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

作者:白芥子

再回到寻州是大半个月之后,萧砚宁的脚伤好得差不多,能动之后他们才起身返程。

这段时日谢徽禛一众手下都留在黑水县那头,在仔细搜找过那条几近干涸的内湖后,基本可以确定他们要找的矿脉就在那里,十年前随那七个村庄一并淹没在江洪中,到如今才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且那铁矿脉的规模,比谢徽禛之前预想的还要大得多,当初运去京中的那些,其实不过九牛一毛。

回到寻州已是十二月隆冬时分,天愈发冷了,离年节还有一个月,这段时日寻州、灞州这一带却不太平,入冬之后只下了那一场雪,旱灾未有缓解,饿死、冻死的流民无数,有蒋文渊这个巡察御史在,刘颉等人对赈灾之事格外上心,奈何天公不作美,城外仍不停有流民死去,这个年注定是过不好了。

谢徽禛以钱珲的名义自掏腰包捐了一笔银子救济灾民,有他这位巡察御史的小舅子带头,那些地方官也不得不叫家里人掏出银子来,城中富户争相效仿,捐钱捐粮,总算没叫势态更加恶化。

谢徽禛这回去灞州确实赚了钱,做戏做全套,他特地从京城带来的那批毛皮在黑水县高价脱了手,再从灞州进了一大批能卖去北方的货物,俨然当真是来这南地倒买倒卖的商客。

之后他还叫自己手下那些侍卫分成几队,以采购为名,雇崇原镖局的镖队去往江南各州府,甚至江南以外的其他地方,大肆采买货物,以借此摸一摸这崇原镖局的底。

“崇原镖局的势力不只在江南,整个南边都有他们的镖队,甚至北方一部分地方也有,唯一还未把生意做到京城而已,从那些镖师偶尔透漏的只言片语看,他们整个镖局各地的人数加起来怕有数万人,上一回我们去灞州时,苍州府的总舵主突然来了这里,当时那张堂主说有事,应该就是这个事。”

说起下头人禀报来的消息,谢徽禛语气略冷,萧砚宁闻言则心惊不已,数万人?一个镖局竟然能养数得起万人之众?而且这数万人还大多是会拳脚的练家子,大梁不许普通百姓配兵器,但某些特殊的行当,像镖局这个,只要拿到官府的凭证,镖师走镖时便可配刀枪和剑,虽有诸多限制,一支镖队单次走镖最多不可超过百人、进城时便得卸下兵器等等,但这数万人又确实是被同一股力量攥在手里,且他们还居心叵测,与那铁矿脉有牵连,与当年谋反的逆王和那些世家有牵连,怎能不叫人心惊?

萧砚宁忧心道:“少爷现下有何打算?”

谢徽禛反问他:“你这两天一直在看灞州当年的晴雨录,可是发现了什么?”

萧砚宁点头,因脚上受伤尚未痊愈,自灞州回来后他便在这官邸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着能帮谢徽禛一点是一点,托蒋文渊去找来了十年前灞州府记载留存的晴雨录,和当时修缮堤坝时的一些资料细致阅读,果真叫他发现了一些古怪之处:“我父亲有个好友出身工部,是水利方面的行家,从前我研读过他写的这方面的书籍,略有心得,这几日我按着这晴雨录上记载的当时那场暴雨的雨水量、黑水县那一段江河每年涨水时的水位,和那堤坝修缮时留下的资料仔细测算过,按说当时下的那场雨应当不至于能冲垮那段堤坝才对。”

谢徽禛听明白了:“你是说当年之事很可能不是天灾是人祸,或许是有人在修缮河堤时偷工减料,甚至有人故意毁坏了河堤,引江水淹了那七座村子?”

萧砚宁一愣,他只想到前者,谢徽禛却说更甚者是有人故意为之,……可能吗?

那可是七座村子,上千条人命。

可事情偏偏有那般巧,那座铁矿就在那一带,事情正发生在陛下当年派人来这边查那矿脉之事时。决堤的江水淹了那七座村庄连同那条矿脉,陛下派来的人因而无功而返,若非恰逢今岁大旱,当年被淹了的地方重见天日,他们这回来江南,说不得一样什么都查不到。

萧砚宁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悲凉,他宁愿相信是有人想贪银子,而非为了遮掩罪行罔顾人命,丧心病狂至此。

谢徽禛按了按他肩膀:“别想太多。”

萧砚宁敛下情绪,问他:“当年负责监工的人是刘巡抚,无论如何,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少爷打算怎么做?”

谢徽禛道:“我已让蒋文渊将刘颉赈灾不力之事写了奏疏上报,这边旱灾发生了几个月,刘颉这老小子一直压着不报,够他喝一壶的,等陛下派的钦差过来,先摘了他的乌纱帽,之后我等便可顺势审问他当年之事。”

萧砚宁总觉得事情不会这般顺利,犹豫道:“少爷先前说,他就算参与这事,也大可能不是背后之人。”

“先看看他能交代出什么吧,”谢徽禛道,“背后之人无论是谁,看到当年被淹没的地方因为干旱重新显露出来,说不得会有所动作,我等先看看再说,朝廷就算要派钦差过来,估计也得等年后,不急。”

当日随口过的在外过年,如今却成了真。

萧砚宁不知当说什么好,点了点头。

“不说这些了,”谢徽禛叫人来,收拾起萧砚宁那摊了一案头的杂乱文稿,“你熬了好几日了,一直看这些,眼睛不疼吗?”

谢徽禛不说倒还好,他一提萧砚宁果真觉得自己眼睛干涩得厉害,下意识多眨了几下。

谢徽禛提醒他:“走吧,趁今日天气晴好,我们去外走走,顺便买些年货。”

萧砚宁面露尴尬:“我……想把给公主的信写了,一会儿去街上好顺便寄出去。”

谢徽禛神情顿了顿:“一定要写?”

“不会很久,”萧砚宁低了声音,“少爷去换身衣裳,我应该就写好了。”

谢徽禛问他:“我们来江南这么久,乐平给你回过信吗?”

“……没有。”萧砚宁不自在道。

谢徽禛嗤笑:“你倒是按时给她写信,一封不落,她却压根不搭理你,这样你还要继续写?”

萧砚宁摇了摇头:“公主不想回信便算了,我应该写的。”

自出来以后他每十天半个月会给公主写一封家书,报平安,说一些琐事,虽然公主一次没有回信过。萧砚宁始终觉得这是他为人夫的责任,好叫在家中的妻子放心,他不能不做。

他其实并无失望,大约因为他也不曾期望过什么,只想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而已。

谢徽禛气道:“你就是个傻子。”

萧砚宁坚持:“我应该做的。”

谢徽禛懒得再说,萧砚宁只当他是答应了,铺开信纸,提笔写起来。

谢徽禛也没走,就站一旁看着,萧砚宁写得很快,信中提醒乐平天冷了记得添衣、注意身体,言辞恭敬并无安分暧昧。

片刻后谢徽禛的目光落到他鬓边,伸手过去轻轻刮了一下。

萧砚宁抬眼不解看向他。

谢徽禛问:“写完了吗?”

萧砚宁点点头,最后收尾落了款,他轻出一口气,搁下笔等之晾干。

“你打算一直与乐平这样到几时?”谢徽禛忽然问他。

萧砚宁怔了怔:“少爷何意?”

谢徽禛:“你与她夫妻不似夫妻,就这么不清不楚的打算到几时?”

萧砚宁一时语塞:“我……没想过。”

谢徽禛却道:“我要你想呢?”

萧砚宁答不上来,他确实没想到谢徽禛会问这个,他自己也从未想过这些,既已是夫妻,……还能改吗?

谢徽禛丢下句“你好好想想”,回了屋里去换衣裳。

申时他二人乘马车出门,先去驿馆,萧砚宁要将他写的信寄出。

外头冷,谢徽禛没叫他下车,让他把信递给下头人,他们就在车里等着。

谢徽禛坐着没动,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萧砚宁几番犹豫,主动开了口:“少爷,你方才说的事情,我之前确实从未没想过。”

谢徽禛“嗯”了声:“现在想明白了吗?”

萧砚宁小声道:“我与公主是先帝指的婚,即便没有夫妻之情,也该相敬如宾的过下去。”

谢徽禛终于睁眼觑向他:“这就是你的答案?”

“我所学浅薄,只能想到这个,”萧砚宁迎视他的目光,平静问道,“少爷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沉默对视一阵,谢徽禛忽然一伸手,扣住他手腕将人拉近,沉了声音:“砚宁,我是在逼迫你吗?”

萧砚宁嘴唇翕动,不等他说,谢徽禛又道:“我若是真逼迫你,会叫你立刻与乐平和离。”

“和离”两个字让萧砚宁微微变了脸色:“不、不能。”

谢徽禛:“为何不能?你姐姐都能与那英国公世子和离,你为何不可以?”

“姐姐是姐姐,我是我,我与公主的婚事是先帝定下的,我若是与公主和离,是我们萧家辜负了皇恩,我不能叫父母因我受过,”萧砚宁艰声道,“还请少爷体谅。”

“是因为这个?在你心里,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你父母,是萧王府?”谢徽禛将他的手掐得更紧。

谢徽禛的眼神叫萧砚宁分外难受,他不想说太伤人的话,仍是那句:“……请少爷体谅。”

僵持片刻,谢徽禛慢慢松了手。

他不会体谅,他要一点一点让萧砚宁全心全意接纳他,只属于他,他不会给萧砚宁第二种选择。

萧砚宁低下声音:“少爷恕罪。”

“我早说过了,我恕不了你什么罪,”谢徽禛苦笑,“反正你就是不肯让我如愿,那日说的我所愿所想都会如愿以偿也是骗我的,砚宁,在你心里,我是见不得人的吗?”

萧砚宁头一次听到谢徽禛这种类似示弱的语气,实在不知能说什么,心里陡然生出了愧疚。

可分明从一开始,他才是被迫接受的那个。

“我是见不得人的吗?”谢徽禛又一次问他。

“不是,”萧砚宁低了头,回避了他的目光,“少爷明知道,……我与公主连夫妻之实都没有,我什么都是少爷的。”

这些难以启齿之言,从前的萧砚宁决计说不出口,但是现在,在谢徽禛逼问下,他终于磕磕巴巴地说了:“情爱之事我不懂,都是少爷教给我的。”

谢徽禛:“真的什么都是我的?”

萧砚宁:“是,是少爷的。”

等了片刻,他听到谢徽禛极轻的一声笑,萧砚宁抬了眼,面前谢徽禛又恢复了那副不正经之色,方才的种种仿佛是他的错觉。

谢徽禛目光落向他微红的耳垂,伸手过去轻捏了捏:“什么都是本少爷的,但本少爷依然是见不得人的,是吗?”

萧砚宁有心想解释,又被谢徽禛打断:“罢了,以后再说吧。”

外头人来回报已经将信寄了,谢徽禛漫不经心地吩咐:“走吧。”

马车重新动了,往清水街去,谢徽禛收回手,不再纠缠之前的话题,靠回车壁,继续闭目养神。

萧砚宁看着他,神情黯下,到嘴边的话终是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