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玉露

作者:白芥子

过了两日,谢朝泠果真下了口谕,将萧砚宁传召进宫。

萧砚宁被人带进御书房时,谢朝泠正在批阅奏疏,像是抽空将他叫来问话。

进门萧砚宁先见了礼,谢朝泠问他:“听闻你母亲病了,可有请太医看过,好些了吗?”

萧砚宁:“多谢陛下关怀,已请了太医看过喝了药,这两日有些起色了。”

谢朝泠闻言点了点头:“那便好。”

他再又问:“这次你随太子去江南查案,太子说你从中出力不少,依你所见,徐氏一族当如何处置?”

萧砚宁低了头:“应依国法按律处置。”

谢朝泠:“不为他们求情?”

萧砚宁:“徐氏罪孽深重,臣不敢为他们求情,也不该为他们求情。”

“徐黔生在认罪书上说,徐氏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你,你觉着呢?”谢朝泠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其中深意。

萧砚宁微拧起眉,沉默了一下道:“关于臣的身世,臣也是近日才得知,真假与否已无法确认,可无论是真是假,臣只知道臣的父母是萧王和王妃,臣是萧家人,效忠的是大梁朝廷,从不敢有二心。”

“害怕吗?”谢朝泠问他。

萧砚宁一愣。

他下意识抬眼去看谢朝泠,帝王的目光平静也威严十足,萧砚宁不敢多看,再又低了头。

谢朝泠道:“这事朕若当真要追究,直接将萧氏连坐,你也是一个死字,是真是假都不重要,总归萧氏这个异姓王也是个麻烦,即便有那一枚丹书铁券,也保不住你全家的性命。”

“你害怕吗?”

谢朝泠的语气不重,仿佛随口一说,可也或许有一瞬间,他当真有过这般念头。

萧砚宁认真想了想,回答他:“臣确实担忧家里人会因此事被牵连,关心则乱是人之常情,可臣也知道陛下并非草木皆兵之人,否则当初便不会重用臣之父亲,至于臣的所谓身世,本也不过是徐氏的一面之词,即便是真的,前朝已过去百余年,臣如今姓萧,姓名写在萧家的族谱上,前尘往事皆已远去,臣便是有心也无力做什么,以陛下的心胸和气度,或许根本不屑与臣计较。”

谢朝泠:“是真心话?”

萧砚宁:“臣确是这般想的。”

若是换个人来说这些,兴许只是为求保命故意说的漂亮话,但从萧砚宁嘴里说出来,却莫名能令人信服。

他低着头,在谢朝泠面前,神情始终恭谨,却并无胆怯。

谢朝泠看他一阵,换了个话题:“你与太子之事,是朕先前太纵容太子,令他肆无忌惮胡作非为,骗了你许久,朕也有不对的地方,如今你已知晓真相,有何打算?”

萧砚宁低声道:“臣心悦殿下,愿与他一起。”

谢朝泠稍稍意外,像是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萧砚宁会这般坦诚:“不计较他之前欺骗你?”

萧砚宁:“……一开始心里确实难受,后头殿下再三与臣道歉保证,臣不忍心过多责怪他,殿下确实骗了臣,可只要他肯改,臣也不想再计较。”

萧砚宁言罢再恳切道:“还请陛下成全。”

谢朝泠:“当真喜欢太子?”

萧砚宁面色微红,嗓音却坚定:“当真喜欢。”

谢朝泠打量着面前这位少年世子,不经意间想起十七八岁时的自己,分明他与萧砚宁是个性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在萧砚宁身上,他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一样是在平静表象下,掩盖着一颗炙热滚烫的心,而那个人,便是那把燎原的火。

“你为人太过刚正了,日后入了朝堂若无人护着免不得要吃亏,太子虽能护你周全,但朕更希望你也能成为太子的助力,你可明白朕的意思?”谢朝泠道。

萧砚宁心头泛起波澜,郑重道:“臣明白。”

谢朝泠像是满意了,再提醒他:“以后有空可与君后多走动走动,跟着他多学学与朝臣相处之道,有何不懂的都让他教你。”

萧砚宁应下。

待他自御书房告退出来,谢徽禛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两日未见谢徽禛有心想多说几句话,却没寻着机会,谢朝泠身边的太监出来传他进去。

谢徽禛只得领命,走萧砚宁身边过时提醒了他一句:“在外头等着我,先别走。”

萧砚宁犹豫之后停住脚步,等在了这里。

谢徽禛进门,尚未来得及问谢朝泠与萧砚宁说了什么,谢朝泠先道:“你提的法子还是荒唐了些,但也没别的办法了,便依你说的办吧,这是最后一次,朕依着你,但下不为例,以后不许再做这般出格之事。”

谢徽禛大喜过望,赶忙与他父皇谢恩。

谢朝泠接着道:“既要做戏便做全套,萧世子须得为公主守丧满一年,期间你与他不得见面,免得惹人闲话,你也好趁此机会收收心。”

谢徽禛:“……一定要如此吗?”

谢朝泠的语气是没得商量:“必要如此。”

谢徽禛只能道:“那等到先前的事情处置完了之后吧,多谢父皇。”

谢朝泠点头“嗯”了声,继续批阅手下奏疏。

谢徽禛犹豫问他:“萧家和砚宁之事……”

“朕若是当真要处置他们,你方才在外头还能与人说话,将人留下来?”谢朝泠示意他,“退下吧。”

谢徽禛松了口气,再次谢恩。

他告退下去,萧砚宁果然还在外头等着他。

“走吧,随我回去东宫。”谢徽禛道。

萧砚宁:“陛下先前说,让我这段时日先不要当值了。”

谢徽禛看着他,萧砚宁无奈道:“真的。”

谢徽禛:“那也陪我去走走,反正都进宫了。”

自皇帝寝宫离开,他们沿着宫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谢徽禛问萧砚宁和皇帝说了什么,萧砚宁反问他:“殿下呢?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谢徽禛一撇嘴,将谢朝泠的话复述了一遍,萧砚宁些微意外,随即道:“陛下既然这般说了,那我们就不见面了吧,也就一年而已。”

谢徽禛脚步顿住,不高兴地看向他,萧砚宁道:“陛下的话,不能不听,既是守丧,我们本也不该见面,免得再招来些没必要的流言蜚语。”

谢徽禛思索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揭过这事:“再说吧。”

萧砚宁便也不再说这个,与他继续往前走:“陛下应当不会再过多追究王府与我的罪责,他还让我日后与君后殿下多走动走动,有不懂的请君后殿下指教。”

“小爹爹能教你什么?”谢徽禛先是皱眉,再又了然笑了,“教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未来君后?这倒是不错,小爹爹别的不行,一心向着父皇却没的说。”

萧砚宁:“……殿下说笑了,陛下说让我跟君后殿下学与朝臣相处之道。”

“那便是了,”谢徽禛道,“不然你以为父皇为何要特地提这个?与朝臣相处之道,跟谁不能学,为何就一定要与我小爹爹学?”

萧砚宁嘴唇动了动,但答不上来,似乎除了这个理由,陛下让他去与君后殿下走动确实有些奇怪。

于是无奈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我不敢妄自揣度圣意。”

谢徽禛抬手一戳他脑门:“这不敢那不敢,你这毛病一辈子好不了了。”

萧砚宁捉下谢徽禛的手,抿了抿唇角,坚持道:“我在殿下面前什么都敢,是因殿下纵容我,但是在外头,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便是君后殿下,在外头人跟前,也是有分寸的。”

谢徽禛心道那是你没见过我小爹爹发疯的样子。

他笑了笑:“行,你说得对。”

萧砚宁点头:“嗯。”

谢徽禛再问他:“所以父皇还与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萧砚宁道,“陛下就试了试我对徐家之事的态度,我都照实答了。”

至于关于他与谢徽禛的那段,他不想提。

谢徽禛看出他还有话没说,大约也猜到了是什么,既然萧砚宁面皮薄不肯说,他便也不问。

“我们往那边去。”谢徽禛示意道。

萧砚宁不解:“殿下要去哪?那边不是回东宫的路。”

谢徽禛:“去春晖殿。”

春晖殿是谢徽禛为公主时的寝殿,萧砚宁是第二回 来,前一次还是下聘礼之时,也只到了这殿外,交了东西隔门拜见过公主、得了公主赐下的新衣便走了,今日才真正被谢徽禛领着进门。

“下聘那日我就在那头。”谢徽禛目光落向前边,不远的地方果然有一扇小窗。

那日他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准驸马命人将一箱一箱的聘礼送来,规规矩矩地在阶下行拜礼,双手接过他叫人赐下的衣裳,好似那样就已是莫大的恩宠。

萧砚宁偏头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提步跨进殿门。

春晖殿不愧是公主寝殿,殿中花影婆娑、香风袭人,处处透着精致。

萧砚宁未有细看,问谢徽禛:“殿下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让你瞧一瞧我从前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谢徽禛道。

谢徽禛让出一步,他身后是敞开的梳妆台,胭脂水粉、珠钗翠钿铺满台子,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怕是比真正的姑娘家也不少。

谢徽禛解释道:“这些东西带去公主府的只是少部分,大多都在这里,父皇没有后宫,进贡来的这些头面首饰便都到了我这里,十辈子也用不完。”

萧砚宁略无言:“……我母亲婶娘和家中姊妹她们,确实没殿下的首饰多。”

他的目光落过去,滑过那一件一件的钗环,想起自己曾帮谢徽禛挑过珠钗,也给他送过花簪,不由莞尔。

萧砚宁从中挑了支凤舞九天的步摇,举手在谢徽禛发边比了比。

谢徽禛看着他:“做什么?”

“可惜殿下还是公主时,我不敢多看殿下几眼。”萧砚宁言罢笑了一声。

“砚宁不是不喜欢公主?”

谢徽禛说得漫不经心,拉下萧砚宁手腕,将那步摇接过去,也在他发边晃了一下,轻眯起眼。

“是不喜欢,”萧砚宁道,“可公主是美人,便是看着也是赏心悦目的,是我从前拘于礼数,竟从未好好欣赏过如斯美人。”

谢徽禛收回手,像有些可惜,又将那步摇扔回梳妆台上:“你说得对,虽不喜欢,亦可以欣赏,我也是这般想的。”

萧砚宁觉得他这语气有些古怪,疑惑看向他。

谢徽禛笑了笑,没多解释,又叫人开了衣柜衣箱。

满目绫罗裙衫、不计其数。

萧砚宁微微惊讶:“殿下的女儿装这么多?”

“其实穿这些也不错,我穿了十几年的女儿装,比穿男装的时日还长一些,倒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谢徽禛咂咂嘴,“以后应当不会再穿了。”

萧砚宁奇怪问他:“殿下是在遗憾吗?你若是想穿没人敢拦着。”

谢徽禛一弯唇角,移开眼。

他比较想看萧砚宁穿。

也不知会是何等模样。

“殿下?”萧砚宁轻声喊。

谢徽禛低咳一声:“不看这些了,这后头还有一处园子,我带你去那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