。”
解春风一时没有回答。
毕竟他的爱猫太过狡猾,流露出那样的神色,他怎么舍得不心疼。
不过,到底是不能让这小坏蛋得逞。
解春风故作调侃:“果然师父说得有理,‘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要师兄承诺不丢下你,你却不承诺不丢下师兄。只怕救世危机摆在眼前,你就为天下去了,丢下师兄守寡。”
他笑着叹息,摇起头来又道:“素闻天疏阁以公平立世,天疏阁主怎能昧着良心,拿这狡猾之言哄我骗我,难道是蓄意欺负我这纯真剑修的一颗芳心?”
伴随控诉,堂堂白龙还摆出了西子捧心的模样,仿佛真受了天大委屈,连心都疼了。
被师兄道破的裴牧云理直气壮,语气淡然:“值得一试。”
虽遗憾没要到承诺,裴牧云却并不意外,他二人彼此太过了解,一个脆弱神情就想骗师兄昏头,本就希望不大。
见师兄微微眯眼,似有生气之兆,他才又补道:“若师兄是我,也会一试。”
解春风好气又好笑,却说不出话反驳,如果他是裴牧云,确实也会一试,他们不愿对方牺牲的心是一样的。
哎,惯坏了。
他从来拿师弟没办法。
解春风满心欢喜地无奈着。
既不成,便作罢。裴牧云看了不周山最后一眼,问师兄:“回家?”
解春风伸出手去,将欲走的人半揽入怀。
“牧云,你要的承诺,师兄不能答应。”解春风眉眼温柔,话音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定。“师兄只能承诺与你同生共死,生也一起,死也一起。”
白龙向他认定的伴侣宣告:“我神龙一族自古以来,没有守寡,只有殉情。”
乱了春水,云心荡,天地无声。
裴牧云引颈前去,唇相抵,轻吻春风。
解春风温柔回应,拥云入怀中。
*
大战起,九州各地变数频生。
【北方·京城】
闻人珏醒来时脖酸头痛,恍然记起自己在不周山下被那个面具法士打昏了过去,惊得猛然坐起,被忠仆六儿的大呼小叫喊回了神,他怎么在家?谁送他回来的?
六儿一问三不知:“咱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送爷回来的,守门的发现爷昏在大门口,就急忙给您送进来了,夫人张罗着喊大夫,这会儿大夫还没到呢。”
夫人?闻人珏这才想起夫人海棠,立马想到天疏阁法士给他看的诀别信,心里顿时一喜,果然天疏阁是造了假信骗他的!
正想着,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婀娜身影,不是海棠又是哪个。
海棠见他醒来,竟风情万种地对他露了个笑,闻人珏一时招架不住。
海棠利落指挥起六儿来:“夫君醒了?六儿,我来看着,你去跟老爷老夫人说人已醒了,让两位别太担忧。然后告诉福来,让他即刻去给主家太爷送个信,说爷幸不辱命,事已办妥当,只是略有小恙,明日若好了一定去给太爷请安。这两样办完,你再去门口等大夫,大夫一到就带过来。”
夫人平日里低眉搭眼,从不与小厮打交道,不沾家中大事,更对闻人主家那边闭口不谈,这回大概是见爷昏迷着急了。再一想,夫人还是大病初愈就为爷忙里忙外,六儿心底感慨果然是患难见真情,麻溜应声去办。
闻人珏仍沉浸在那个笑里,他从不知自家夫人还有这等风情。更刺激的是,向来守礼温顺的海棠走过来竟侧身坐在了塌上,与他相隔不过分寸。
“你醒得还挺快,我打那一下没把握轻重。”
眼睁睁看海棠嘴里发出面具法士的声音,闻人珏顿时满心迷离都冻成了冰。
“事发突然,浑沌搅局宣战,海棠在这个节骨眼病死太过蹊跷,我们担心你一家遭浑沌迁怒,临时改了计划。现在起,就由我扮成你老婆。”
不是海棠的海棠又对他笑了一笑:“要举案齐眉,当夫妻同心才是。往后你我风雨同舟,还请闻人兄弟多担待,在下头一回扮女人,夫君可要为拙妻保驾护航啊~”
【南方·南海】
“荒谬!你们真以为我有那么好骗?找人假扮黑蛟,还编了个这么离谱的故事。叔父,没想到你会和龟丞相串通起来骗我!我以为至少你会理解我支持天疏阁!我还有正事要办,这就回东海,告辞了!”
无论敖凌如何解释,敖昆都不愿再听,怒气冲冲地往外冲。
敖凌懒得追,他也听得头痛,二哥竟想给敖昆兜售他那套“你是我们三个的孩子,我和你娘都很爱姬肃卿”的理念,敖昆无法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别说敖昆,敖凌自己都受不了二哥的疯言疯语,他以前只知白蛟敖碧霞爱发癫,总认定是白蛟蒙骗了二哥,如今才明白这两玩意儿压根是天生一对,幸亏被他们缠上的姬肃卿也不是什么好人,否则就光凭他们对姬肃卿做的那些事,四海龙宫简直要颜面扫地。
灵蛟再生性好斗,也不是这种癫法。
哄敖昆来认亲的龟丞相悔不当初,一迭声在后追赶,敖昆却是头也不回,龟丞相越喊他还越愤怒,最后忍不住化回青蛟,对龟丞相愤怒嘶吼:“您无法阻止我,收起你的伎俩!我才是东海之主!我说要将东海龙宫变成东海天疏阁,就一定会做到!”
愤怒的青蛟一个甩尾就游出了视线,龟丞相哪里追得上灵蛟的全力游速,他兢兢业业辅佐幼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敖昆这般顶撞,龟丞相气得两眼一翻,竟活活厥了过去。
敖凌根本不搭理,吩咐护卫将黑蛟严守在此,一甩袖也气冲冲走了。还是鱼岩扉匆匆点了两个小兵照顾龟丞相才追了上去。
“吾主。”
敖凌胸中郁结之气被快步追来的鲛人清然净化,这才放慢脚步,长叹一口气。
君臣并肩而行,南海之主郁结虽舒,却仍皱眉不语。
鱼岩扉忍不住笑了:“还是头一回见吾主心烦成这样。”
南海之主沉了脸:“见我心烦,很好笑么?”
附近守卫虾兵都赶紧缩小存在垂眼看地。
鱼岩扉却并不把这小脾气当真,隐笑答道:“微臣岂敢呢,吾主向来谋到功成,难得见您烦恼,新鲜罢了。”
敖凌神色缓和些许,语气却仍不高兴:“你就瞧新鲜看乐子,也不想想怎么为君分忧?”
“非不愿,不能也。”鱼岩扉推锅也推得温声文雅,“此乃吾主家事。”
敖凌正要说什么,一只报信乌贼飞速游来禀报:“吾主!海角城天疏阁派使者送来水镜卷轴,说是事关天疏阁与京城开战,请吾主一观。”
开战?!敖凌心下一凛。
虽有预料,可竟然这么快?
鱼岩扉细致问:“送卷轴的是哪位?走了不曾?可曾相送?”
报信乌贼答:“是那只白狼。他说要亲手送到,还没走。”
鱼岩扉点头:“是不归?那我们这就去。吾主?”
敖凌一声轻哼,化为白蛟一个甩尾,转眼间就没了蛟影。
“哎呀呀。”鱼岩扉化回鲛人原身,但等他游到殿内,只见案上两卷水镜卷轴,哪还有白狼的影子。
君臣二人看完卷轴,震撼得久不能言。
敖凌不带情绪地感慨:“要变天了。你怎么看?”
鱼岩扉分析道:“四海不受陆战干扰,进可参战,退可旁观,各有利弊。看吾主如何选择。”
敖凌沉思片刻,习惯性把玩一颗鲛人珠,徐徐道:“我以为你会偏向帮助天疏阁?”
鲛人族受上天眷顾,冥冥中能知天意,预兆来时无端落泪,此泪成珠。
鱼岩扉将刚才旁听认亲大戏时无人注意到的两颗新鲛人珠放入敖凌手中,敖凌掌心鲛印被三颗鲛人珠照亮。
“鲛印为证,您拥有我此生不悔的忠诚。吾主,我只偏向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