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

作者:白芥子

三日后,谢徽禛带着萧砚宁,并七八手下,出发去往平州。

平州地处与寻州、灞州的三角地带,离灞州还更近一些,也是一处繁华大州,以盛产瓷器闻名。

他们来的凑巧,恰逢近日这边最大的几个窑厂相继开窑,新一批的上等瓷器上市,问讯而来的商客众多,城中这段时日热闹非凡,客似云来。

“少爷,这间客栈还剩最后一处单独的院子,去了别家就不定有了。”

车停了片刻,手下来禀报,谢徽禛推开车窗朝外随意看了眼,示下:“那就这里吧,不必再去别处了。”

下车时才发现这间客栈地处平州城最繁华的东大街上,但靠着街尾,不如前边热闹,故而还有单独的院落空着。

萧砚宁先带着一众手下进去查看了一番,确定里边无碍,这才来请谢徽禛进去。

谢徽禛好笑道:“砚宁你也太小心了,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人认得我们。”

萧砚宁却不这么想,这一路上他都分外谨慎,就怕一个不察又被别有用心之人盯上。

“小心些总是好的,少爷进门吧。”萧砚宁道。

谢徽禛笑了笑,提步跨过门槛。

这处院落确实不错,处在闹市街区的僻静处,也不显眼。虽不气派,但里里外外收拾得整齐干净,很适合他们在此小住几日。

用午膳时,打听到那瓷器市场离东大街不远,谢徽禛说下午就过去,萧砚宁问他:“少爷一路来此不累吗?”

谢徽禛:“你累了?”

萧砚宁喝着汤,看他一眼,提醒道:“要出门至少叫德善帮少爷稍微修饰一下面容,免得被人认出来。”

毕竟先前在寻州和苍州,见过谢徽禛的人不少,即便没明着说皇太子就是钱郎君,但自从皇太子来了江南的消息传出,有心之人稍微想一想便能猜到,萧砚宁始终有些担忧。

“麻烦,”谢徽禛道,“行吧,你说了算。”

萧砚宁:“若是少爷愿意,扮作女儿身也无不可,如此更能掩饰身份。”

谢徽禛扬眉:“你认真的?”

萧砚宁眼里隐有揶揄之意,谢徽禛摇头:“还是免了罢,夫君想看我女儿身的模样,夜里随你看,就别去外人面前闹笑话了。”

萧砚宁顺嘴接了句:“少爷也知道是闹笑话?”

谢徽禛无奈道:“你不就一直在笑话我?”

萧砚宁:“既知是笑话,当日丢脸丢到一众江南命妇跟前时,为何不解释清楚?只要少爷说是为查案才不得已假借公主身份,外头便不会有那些风言风语,怀疑少爷的身份,猜说少爷与公主是同一人,甚至质疑先帝和陛下。”

“还质疑你我的婚事是吗?”

谢徽禛笑了声:“本来就是真的,有何说不得?”

萧砚宁沉声提醒他:“流言蜚语,有损清誉,事涉皇家颜面,少爷为何要放任?”

“砚宁,”谢徽禛盯着他眼睛,难得认真道,“这一次说清楚了,以后呢?回京以后让公主病亡,你成了鳏夫,然后做我的太子妃?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先前不是还担心我会因此坏了一世英名?”

萧砚宁怔了怔:“我以为殿下不在意这个。”

“我是不在意,”谢徽禛不以为然,“名声好也罢,坏也罢,我都是太子,别人奈何不了我,但你不行,你脸皮这么薄,经不住那些难听的话。”

萧砚宁下意识争辩:“不会……”

“会不会我都不想你被人说,”谢徽禛道,“外头的风言风语想必已传进京中,如今人尽皆知江南别宫里的公主变成了太子,父皇必要给天下人一个解释,他当日说我是旁支遗孤,这一点是不能改的,但只要他老人家金口玉言在你我成婚之前,我已替代了公主的身份,你与我便是名正言顺。”

萧砚宁不赞同道:“殿下为何要替代公主的身份?这一点如何能让人信服?”

谢徽禛倒了口酒进嘴里,笑了笑:“便说,公主几年前病逝了,按着祖宗规矩,及笄之前幼殇的公主无法葬入皇陵,陛下宽宏仁德,不忍兄长唯一的血脉流落在外,对外隐瞒了消息,又有萧王府与萧世子深明大义,明知实情依然挺身而出与公主完婚,只为了过继一个子嗣到公主名下,好让公主身后有人祭拜,至于孤,以兄长之身替妹出降,成全这段佳话而已。”

“原本等孩子过继之后,宣布了公主的丧事,事情便了了,但这些时日孤与世子朝夕相对生出了情谊,发乎情止乎礼,也算人之常情,待世子为公主守丧过后,孤便以本来身份与世子成就姻缘,谁还能说我二人无情无义、罔顾人伦?”

鬼话连篇。

萧砚宁不知该如何评说,谢徽禛这话看似有理,其实荒唐,可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

谢徽禛再又道:“砚宁,如此一来,你可以从萧家旁支过继个孩子,到你和公主名下,也算对得起你父母,我也一样要过继个谢氏宗室子,这样对你我可算公平?”

萧砚宁:“……少爷什么都计划好了,还问我作甚。”

谢徽禛笑道:“免得你又说我骗你啊。”

萧砚宁移开眼,分明是荒唐透顶之事,他却说不出扫兴的话。

谢徽禛这般自信,兴许这样,也当真是可以的吧。

后头便没再提这些事情,午膳之后他们出了门,直奔那瓷器市场去。

这边果然人山人海,随处可见外地来的商客,在各个铺子、摊子前讨价还价,挑选着货物,之后再将这些东西卖去江南各地,卖去江南之外,卖去北边,卖去西南的那些小国,甚至卖去西戎。

谢徽禛他们请了个当地牙人帮忙带路,那人领着他们一路往前逛,热情给他们介绍这边的几座大窑厂,和卖这些窑厂出货的铺子,萧砚宁听了一阵,压低声音告诉谢徽禛:“徐氏窑厂的生意占了这里市场的四成还多,方才他说的那些大铺子,有一大半卖的都是徐家瓷。”

之前让崇原镖局走镖的那批货物,就是从这里进的,当时萧砚宁说的半边天,谢徽禛还当是夸张,如今看来却不假,徐家瓷器生意做的之大,远超他想象。

那牙人领着他们去自个相熟的铺子上逛,谢徽禛却只是看,并无下单的意思。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在街边挑了间茶楼上去喝茶,谢徽禛顺嘴问了那牙人一句:“我若是自己想买个窑厂呢?有人转手吗?”

那牙人目露惊讶,他先前就看出这位少爷身份不凡,想必出手大方,却没想到他不是来买瓷器,而是奔着窑厂来的。

“有是有,有些中小型的窑厂,想要买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牙人话没说完,便被谢徽禛打断:“窑厂规模大小不重要,关键是人,得有技术好的烧瓷师傅,才值得本少爷出手,你方才说这最好的瓷器大多出自济宝窑厂,济宝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自然是不会卖的,可若是哪家窑厂有从济宝那里出去的烧瓷师傅,那倒是不错,你先去帮我打听打听,钱不是问题。”

谢徽禛说罢,便有手下递了一锭银子给那牙人,谢徽禛道:“这个便算作定金。”

那牙人眼都直了,什么都还没做便拿到了一锭银子的定金,再没比这出手更阔绰之人,当下保证三日之内必帮谢徽禛打听清楚。

打发走了人,他们才自在喝起茶。

萧砚宁问谢徽禛:“少爷究竟要做什么?为何想要徐氏窑厂出去的人?”

那济宝窑厂,背后的东家便是徐氏。

谢徽禛拎起茶壶,亲手往杯中倒茶水,袅袅升起的水雾后,他眼中情绪有些模糊不清。

萧砚宁安静等着他说。

片刻后,谢徽禛搁下茶壶,将茶杯推到萧砚宁面前,对上他目光,微微一笑:“砚宁一定要知道吗?”

萧砚宁看着他,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他端起茶杯,低头抿了口茶:“……罢了,以后再说吧。”

谢徽禛眼神动了动,还要再说什么,外头来人禀报,说在楼下看到了杨镖头他们,似乎是走镖来这边,正在楼下歇息喝茶。

“卑职等都改变了容貌,他们没认出我们,听他们说话,似乎他们总舵主也来了平州这里。”那侍卫禀道。

崇原镖局的总舵主,谢徽禛先前就已派人查过,是一貌不出众的中年男子,出身贫寒,幼年失怙恃,做过贩夫走卒,什么下九流的行当都干过,其人据说武艺颇高,后头带着几个兄弟一起开了这崇原镖局,再逐渐做大,在各州府陆续设立分舵,直至成为江南第一镖。

谢徽禛问:“他来平州做什么?”

侍卫答:“听那些镖师的口气,是因近日这边几个大窑开窑,商客多,请他们走镖的人也多,崇原镖局各地的镖队最近来了不少,总舵主便也跟着过来了。”

“那便叫人盯着他们吧。”谢徽禛吩咐道。

他们在茶楼里坐了片刻,楼下吃完茶的杨镖头等人走出茶楼,那杨镖头忽然抬头,朝二楼他们坐的房间窗边望了过来,像是不经意,转瞬便又转了视线,带队离开。

萧砚宁坐在正对他视线方向的位置,见状提醒了对面谢徽禛一句:“杨镖头方才像是刻意看了我们一眼,不知是否认出了我们。”

谢徽禛笑笑道:“我等都修饰了容貌,他也认得出来?”

萧砚宁:“若有心,怎会认不出来?”

谢徽禛无所谓道:“认出便认出来了吧。”

萧砚宁拧眉,便没有再说下去。

后头他们又在市场中逛了一圈,日暮时分,回去了客栈。

寻州那边刚送了信过来,谢徽禛拆开快速看完,面色微沉,嗤笑了一声,将信纸按下。

萧砚宁略一迟疑,拾起那信纸,也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信是钦差胡田学写来的,禀报与谢徽禛,陈文炳被审讯数日后,终于开口招了,承认了派刺客去别宫行刺皇太子的人是他,当年伙同京中大世家私开铁矿卖与西戎人的也是他。

据陈文炳所言,二十多年前,时任的灞州黑水县县官无意中发现了治下的那座铁矿,将事情禀报给了灞州的知府,知府私下派人去勘测了那铁矿的储量,所得结果过于惊人,当时他家里恰巧有与西戎人经商的路子,便起了贪念,又自知自己一人吞不下那一座铁矿,所以联系了京中以赵氏为首的大世家,让一半利给他们,换得他们帮忙在朝廷瞒天过海,铁矿石就此开始源源不断地卖去西戎。

陈文炳的父亲陈潜当时任职在下平县,与黑水县离得近,察觉到了这一事情,也掺和了一脚进来,帮灞州知府做事,分一些蝇头小利。后头事情走漏了风声,被当朝太子发觉,派人来查,却被那些大世家反咬一口,太子落得被冤谋反身死的下场,自那以后他们愈发胆大,那些年大梁与西戎战事不断,西戎人手中兵器却有近八成,是由他们卖去的铁矿石铸成,他们也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陈潜为人狡诈,虽为官碌碌无为,但善于经营,还养了个好儿子,陈文炳得当时为布政使的王廷提拔,年纪轻轻就有大好前途,那灞州知府病死了后,这一生意逐渐被陈氏父子接手,他们却也留了心眼,推在前头与京中那些大世家周旋的,依旧是那灞州知府家中子嗣,他们则躲在后面大捡便宜。

但好运终有到头的一日,逆王和大世家造反落马,当今陛下登极,派人来查当年之事,陈氏父子将挡在他们前头的人推出去挡灾,又哄着胆小没主见的王廷放洪水淹了铁矿,销毁证据,这才顺顺利利又多逍遥了这些年。

巡察御史来了江南,王廷便有所察觉,很快发现了谢徽禛身份,知晓谢徽禛已去过灞州后,便去巧言恐吓王廷,王廷确实以为谢徽禛是来查他当年投靠逆王、放水淹村之事,那日在寿宴上亲眼看到谢徽禛,之后陈文炳去他书房一番恫吓,王廷方寸大乱,以为谢徽禛是去拿他的,为保家人性命急急忙忙就上吊自尽了。

陈文炳本意是让谢徽禛以为当年之事全系王廷所为,但没想到那日他从王廷书房出来会碰巧被王廷夫人撞见,后头谢徽禛又派人盯上了王廷夫人,他病急乱投医这才派了人去行刺谢徽禛。那刺客陈复确实是陈潜的亲生子,假死在外以便隐匿他们那些年赚得的金银,陈文炳与陈复还有那不正经的关系,陈复当日被拿下后为保陈文炳,才选择了当场自尽。

萧砚宁看完信,心情复杂难言,迟疑道:“陈文炳说逆王和世家当年造反,需要运一批铁矿石去京中,他们这边托了崇原镖局走镖,并未告知崇原镖局运的是何物,至于后头为何会被英国公府知道,应是那些镖师在路上偷偷看到了东西,起了心思,告知了英国公府,若按他这说法,崇原镖局便与这事干系不大……”

“砚宁觉得呢?”谢徽禛目光落向他。

萧砚宁说不出来,陈文炳的供词似乎无可挑剔,该解释的都解释了,前前后后的事情全部一清二楚,没有任何纰漏,可他心里总不得踏实。

……事情真相当真就只是这样吗?

谢徽禛道:“胡田学说已派人来请崇原镖局的总舵主回去问话,不如我们先去会一会那位总舵主吧。”

萧砚宁不解其意:“殿下的意思是?”

谢徽禛笑了笑:“去找他打一架。”

萧砚宁更不知能说什么好,谢徽禛一伸手,将他拉至更前,低头便往他身上靠:“砚宁,我好不高兴啊。”

萧砚宁原本想推拒的手一顿,垂了下去:“为何不高兴?”

“一想到我爹就是栽在了这种奸险小人手中,便觉得顺不了这口气,恨不能将人大卸八块。”谢徽禛低声说道。

萧砚宁再抬了手,在他背上轻拍了拍:“少爷这副模样,被人瞧见又要笑话少爷了。”

谢徽禛不肯,双手箍住了他的腰,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砚宁、砚宁、砚宁……”

萧砚宁实在受不住这位大少爷的撒娇劲:“你先放开我。”

“我不。”谢徽禛得寸进尺,贴在他颈边蹭,声音里还带上了笑。

萧砚宁想着自己就不该心软,这人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推了谢徽禛一把,萧砚宁稍稍往后退开距离,对上谢徽禛的嬉皮笑脸,抬手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拍上他的脸,力道很轻,语气却不耐:“少爷正经些吧。”

谢徽禛终于老实了,看着他认真说:“砚宁,我真的心里不高兴。”

“我知道,”萧砚宁缓和了声音,“别不高兴了,一会儿我陪少爷喝酒。”

谢徽禛:“只喝酒?”

萧砚宁吊起眉梢,谢徽禛赶忙改了口:“那就只喝酒吧。”

下头人来禀报膳食已经送了过来,摆在外间。

萧砚宁转身先走,谢徽禛一笑,提步跟上去。

半夜,萧砚宁睡得迷迷糊糊之时,被谢徽禛叫醒。

“去外头一趟。”谢徽禛提醒他。

萧砚宁略意外:“这个时辰少爷要去哪?”

谢徽禛:“做贼。”

萧砚宁还当他是在说笑,哪知谢徽禛当真起身更了衣,催促着他动作快些,随行的一众手下俱已候在院外。

他们一行人披着夜色离开客栈,去的地方,是崇原镖局在这平州府里的分舵。

这处地盘不比寻州的镖局分舵小,但地处远离闹市区的地方,要更僻静些。

已经过了子夜,镖局里仍有灯火,谢徽禛带人停马在对街巷子中,点出三名手下,命他们设法潜进镖局去,其余人就在外头接应。

萧砚宁闻言皱眉:“少爷究竟要做什么?”

谢徽禛笑道:“说了是做贼,让他们进去偷东西。”

那三名手下领了命,悄无声息出了巷子。

谢徽禛拍了拍萧砚宁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两刻钟后,对面原本沉静无声的镖局里传出一声惊叫,接着便有打斗声不断,很快镖局大门被从里头破开,先前进去的那三名侍卫正被十数人围攻,试图突围冲出来。

谢徽禛一声令下,其余人一齐冲了出去接应。

甚至谢徽禛自己,也提了剑上前。

萧砚宁慌忙喊了一声“少爷”,迅速跟了上去。

镖局的总舵主也在,就站在人群之后,冷眼看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谢徽禛的目标正是他,持剑一路挑开数人,转瞬已到了对方跟前,剑尖猛送向了他要害处。

对方反应极快地旋身避开,抽出挂于腰侧的剑,开始回击。

萧砚宁跟上来,也要出手,却听谢徽禛喝道:“退后!仔细看着!”

谢徽禛与那总舵主斗在一块,一时间刀光剑影,难分伯仲。

萧砚宁插不进去,只能听话后退,帮谢徽禛挡住对方想要上前偷袭的帮手。

谢徽禛要他看,他不知要看什么,但片刻不敢移开眼。

与谢徽禛交手之人是个典型的练家子,像是特地学过剑的,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并不莽撞,对上谢徽禛完全不落下风,因身材过于魁梧力气大,甚至还隐隐压了谢徽禛一头。

谢徽禛倒也不慌不乱,怪招频出,攻击着对方,他也并非要将人置于死地,手下留着分寸,反倒是挑衅意味十足。

萧砚宁看了许久,满腔的担心慢慢沉下,注意力从谢徽禛身上转至另一方,神情渐变得凝重起来。

谢徽禛最后一剑横扫出去,在对方挥着剑且退且挡避开后,忽地收住了攻势,没有任何留恋地后退,一个眼神递给萧砚宁,转身朝外头冲去。

萧砚宁迅速反应,喝令一众手下撤退,跟上了谢徽禛。

周围原本与人缠斗不休的侍卫快速聚集到他俩身旁,挑开不断涌上来想拦路之人,护着他们冲出了镖局大门。

在街上又是一番激烈打斗,最后他们一行人翻身上马,甩开了身后那些镖师,纵马扬长而去。

还有人想要去追,被那总舵主喝住。

谢徽禛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在街尾,那总舵主以剑尖撑地,目视着前方,阴霾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