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

作者:白芥子

萧砚宁在府上待了些时日,之后谢徽禛又恢复了常态,再不提那夜之事。

萧砚宁也不提,毕竟他更不知从何提起。

相安无事了几日,后头东宫派人来催他回去,萧砚宁与谢徽禛告辞,谢徽禛没说什么,只提醒他:“跟着太子去了外头好生办差,但也别逞强,万事以自己安危为先,你能做的事情有限,太子身边护卫众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萧砚宁虽不认同这话,仍点头应下了。

谢徽禛最后抬手,隔着帕子在他心口处按了按。

“驸马还需看清自己心意的好。”

谢徽禛低头沉默一阵,告退下去。

回到东宫时,谢徽禛正在接见官员,皇帝派了位巡察御史给他,将以巡察地方政务为名去南边,配合谢徽禛私下查私铁矿之事。

谢徽禛与人交代事情,萧砚宁打量了那御史两眼,陛下大约是怕殿下与人处不来,特地派了个年轻人给他,其人看着颇为正气,像是好打交道的。

谢徽禛伸手一指萧砚宁,与人介绍他:“萧世子是孤的亲卫军统领,孤会带约三十人去,由他统领,此去一路上若是有什么事,文渊也尽可与萧世子商量,他的话便是孤的话。”

再又示意萧砚宁:“这位是巡察御史蒋大人,表字文渊。”

萧砚宁与对方互相行了一礼,那蒋御史听到那句“他的话便是孤的话”,心下骇然,不着痕迹地打量起面前这位少年世子,神色间更多了几分恭敬。

萧砚宁虽无奈,但大约也习惯了谢徽禛这说话的调调,并不会拆他的台,与那蒋御史道:“之后怕多有叨唠,要麻烦蒋大人了。”

对方道:“世子客气,我等奉皇命出外办差,都是分内之事罢了。”

客套了几句,蒋文渊告退下去,萧砚宁这才与谢徽禛见礼。

谢徽禛示意他:“你过来。”

萧砚宁走上前,被谢徽禛拉坐下,尚来不及反应,谢徽禛已凑近过来,在他颈边轻嗅了嗅。

萧砚宁:“……殿下做什么?”

谢徽禛低声笑:“闻一闻砚宁身上有无不该有的味道。”

萧砚宁不解:“什么不该有味道?”

谢徽禛道:“乐平的粉脂味。”

萧砚宁:“……殿下说笑了。”

谢徽禛提醒他:“不必因为乐平对孤曲意逢迎,你是你,她是她,你没法替她讨好孤,你做好你自己的就行。”

“臣知道了。”萧砚宁低声应。

谢徽禛手指轻轻摩挲过他面颊:“别总是这般听话,偶尔多展现一些你的真性情,孤会更高兴。”

萧砚宁抬眼看他,谢徽禛那双桃花眼中藏着笑,乍一对上目光他又瞥开视线,耳边响起那夜公主问的那句“心里有人”,一阵心慌。

谢徽禛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不再多言。

几日后,英国公府阖府被以偷盗贡品罪,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圣旨下的突然,朝野上下尚来不及反应,他一家老少便已被人送上路,再无翻身可能。

御史蒋文渊赴外巡察地方政务,低调出京。

谢徽禛扮作其手下师爷,东宫众侍卫皆作家丁长随,在某个尚算和风煦日的清早,悄然出了京。

走上官道后谢徽禛乘车,萧砚宁在外骑马,那蒋文渊纵马上前与他并行,笑言:“听闻世子外祖家是江南人士,世子曾在那边长住过几年,我等此番前去那边查案,怕是要靠世子带路了。”

“应当的,”萧砚宁客气道,再又提醒对方,“在外头大人便叫我的名字吧,免得叫人起疑了。”

他年岁尚不及弱冠,还未起表字,家中长辈皆称呼其名,蒋文渊也不推拒,从善如流改了口:“我年岁痴长你几岁,便厚着脸皮喊你一声贤弟,我倒也并非与你说客套话,此次出京办差,又是随少爷同去,实话说我这心里还真没几分底,之后免不得有诸多要麻烦贤弟的地方,还望贤弟不要觉得我这人啰嗦才是。”

萧砚宁终于发现这人看似稳重,实则有些唠叨,人倒是挺豪爽坦然的,不难相处。

“大人不必在意这些,少爷是好说话之人,出门在外,必不会为难大人。”他道。

蒋文渊赶紧道:“少爷谦谦君子,那是自然。”

提到谢徽禛时,这位蒋大人言语间十分推崇,并非溜须拍马,像是当真这般想的,听他喋喋不休称赞起殿下,萧砚宁默然一瞬,没有接腔。

殿下是个好人,但绝非温润君子,甚至不合礼教评判,这些他自然不会说与面前这位蒋大人听。

俩人说了片刻话,谢徽禛的内侍过来请萧砚宁过去,说殿下找他。

萧砚宁被请上车,谢徽禛正靠在身后软枕上,手里捏着本书,看得漫不经心。

见萧砚宁进来,他随口问:“你与那蒋文渊在说什么?”

萧砚宁答:“没什么,随意聊了聊,蒋大人似乎十分信服殿下。”

“是么?”谢徽禛不在意地笑笑,“那是孤在人前装得太好了?”

萧砚宁:“……殿下不必这般说自己,其实您,也挺好的。”

“好在哪里?”谢徽禛故意问。

萧砚宁说不出,他就是觉得,那个小时候会陪着他玩,一直照顾他的小郎君,即使现在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储君殿下,也一定是好的。

哪怕谢徽禛逼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他也记恨不起来。

谢徽禛又笑了声,没再逗他,目光落回了手中书册上。

萧砚宁犹豫提醒他;“殿下,山路颠簸,您这样看书不难受吗?不如闭目小憩一会儿吧。”

谢徽禛放下书:“你说的是,那便不看了。”

他伸手轻轻一攥,让萧砚宁坐近自己,歪过身体,脑袋倒向他肩膀,闭了眼睛。

萧砚宁身子微僵,再又渐放松下来,坐着不动。

低眼只看到谢徽禛耷下的浓长眼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影子,他安静看了片刻,移开视线,什么都不想,也闭了眼。

晌午时在官道上的一处路亭内歇脚,顺便用些膳食。

车一停萧砚宁便睁了眼,方才他迷迷糊糊睡了片刻,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这会儿才觉腿麻,谢徽禛提醒他下车,先下了去。萧砚宁有些别扭地挪出车外,刚要站直起身,车下谢徽禛已伸出手,自然地将他扶抱下去。

后方才下马的蒋文渊正看到这一幕,愣了愣。

萧砚宁略不自在,谢徽禛在他耳边提醒:“别乱动。”

再亲手将他扶进了亭中。

坐下后谢徽禛弯腰在萧砚宁小腿上捏了两下,听到他轻“嘶”声:“难受?揉按一会儿就好了。”

萧砚宁赶忙道:“臣自己来……”

谢徽禛看他一眼,松了手。

内侍奉来茶再去准备膳食,蒋文渊过来请安,谢徽禛随口道:“不急着赶路,文渊也坐下一块喝口茶,用些吃食吧。”

蒋文渊受宠若惊地谢恩,在一旁石凳上坐下,谢徽禛笑笑提醒他:“不必这般拘谨,孤现在还是少爷,待到了南边,就是大人你的师爷了。”

蒋文渊也笑:“殿下说的是。”

他转头见萧砚宁似有不适,关切问了一句:“砚宁贤弟可是身子不爽利?”

谢徽禛听到这几个字时眸光稍顿,再又端起茶盏,掩去了眼中情绪。

萧砚宁道:“无碍,有些腿麻了而已。”

蒋文渊提议道:“我与拙荆学了两手推拿之法,愿为贤弟献丑一番,贤弟可想试一试?”

萧砚宁想说不用,尚来不及开口拒绝,一旁谢徽禛忽然出声:“不必了,世子年少,不需要这些,自行便可恢复如常。”

萧砚宁也道:“多谢大人美意,我已无碍。”

那蒋文渊还似有些遗憾,完全没觉察出先前谢徽禛言语间的冷意,接着与萧砚宁闲聊开,听他说江南的风土人情。

谢徽禛安静听,没再打断他们。

用过午膳,又在这亭子里歇息了两刻钟,重新上路。

蒋文渊骑了一早上的马也骑不动了,下午打算乘车。先前用膳时听闻萧砚宁学识不错,便热情地邀他共乘一车,说要与他一块研讨经史子集,打发时候。

萧砚宁还未说什么,正要踏上车辇的谢徽禛回头叫了他一句:“砚宁过来,随孤一起。”

萧砚宁赶紧上前去。

人既被太子叫走了,蒋文渊只能作罢,上车时却忽觉脊背一凉,抬眼朝太子车辇那头看去,只捕捉到谢徽禛漫不经心扫过去的余光。

方才那一瞬间,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怪哉。

重新坐进车内后,萧砚宁为谢徽禛斟茶,谢徽禛垂眸盯着他修长的手指节,忽然道:“孤还道世子是不善言辞之人,没曾想这么快便能与人称兄道弟起来,是孤看走眼了。”

萧砚宁解释:“蒋大人为人直率热情,很好相处。”

谢徽禛语气不明:“是么。”

萧砚宁放下茶壶,将茶盏推至他面前:“殿下喝茶吧。”

谢徽禛看向他,萧砚宁低了眼。

片刻后谢徽禛端起茶盏,最后丢出句:“你的名字,以后别让人随便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