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

作者:白芥子

众目睽睽之下,谢徽禛镇定站直起身,收了剑,侍卫上前接手那被他制服了的刺客。

周遭的女眷们已纷纷从震惊中回过神,各自移开眼不敢再看湿身了的谢徽禛,面红耳赤、十足尴尬。

谢徽禛从溪流中趟出来,立刻有内侍上前将斗篷披到他湿透的衣裳上,谢徽禛站在原地,看向离他几步之遥的萧砚宁。

四目对上,萧砚宁眼瞳轻缩了缩,这才似如梦初醒,眼里第一次浮起谢徽禛看不懂的情绪。

谢徽禛轻蹙眉,刚要走上前,身后又响起惊叫声,他回头看去,是那刺客方才竟趁人不注意一跃而起,撞向押着他的侍卫手中的剑,当场抹了脖子。

几个侍卫赶紧伸手去探刺客的鼻息,已经没了气息。

谢徽禛顿时冷了脸,沉声下令:“将戏班子里的人全部押下,严加审讯,今日所有来此的宾客暂留别宫中,待事情查过再说。”

他用的是本来的声音,不再掩饰。

萧砚宁在那一瞬间用力握紧了拳头,手指深掐进掌心里。

交代完事情,谢徽禛提步走向萧砚宁,在他靠近过来时,萧砚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

谢徽禛收住脚步,目光落在萧砚宁脸上顿了顿,仿佛叹息一般:“先回去再说吧。”

回到公主寝殿,进门时萧砚宁脚步趔趄了一下,走在他前边的谢徽禛立刻回手扶住了他,萧砚宁却迅速缩回手,像碰着什么烫手的山芋,避开他的视线小声道:“臣失态了,殿下恕罪。”

谢徽禛看着他,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先进了门。

内侍来问谢徽禛是否需要沐身,谢徽禛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去,一会儿再说。”

“殿下还是先沐身吧,”萧砚宁道,他垂着眼,并不看谢徽禛,“您身上这样,不成样子。”

谢徽禛拧眉:“砚宁……”

萧砚宁沉默不语。

僵持片刻,谢徽禛到底妥协了,提醒他:“你就在这里稍待片刻,别离开。”

萧砚宁退开身,谢徽禛心下叹气,只得先去了浴房。

人走之后萧砚宁宽大衣袖下一直紧握住的拳头才骤然松开,用力闭了闭眼。

身后内侍犹豫提醒他:“世子爷,您先坐会儿吧,奴婢给您奉茶来。”

萧砚宁没理人,脊背挺得笔直就站在那里,仍垂着头,紧缩起的心脏让他分外难受,脑子里有无数混乱的声音,唯独没有思考的能力。

谢徽禛没多久便又回了殿中来,沐身之后换回了男装,头发还披散着,脸上的妆容已彻底清洗干净,再无半分公主殿下的颜色。

萧砚宁仍不愿看他,垂首道:“殿下既已无事,臣便先退下去了。”

谢徽禛没应,沉眸看着面前人,殿中宫人已尽数退出去,偌大的宫殿内唯有他二人。

相对无言许久,谢徽禛的目光落向萧砚宁身后,殿外进来的日光在他身后地上拉出一道长影,衬得萧砚宁单薄的身形竟似有些可怜。

谢徽禛心情复杂难言,更多的是心疼,半日,他重重一叹,道:“砚宁,我们好好说话吧,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全都告诉你,绝不再骗你。”

“骗”字从谢徽禛嘴里说出口,萧砚宁仿佛被打击到了一般,颓然闭了眼。

原来之前谢徽禛确实在骗他,在他痛苦难堪,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时候,谢徽禛其实一直在骗他。

谢徽禛见他这副反应,只得自己说了:“乐平就是我,我就是乐平,没有什么双生子,从一开始就只有我一人,父亲当年为保住我性命,对外说我是女儿身,先帝也不知情,还给我封了郡主,并给我们指了婚,小时候去找你玩,也是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夫,所以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分开后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恨不得自己真是女儿身,能名正言顺地嫁给你。”

萧砚宁也不知听是没听,始终低着眼不吭声,谢徽禛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与父皇说要履行婚约,父皇给了我一年时间,若不能打动你,便让我放过你,我知道你的性子,最是正经循规蹈矩,我想要你,只能用这样的非常手段,先占着你妻子的位置,免得你家里人给你说其他的亲事,我不是个好人、心思狭隘,逼着你要你在我与公主之间做选择,是想确定你喜欢的是我本人,而非女儿身的我,更非身为你妻子的我。”

“我本想等回京之后,你与公主提了和离,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没曾想出了今日这样的意外,猝不及防提前让你知道了,知道了便也就知道了罢,砚宁,你不必想太多,我还是我,和以前是一样的,我对你的心意始终都是真的。”

谢徽禛话说完,最后一个字音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荡。

萧砚宁依旧沉默。

等了片刻谢徽禛走上前,试图伸手去拉他。才碰到萧砚宁袖子,他已退开身,仍是那句:“殿下若无其他事,臣便先退下了。”

谢徽禛皱眉:“砚宁,你一定要这样吗?”

萧砚宁坚持道:“请殿下准许臣先行告退。”

谢徽禛看着他,萧砚宁低首拱手,恭恭敬敬,垂着的眼睫却在微微颤抖,昭示着他心中的不平静。

“不想见我?”谢徽禛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慢慢道,“生气了吗?”

“殿下恕罪。”萧砚宁道。

谢徽禛问他:“我恕了你的罪,你能恕我的罪吗?”

萧砚宁不想接话,谢徽禛永远是这样,像是在示弱,其实在逼迫他。

他以为他已足够了解谢徽禛,到头来还是假的,这半年多以来的一切,都是谢徽禛以一己之力构造出的假相,他被耍得团团转,被谢徽禛当做傻子一样戏弄,他的那些难过和纠结,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难怪谢徽禛一直说他是傻子,他确确实实就是个傻子,傻得可笑。

“砚宁……”谢徽禛再次喊他。

萧砚宁只有同样的一句:“请殿下容许臣先行退下。”

谢徽禛问他:“你要退去哪?”

萧砚宁怔住。

他要退去哪?谢徽禛就在这里,他能退去哪?

可至少,……他可以退回那条过界的线之外,若是他从前能坚守住底线,今日又岂会这般难堪?

谢徽禛还欲再说,外头进来人禀报:“殿下,德嬷嬷来回报事情。”

谢徽禛敛下心绪,吩咐人:“传她进来。”

萧砚宁看着走进门来的老嬷嬷,是平日里贴身伺候公主的人,此刻面对已恢复男儿身的谢徽禛,她的神情不变半分。

原来谢徽禛身边所有人都知晓他的身份,萧砚宁恍然,更觉自己当真是可笑至极。

那嬷嬷上前禀报与谢徽禛,她方才带着一众婢女去仔细盘查了那些女宾,并未发现可疑,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命妇,不知是否还要一直扣着她们,再又犹豫问道:“而且殿下的身份,……她们先前都看到了,不知殿下打算如何解释?”

谢徽禛微眯起眼,想了片刻,道:“什么也不说,随她们去猜吧。”

他再又吩咐人:“派人去告知蒋文渊和胡田学一声,让他们将孤在这别宫里的消息放出去,叫所有人都知晓孤是奉皇命微服来江南办差,却在这别宫中遭人行刺,今日之事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德嬷嬷闻言提醒他道:“殿下何不直说您扮作公主是为查案,否则那些女眷们回去之后,恐会生出流言来。”

为何大庭广众之下太子殿下会扮作公主?他是来了这江南之后才第一回 这么做,还是之前便一直如此?流言蜚语一旦传开,肯定会有人怀疑谢徽禛的身世,质疑公主与太子其实是同一人,如此一来不但有损谢徽禛名声,还会坏了皇家颜面,甚至先帝和当今陛下都会因此被人诟病。

谢徽禛看向始终沉默不言的萧砚宁,道:“就这么办吧,不必多说。”

下头人只能领命。

今日之事还得细查,谢徽禛让人查清楚再来报,将人都挥退了下去。

见萧砚宁心神恍惚,谢徽禛只得让他也先下去:“你去偏殿歇会儿吧,晚些时候我再去看你。”

萧砚宁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跨出殿门时,刺目的阳光让他眼睛有些难受,萧砚宁恍神了一瞬,脚下差一点又被门槛绊倒。一直在身后看着他的谢徽禛下意识就要上前,萧砚宁已扶着门框狼狈站稳,跨过殿门,快步而去。

谢徽禛愣了愣,收回了堪堪伸出去的手。

日暮时分,谢徽禛身边内侍送来了膳食,萧砚宁坐在偏殿背光的一面,发呆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亦无半点声音。

那内侍吓了一跳,赶紧将食盘送过去,搁到他身边矮几上,小声提醒道:“世子爷,您趁热用些膳食吧,奴婢帮您将灯点起来。”

萧砚宁没应,内侍只当他是准了,将殿中的灯都点了,再过来伺候他用膳。

萧砚宁终于开了口:“你下去吧。”

内侍:“可……”

“下去吧。”萧砚宁再次道。

“那世子爷您记着用膳,别放凉了。”内侍叮嘱完,不放心地退了下去。

谢徽禛过来时,萧砚宁仍坐在那个位置上看着窗外没挪过身,身侧的膳食一口未动,已然凉透了。

谢徽禛的目光扫过去,再落回萧砚宁脸上:“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为何不吃东西?”

萧砚宁慢慢抬眼,目光顿了顿,眼里有火光点点,打量着面前的谢徽禛。

谢徽禛平静回视,他看到萧砚宁眼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模糊不清。

片刻后萧砚宁起身行了礼,恭敬垂首道:“臣才疏学浅、不堪大用,怕是不能再替殿下分忧,还请殿下准臣辞了差事,放臣离开。”

“你要走?”谢徽禛神情倏然冷了,“你就有这般生气,一定要离开我?”

萧砚宁:“请殿下开恩。”

“开恩,”谢徽禛咬牙念着这两个字,讽笑道,“好一个开恩,你要我放你走,还觉得这是对你的恩典是吗?”

不等萧砚宁说,他又道:“我若是不肯呢?我早说过,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只能是我的人,你不记得了吗?”

萧砚宁再一次重复:“请殿下开恩。”

“不可能!”谢徽禛拔高声音,猛地攥住了他一只手,“我绝不可能放你离开,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萧砚宁被他攥得手腕生疼,猝不及防往前栽去,再被谢徽禛一手揽住,他下意识想要避开,推挤拉扯间与谢徽禛一齐跌坐回身后榻上。

谢徽禛手撑在萧砚宁身体两侧,狼狈跌下,恶狠狠地覆近他耳边:“砚宁,别与孤较劲,你没有胜算的。”

谢徽禛吐息间的热气浸在颈侧,萧砚宁紧绷起身体握紧拳头,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怒气。

前所未有的,甚至是大不敬的。

在谢徽禛似有似无的吻落到他颈边时,怒火腾起,烧毁了理智,他抬起手,一巴掌甩上了谢徽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