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

作者:非天夜翔

门停下。

“什么人!”

云起隔着车帘递出牌子,那巡查锦衣卫正是孙韬,孙韬笑道:“云哥儿?怎出出进进的……”说着掀开车帘便要往上钻,与云起打了个照面。

“鬼啊!!”

孙韬登时吓得屁滚尿流地爬下车去。

“是我!”云起哭笑不得骂道:“别瞎嚷嚷!”

孙韬心有余悸,看了云起一眼,又不禁直哆嗦,也不知是怕鬼还是怕徐雯,诧道:“你……云哥儿你这幅打扮……”

云起下车,捋起袖子一叉腰,摇头晃脑道:“像不?我去吓皇上。”

“鬼……鬼啊——!”

“妈呀——!鬼啊!”

“闭嘴闭嘴!是我!”云起斥道。

云起作温柔贤淑状一路走过御花园,沿路太监宫女一见之下,登时鬼哭狼嚎,也不知多少人被吓尿了裤裆。

“笑什么?”拓跋锋怀疑地看着孙韬。

孙韬背倚宣武门,环臂身前,兀自好笑,答道:“老跋怎上这处来了?”

拓跋锋反问道:“云起呢?找一晚上了,院里不见,宫里宫外都寻不着。”

孙韬揶揄道:“老跋你要成亲了?”

拓跋锋双眼一眯,孙韬登时打了个冷颤,只觉瞬间一股杀气袭来,哆嗦道:“云哥儿……嗯,在皇上那处,刚走不久,你现去还追得上。”

拓跋锋再不理会孙韬,大步匆匆追赶。

殿外两旁太监愣了神,云起比了个“嘘”的手势,交代道:“不用通传。”

他站在寝殿门口,沉思许久,心中想着要说的话,继而推开寝殿的大门,走了进去。

殿里没人,朱棣不知去了何处。

云起挠了挠头,站在落地铜镜前,端详自己,忽然见到镜中映出门口的拓跋锋。

殿外乌云蔽月,殿内空空荡荡,冷风穿堂而过。

数日来二人俱未曾说过话,云起看拓跋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八成是在宫内找了自己许久,遂叹了口气,转过身,要与拓跋锋说话。

拓跋锋呆呆看着云起,片刻后双膝一软,扑通跪下。

云起:“……”

拓跋锋哆嗦着全招了:“我……那个……大姐,娘,我真的……没打算娶媳妇……”

破釜沉舟

云起忽然有点淡淡的失望,揶揄道:“连你也认不出?”

拓跋锋听到云起声音,如释重负地起身。

“你要做什么?”拓跋锋笑着上前:“哪儿找出来的衣服?”

“站在那儿,别过来。”云起不悦道。

看拓跋锋那狼狗样,只怕又要过来讨好,撕衣服扯腰带的,万一推不开,稍后朱棣来了见到这一幕,可是天大的麻烦。

云起道:“我扮鬼与皇上说几句话,你出去罢。”

拓跋锋看了云起一会,忽道:“那年我头次进王府,王妃便是这身打扮,像极了。对不住,云起,师哥没认出你。”

拓跋锋又道:“师哥晚上把皇宫都找遍了……”

云起冷笑道:“从小在一处,还不知道我在哪儿等你?实话告诉你,我去朱权府上喝酒了。”

拓跋锋与云起再度冷场。

不久后殿外传来三保的声音,朱棣骂骂咧咧,显是醉了。

“一个……也不在,都把朕当什么……追!给我追!”

云起忙道:“你快走!”

拓跋锋仍有话想说,站在寝殿里,云起又赶狗般挥手道:“走啊!”

“猢——”拓跋锋不满地走到窗边,毛手毛脚地爬了出去。

云起既想笑,又心疼,转身躲到了屏风后,屏息等待。不多时三保扶着朱棣跌跌撞撞地回殿,朱棣又吩咐道:“你这就派人……出城,截住老十七!把他抓……回来!”

云起心头一凛,朱权已经连夜走了?!三保有什么权利能调动禁军?

三保唯唯诺诺,躬身告退,朱棣衣衫凌乱地躺在龙床上,“暧”地出了口长气。

朱棣一脚踹翻前来侍候的太监,吼道:“滚一边去!”

朱棣想了想,又道:“传徐云起来。”

那太监去了,云起又等了片刻,方将袖子无声无息地一挥,甩出蝉翼刀,截了灯苗,一室月光清冷,云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朱棣闭着双眼,听那脚步声时,一只耳朵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君臣互相静静对视,朱棣眼中满是茫然,怔怔看着云起。

云起拢了一把鬓发,露出白皙的左耳,扬袖,转身,于案前坐下,取过架上羊毫笔,在砚盘上蘸了蘸。

朱棣呆呆坐起身,道:“雯……”

云起抿唇不答,夜半冷风吹过,掀得桌上宣纸哗啦啦响。

初春一别,天人相隔,臣妾思念陛下日久,罔顾人鬼殊途,特来与君相见,然六道天机终不可违……

云起字迹娟秀,锋毫间又有股武人的洒脱大气,正是昔年徐雯把着笔,一撇一捺亲手所教,朱棣怔怔望着那字,又看着云起侧脸,一时间落下泪来。

云起提笔写至“方孝孺乃前朝忠良,皇上若不顾天下人之念杀之,将令臣妾九泉之下……”朱棣已不住颤抖,按着桌子,倾过身来。

云起略一沉吟,笔迹便断了,朱棣伸出手。

云起抽身而退,朱棣抓了个空。

朱棣泪眼相看,唏嘘难耐,云起唇角扬起一抹安慰的浅笑,手指拈着那纸,轻飘飘地交予朱棣。

朱棣的目光落在云起的左手上,玉扳指光华流转,折射着满月的银辉。

云起尴尬地用右手捂着左手。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朱棣冷冷道。

云起忍不住躬身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随手把那纸拍在朱棣身上,转身就走。

“站住!”朱棣喝道:“谁教你做这事的?!”

云起淡淡道:“姐他不怪你,我心里知道,别再shā • rén了,姐夫。”

朱棣重重出了口气,道:“过来陪朕喝杯酒罢,弟啊。”

云起挽着长袖,侧过脸,似在迟疑,那瞬间的一瞥,令朱棣砰然心动,看得竟是痴了。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寝殿中点起了几盏微弱的灯,云起安静地坐在龙床前的案边,手持瓷壶,斟了两杯酒。

“皇上耳伤未愈,不能喝酒,臣谨代皇上干了。”云起喝完一杯,干净地亮杯底,又取过朱棣的酒杯。

朱棣只是定定看着云起,忽道:“朕心里难过。”

云起叹了口气,道:“朱权走了,起兵靖难那时,皇上答应过他什么?”

朱棣眼神茫然,随口答道:“朕忽然改变主意了。”

云起揶揄道:“铁券也不颁他一张?”

朱棣脸色不太好看,冷冷道:“云起,纵是你姐,也不敢管朕的事。”

云起将酒杯凑到唇边,答道:“所以她死了。”继而仰脖喝干。

烈酒入喉,云起禁不住猛咳,脸上泛起窒息的红晕,一抹嘴唇,道:“臣告退。”

正要起身时,三保于殿外匆匆奔来,见到云起时登时直了眼,吓得便跪。

“三保?”云起笑问道。

“小舅爷?”三保神色略定,又道:“回、回皇上,东厂百余人,被宁王亲兵杀得大败,截不住,此时权王爷已出了紫金山,往西面去了。”

“东厂?”云起疑道:“是什么?”

三保脸色迟疑,看看云起,又看朱棣,云起瞬间明白了,定是为了分锦衣卫之权而设下的新机构。

朱棣漫不经心道;“喝酒罢。”

三保仍在殿前跪着,朱棣亲自斟了酒,道:“喝了这杯,我便放过老十七。”

云起看了朱棣片刻,端过酒,一饮而尽。

朱棣又斟满酒,漫不经心道:“再过些时日,朕便带你回北平去了呐!还记得,当年朕带你就藩北平那会儿,你亲手在园子里栽的桃树。”

“什么?”云起蹙眉道。

朱棣笑了起来,打趣道:“当真不记得了?!”

云起茫然摇头,朱棣又道:“夫人,那年出京,马皇后赏了你个桃子,你一路吃着上北平去。把核儿留着,在咱家院子里埋了,又一春,细芽便破土出来,还不记得?”

云起端起酒杯,酒水映出他清澈的双眸。

朱棣又道:“喝一杯,朕便饶方家一人。”

云起喃喃道:“如此谢皇上成全。”

云起自早间至午夜,已是半点吃食未下过肚,黄昏时在院内被灌了一通酒,又大吐特吐,此时只觉气力不继,肚内本空,喝了几杯烈酒,此时已觉头晕脑胀。

然而听到朱棣之话,终究是干了那杯。

云起紧闭双眼,又咳了几声,忍着胸闷,道:“皇上……”

还未说完,朱棣的手已虚卡着云起的咽喉,微微上托。

云起被托得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难言的悲伤与倔强,朱棣恍若得了癔病般喃喃道:“还记得么?夫人,院里的那棵桃树,你我一同栽下,过完节,我们就回家了。”

云起颤声道:“皇上不可忧伤过度。”甫一说完,双眼再次漆黑一片。

云起的眼神倏然间涣散,视线茫然。

朱棣仔细地端详着云起的薄唇,片刻后专注地凑了上去。

“别碰他!”拓跋锋疯狂地大吼,破窗而入!

三保抽出腰间佩刀,木窗刹那间碎成千万片!

云起惶急喊道:“不——!师哥!”

“放肆!来人,把拓跋锋拿下!”朱棣狠狠将云起推开,操起酒壶便朝拓跋锋掷去!

绣春刀划开,荡出一道弧光,碎瓷飞了满殿,酒水四溅。

拓跋锋如发狂的野兽,甩出绣春刀,三保从背后扑上,一刀斩向拓跋锋腰间!

拓跋锋修长的身材平掠,飞向朱棣,手腕一沉,绣春刀下挥,刀尖支地,全身重量压在一柄薄薄的利刃上。

拓跋锋两脚借力荡起,一脚踹中三保胸口,三保登时弯刀脱手,口吐鲜血倒飞出殿。

绣春刀不堪重负,“叮”的一声断为两截。

拓跋锋摔下地,就地一个打滚,手执半把断刀,直取朱棣!

云起的双眼恢复清明,将朱棣护在身后。

四名锦衣卫冲进殿内,拓跋锋已逼至朱棣面前!

云起抽出头上那玉簪,朝拓跋锋一甩!

拓跋锋双瞳倏然收缩,玉簪破空而来,击中他手腕脉门,拓跋锋甩手抛出的半截断刀偏了准头,在空中呼呼旋转,继而噔然钉在了龙床后。

玉簪落地,发出脆响,断成数截。

锦衣卫与司监一拥而入,近十人将拓跋锋按在地上,拓跋锋喘息着道:“云起!”

朱棣怒吼道:“给朕拉下去!”

拓跋锋猛地一挣扎,几名锦衣卫登时拉不住,纷纷拔刀,云起忙喝道:“别动粗!”

拓跋锋喘着气,定定看着云起,被押出寝殿外。

待拓跋锋被带走,云起忙转过身,朝朱棣跪下,伏身颤声道:“皇上别杀我师哥,别杀他……”

朱棣面无表情道:“在你们眼里,朕就这般爱shā • rén么?”

朱棣勃然大吼道:“朕就这么爱shā • rén么——!”说毕猛地一脚,踹飞了酒案。

三保骇得再次跪下。

“你,起来。”朱棣命令道。

云起抱着朱棣的脚大哭道:“姐夫!求你饶了我师哥吧!我俩从小就相依为命!没了他我也活不成!姐夫!”

朱棣深吸一口气,歇斯底里地朝着云起大吼道:“平身——!”

朱棣静了片刻,神智恍惚道:“云起,平身。”

云起满脸是泪,哭得全身发抖,被朱棣揪着头发,拖了起来。

朱棣叹了口气,云起呜咽道:“姐夫,你杀方孝孺吧,想杀谁就杀谁……我再不敢说了,你别动我师哥……”

一句话未完,云起只觉眼前再次漆黑,头晕目眩,朝前扑倒。

朱棣抱着云起的腰,让他伏在自己肩上,低声道:“不杀他。”

云起呜咽道:“也不……关他……放他出来吧,他不懂……他从前就是这莽撞性子……他真不是要弑君……”

朱棣柔声道:“朕准你把他送走,从前不是就这样么?哥只由得你任性。”

朱棣失笑道:“果真是惯坏了你。”

朱棣手指探入云起衣领,一手环抱着他,另一手扯开了黑锦衣的系扣。

云起颤抖着退了半步,却被朱棣狠狠搂回身前。

朱棣小声道:“雯儿。”继而吻了上来。

云起眼前漆黑一片,这次却是绵延长久,周遭的光线一点一滴地离开了他,酒意上涌,全身虚弱得筛糠似地发抖。

冰冷的风穿过寝殿,朱棣灼热的手摸在肌肤上,是云起这一辈子永远忘不了的感受。云起忽然发自内心地感到一股无助,他惊慌地抱着朱棣,那是漆黑中他唯一的依靠,却又再度恐惧地缩回手。

云起发自内心地害怕,他转身要走,却被翻倒的案几绊了一跤,摔了下去。

“三保……三保在哪儿?”云起道:“三保!”

三保眼神极为无措,似乎不敢相信那乱撞的云起是他所看到的人。

“你要去哪?”朱棣柔声道:“云起?”

朱棣抓着云起的衣领,云起不住讨饶,大哭道:“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