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

作者:白芥子

一刻钟后,内侍带着太医进门。

随行太医半夜被传召,还当是殿下又把世子爷怎么了,半分不敢耽搁,匆匆而来。

一抬头,看到的却是谢徽禛不堪入目的一张脸。

萧砚宁衣衫不整坐在榻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谢徽禛随意靠坐在他身旁地上,在老太医行礼时将人打断:“行了,帮孤看看开些药膏,别声张。”

太医上前,小心翼翼在谢徽禛身旁跪蹲下,仔细瞅了瞅他的脸,越看越心惊,……是谁竟敢对殿下下这般狠手?

下意识瞥向萧砚宁,驸马爷坐着一动不动,垂眼沉默不语,却也不像是敢对殿下动手之人,怪哉。

谢徽禛轻咳一声:“动作快些。”

太医这才敛了心神,细看过谢徽禛的伤势之后给开了支药膏,让人帮他涂抹:“一日三次,两三日殿下脸上便能恢复如初。”

谢徽禛“嗯”了声。

待太医离开,谢徽禛让内侍也都退下去,示意萧砚宁:“你帮我搽。”

萧砚宁看他一眼,接过了药膏。

搽是搽了,但动作实在算不上温柔,一下一下往他脸上按。谢徽禛不停倒吸气,无奈提醒:“砚宁你下手轻些吧……”

“殿下若是不满意,便叫其他人来。”萧砚宁面无表情道。

谢徽禛只得闭嘴。

搽完药膏,萧砚宁端详着他似乎比方才更难看些了的脸,在谢徽禛咧嘴笑时移开目光:“殿下何必每次都故意刺激我,让我打你,有意思吗?”

谢徽禛却道:“你觉得有意思吗?要是打我能让你心里痛快些,我不介意让你多打几次。”

萧砚宁皱眉,他心里还是不痛快,可谢徽禛这样,他却也说不得什么。

“殿下早些歇了吧。”

萧砚宁说罢起身,被谢徽禛拉住了手,谢徽禛眼巴巴地看着他:“砚宁,你留下来陪我吧,我不做什么,我脸这样也做不了什么。”

谢徽禛攥着他的手不肯放,一时僵持不下。

萧砚宁其实已十分困倦了,实在没力气再跟他纠缠,怕是自己执意不愿留下,今晚一整夜他俩都别睡了。

终于作罢,萧砚宁抽回手倒进床褥中,背过身去闭了眼。

片刻身后响起窸窣声响,萧砚宁没动,谢徽禛钻进被窝里,将他揽进怀。

谢徽禛果真没再做什么,老老实实揽着他,萧砚宁渐渐放松,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纷杂之事,平缓了呼吸。

一夜无梦。

辰时不到萧砚宁便醒了,谢徽禛比他起得更早,也没叫人进来伺候,就坐在床边,自己对着镜子在搽药。

他的脸似乎比昨夜肿得更厉害了些,这下是真不能出门见人了。

听到身后动静,谢徽禛回头,萧砚宁一睁开眼便对上他这张脸,愣了一愣,终于生出了心虚,转开眼,起身披上衣裳。

“别宫这里都是自己人,被人看到了也无妨,无碍的。”谢徽禛道。

萧砚宁胡乱点了点头,快速将衣裳穿了。

谢徽禛目光滑过他腰侧线条,眼见着那里被腰带裹住,暗道可惜。

晌午之前,胡田学来别宫禀报查案进度,事情终于有了些进展,他们查到陈文炳其实是陈家养子,陈氏夫妇先前还有一个亲生子,因身子不好,为了续命从小被送去道观里养着,十二三岁时便夭折了。

谢徽禛闻言道:“道观?”

“是,是道观,”胡田学一抬头,看到谢徽禛青肿得夸张的脸,又赶紧垂了目光,继续道,“那孩子因身子不好,一直未取名,家里人只给了他一个小名叫双双。”

陈复,陈双双。

谢徽禛沉了脸。

胡田学接着道:“臣的人找到了一个早年伺候过那小少爷的仆人,据他说那小少爷后腰上有块巴掌大的胎记,与那刺客身上的是一样的,若是要确认,还得让陈家人来。”

谢徽禛问:“儿子明明活着却说死了,如今人真死了,却是行刺孤这个皇太子后畏罪自尽的,他们如何可能认?”

胡田学不知该怎么回,一旁萧砚宁道:“别人不会认,陈老夫人未必不会,毕竟是她亲生子,陈文炳的这些事情她也未必就清楚,或许可以试一试。”

谢徽禛看他一眼,接了话:“那就试试吧,那老夫人百花宴那日身上还戴了串佛珠,应是喜欢礼佛的,过几日就十五了,她大可能会去庙里,趁着她出门‘请’她去认一认自己早亡的儿子吧。”

胡田学应下,再又道:“陈文炳的养父陈潜二十多年前还做过灞州下平县的县官,下平县离黑水县只有几十里路,这其中或有什么联系。”

谢徽禛皱眉吩咐他:“先别打草惊蛇,等他家老夫人认了儿子,立刻去将他押下。”

之后他又交代了胡田学几句事情,让之先退下去。

胡田学告退,始终没敢再抬头看谢徽禛的脸,让走便赶紧走了。

萧砚宁看着他火急火燎而去的背影,默了一瞬,道:“胡大人应是吓到了。”

“他不敢与人说,”谢徽禛不在意道,“砚宁打都打了,现在担心这个晚了。”

萧砚宁没理他。

他不担心,若是传出去甚至传到陛下耳朵里,要治他的罪他也认了。

谢徽禛走来他身边,笑看向他:“真的担心了?敢做不敢认啊?”

萧砚宁:“殿下还是担心自己吧,事情传出去您的储君威仪便荡然无存了。”

他的语气算不上不尖锐,只为陈述事实,谢徽禛却听出了其中的嘲弄之意,眼中笑意愈甚。

萧砚宁移开目光,不欲再与他说。

午后,萧砚宁收到外头递来的话,他外祖母她们自上次百花宴之后一直留在寻州这边,过几日打算回去苍州了,走前想再见他一面,问他是否有空。

萧砚宁还在犹豫,谢徽禛提醒他道:“想去便去吧,也别叫她老人家再跑一趟了,我陪你去见她们。”

萧砚宁望向他:“殿下不是让臣离徐家人远些?”

谢徽禛意味不明地笑笑:“我若是真让你与他们断绝关系,你不得恨我?”

萧砚宁:“出宫危险,殿下不必与臣一块去。”

谢徽禛:“我就要去。”

萧砚宁提醒他:“殿下的脸能见人吗?”

谢徽禛不以为然:“你小看德善的手艺了,过两日脸上稍微能见人了再去便是。”

萧砚宁不再说,让人去回话,说后日他会过去一趟。

如此过了两日,谢徽禛脸上果真好了大半,还剩些印子,再让德善和他兄弟帮自己拾掇一番,那张脸果然能见人了,玉树临风不输平常。

萧砚宁看着,忽然觉得自己被骗至此,也不算太冤枉。

他们晌午过后才出门,到徐府在寻州的别院是申时末,得知同来的还有谢徽禛这位皇太子,徐老夫人亲自出来迎驾,谢徽禛笑着免了她的礼:“之前已在贵府叨扰了大半个月,老夫人不必这般客气。”

徐老夫人身后的女眷们偷眼打量他,难掩好奇,先前只以为他是钱小郎君,谁能想到这位竟是储君殿下,哦,还是别宫里那位宴请过她们的乐平公主!

那日百花宴上的场景,真真是叫人记忆犹新的一出好戏。

徐老夫人迎了他们进去,在这边的徐家人只有那日来参加百花宴的女眷们,因发生行刺之事怕外头不太平,她们在这边多待了这些日子,明日才要走。

徐长青也不在,他人虽在寻州,这个时辰应是在学堂念书还没下学。

萧砚宁与徐家人寒暄了一阵,因有谢徽禛在,徐老夫人也不好多问别的,只关心了一番他的安危,萧砚宁捡了能说的说。

谢徽禛在旁坐了会儿,说去院子里逛逛,起身出了门。

徐老夫人这才问起萧砚宁:“殿下他,真是公主么?”

萧砚宁点头:“是。”

徐老夫人:“一直就是?”

萧砚宁道:“外祖母,这些事情我不好说,您也别问了。”

徐老夫人叹气:“你与公主毕竟是夫妻,如今公主变成了太子殿下,我知道了这心里能不担心吗?外头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言,越说越离谱……”

“无事的,”萧砚宁宽慰她道,“我有分寸。”

老夫人也点了点头:“有分寸便好,你们打算几时回京去?那刺客背后是什么人抓着了吗?你跟着殿下这样每日进进出出的,会不会再碰上危险?”

“刺客的身份还在查,”萧砚宁没有说更多的,“护卫殿下是我职责所在,危不危险的都得做。”

老夫人道:“我也只是担心你,出了刺客这事,谁听着心里不慌,那日凶险我也是亲眼所见,怎的偏偏就在别宫里都能遇上这等事情……”

萧砚宁只得道:“真的无事,外祖母不必多虑。”

谢徽禛在院中漫不经心地赏春花,没有等太久,萧砚宁出了来。

他一挑眉:“这么快就说完了?”

萧砚宁:“让殿下久等了,回去吧。”

他其实还是有些担心谢徽禛在外不安全,不若早些回去别宫。

萧砚宁说要走,谢徽禛自无意见。

徐家人送了他们出门,上车时萧砚宁不经意间一抬眼,瞥见徐老夫人身后的府门门匾,目光微微一顿。

徐家是二十几年前从寻州迁去的苍州,寻州这别院曾经才是徐氏的老宅,连府门上这牌匾都是他外祖父亲手题写的,他外祖父向来写得一手好字。

他寄养在徐家时,曾跟着他外祖父练字过一段时日。

萧砚宁心思略沉了沉,陡然间想到了一些事情。

谢徽禛先进了车中,萧砚宁跟进去。

车门阖上,谢徽禛见他有些走神,问他道:“你在想什么?”

萧砚宁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不确定之前,他不想说。

谢徽禛忽又问他:“徐老夫人与你说了什么?”

萧砚宁道:“说了几句关心之言而已。”

“是么?”谢徽禛弯起唇角,“她有无问过你刺客之事?”

萧砚宁看着他:“问了,臣未与她细说。”

“哦……”谢徽禛拖长声音,语气有些莫名,再又岔开话题,说起别的。

萧砚宁垂了眼。

之后便都不再提这个,回别宫用过晚膳,谢徽禛再次留了萧砚宁下来。

谢徽禛去沐浴,让萧砚宁随他一起,萧砚宁没理他,在榻边坐下随手捡起本书。

看着书却心神不宁,听着浴房那头隐约传来的水声,萧砚宁有些坐立难安,几次起身想走。后头水声停了,谢徽禛却迟迟未出来,他搁下书又重新拿起,反反复复,便是连一页都未翻过去。

萧砚宁心里不舒坦,还是将手中书册扔了,坐在那发起呆。

谢徽禛回来时,萧砚宁趴在榻边,闭着眼却已然睡着了。谢徽禛走去榻边坐下,抬手轻抚他鬓侧,萧砚宁察觉到些微痒意,眼皮动了动,慢慢睁了眼。

杏脸桃腮、巧笑嫣然的女子就坐在他身侧,萧砚宁恍惚一瞬,下意识喊了句:“公主……”

再瞬间清醒过来,惊坐起身,错愕望向面前涂脂傅粉梳了头,一身裙装的谢徽禛。

谢徽禛倾身向他,嘴角噙着笑:“驸马看我这样,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