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雪抬手,灵力滚动,轻轻关上房门。
谢折风似是有些受宠若惊,黑瞳映着窗外的天光,眸中囊着安无雪的身影。
安无雪默了片刻。
这次死门幻境,他们若是顺利等到上官了了现身,通过虚假的上官了了同真正的上官了了汇合,之后怕是再也没有眼下这种和谢折风静谧独处的时机了。
不论无情咒是否对本就修无情道的修士有用,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要落无情咒,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师兄?”谢折风见他半晌不语,又喊了他一下。
安无雪眸光微凝,低声说:“我身上的傀儡印似乎又有发作之兆……”
谢折风赶忙凑上前,要抓起他的左手,忧心道:“你可有不适?”
安无雪本能后退一步。
谢折风立时不敢碰他,手滞在半空,有些踌躇。
安无雪骤然想起自己的目的。
他神情稍缓,转身行至客房床边坐下,掀开左臂衣袖,垂眸看着上面的傀儡印。
他说:“曲忌之和裴千那边情势未定,上官了了随时会出现,现下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仙尊若是不介意,可否坐我身旁来,替我压制一二?”
那人没有动。
安无雪等了片刻,复又看去,正巧撞上谢折风有些飘忽的视线。
难道是他看上去太意有所图了?
安无雪敛了敛神色。
“仙尊?”他问,“仙尊可是不想帮我?”
他心有思虑,还是没忍住微微皱眉。
谢折风所有心念都被这句话吓走,眼角眉梢都颤了一下,几步往前,在床沿的另一边坐下。
“我怎——”怎么可能会不想帮你?
安无雪却在担心失了时机,立刻道:“傀儡印一事我确实只能倚仗仙尊,你若是要开什么条件,可以提,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手臂的傀儡印之上,嗓音愈来愈低,“我都尽量一试。”
谢折风若是还在偏执之中,想以此胁他双修……
罢了。
又不是不曾双修过。
裴千不就是靠双修成功下咒的吗?
双修之时,他趁机落下无情咒,就当以一次双修,断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因果。
值当。
他打定主意,干脆破罐子破摔,悄悄勾动灵力,主动催发傀儡印的发作。
灵力在经脉中流转,悄然无声地激发傀儡印,眨眼间便把安无雪浑身勾得燥热非常。
“嗯……。”
他登时刹住声响。
印记勾连双方,谢折风还未来得及开口,呼吸便猛地一沉。
安无雪转眼看去,师弟黑瞳幽幽,面上神情似是闪过一瞬情念被勾起的暴戾之色,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
他心尖一颤。
下一刻,这般神情却又被强行压下,只有微红的眼眶暴露了谢折风的隐忍。
这人神情明明可怕得紧,却只是轻轻抓住了他掀开衣袖的手腕,往自己怀中一带,轻柔地将人环入怀中。
安无雪呼吸一滞,登时想要推开对方。
不行!
不能推。
他按下后退的冲动,紧咬下唇,不愿出声。
久违地被这人冷息环绕的感觉堵满他的身周,将他禁锢在方寸之间。
他明明觉着热,靠在谢折风怀中,反倒像是冷得很,竟是下意识更凑近了一些。
谢折风胸膛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他好像有些……失策了。
他第一次放任傀儡印的发作,没曾想只是靠在这人胸膛之上,便如此难以忍受。
这一瞬,他似乎听见千年前的冥海万丈水渊之下,那人在昏暗的蚌床之上,喊他“阿雪”。
心间像是被灌了成千上百坛的仙酿,晕得忘了千年。
浑身绵软,动弹不得。
不。
不对……
他忽而一个激灵——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落下无情咒!
安无雪急忙定了神色,稍稍抬头,看着谢折风的下颚,悄悄打量对方。
谢折风的呼吸也比往常还要长还要沉。
可这人抱着他的力道都不曾变过,居然默了一会,低声说:“助师兄压制傀儡印,是我应当做的。我任你差遣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反而会要求你做什么?”
谢折风的嗓音很沙,语气极缓,像是在极力忍耐着被勾动的情念。
这人果然看出了他的另有所图,又说:“我知你已经不可能相信,可我当真……当真什么都能为你做,师兄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不需要与我交换什么,直接利用我就好。”
“我心甘情愿。”话语之中,充满虔诚。
师弟连看他都不敢看,不知何时竟闭上双眸,说完这番话便抓着他的手腕,将灵力气息灌入傀儡印中。
几息之后。
傀儡印发作被彻底压下,那种不可自抑地想要贴近谢折风的冲动缓缓淡去,可安无雪仍被谢折风抱在怀中。
师弟僵着身体,紧紧把着他的手,不舍放开。
这般姿势,他根本没办法落下无情咒。
没了傀儡印发作带来的影响,安无雪的心逐渐冷了回去。
他在静谧中思量了片刻。
“你说你为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安无雪叹了口气,复又自嘲一笑。
“有些话该出现在合适的时候。如今我生死一场,你才说这话,这不一定来自情爱,也许只是你第一次对于失去的东西无能为力,所以起了执念而已。”
“我——”
“师弟!”
他知谢折风必会反驳,却故意打断了对方。
趁着对方还在怔愣,他甩开谢折风的手,赶忙往后躲去,推开了这人的怀抱。
谢折风这时才缓缓睁眼,双眸之中满是绝望与落寞。
“师兄许久没有像刚才那样同我说话,”他喃喃道,“刚开始,我还以为……”
这样的欣喜不过几瞬,他就发现不过是他在痴心妄想。
安无雪正准备找准机会偷袭落咒。
见谢折风如此,他藏在袖中已经结印的手稍稍松开。
此咒来历不明,被封存的原因也不可知,若是能不下咒,自然……更好。
他最后一次问谢折风:“你我之事,我这个被杀之人都无计较之心,你权当我已经死了。我日后离去,绝不会碍仙尊的眼,跑得远远儿的,这样不好吗?”
谢折风急道:“你答应我留下的!我什么都听你的,绝无可能强迫你伤害你,留下并无坏处,师兄,别……”
又是差不多的回答。
看来无可转圜。
安无雪终是说:“好。既然你什么都可以听我的,我确实有一事,希望你为我做。”
他这几句话中转口得太快。谢折风先是一愣,随后面露喜色:“师兄尽管说。”
这人方才被情念影响,至今双眼还有些微红,此刻却又笑了。
安无雪说:“我不敢说。我怕你知晓我要做之事,会问罪于我。”
“怎么可能!”
“口说无凭,仙尊修为高绝,如果发怒要清算,不也是眨眼的事情?”
谢折风立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抬手,双指并拢凝出灵力,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身上几处经脉大穴之上点过。
“我封了自身灵力,也封了神识之能。”谢折风认真道,“我下的是死结,自己解不开,只有师兄能帮我解——这样师兄可放心?”
安无雪深深地看了谢折风一眼。
他缓缓道:“仙祸还未结束之时,我审过不少大妖大魔,也从他们手中拿到过折磨人的咒法,你就不怕我在你身上一一试过?”
谢折风闻言,心下便已有答案。
——真如此,那说明师兄恨我,师兄愿意恨我,有恨便有无恨之时,岂不是我求之不得的结局?
可他不敢说。
他怕说出口,师兄改变主意,眼下这得来不易的微末温存会荡然无存。
他这般踌躇不答,安无雪看在眼里。
安无雪不知谢折风心中所想,以为确实在思虑那些折磨人的法子。
他上辈子什么都做过,唯独不会演戏。
事已至此,安无雪只能指望无情咒成功落下后,谢折风因方才被他勾动了片刻情念,忘了下咒一事。
即便没忘……
这人对自己无情之时,他可是体会过的。届时他要担忧的,恐怕不是谢折风忘没忘情,而是如何在忘情的谢折风手下自保。
他打定主意,干脆说:“你莫想太多,我不会对你做那些。”
他伸手,轻轻抚上谢折风脸颊。
这般举动实在太像他们二人在落月峰上练剑的少年时,谢折风忐忑却又受宠若惊地望着他。
他说:“我得了一咒法,名曰无情咒,中此咒者,会忘情绝爱。你既因我之死反而困于心魔,我为你下了这咒,也算了断。”
谢折风本还在虔信认真地听着他说,可师弟神情愈发难看,听到最后,竟是双瞳一颤,脱口而出:“我不要!”
“师弟,”安无雪好言好语,格外温和,“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
谢折风倏尔凑近,抓着他刚刚撤回的手,同他并坐在床边,俯着身,却抬着头。
这般姿态格外谦卑。
“唯独此事不可以!”师弟高声又急促道,“师兄从何处拿来的此物?说不定只是骗人的伎俩!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唯独此事,不要,我不要……”
安无雪被眼前人那双黑眸瞧着,在这般话语中,心念竟是轻摇了一下。
可他下了决心,便不会优柔。
他像从前教导师弟时那样说话,语气温和,循循善诱:“你只是入了偏执,此时所思所想,都是偏执之心作祟。我助你忘了,说不定届时你反而会觉得现在的你在做傻事——”
“我不会!”
谢折风紧紧抓着他,
安无雪无奈,稍一挥手,便甩开了此时毫无灵力的谢折风。
那人被他这么一推,撞到后方床栏之上,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被安无雪召出的锁链捆在床上。
他赶忙挣动起来。
灵力化作的锁链簌簌作响,却并无退去之意。
他自己封了自己的灵力,此刻在安无雪面前,仿若稚子凡俗,毫无抵抗之力。
安无雪绑住他后,便立即双手交错,开始结起落咒所需的法印。
谢折风登时挣扎得更厉害了。
他失了灵力,此刻便是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动弹分毫。
那是他给自己下的禁锢。
没了灵力,谢折风化身上的幻术也退去,渐渐显现出了他本来的面容。
安无雪看着那张脸,不禁感叹,师弟当真生得格外好看。
平日里出寒仙尊总是冷着一张脸,又太过高不可攀,两界连敢直视谢折风的人都不多,自然没有几人敢议论仙尊的容貌。这样的容貌,若没有师弟这般的天赋和修为,无人庇佑,怕是早被哪个歹毒的修士夺去做了炉鼎。
谢追这么一个为了苟活甚至不惜夺舍亲子的鼠辈,怎么能生出这样一朵举世无双的雪莲?
而这张好看的面容此刻却充斥着恐惧绝望之色。
“师兄!我不要,不要……你对我做什么都好,你杀了我,折磨我。还有,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些刑罚伎俩,都可以!你一一在我身上试过可好?”
“唯独这个,我不要忘了你。”
他挣扎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锁链越箍越紧,他毫无知觉一般,磨破的手腕和肩颈沁出鲜血,晕染无垢的白衣。
“……师兄……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和你说你不想听的话,我不会打扰你,我不想忘,我不能忘……”
“我只是记着你而已,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的……师兄……”
他从未如此绝望无助过。
怎么样都可以,他什么也不敢奢求。
安无雪法印彻底结好的那一刻,瞧见出寒仙尊落下泪来,泪水顺着眼角滑入床榻,那人白衣浸血,狼狈而又卑微地恳求他:“师兄,求你,我求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