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铁浮图

作者:潘海天

三天前,正是厌火城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从青都到瀚州的商道也只在这最炎热的季节里方可通行。这著名的惟一通道经过厌火城,向西延伸,弯弯曲曲地盘绕在宁西破碎的沟壑间,如台阶般层层上升,自海平面一直升到高绝入云的灭云关山口,气候在路途中从酷热变为极寒,路途更是险绝,就像一条绝细的蜘蛛丝盘绕在崇山峻岭之中,人们称其为“登天道”。

据说从厌火出发的商旅,十成中有四成的人会因迷路或冻僵、饥渴、匪盗抛尸于这条蛛丝上,而在活着回来的六成人当中,又有三成的人或因牲口掉落悬崖损失货物,或被关检盘剥太过而蚀了老本——任何时候都是如此,赚到钱的人总是少数——即便如此,对许多人来说,搏一搏命也比死在肮脏、拥挤、恶臭、破败、贫寒、龌龊和充满压榨、缺乏希望的厌火下城强。

厌火城下城的无翼民们虽然都不属于那个能够飞翔、和森林关系密切的种族,但他们在宁州生活得久了,已经深受羽人的风俗影响,相信树木与人之间会有奇妙的感应关系,所以在这个月里,下城的许多人家门口都会竖起一棵长柳木。他们会将出门人的面目雕在柳木上,如果柳木发了芽,那就说明出门在外的人一切正常;如果柳木枯死了,那说明外面的人也遭了殃。厌火城的商人都把这一月份叫作“独木”月。

在厌火城西门外十里多地的路上,靠着海滩的高耸悬崖之旁,有这么一间小小客栈。客栈没有招牌,却有三支巨大的海象牙骨交叉搭在门楣上,门前没有插柳木,却竖着十余杆发黑的标枪,那些标枪显然都受过长期的海水浸染,木杆腐蚀得将断未断,原本锐利得吓人的矛头上爬满了蓝绿色的铜斑。

客栈虽小,木板的厚实栅栏却围出了好大一敞院子,三五棵歪脖子槐树,往下洒落了一地的林荫。院子一侧码着大块大块的鱼肉干垛,每块有三尺见方,另一边却摆了七八张桌子,往长板凳上坐下来,便能看到悬崖下的粼粼波光。

这正是独木月中最忙碌的时刻,桌边围坐了六七名歇脚的散客,个个衣裳破烂,形容憔悴,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正是从瀚州回转来的客人。

自厌火带着丝绸、麻布、金银器皿、珠宝首饰出发,经三寐河、铁剑峡、虎皮峪、灭云关,直至朔方原,再带着兽皮、青阳魂、黄金、生铁从原路回返,耗时正好三十日。能通过这三十日惊心动魄的旅程回来的人,都是厌火城里最强壮最凶狠最机警最狡猾胆子最大和运气最好的商贩。

却说此时,有人在院子外头喊道:“虎头,别把鱼肉搁在外面!珍珠豚挨了晒,盐分会析出来,口感变淡就不好了。”

虎头应了一声,自烟熏火燎的厨房中推门而出,他赤裸上身,扎着一条破烂的围裙,脸上被煤烟抹得黑黑的,腋下肩上,一只手就扛起了七八块鱼肉,如同一座小山直挪到厨房里去了。

喊话的人转眼来到院前,“腾”的一声将门踢开冲了进来:“虎头,快收拾桌椅,有生意到了!”这喊话者是名胖子,光着个头,上面始终蒸腾着一股热气,脸上的肉多,将眼睛挤得剩了一条缝,鼻子下却是一抹极浓极密梳理得极精致的黑胡须。这人正是客栈主人苦龙。

苦龙搭着条毛巾,喜眉笑眼地环视了一遍,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手,顶头看看日头,又闪出门外去了。他的脚短,偏生又爱跑动,远看去便像团水银般滚动着来去。西边道路之上烟尘滚滚,正是有客到来。

烟尘到了近处散开,显露出一大队人马车仗来。那是二百名奴隶,端着箱笼,驱赶着数不尽的牛车行进,挥舞着鞭子的杂役则骑在快马上来回驱赶这些奴隶,直忙碌得汗流浃背,数十辆吱呀作响的牛车过后,奔过来一队队衣甲鲜明的骑兵,护卫着十二辆豪华马车,每一辆马车都由四匹一般高大的墨玉色骏马拉着,不论嚼口蹄铁全都镏着金,包铜的车轮压榨得大地不停呻吟。

苦龙见骑兵队中簇拥着一位将军,那将面黄肌瘦,两撇胡须如针般硬直,贯着黑甲银盔,盔顶上一根缨子,如旗杆高高挑起,看上去倒也威风凛凛。他披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斗篷下露出一把刀鞘来,鞘上镶着两大颗明珠。虽不知道那柄刀怎么样,单是这两颗珠子便已经是价值连城了。

苦龙见骑队里旗号上是一朵金色茶花,身后出来看热闹的客人中有人“哦”了一声,道:“听说沙陀蛮在西边,茶钥城快丢了,原来富贵人家都逃到这来了。”

正说着,那将领跳下马来,瞪了围观的众人一眼。众人被他气势所压,都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那将高视阔步,雄赳赳地走到一辆车前,突然俯下身去,露出一副谀媚神色来,道:“公子要下车吗?”

他挥了挥手,两名着紫色锦缎的仆从快步上前,在车前俯下身去。车上伸下一只绣着百兽流丽图的鹿皮靴,踏在他们的背上,下来的却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那公子看着虽有些瘦弱,却是面目清秀,唇红面白,身着丝袍以孔雀绿色的丝绸为底,白色的丝绸滚边,上面绣着两大朵娇艳欲滴的茶花,腰带上是金丝缠绕成的流苏,虽经路途劳顿,竟然是一尘不沾,左手食指上一枚淡绿色的戒指,更映衬得那公子一双手嫩白如葱。看到的人不由得都夸一声:好个漂亮公子。

那黄瘦将军扬起鞭子点了点客栈,喝道:“快快快,去把那块地方收拾一下。”当下便有十余名兵丁入内,提起鞭子将院内坐着的客商尽数轰了出去。几名店伙躲得慢,也吃了几鞭子,顷刻间客栈里头被清了个干净。

“哎哟哎哟,贵人脚下有黄金。”苦龙见店中客人被赶走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小跑着迎上前去问道:“不知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客官?”那将军听到这称呼怒不可遏,他瞪起眼睛,仿佛受了极大侮辱,“我乃堂堂轻车将军,呼我为客官?真正是岂有此理,我要和你决斗!管家管家,来人啊,给我起草挑战书……”

“别啊,别啊,”苦龙无辜地眨巴着两只眼,挪动着两条腿闪开了道,“不要决斗,不要决斗,决斗是很伤身体地……两位客官自便、自便。”

那公子步入院中,用一条熏香的白手绢捏着鼻子摆了摆手,在一张看着还算干净的桌边坐了下来——先有仆人在凳子上铺了块金丝绒垫子——“小四,甭忙活了,这一路上车子颠得厉害,我不想吃什么,来点茶点就好了。”

“是是。”那名小四将军哈腰道,一回头登时高了几分,他皱着眉头,狐疑地紧盯着苦龙上下打量:“你就是店家?此处可有什么茶点啊?快快整治几份新鲜洁净的送上来。”

苦龙奋力拨开人群,冲上去道:“哎哎,有有有,我们这应有尽有,您看啊,我们有:糟溜神仙、八味围碟、你是乌龟、鲜果龙船、荷花芙蓉、你是王八、金堂白玉、乌龙吐珠、你老娘干、杏仁豆腐、八宝瓜雕……您是要什么来什么……”

小四将军给他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报单给弄糊涂了,也没听出里面的玄机,愣了半晌才道:“别的也就罢了,菜色一定要洁净……咱们公子最忌讳的可就是不干净……”他停下口来,狐疑地盯着苦龙又是油又是泥的黑手看了又看。

“绝对干净,”苦龙拍着油乎乎的胸膛保证说,“别的不敢说,要说到干净,整个厌火城没一家厨房敢和俺们冰牙客栈比品位……”正说着呢,那公子一声惊叫,跳上了凳子,指着空中喊:“有有有虫子!”果然,从厨房里飞出一只黑蝇,“叭叽”一声正停在小四将军的鼻子上。说时迟,那时快,苦龙从肩膀上抽下毛巾,刷的一声拍在小四将军的面门上,另一只手倏伸倏回,快如闪电,已经将那只被拍晕的苍蝇抓在手里。“不是虫子,是家养的苍蝇,”苦龙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伙计没看好,把宠物给放出来了。”

小四将军被毛巾拍得两眼发花,他带着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抽着鼻子,四处看了看,没找到那只苍蝇,发作起来:“你还说你们这里干净?这么大的虫子……”

苦龙耐心地纠正他说:“苍蝇。”

小四大吼大叫地坚持说:“……这么大的虫子,把我的眼睛都撞花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这儿就是不干净——我最恨人家骗我了——你信不信,要是在十年前,我就一刀捅死你!”

眼看他作势去拔那把明珠宝刀,苦龙小鸡啄米般快速点着头。“信信信我信。”他说,眨眼之间像蛇一样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将军大跨步在院中走了两来回,四处查看了一番可疑的东西,他踢了踢虎头还没搬干净的垛子,发现那是码着的鱼肉,轰的一声又腾起乌云般的一群虫子或者是苍蝇,直扑到他脸上眼中。他如雷般喊道:“这么脏的东西,我不要吃。店家——”

“到。”苦龙像团球一样滚到他面前。

“你给我快滚,我不要再看到你!”将军哽咽着喊道,将店主人转了个方向,使劲向外推去。

苦龙一边叹气,说着“和气生财啊”往外走着,一边关切地看着小四将军说:“客官,你好像哭了。”

“不用你管。”小四抹了把脸说,“我们自己搞。”他招手叫上来了四五个管家打扮的人,吩咐道:“公子说了,弄简单点。”

这一声令下,顿时成百辆牛车上的笼包被打开,仆从如同轮毂般来回流转,院子里转眼支起了顶青罗伞,大幅绣着金龙的紫色帷幕绕着院子围拢起来,蜜饯果盘流水介送将上来,顷刻间摆满了七张桌子,还堆满了地上,将那些行路客人商旅看得目瞪口呆。十二名长袍宽袖的乐师磕磕绊绊地跑上前来,就跪在尘土里拉开架势,登时丝竹之声大作。其后又有二十名青衣奴仆快步走上前来,竟然带有锅铲砖木,就地支起了八口行军锅灶,他们找不到柴禾,便拆了七八丈长的木板栅栏劈成小条,另有十六名童子便用栅栏木在锅下点起火,八名庖丁下料放油,倒上青丁山上带来的清泉水,烧起菜来,不片刻便是满院清香扑鼻。

那八名庖丁都是茶钥城王府的名厨大师,这时各自努力,扒、炸、炒、熘、烧,用尽全力整治拿手好菜,报出名来都是闻名九州的佳肴:以泉明城冰镜湖的珍珠牡蛎为料的芙蓉牡蛎、以衡玉城外枯泉森林的红鹿肉为料的蜜汁鹿脯、以青魈山的巨蟒为料的核桃绣蟒,更有以挂牌山的鹌鹑和桃渊海的鲍鱼为料的鹬蚌相争。

那将军一脚将一名管家踢了个跟斗:“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上好的佳碧酿怎么能不配冰块,还不去拿来。”

管家从地上爬起来,苦着脸说道:“我们原来随身车里都放着冰壶镇酒的,可是刚才路上都被打翻了,镇好的酒也都洒了。”

“那就再去敲些冰来镇啊。这还要我教你?”小四将军抬脚作势欲踢,管家连滚带爬地滚开了,连忙招呼手下奴仆把远远一辆牛车牵了上来。

原来那辆牛车上,竟然装载着厚厚的棉絮木屑,里头包着晶莹剔透的巨大冰块。当下十数名青衣仆从用长银斧劈下六七桶碎冰,送入院中,四处铺摆,更把两小桶酒置于碎冰之中。此时正是盛夏之日,这间小小客栈转眼之间却是变得冰雪盎然,凉意深浓。

小四将军皱着眉头左右打量这刚弄出来的一切,那八碟小菜更是以极严厉苛刻的目光审了又审,只选了其中四碟,然后努力咧着嘴对茶钥公子陪笑道:“这种小地方,只能将就着点啦——公子您慢用。”

苦龙自打被轰出院外就一直袖手而观,人家在他院子里挖坑埋灶他也不介意,人家拆他的木板栅栏他也不生气,依旧是一副嬉笑眉开和气生财的模样。待到院中浓香四溢,八名庖丁垂手退下,另换了四名丝衣婢女将菜肴端上桌去,摆置好了玉箸金爵,釉彩的碗碟。

苦龙挤在看热闹的人堆中,伸长脖子看了看那四道菜,突然大踏步走上前去,一脚将桌子迸翻。汤水瓷片四散飞溅,洒了桌边环侍的众人一身。

小四将军大怒,跳将起来,冲着苦龙刷的一声拔出了那把亮晃晃的明珠宝刀。

一之乙

冰牙客栈里众人拔刀相向的时候,青罗正在厌火城里的一口井边饮他的骆驼。正是宁州最炎热的季节,整个厌火城在太阳下便如铁匠作坊般滚烫炽热。

青罗站了一回,就觉得自己的头发枯干卷缩,上面还冒着蓝烟。

“这鬼天气。”他咕哝着说,把一瓢水泼在地上,发烫的水气带着泥土味直冲上来,碰得骆驼背上包裹里的瓶罐和器皿叮当作响。他把瓢扔在青石打就的水槽里,直起腰来的时候,正撞上了一双绿色的猫眼。

“你的骆驼好漂亮。”她骑在井栏上,擂鼓似的前后摇摆着两条腿说。一眼看去,这女孩年方及笈,正属于那种懵懵懂懂却又心气浮躁的姑娘,就像宁州人用来喝酒的浅口碟,青罗觉得自己一眼就能看穿她的所有的狡猾和那些无伤大雅的诡计。这种表露出来的浅显和纯真,让他很快喜欢上了这位看上去像猫一样淘气的姑娘——大概这也是所有第一次见到鹿舞的那些男人们的心思。

她笑眯眯地坐在那儿,穿着一件窄袖淡绿短衣,外面罩着一件轻飘飘的罗纱衣裙,腰间的束带又细又窄,一双脚看上去伶仃小巧得过了分,踩在缠绕着粗绳的井轱辘上,总不安分地踏来踏去,就像小猫屁股上永远扭来摆去的尾巴梢。

许是太阳太亮的缘故,她的影子淡淡的,轻盈得像屋顶茅草上浮动的香气。

青罗咧开嘴冲她笑了笑。立刻觉得嘴里吃进了一堆的尘土。不知道为什么,她回复给他的那种调皮的笑给他带来了一阵清凉的感觉。

“它这么高这么白,每天要吃掉不少东西吧?”

“嗯……它是骆驼啊,”青罗回答说,“可以三四十天不吃不喝,不过一旦吃起来那就跟疯了似的,五十个壮汉都拖不住。我以前养过一匹骆驼,最爱吃用红胡椒、香料和白面做成的饼了,一口气能吃二百多张呢。”

“哎呀,二百多张,”那女孩尖叫了一声,换了一种羡慕的目光看着他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养得起嘞。”

青罗冲她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牙。他们蛮族人的牙都好,在草原上游牧,就需要这种仿佛石头也啃得动的钢牙。

他还喜欢笑,也喜欢那些爱笑的人,然而自从进了厌火城以后,他就再没看过一张笑脸。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遇到的每个人都跟木头一样,他们站在每一粒能够找到的哪怕是芝麻大的阴影下,直愣愣地戳在那儿发呆。他们把脚尽量地粘在地上,仿佛要像树木一样,深深地插到地底下,摄取那片刻的阴凉。

入城前在城外客栈里,他倒是遇到一个男孩冲他笑过,不过那小家伙看上去衣裳褴褛,在条凳上平放着腿,露出了磨破的鞋底,想来也是个外地人,作不得数。因而此刻他看到那女孩的笑,就觉得心头轻松了许多。他想,哈,原来厌火城的人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们也还是会笑的啊——而且还笑得真好看。

“我现在只能养得起一只猫。”那姑娘说。一只高高翘着尾巴的猫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一般突然出现在她的肩膀上。它耸着背上的毛忍受了她拍它头的亲昵举动,同时却眯缝着黄色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位充满野草气息的汉子,胡子根根直立,一副随时豁了性命扑上去的样子。那样子是在警告他,要是他也敢效法女孩拍它的头,就得考虑极其严重的后果。

青罗饮完骆驼,从包裹里掏出了一把长长的牛角梳给骆驼刷起毛来。

女孩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像大群飞翔的鸽子划破这闷热得凝固了的城市。

天气终于开始凉爽下来了。

夕阳透过飞扬的尘土,变成一种奇怪的橘红色。尘土从淡蓝色的天空中慢慢落下,落回到土黄色的道路、绿的树木和黑的灌木上。厌火城仿佛活了过来,有些东西开始在街角上蠕蠕而动,那是些行路者和趁着热气下去出来活动的居民,好像他们终于从植物状态恢复了人的本性。

老天爷也活了过来,青罗感觉到两股风从他的肋边穿过去,把衣服吹得胀了起来,惬意之极。他扔下刷子,兴奋地迎着风来的方向仰头大喝了一声,那啸声宛如月光下咆哮的公狼一般凶狠,远远地传了出去。

路边有几个人回头看他,青罗也奇怪地回看过去。在他们那儿,高兴了就冲着广袤无边的大地喊上几嗓子,喊到嗓子嘶哑,喊到口中迸血,那都再正常不过了,但在这儿,在这些低矮拥挤的棚屋边上,在这些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里头,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青罗很不好意思地甩甩头,低头去拾梳子了。

那姑娘好像也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她看着他的尴尬表情,忍不住又咭咭地笑了起来。青罗没有看到她的笑容,不然他就会发现那是一副捉弄人的模样。“你刚到这来的吧?”她说,看着他给白果皮梳理白毛。猫蹲在她的肩膀上,喵呜了一声,同意她的推论,同时充满警惕地看着那一根根从白果皮身上刷下来的随风飘舞的白毛。

白果皮被伺候得舒服得紧,它闭着眼睛,慢条斯理地左右挪动它那肥厚的下巴,不知道嚼着什么它想象出来的鬼食物。

她忍住笑,像一个大人那样郑重地向他说道:“这里坏人很多的。你一个人来——不害怕吗?”

“不会吧,”青罗犹疑地停住了手里的梳子说,“他们说,外面还是好人多。”

姑娘快速地打断他的话:“那是他们骗你的。你哪知道谁是好人还是坏人啊——比如说,咦,快看,你说这个人呢是好人还是坏人——”

青罗抬起头,看了看她指点的那人,却是一个穿青布衫的白胡子老头,担子上蒙着两块白色纱布,扁担前头挂着两块铁叫板,显是个卖桂花糕的普通贩子。担子把他的腰压得山路一样弯,这会工夫颠颠仆仆地走着,只怕一阵风来就要把他卷倒。

他哧地笑了出来:“这当然是好人了,还用说啊,我看递给他刀他也不知道怎么用呢。”

“比如这个,比如那个,还有还有,比如那个呢?”

他的目光跟着她纤纤的手指一个一个看过去,他看到了一个摇着两个铜钹儿卖酸梅汤满脸愁苦的中年人,一个弹着三弦唱靠山调体态瘦弱的瞎子,一个疲惫不堪推着板车作小买卖的瘦子,一个把白褂子脱下来甩在肩膀上扛大个儿的壮汉……

“当然是好人啦,当然是好人啦,当然是好人啦……”他一迭声地连着回答下去。

“比如这个。”女孩指的是长街上正朝他们这方向走过来的一条汉子。

“当然……”

“喂!”那条大汉冲他们怒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当然。

青罗这才看清劈面走过来的这家伙人高马大,全身披挂着锁子甲,腰带上叮叮当当作响,挂满了看上去很恐怖的短柄兵器,背上还插着一把长长的战斧。

青罗有些发蒙。他直直地对着那条粗大汉子,脑子里转个不停,却什么也没明白过来,眼看着大汉将两根手指塞到嘴里,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

顿时人喊马嘶声,兵刃碰撞声,还有穿着盔甲跑动的沉重脚步声,四下里围了上来。刚才还拥挤在街上的那些厌火城的居民,对此情形早已见惯不怪,一眨眼间走了个精光。

一之丙

这天一大早,老河络千栏莫铜就被屋檐上两只争夺死耗子的乌鸦吵醒,他懊恼地从吊床上爬起来,搔着自己那没剩几根毛的后脑勺发了会儿愣。阳光透过黄色的尘土,无遮无挡地穿过没有窗棂的透窗射入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点清晨的凉意都没有。

那女孩跳下井栏,不过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盘腿坐在他的旁边,入神地看着他刷毛的一举一动:“它看上去好乖啊。”

“每一匹骆驼都有每一匹的毛病。”青罗眨了眨眼,看她也不略作拂拭就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土的地上,不免有些惊讶,不过在草原上他们也都是这样,这让他觉得这小女孩更亲近起来了,“这是我们那的谚语。比如说,白果皮就不能碰酒,它要是闻到一点点酒味,那发起飙来的样子你是没看见……”他做了个鬼脸,装出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

大清早被乌鸦吵醒当然不会有好事,莫铜后悔没有在院里的大槐树上放上只猫,不过他始终没想明白是鸟叫声吵闹,还是被勾来的色猫会叫得更动听些。

缸里早没水了,他披了件坎肩提起水桶刚开了门,就见对门的王老虎慌慌张张地撒手扔掉了手里的铜面盆,只一扭就闪入门中,“啪”的一声将大门关了个紧。

他呆了一呆,想着自己是不是突然中了风歪了下巴,因而模样狰狞吓坏了芳邻?随后他就扭头看见了穿着绿衣服的鹿舞穿过尘土飞扬的大路,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她的脚边跟着一只同样趾高气扬翘着尾巴的猫。

“我就知道。”老河络咕哝着说,提起桶又缩回了院中,用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敏捷动作将门闪电般关上,另外又多上了两根巨粗的门闩。

反正盆里还有小半盆水,他琢磨着想,对付着能梳洗一番了——今天没什么重要约会吧?与屋子里的极端简洁空旷相反,他的院子里却堆满了破旧杂物:一些奇形怪状的器什,一些造型惊人的家具,六七个堆在角落缺胳膊少腿的木头傀儡,一把小得插不下一根牙签的空刀鞘,还有一辆小四轮车底朝天地翻在地上,四个轮子骨碌碌地在温暖的空气里转动个不停。

大槐树的枝桠抓住了无数缩小的太阳影象,在莫铜的头上哗啦啦地抖动个不停。他就着小半盆水刷了牙,漱了口,洗了脸,刮了胡子,顺便把头发抹抹平,突然他的手就停在脑袋上方的空中不动了。

他站在那儿静静地聆听,周围听不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只有无数的小飞虫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飞着,成千上百舞动着的翅膀发出了低沉的嗡嗡声。没有警报也没有异常的味道,小老头但却知道事情起了一些变化,有什么威胁正在慢慢地逼近。他低着头发呆的时候,看到脚边的地上慢慢地鼓起了个小包,随后一只挥舞大螯的黑蜘蛛从地里头跳了起来。那只蜘蛛看上去个头大得出奇,站在那儿舔着自己的前爪,滴溜溜地转着小小的头,似乎也有点惊讶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地方。

莫铜沉思着一脚将那只毒蜘蛛踩死。

然后,他抬起头来,心思全在那只蜘蛛上,却一脸诚恳地对着树上说:“你都在那蹲了多半个晚上了,咋不进来坐坐呢?”

一之丁

在那一天的更早些时候,两个羽人小孩正行走在登天道往厌火城的路上。他们衣裳褴褛,鞋子破了底,尘土满面,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这两人是从铁崖村长途跋涉而来的风行云和羽裳,他们的家园毁于蛮族人的刀和火。(故事见《九州·风起云落·风起兮》)

羽妖陡崖本在厌火城的东面,但他们错过了两个岔口,又绕错了道,结果直转到了西门去。

登天道这时节正是最繁忙的时候,靠近厌火城的这段路上是车马拥挤人畜混杂。成串的骆驼队把堆积如山的货物放在背上挪动,扭角牛翻着愣愣的白眼拖动着不堪忍受的重负,肿了膝盖的骡子群低头慢动作般迈动着脚步,一路砸下两列斗大的汗珠。走在两边的则是些从地狱归来的人。

风行云拉着羽裳被这些可怕的队伍冲到了路旁,被他们踩松的石子就顺着路旁摇动的草叶滴溜溜地滚落到悬崖下。

在这样的一条路上,他们突然听到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随着马蹄声而来的是一股骚动和飞扬而起的尘土。所有的人都拉紧了牲口的缰绳,惊愕地向后张望。

那帮子人出现了,他们低着头伏在马背上疯狂地全力奔跑着,长长的皮鞭甩得嘣嘣作响,抽在那些依旧傻愣在道中央的愚笨商贩和骡子的背上,如同一阵狂风卷开肮脏的水面上浮动的草叶,在这群拥挤不堪的畜生和大车队中硬生生地挤出一条路来。

风行云抓紧了羽裳的手,他从人缝中看到那些高高举起的胳膊,滑落在温暖空气里的汗珠;在刷拉拉闪过的马腿组成的晃动的森林中,他看见有一位身穿束腰短铠的女战士端坐在一匹黑鬃烈马上,红色的斗篷旗帜一样招展在风中,露出了下面阳光一样刺眼的金色铠甲。

她在少年面前一掠而过,在他懵懂的黑暗心灵中投射下了一张明珠一样光洁的脸庞。

羽裳捏了捏他的胳膊,他才猛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包围在一大团尘土里。他们缩在尘土中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抬头却看到那一小队骑兵追上了一大队人数众多装饰华丽的车队。他们没有从车队旁边掠过,却纵马与那些护卫着车队的卫士的坐骑撞击在一起,踢起了大块的泥土。

“快走,我们去看看发生什么了。”风行云说,他拉着羽裳的手爬到了一座小丘顶上,那儿早挤满了一堆堆的贩夫走卒,他们都站在那儿看热闹。

那两队人马相互怒目而视,看得出他们早就认识。那帮子人先是互相吐口水,甩泥巴,大声叫骂,然后就扭打了起来。车队的人多,提着长棍围了上来,但那批后来的骑队中的人却剽悍得多,相互呼哨,直冲到人堆中,用长鞭和刀柄居高临下地猛力抽打,以少敌多,毫无惧色。

风行云站在小丘上,也看了一会儿打斗,却把目光溜到了那金色铠甲的女骑手身上。那女孩年纪尚小,却昂昂然有大将气度,不动声色地看着路旁的混战,红色斗篷的下摆在她腿边随风起舞。他为她脖子下面的青色花纹着迷……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却没发现羽裳也在打量着他的侧脸。羽人女孩仿佛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放开他的手。

同那位女骑手一起过来的人中有三五骑卫护着她站在路侧,偶尔有三两个人扭打着撞到这边来,少女身边的大汉便出手将他们赶开。

一通群殴之后,眼看那大车队的一众兵丁吃了不少亏,车子也被抛翻了两辆,车上装着的酒壶啊、果品啊洒落了一地。一阵骚动中,那边厢却有个银盔黑甲的家伙骑着一匹瘦得摇摇晃晃的马使劲撞开人群,冲到前面来,骈指冲那金甲女孩喊道:“呀呀呸~~你们是哪路人马,竟敢横行官道,殴打官差,简直是反啦!”

那家伙的头盔上高高竖着一根枪缨,看上去倒也威风得紧,此刻他捋了捋两撇小胡须,气壮如牛地叫喊着,座下那匹栗色瘦马的秃尾巴在阳光下轻快地跳动着。

这边厢一名护卫那女孩的大汉冷笑了一声道:“不巧得很,你是官我们也是官,我们之间谁反了还不一定呢。”

“哇呀,”小四将军嚷道,“胆子果真不小哇,居然敢跟本将军抬杠……难不成还想和我决斗?”

风行云看见那女孩肩背笔挺地坐在黑马上,斜了那小四将军一眼,道:“原来茶钥王的家将这么粗鄙,不懂规矩。”她高傲地抬起头,对小四说道:“听好了,我是南药城主云魂之虎云猛胜的女儿,云魂军车右上护军世袭从二品开国南药勋云裴蝉。想挑战我?先找人下战书吧,然后到青都台阁找尚书仆射报批,如果你够资格,我自然会亲手取你狗命——不懂规矩的家伙。”她的声音既富有野性又极悦耳,袅袅地散入拥挤着无数看客的登天道上。

小四难为情地搔了搔头,红了半边脸道:“啊哈,原来决斗还有这么多道手续——不好意思,我刚升级,还没搞太明白。打扰打扰。”他拉转马头,急匆匆地跑开了。风行云听到他一路上气急败坏地小声喊道:“管家管家,来人啊,给我配个秘书来,帮我写战书——”

在周围的笑声中,风行云却突然起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如同芒刺在背。他抬起头,发现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布上了一层浓厚的雨云,在暗黑色的沉重云层之上,印池,那颗硕大的日常最不容易被看见的星星居然在灼灼地发着暗蓝色的光。

他还在那儿发愣,羽裳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惊愕地环顾四周,看到几名青袍人偷偷摸摸地在人群中行动,他们挤过人群,穿上前去,行动是那么地不引人注目,仿佛梭子鱼游动在青色的海水中。

他们在人群中围合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低低地张开手臂,青色的长袍无风自动,上面绣着的绿色丝线仿佛水纹荡漾。有那么一瞬间,空气中的水气潮重得压迫起耳膜来。

风行云突然间明白了过来——他们的目标是那金甲女孩。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已经喊了出来:“小心!”

羽裳没来及捂住他的嘴,于是拖了他一下,和他一起躲入人群中。

卫护在年轻上护军身遭的卫士最早回过头来,紧接着所有在打斗着的人都停住了手。马儿紧紧地夹着尾巴,四足定定地立在泥地上。人们在尘土中回过头来看向小丘。现在,再愚笨的人也能察觉到四周的空气中蕴涵着的重大威胁,空气里的每一点点水分仿佛都在以一种邪恶的频率振动着。

一之戊

“来不及了。”风行云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名青袍巫师冷笑着说。

这四名青袍人从人群中跳入半空,就如梭鱼蹿出水面。他们在空中交盘双腿,双手向前箕张,仿佛四个凝固的剪影,从他们围合成的半圆形俯瞰下去,正将南药城的金甲少女及卫护一行包围在内。

在这个虚拟的穹顶之下,水气凝结成朦胧的云影,剧烈地翻腾着。云影之间仿佛现出了一只巨大的蟾蜍,一双鼓突的大眼瞪着下方,它投下的阴影覆盖了整个圆形的区域。

在它的阴影笼罩下,那名金甲少女的所有护卫脸上都是一变。现在每个人都能听到那朵蟾蜍状的云中搅动的水柱发出的嗡嗡声响。

“雨之戟。”他们喃喃地道,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腰上的刀柄。

只见那少女脸色也是一变,喝道:“不得令,谁敢拔刀?把刀放下!”那些护卫像被火烫一样把手从腰上缩了回去。他们的马儿在不安地倒腾着脚步。外围还着数百名混杂在一起的敌对兵丁,距离近到他们的盔甲的铜饰上已蒙上了一层对方呼出的白气,近到马儿那肥厚嘴唇中流下的唾液耷拉到自己的脚上。然而此刻他们没有去关注这些问题,所有的人都抬着头一瞬也不瞬地紧盯着那片波动的云。

他们停住手脚,将棍子一端顶在对面的人肚子上,或者将刀柄悬在那人的天灵盖上,仿佛是谁施展了一个大范围的岁正冰冻秘术,让他们无法动弹。南药城的人是带着种不敢相信和愤怒的表情,而茶钥城的人则是惊疑中带着点胆怯。

二百年来,南药茶钥争斗不断,不乏出个三五条人命的事,然而这次的意味完全不同。那是四名印池高手联手才能施展出的必杀术,而他们的目标是南药城的城主云魂之虎云猛胜的女儿。

这一击出手后,他们将永远无法再后退,只有血和刀能解决他们的问题——雨水击打下来,南药和茶钥的冲突就将摆上青都银乌鬼王的桌面,再也无法收拾。

他们真的要下这个手吗?

金甲少女在那片云的阴影下冷笑了一下。

几乎在她嘴角一翘的同时,那箕张着仿佛凝固不动的八只手同时往外一扬,大喊了一声:“极!”

雨水组成的万千细丝刺破云幕,如同万千利箭喷薄而下。在那一刹那,云破日出,金灿灿的阳光从云的缝隙中投射下来,照射在那些水箭上,让它们带上闪闪的锐利寒光,也让所有的人心头缩紧,觉得身处冰窟。

也几乎就在同一刹那,那名少女“刷”的一声,弯刀出鞘。随着“啪”的一声大响,她身上的红色斗篷向后展开,宛如铁片一样振动。

风行云情不自禁地眯上了双眼,他从没有见过的灿烂光芒自那女孩的刀鞘中跃出,割裂了空气。他看见随着那少女的刀在空中划出的弧线,一道近乎银白色的半月形气旋盘旋而出,撞击得水滴珠玉般叮当作响。

半月形气旋割过雨幕,把利箭一样的雨丝切成两段,撞击得四处乱飞。它余势未歇,冲出半圆之后,“波”的一声裂成了四道撞向青袍人。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根雨丝透过刀风落了下来,把地上射出了星星点点的黑窟窿,有那么三五道雨箭射在了护卫的身上,立时沁出血花来,但那些大汉依旧标枪一样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云裴蝉回头看看刚才叫“小心”的人,却发现那只是名衣裳破旧的少年。她看见他肩膀上露出一点绿色的弓梢,于是嘴角又往上翘了翘,那看上去像是种轻蔑的笑.这个笑就像枚小小的蜂蛰,刺痛了风行云。她“叮”的一声,收起了刀。

混杂在人群里的印池术士已经倒下了三个,鲜血从他们的胸膛中流出,浸透了大地。却另有一名印池术士退在一旁。他的个子又长又高,便好似一根长竹竿,蜡黄枯瘦的脸如同死皮一样没有半点表情,眉心处却有一颗方形的黑痣。“好身手。”他冲那少女点了点头赞道,然后又突然回过头来,呲出黄色的牙冲风行云笑了那么一笑。“好小子。”他说,也不理会倒在地上的同伴,转身走出人群,大踏步而去,只在地上留下两行血脚印。

云裴蝉也不拦他,眼光一转,却转到了还站在那边厢的小四身上。

小四吓了一跳,后退了三两步,喊道:“管家,管家!来人啊,来人……”

那少女将军抿嘴一笑,扬鞭喝道:“别理他们了,我们自己走。”

南药城的家将兵丁收起兵刃,脸上都是笑颜,随即跃马大叫,扬尘而去。转眼道上只剩下满脸沮丧之气的茶钥家兵。

“管家管家!”小四咕咕叽叽地嚷道,望着满地狼藉,仿佛一时有些迷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一之己

风行云他们甩开登天道上的一团混乱,大步前行。风和尘土那么的大,所以等他们出现在厌火城西门外一处挨着海滩的悬崖旁时,看上去就像两名肮脏的小乞丐。

厌火城就在他们的前方脚下,它横躺在那里,躺在迷雾缭绕的海岸边。充满皱褶的黑色肌理上,随风摆动着红黑两色的风向袋和旗子。它看上去就像一条船——一条即将解开缆绳,尚未完全打开风帆的船。

终于走近了这座无数次在清晨的曦光和傍晚的云霭中遥望过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风行云突然有点胆怯起来。

“我们在这歇会儿吧。”他说。他们所处的路旁正有这么一座客栈,它为即将启程的旅人提供壮胆的烈酒,为匆匆而过的过客提供歇脚的地方,为近乡情怯的归人提供一个沉静地重温记忆的场所。

它躲藏在杂乱的树丛中,门前插着十余杆发黑的标枪,院子里是三棵槐树,槐树后面是三棵杏树,错落有致,仿佛深有用意;边上是一座二层的房子,底层窗户中透出了黄色灯光,歪歪斜斜的门楣上交叉搭着三支巨大的海象牙骨,粗陋雕刻出来的酒盏形状表明这是一家酒馆,但上面没有名字,大量堆积的破桌椅碎片喝醉酒似的依靠在山墙上,仿佛这儿经历过无数次的打斗。

羽裳进门去买点食物,而风行云就在院外的树阴下坐下,他摸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铁指环,心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他的目光离不开那座传奇的城市,他的目光偶尔会越过城市看到东面的洄鲸湾,在水面上大片跳跃的阳光让他无法看到更远,但他知道海的那边是羽妖陡崖。

他微笑起来,想起自己在那些悬崖上跳上跳下的日子,想起向瓦琊在山顶上手忙脚乱地收拢着他们的羊,想起溪水里拥挤着姑娘,嘻嘻哈哈地嘲笑着每一个人。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在那一刻,他的心突然极度紧缩起来——仿佛是他做出的选择,改变了这一切。

越过那条河,就会给村里带来灾祸。村里的长老早这么说过。而他不但越过了那道界限,还进入了蓝媚林。

真的是他带来了灾祸,改变了所有这一切吗?

客栈的门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此刻正是它生意好的时候,风行云发现在这里出入的人都是些头发虬结,有着狼一样目光的粗鲁汉子,他们的衣服或光鲜或破旧,但那不妨碍他们在各自的腰里别上明晃晃的匕首和短刀;他们吞云吐雾,出言不逊,看上去绝非善类。他们每个人经过的时候,仿佛都在不怀好意地盯着他。这些景象让他更加没有把握,如果有再次选择的机会,他会选择这条路吗?

白晃晃的道上又扬起一道尘土,那儿来了一匹白骆驼,带着斑点的驼峰之间,是流苏闪亮的绣花鞍垫。骆驼上坐着一位年轻小伙子。

“小兄弟,”看到风行云后,他拉住骆驼问道,“这儿到厌火城还有多远?这儿有位叫露陌的人吗?我在找一位叫露陌的女孩。”

风行云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抱歉的笑容。

那小伙子高高地骑在骆驼上,在显露出一点失望之前先冲他笑了,露出一口白得发蓝的牙齿。风行云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块圆形的玉,在一根黑色的绳子上晃荡。

那小伙子的笑容仿佛一阵无拘无束的风,驱散所有不快的阴云,在那些云没来得及再次收拢之前,他就大喊一声,猛踢了一下骆驼的脊背,驾着它跑远了。

“哎——哟。”一个人影闪出门来喊道,吓了风行云一跳。那是名个子矮小的肥胖老头,套着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围裙。他乐呵呵地冲风行云说:“蹲这干啥呢,远来都是客,来了就到里面坐会儿吧?”

“不用了,”风行云脸色一红,“我们还赶路呢。”

羽裳正好出门,手里提着个油纸包。那老头针一样的小眼睛在他们满是尘土的身上滴溜溜一转,又在他脖子上挂着的指环上停留了一会,乐呵呵地说:“你们等着。”

他飞快地退入门洞中,眨眼工夫又冒出来,娴熟的动作就犹如一只巨大的仓鼠。他又给羽裳手上加了一包干腊肉。“自己熏的,好吃得很,”他吧唧着嘴,挤了挤眼睛说:“第一次来厌火城吧——这儿比你想象得更好,也比你想象得更糟糕——有什么大麻烦,你就到长生路找铁爷,报我苦龙的名字。”

“啧啧。”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风行云的指环,“这东西可是少见得很,你还是把它藏好吧。”

没等风行云道谢,胖老板已经一溜烟跑走了,他一路跑着喊道:“虎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把鱼干放在屋顶上晒,楼板会塌的——”话音未落,那边已经传来了“轰隆”一声大响,碎片尘烟乱飞。

“啊,鱼干原来有那么重吗?”风行云不解地说。

一位站在旁边的客人“呸”的一声,吐出了根牙签。他歪斜着眼看着他们说:“不是鱼肉重,是虎头有那么重。”那条汉子长手大脚,穿着粗陋的衣服,帽子上轻佻地插了根鹰羽,灰黑色发卷的头发说明了他也不是羽人。他鬼鬼祟祟地偷笑着,冲羽裳抛着媚眼。

不知道为什么,风行云不再觉得这些人可怕了。这些粗陋的,肮脏的,满身臭气的无翼民身上隐藏着一种令人亲切的东西,比那些衣着光鲜满身香气的公子或者将军表现出来的要亲切得多。

他不再害怕,他不再担心将要前往的地方会有什么发生,那位胖老板的笑容和刚才那位白骆驼骑手无拘无束的笑容给了他新的力量。

羽裳正在看着他。

“好了,我们走吧。”他说,挺起了胸膛。那一大队人数众多车马华丽的队伍,正从他们的来路拥拥挤挤地走过来。

在拉着羽裳的手离开这儿的时候,风行云可不知道,这座看上去令人亲切异常的客栈中,即将有一场龙争虎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