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难逢

作者:子鹿

晚上六点,徐婵坐公交回到小区门口。

大热的天,她穿着浅棕色的统一家政服,拎着半个切好的西瓜,是在小区门口超市买的。池芮芮喜欢吃水果,尤其爱吃西瓜。

这几天刚到家政公司,主管还算好说话,培训了三四天,今天第一次入户打扫卫生,挺累人。她头发有点乱了,但懒得去捋,快步往单元楼走,正遇上要出去的蒋正华。

蒋正华出了名的热络,迎面冲着徐婵打招呼:“哟,刚回来啊。”

“啊,刚下班。”徐婵有些局促地回应,“出去啊蒋老师。”

“家里盐没了,去超市买一包。”蒋正华说完,又想起来什么,有些关切地问:“对了,芮芮的学校找好了没有?”

说起这个,徐蝉表情明显有些发愁:“还没有呢,她哥哥倒是帮她把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但是问了几个学校都说报名已经停止了……”

再几天就要开学了,刚准备读小学比读一半转学复杂很多,学籍就是大问题,大部分学校幼升小招生又只到八月初,这几天池钺都在带着池芮芮找学校。

蒋正华一听也跟着着急,沉思片刻道:“我倒知道有个学校,新批的,今年刚招第一届学生,估计生源不够。”

他对着徐蝉耐心解释:“新学校嘛,环境挺好的,就是离我们小区有点远,坐公交得半小时。学校也没什么名气,师资力量怎么样家长也不清楚,好多还是不敢把孩子放过去。不过芮芮当务之急还是先找个学校念书,别耽误了,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考虑,你觉得呢?”

徐蝉目光瞬间明亮起来,连忙道:“当然,能按时上学就行。那……现在还能报名吗?”

“应该可以。”蒋正华想了想,“我有个师大的老同学在里面,今晚打电话帮你问问。”

峰回路转,徐蝉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止不住地道谢:“谢谢你蒋老师,真的麻烦你了,谢谢你。”

她性格安静内敛,也不太会说话,只会道谢。想起来手里还拎着西瓜,又给人手里递:“蒋老师,这个你带回去吃。”

蒋正华连连摆手制止她的道谢,也挺高兴:“不用不用,都是邻居,孩子读书最重要,快回去吧。”

徐蝉还想坚持把西瓜递给他,蒋老师脸色一变,这才想起来:“哎哟,我的汤还等着盐呢。”

他火急火燎地几步窜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快回吧,水果给两个孩子吃。”

蒋正华当晚就问了人,新学校生源确实不多,蒋正华说了几句情况,对方就让把材料先交过去看看。材料都是池钺准备好的,没什么问题,就差个体检报告,需要在当地医院做了交过去。

徐蝉当然是没时间的,让池钺带着池芮芮去,却又有些担心。

“芮芮身体一直不好,刚好这次做个体检也好,就是不知道学校看了体检报告会不会……”

徐蝉声音很轻,说到这儿看了一眼在客厅里看动画片的池芮芮,没有继续往下。池钺把洗完的碗擦干净,一个一个放回原位。

“不会的,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她现在身体好很多了。”

徐蝉听到肯定的回答,这才放下心:“那你带她去体检,也去看看你手上的伤。”

池钺手上的伤到宁城时拆了线,现在差不多已经好了。但他回头看到徐蝉小心翼翼又有些担忧的表情,这次没有拒绝。

“好。”

“这下好了,你和芮芮都能按时去上学。”徐蝉心情好,脸上也带了笑。

“ 我上班和芮芮顺路,早上送了芮芮就去上班。这几天订单多,抽成和奖金也多。你以后就不要出去兼职了,安心学习。”

池钺看向徐蝉,她才40来岁,细细的皱纹已经爬上了眉心和眼角,日复一日的辛苦换来的。但池钺难得见她心情这么好,说话也难得的笃定。池钺笑了笑,没说好不好,只是说:“我也可以送池芮芮上学。”

“你起那么早,她哪起得来啊。”徐蝉笑着说,“平时叫她起床都得三请四催的。”

她高兴,说话的声音也大了点,被池芮芮听到了,对方红着脸大声反驳:“我没有!”

徐蝉逗她:“你没有你没有,那明天能早点起来吗?”

“能!”

“能就喝了药早点睡。”池钺说,“你看了一小时动画片了池芮芮。”

池芮芮怏怏关掉电视。第二天倒是说到做到,早早起床被池钺带去了医院。

她小时候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像其他孩子那么害怕,抽血也不哭,没等护士提醒就坐在凳子上,乖乖掀起了袖子。

护士一早上没休息过,已经累到有些麻木,垂头拆开针管才去看池芮芮的手臂。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飞快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姑娘和旁边的池钺。

“另一只手也是这样,血管不太好找。”池钺说。

这句话他以前也说过很多次了,已经成了习惯。池芮芮乖乖也跟上了一句:“辛苦了姐姐。”

小护士连连道:“没事没事没事。”小心握住了池芮芮细细的手腕。

做B超的时候,池钺就不能进去了,只能站在隔间等着。隔着一层蓝色的布帘,听见里面检查的女医生叫池芮芮躺在床上,准备检查。

“来,阿姨帮你掀开衣服,我们看看肚子好吗——”

话说到这儿,医生明显的停顿了一下,轻轻说了句“呀”,语气里有些控制不住的惊讶,但立刻恢复了正常。

“……好,可能会有点凉好吗小朋友。”

……

池钺安静地听着,目光不知道放在哪儿,最后落在不远处同样体检的一个小姑娘身上。

对方看起来比池芮芮大点,估计刚抽了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手勾着大人脖子不放,被爸爸抱在肩头转着圈哄。

池钺看了一会儿,转过头。

体检的人不少,很多项目都需要排队。上午池钺带着池芮芮把需要空腹的项目做完,带她简单吃了点午饭,又接着在不同的楼不同的科室跑。

池芮芮明显累了,整个人蔫了吧唧,有些走不动路。天气太热了,池钺让她把外套脱了,池芮芮没动弹,隔了一会才小声说:“人太多了。”

池钺没再说话,用没有伤的那只手把她抱起来,在医院来回奔波。

CT报告刚出来,池钺去取的时候护士看了他一眼:“池芮芮是吧,肺部和肝功能有一点问题,需要医生和你说一下啊,四楼左边第二个科室。”

池芮芮听见了,静静趴在池钺肩头不说话,到科室门口的时候池钺犹豫了一下,把池芮芮放在门口的椅子上。

“我进去几分钟就出来。”他蹲下身对着池芮芮说,“你坐在这儿,哪也不要去。有问题就进来找我,知道吗?”

池芮芮点点头,有些惶恐的小声问:“我还可以上小学吗?”

“当然可以。”池钺语气很笃定,他用手蹭了下小丫头额头上薄薄的一层汗珠。

“这里人少,要不要把外套脱掉?”

池芮芮看看四周,这里人确实比外面少了很多,也没什么人注意到这对兄妹,于是点点头,池钺帮她把外套脱下来放在一旁。

“这个检查完我们就走了,晚饭你要吃什么,肯德基还是麦当劳?”

池芮芮又有点高兴起来:“肯德基!”

“那就在这儿等我。”

池芮芮点点头,乖乖坐在椅子上目送池钺进去。

脱了外套的确很凉快,池芮芮没有刚才那么蔫巴了,手撑在座椅边缘,有些好奇地转头打量四周。

蒋序刚从楼上拿了一堆药下来,远远就看见池芮芮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摇晃着脑袋四处望。

他刚开始还有点不确定,直到池芮芮四处乱撞的目光和自己对上了。小丫头看见这个长得好看还会给自己糖的哥哥倒是挺高兴,冲人飞快招了招手。

……怎么哪都能遇见,宁城就这么小么。

蒋序扫了一眼,问题少年不知道去哪了,只留小姑娘一个人。

蒋序走了过去,在心里评价这哥哥真够心大的。

池芮芮不知道他所思所想,喊了一声:“哥哥好。”

“你好。”蒋序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

“哥哥在里面。”池芮芮指了指科室门,“我生病了,医生叫他进去。”

蒋序想说你哥就这么把你一个人放在这自己进去了,听到后面那句又明白了。

估计是担心小姑娘听到病情害怕,所以把她放外面等着。

蒋序把刚才的评价稍微收回,小姑娘说完,又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哥哥,你也生病了吗?”

“摔了。”蒋序抬了下包了纱布的膝盖给她看,站着有点疼,他干脆坐在人旁边,和六岁的小姑娘聊得有来有回。

池芮芮目光中充满同情:“疼吗?”

“还成。”

“走路的时候摔的吗?我以前也摔过跤。”

“不是,踢球的时候。”

蒋序答,又偏头去看池芮芮。“你呢,哪里不舒服——”

他说话的时候,池芮芮正好奇地盯着他包了纱布的腿看,犹豫着伸出一只手,大概想去轻轻碰一碰。

这么一来,蒋序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池芮芮的手臂上。

对方从肩膀到小臂中央都是狰狞恐怖的疤痕,相互交错着缩紧和凸起,整只手臂皮肤因为疤痕凹凸不平,都是深浅不一的红褐色。

蒋序脑子嗡一声,接下来的话当即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条件反射看了一眼对方另一只手,比右手好一些,但也是疤痕交错。

池芮芮轻轻碰了一下蒋序的纱布边缘又赶紧缩回,生怕把蒋序弄疼了,抬起头小大人似的叮嘱道:“不要碰到水,过几天就好啦。”

蒋序触电似的收回目光:“……好。”

池芮芮发现了,她对这样的目光很熟悉,立刻缩回手,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太礼貌,抬头观察蒋序的表情。

对方不像幼儿园的同学一样是害怕或者厌恶,离自己远远的。有点像自己哥哥平时发觉自己生病、跌倒、或是被人欺负的样子。眉头微微皱起来,看起来有点难过。

池芮芮紧张的心情平复了点,看到蒋序的表情,反而拍拍对方,一副很理解的样子安慰他:“被吓到了吧,没关系,别害怕。”

“……不是。”蒋序马上回答,“不是被吓到的。”

他停顿了一下,去看对方的眼睛,又认真答:“没有被吓到,我刚才腿太痛了走神了,对不起。”

池芮芮到底是个孩子,觉得这个理由很有道理,轻易被说服了。

“很疼吗?”

“现在好点了。”蒋序说。

医院透亮干净的走廊里,座椅上一大一小两个病号坐在一起,小的那个安慰大的。

“没关系,等好了就不疼了。”

蒋序看着这个只见过一两次的小妹妹,心里突然有点难过。他垂下眼睫,轻轻摸了下对方的头。

“你呢,现在还疼吗?”

池芮芮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道男声突兀的插了进来。

池钺站在科室门口,目光中的冷漠和语气里的一样显而易见,他盯着蒋序,冷声道:“关你什么事?”

蒋序立刻站了起来,差点又撞到了伤口。池钺却没有看他,低头把池芮芮的外套拿起来抖开,给小姑娘穿上,刚穿好两只袖子,他听见旁边的人说了句“对不起。”

池钺愣了一下,抬头去看蒋序。

对方站在一边,不像前段时间早点摊前那么理直气壮,也不像威胁自己要打断手的时候那么凶巴巴。蒋序像是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整个人和他的睫毛一样垂下去,又轻声地、诚恳地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