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绵绵打在落地窗上,没有声音,只由水流浸润出蜿蜒痕迹。房间里的空调持续开着,温度虽暖,气氛却冷。
蒋序一连串的发问像是在作庭辩,但语气却不如工作时那么镇定自若,说到最后一句话,他尾音甚至有点发抖,呼吸声显得有些急促。却依旧不躲不避,望着眼前地人不挪开视线。
静谧之中,池钺垂眼凝视着他。蒋序胸口微微的起伏着,眼尾稍微有些发红,因为情绪过于激烈,眼角睫毛都带着一点湿润,那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睛里是池钺曾经熟悉地干净和无畏。
其实蒋序这么多的问题,归结到底只有一句话。
为什么要在我假装遗忘了过去种种,努力扮演一个成年人来面对你的时候,你要对我像从前一样好。
池钺心脏收紧,敛目低头,伸手轻轻握住了蒋序有些发颤的手腕,把人带到沙发前,让蒋序坐下。
随后他蹲在蒋序身前,抽了一张桌上的纸巾,折了一折,抬手轻柔地盖住蒋序的眼睛,替他沾掉眼睫那一点湿润。
薄薄一张纸暂时遮住了蒋序的视线,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感受到透过纸张的灯光柔和朦胧。池钺的声音比他的动作还要温和,在此刻同时传过来。
“看到我发的照片了?”
因为对方的动作,蒋序刚才沉重焦躁的情绪七零八落,奇异的平复了一点心绪。他沉默着不回答,眼前的纸巾被池钺收走,蒋序重见光明,看见池钺半蹲在自己面前。
他最后一点情绪也消散干净,移开目光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大学?”
池钺有问必答,目光和语气都很平和。
“大学的时候见过一次周老师。”
具体的时间是在池钺快要毕业前。
他大学就在申城,放弃了更好的专业就读金融。因为成绩优越,大四时就拿到了现在公司的实习资格。池芮芮马上升入初中部,申请了住校,不再需要池钺照顾。池钺每天往返在公司和学校,偶尔需要出一趟短差。
他是在出差去杭州的高铁上遇见的周芝白。对方去参加同学婚礼,刚好和自己一个车厢,抬头就打了照面。
周芝白没想到能遇到池钺,神色比池钺还要激动一些,不断询问对方的近况。
当年池钺家里突发变故,她作为班主任跑前跑后,时时刻刻担心对方高考受到影响,又担心过分的关切会伤害学生的自尊。只能力所能及帮忙处理学校这边的事宜。幸好后来她特意看过,对方高考成绩不错,应该能报了好的学校。
果然,面对周芝白的询问,池钺说了一个学校的名字,专业却和当初他说想考的那几个不同,是金融。
周芝白愣了一下,立刻回答:“挺好挺好。”
周芝白想起来高二的一次英语竞赛,自己带着他们去参加,请他们吃了顿饭,聊到以后的志愿。他们当时坐在一起闲聊,点评各种适合或不适合的专业,推荐他们天南海北的去,读自己喜欢的学科。
她当时是真的觉得,这群年轻人是可以轻易去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生的。
周芝白眼眶有点酸,低头喝了口水,神情恢复自然。
“李老师当时就想挖你去读理科,也算是达成他的愿望了。”周芝白开着玩笑,“不像蒋序,当了我三年课代表,结果跑去学法律,把我气够呛。”
池钺的一点笑意轻微凝固了,跟着重复了一遍:“法律?”
周芝白见他不知情的样子,反应过来对方当时不在学校,甚至不在宁城。
“他考到了北京,学法律,也快毕业了。”周芝白说。
下车时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分开之前,池钺问了蒋序学校的名字。
“……然后你就来我学校了。”蒋序说。
他今晚没有喝酒,却感觉自己有些醉了,胆子大得过分。又或者不是醉了,只是在这个与池钺单独相处的时刻,对方家里的常春藤和那把吉他给了他底气,他好像又回到了横冲直撞的17岁,盯着对方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池钺注视着他,回答:“我就是……想看看。”
毕业那天学校里人很多,池钺在里面待得时间不久,但还是去了很多地方。
图书馆,教学楼,红墙绿草,还没来得及变黄的银杏树,以及形形色色穿着学士服穿行在校园里的学生。池钺穿行其中,第一次切实的感知到,蒋序大学四年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
在走之前,他拍了几张照片纪念蒋序毕业,希望对方前程似锦。
与蒋序把池钺死死埋在心里,不许任何人——包括自己去翻阅不同。池钺在这些年里很多时刻,会突然想起蒋序。
他会想蒋序此刻在哪里,从事什么工作,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最好是顺遂的,美好的,圆满的。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每一个时刻都平坦顺利。永远像十七岁第一次见面那样澄澈热烈。
他为蒋序预设了很多种人生,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现在这样——这么多年过去,蒋序依然因为自己而难过。
外面的雨稍微大了点,打在落地窗上发出声响。客厅里依旧很安静。
其实蒋序还有很多问题池钺没有回答,但是他不再往下问。池钺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饿了吗?”
这么多年过去,池钺的厨艺依旧很好,动作熟练利落。几道家常菜,大多都口味清淡,不见辣椒。唯一有一道牛肉里放了一点青椒,池钺解释:“水果椒,不辣。吃不惯就挑出去。”
蒋序想起方才在车上,自己说挑食,对方说知道。他默默扒了一口饭,突然出声:“其实现在我能吃点辣了。”
蒋序已经不像高中那么挑剔,不吃这个不吃那个,买个粥还需要池钺和他换。毕竟工作这么多年,不可能每次都有人惯着自己的口味。
池钺反问:“喜欢吗?”
蒋序一怔。
池钺声音淡然:“不喜欢就不吃。”
饭桌上两个人气氛比刚才好了点,聊到了工作,又聊到了大学,聊到了池芮芮。
池钺当初上大学时池芮芮刚读三年级,其中的麻烦和辛苦蒋序没办法想象。但此刻对方说起来,反而轻描淡写。
“其实还好,就是池芮芮上学比较麻烦。”池钺回答,“学校的老师,还有之前负责我爸妈案子的警察帮了很多忙。”
他说得那么简略,仿佛那些年真的过得很轻松。
“她马上就放假了,你有时间可以见见她。”池钺说。“她很想你。”
蒋序点点头,又想起来什么,说:“可能要过完年。”
他解释:“我下周就回宁城了,要待久一点。”
春节将至,他要回宁城陪父母过年。
一顿饭吃完,时间到了九点,已经接近休息时间,蒋序起身告别。
池钺没有多言,只是说:“我送你。”
蒋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报了地址。两个人住的地方隔的有些远,一路上车里安静无比,只有导航偶尔蹦出来的指引声,和雨水砸在车窗上的声音。
雨不见小,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把他们困在车里,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
蒋序忽然问:“有烟吗,我想抽支烟。”
下一秒,池钺踩了一脚刹车,后面立刻传来尖锐的喇叭声。
他扭头盯着蒋序,片刻之后才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没有,我戒烟了。”
蒋序并不意外的样子,对他笑了一下,回答:“算了。”
等进到了蒋序的单元楼下,外面的雨依旧很大。池钺车上没有放伞,他看了一眼天气,皱起眉问:“要不要等一等?”
蒋序摇摇头:“两步路的事。”
他打开车门下车,又把门重重关上,冒雨跑进了楼道。
池钺看着他的背景消失在雨幕里,并没有急着离开。他关了车灯,熄了火,一个人坐在车里,陷入黑暗之中。
他抬头去看蒋序住的那栋楼,层高并不高,此刻全都黑着灯,在雨中静静矗立。
他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一间房间亮灯。
池钺怔住,眉头微微皱起。手机在此刻震动起来,蒋序的头像闪烁在屏幕,成为唯一的光源。
池钺接起电话,那头蒋序问:“怎么还不走?”
池钺隔了几秒才回答:“想看你到家。”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蒋序直接挂掉了电话。池钺预感到了什么,转过头,蒋序去而复返,重新走进了大雨里,往自己这边过来。
池钺神经跳了一下,立刻下车。
蒋序已经走到了池钺面前,池钺垂眸看他,双眼幽暗,声音有些低哑。
“这么大的雨,疯了吗?”
“可能吧。”
蒋序满不在乎,仰头对着池钺笑了笑。大雨声里,他说话的声音很清晰。
“其实刚才在你家,我问的不只是你为什么要去我的学校。还有很多以前的、现在的问题,你没回答我。”
没等到池钺开口,蒋序自顾自的往下说。
“但是算了,我觉得我已经找到原因了,只是缺一点证词。所以现在,我给你说一句话的时间,就当是法庭上的最后陈述。”
蒋序重复了一遍:“最后一句了,池钺。要是没说对,我们就真的不要再见了。”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把他整张脸包括睫毛淋得湿漉漉。他的眼睛看起来也含着水雾,却固执地盯着眼前的人。
十年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但蒋序骨骼里藏着的倔强,依旧随着岁月不断生长。
“你要想好说什么。”
楼前的路灯光线惨淡,雨水铺天盖地,整个世界模糊不清,两个人站在雨里,眼睛只有对方的倒影。
池钺看着蒋序,心脏和喉咙一起发紧。雨水顺着衣服浸入皮肉,让他的血肉凉得发痛,又叫嚣着想要冲出樊笼。
蒋序太聪明了,池钺想。
他在两个人重逢之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里,找到了池钺难以掩藏的,关于爱的证据。
他抬起手碰到蒋序冰冷湿润的脸,像是很多年前那个晚上,碰到蒋序的眼泪。
池钺终于在满天雨水里开口。
“蒋序,这次我追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