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

作者:阿耐

电梯到地下一层,陈昕儿却面红耳赤地站在电梯里无法挪窝。田景野扶着电梯门,疑惑地问:“怎么了?再不行你把注会证找出来给我,我替你去朋友的事务所里挂个名,你每月领钱就是。多大的事儿,咱今天又不是来面试。”

陈昕儿更是快将脸埋进胸口出不来,“我还差一门……没考就去深圳了。”

田景野愣了一下,但立刻若无其事地道:“哦,那也没什么。走吧,吃饭占位置去。”

可陈昕儿不肯挪窝,期期艾艾地非要把话说清楚,“那时……那时宁宥一边怀孕生子一边气贯长虹地在职读研拼下硕士和工程师,我却被公司开除,我一张脸没地儿搁,就跟她谎称我拿下注会了。当时大家都知道我在考,都没怀疑。但我自己心虚,怕他们问起,也再说他们帮我找新工作时候总提到注会,而且……你也知道的原因,我索性跑去深圳了。田景野,楼上那公司太高档,我不行的,还是算了。”

田景野继续耐心地回避问题,道:“跟宁宥竞争很辛苦的。”

陈昕儿激动了,“是啊是啊,为什么老天不公平,三千宠爱在一身呢?脑袋好,长得好,谁都爱她,甚至做坏事都从来不会被戳穿,人真是越活越不得不信命,什么都是命中注定。命不好的人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老天只要拿手轻轻一拨,努力全去了反方向,越努力越过得差。我这几年什么都努力过了,我认命,认了,好不好?”

田景野听得哭笑不得,朗朗上口地冲出一句口水话,“你一直长得很好……”说话时候不由得仔细看向灯光亮堂的电梯里的陈昕儿,赫然发现如今的陈昕儿鼻子两边高耸着两团孤拐的颧骨,一张脸充满令人不忍卒视的晦气相,早已不见当年阳光灿烂一根筋的骄傲。田景野无法睁着眼睛说瞎话再提违心的赞美,只好拐了个大弯,道:“你认命,让我这种吃过三年牢饭有妻离子散的人情何以堪。我还没认命呢。走,吃饭去。呵呵,这话我都说第几遍了啊。”

陈昕儿不由自主地走出电梯,电梯在她身后急速关上,夹缝里灯一闪,逃命似的上去了。陈昕儿都顾不得这些,只追着田景野道:“我们怎么会一样?你浑身都是本事,到处都是朋友。我呢,招聘广告上已经不要我这种年龄的人,我又除了大学文凭没别的证,个人简介拿不出去,个人工作经验完全落后,如果单位深入调查一下我还是个被开除的,我完全就是个拿不出手的人,我除了结婚做住家主妇,我还能做什么?可又有谁还会要我这种人?同学都在笑话我,是吧?我现在出门都不看人,省得看见熟人还得打招呼,可惜我没能力搬走去别的市,我在这儿出门浑身如背芒刺,如过街老鼠。更不用说上班。本市不大,本地人工作中熟悉了牵来扯去唠叨几句就能发掘出我是谁,我做过什么……”

田景野听得头大如斗,他试图让自己可怜陈昕儿,表达同情,却挣扎着发现他做不到,他反而理解了简宏成的厌烦。但他还是绅士地替陈昕儿打开车门,请陈昕儿跟太后似的坐在后面。田景野以为陈昕儿会谦让到副驾驶座,可陈昕儿二话不说钻进后座妥妥地坐下了。田景野不由得微微摇头。谁的生活都有起有落,可大多数人不顺的时候会自己寻找出路,会抓住救命稻草,而不是如陈昕儿浑身满满的负能量,看不见别人的痛苦,看不见自己的好处,不思进取,只一股脑儿复读机一般地埋怨埋怨埋怨。久而久之,谁能不抱头逃离?

陈昕儿等田景野一上车,便继续她的唠叨,“真的,现在办公室里做事跟我那时候完全不同,现在什么都要证,什么都持证上岗,连去做张信用卡都要问你社保号,人真是稍微落后一下就寸步难行。我在家里关了那么多年,走出来……”

田景野听得终于不耐烦了,将刚点火的车子熄了,扭头道:“你不打算在这家公司做?”

陈昕儿一接触田景野严肃的脸,有点儿懵,忙道:“这家太高级,对技能要求一定很高,而且大办公室人多嘴杂,员工又普遍年轻,我看跟我同龄的只有清洁工阿姨……”

“那就算了。”田景野打断陈昕儿的话,“我送你回家。你家里的面条还够吃几天?”

“两天。问这干嘛?”

田景野叹口气,“今天周六,我下周二再去找你。我现在有事,不请你吃饭了,我送你回家。”

陈昕儿吃惊,看了田景野会儿,幽幽地叹息,道:“我狗肉包子上不了席,让你讨厌了吧?全班这样的人只有我一个了,我那天真不应该请出曹老师办同学聚会……”

田景野赶紧再次点火启动冲出车库去,任陈昕儿在后面唠叨而不敢回答一句,早送走陈昕儿早好。

宁宥一直眯着眼看宁恕的动静,一边心里着急老妈那边的事儿。她太清楚她妈妈,一口拒绝去上海之后,她就别想再劝说了,没用。但还有宁恕可出马。为了妈妈,宁宥怎么都得尝试一下。

她再发一条短信给宁恕:刚跟妈妈谈了一下,破裂。我立刻找你谈话。发完短信,宁宥便起身走向水库边。

宁恕这回很警惕,收短信收得非常及时,看清短信,正好程可欣也慢吞吞走近。他立马对赵雅娟道:“赵总,我有个熟人正好也在,我过去打个招呼。”等到赵雅娟点头后,随即又周到地与程可欣赔个罪,匆匆走开。

熟人?程可欣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加倍不解。

赵雅娟看着程可欣,而不是看向宁恕的方向,不动声色地微笑道:“看来今天这偏僻地方来的人还挺多。”

程可欣忙收起狐疑,笑道:“刚才在上面亭子里看捕鱼,还真想也上船试试呢,好新鲜有趣。都冲着这个来的吧?”

“我就知道你们年轻人会喜欢。小宁很有才,我刚请他过来我公司帮我,他答应了。我也很想请你来帮我,我跟你爸说去。”

“谢谢赵总垂青,不过我做外贸闲散惯了,想睡懒觉就迟到,想好好做就加班,都不用跟谁去解释去争取,可能到大公司做会拘谨死,怕怕。”程可欣一边说一边做了个鬼脸。

赵雅娟看着笑,“已经活出境界了,比我们这把年纪的人都想得明白。小宁这个人怎么样?”

程可欣小心地道:“能力很强。”

赵雅娟笑咪咪地道:“我问的是人品。”

程可欣竟是无法一口咬定“人品很好”,她依然是小心地回答:“我跟宁总接触不多,只是校友,不过从他拾金不昧来看,已经够说明。”

赵雅娟却从前后两条截然不同的回答方式里听出区别,一笑而过。程可欣到底着了更老的人精的道儿。

宁恕大步赶去,速度几乎赶上竞走运动员了。他总算是离赵雅娟们远远地截住了宁宥。然后,什么都不说,就看着宁宥。

宁宥也看着这个弟弟,尤其是看着他冷漠的眼神,一口冷气直透心底。她便也什么寒暄都不讲了,直接道:“昨天清早发刷屏邮件告诉你唐叔叔家开始动手了。但你没给我回复。今天又得到更进一步的消息,是唐叔叔妻子胃癌动手术后心情不好,惦念旧事引起。既然如此,我想……”

宁恕却冷冷地问:“谁告诉你的?”

宁宥冷笑,“呵呵,明知故问。你是不是想接着问我跟简宏成是不是交换情报出卖你,方便简宏成整你?No,你把自己想得太能干了。接着说,怎么安置妈妈?你昨天想过了没有?”

宁恕被宁宥戳得差点儿跳起来,可不由得回头看了赵雅娟那边一眼,不得不忍住,压低声音怒道:“你不是不管妈妈了吗?你跟简家走一路去好了,妈妈我会管,你少插手。”说着,宁恕就转身要走。

宁宥没追,知道追也追不上,她站原地冷冷地道:“话没谈完别急着走,这是做人最基本修养。难道要我当着众人面恶形恶状?”

宁恕几乎是刹车片冒着青烟地收回了脚步,打死他都不敢再走开一步,因为不远处赵雅娟看着呢。“你还想说什么?我说完了,我会管着妈。”

宁宥冷笑:“我一不信你有能力护住妈,二不信你有这人品先护住妈再呈你的意气。可妈刚才电话里明确表态不肯搬上海,我只能无可奈何找你来商量。我不要你的许诺,我只要你说出你的办法。”

宁恕被戳得心里暴跳如雷,却连身形都不敢摇动一下,唯恐被赵雅娟们看见——

宁恕被戳得心里暴跳如雷,却连身形都不敢摇动一下,唯恐被赵雅娟们看见。他忍不住低吼:“要不要这么卑鄙?你是不是也这么对待郝青林,才逼得他找外遇?”

“对啊,我这么卑鄙,才领出你这么个弟弟。”宁宥说着迈步往宁恕总是探头探脑张望的方向走去,“怕你没见识透,我卑鄙给你看。”

宁恕立刻服软了,他想不到宁宥今天不仅是来真的,而且是完全不肯让着他,他又不能伸手拦截,怕被赵雅娟们看出不正常,他只能服了软,“拜托,我错了好吗?我道歉。但你让我当场拿出办法,我怎么能够,你不是为难我吗?”

宁宥不知怎么的,看着这样的弟弟心里一抽,“我昨天已经通知你。”

“还是我错,行吗?那你要我怎么办?”

宁宥心头的异常一点儿没消失,她盯着宁恕的脸,像盯一个陌生人一样盯着弟弟的脸,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她错在还把宁恕当弟弟,是可以托付的家人。她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么重大的事,从昨天到现在,整整超过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宁恕什么方案都没有,已经说明问题了。她扭开脸,往回朝亭子走去,“忙你的去吧。打起精神来,抹一下刘海。”

宁恕一愣,但立刻转身飞奔回赵雅娟那边去了,中途匆匆将垂落的刘海抹回去。

宁宥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等脚步远了,她才停住,但没往回看,在夏天的骄阳下,她满脸秋风萧瑟。

田景野狠狠心将陈昕儿扔小区大门口,自己赶紧驾车拔脚就溜。溜到一个看不见地方,才找车位停下给宁宥打电话。可一听宁宥的声音,先放下陈昕儿这头,关切地问:“你碰到什么事了?怎么声音里有金属刮玻璃的森冷感觉?”

“宁恕,我养出来的宁恕,一定是我们小时候妈妈没时间教他,我又很小不懂事不知道怎么带他教育他,他怎么变得……变得……没人性诶。”说到这儿,宁宥再也憋不住,哭了出来。

田景野道:“说句不中听的,他又不是你生的,你对他没有责任。他变成怎么样,关你屁事。你从小把他拉扯大,我们背后都说你像个小妈妈婆,你对得起任何人。”

“可是……可是……心绞痛!”

“哈哈,没事,没事,认清事实也好。”

“你也觉得宁恕不对劲?”

“既然你已经看清楚,那就放心里吧,别再提了,以后遇到他心里有打算就行。不管怎样,他都是你弟弟,这辈子都没法改了。”

“可他小时候……”

“一说小时候,我快被陈昕儿唠叨疯了,简直是十倍于祥林嫂啊。我暂时放弃给她找工作。她还有两天的口粮,我等她饿一天后再去找她。”

宁宥道:“陈昕儿暂时饿不死,她有几只包保值呢,还有手表也能卖钱,哪买哪卖,她比我精通。”

“就是说,我操办得早了?”

“不算早。换大多数人一礼拜酱油面条吃下来,还不着急想出路啊。你肯送上门去操办,简直是雪中送炭。只想不到她问题这么严重,你试探出深浅了。”

“她似乎完全放弃挣扎,她觉得她一无是处,而且觉得没脸见人……”

“知道,知道,她那天喝醉跟我说了很多。是个大问题。我们耐心点儿,别操之过急。”

田景野看宁宥自己也遇烦心事,不好意思再拉住宁宥多说,虽然他惊诧到爆,心里有滔滔不绝的感想需要找人说说。他主动结束了通话。

宁宥气闷心烦,又原路折回去,去水库边找儿子。儿子还没上岸,她一个人找石头堆砌起一只土灶。主人过来招呼:“宁总干嘛呢?”

宁宥忙笑道:“索性让我儿子疯玩到底,问你借口锅,我跟我儿子水库边自己捡柴禾烧鱼汤吃。”

主人道:“怎么可以这么简单,我们里面吃去,今天好几拨朋友呢,大家都认识认识。”

宁宥一口苦水吞肚子里,笑道:“我这死技术贪清静,还是让我跟儿子玩吧。”

主人走后,宁宥苦笑。她要是上桌,宁恕就完了,她能管住自己嘴巴,灰灰的嘴巴可管不住。她只好找风雅好玩的借口帮宁恕一把。她很不争气,最终又忍不住帮宁恕一把。这仿佛是她的自觉。而此时,宁恕正在不远处。

程可欣见赵雅娟又拉住宁恕谈工作,便赶紧找借口走开,她帮主人拎一口大锅送给宁宥。她当然是一眼看见宁宥哭过的眼睛,心里的狐疑再添一分。宁恕看见,吃了一惊,可又不敢有所行动,脸上的肌肉都快僵了。

程可欣走到宁宥身边时,郝聿怀又抱一条大青鱼跳下船,经过宁恕身边。小孩子到底是演技差,他慢下脚步好好看了宁恕几眼,可想到妈妈的嘱咐,再说宁恕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不跟他打招呼,便心里嘀咕着跑开,很快就跑到妈妈身边。“妈妈,大青鱼来啦。”

宁宥强打笑容从程可欣手里接了锅,又看着飞奔而来的儿子笑道:“还真让你捉到大青鱼啦?怎么捉到的?”

郝聿怀做出龅牙笑,不好意思地坦白:“叔叔们都已经把鱼倒到船舱里了,我连抱三条,他们都说不是,直到第四条才抱对青鱼,可我刚抱起来就被鱼顶翻了,我掉到鱼堆里,好滑溜啊好臭啊,哈哈哈。可终于让我捉到最大的青鱼了。耶!”他全心全意对付着怀里不断挣扎的大青鱼,都没时间看见妈妈的红眼圈。

宁宥见儿子果然浑身黏涎,痛苦得耷拉下了眉毛,“妈妈是洗鱼好呢,还是洗你好呢?”

郝聿怀却一眼看见了土灶,兴奋得将鱼一放,“我们野炊?哇,我捡柴去。”

“你别急啊。”宁宥想抓儿子回来洗,可一想到儿子浑身黏涎就抓不下手,眼睁睁看着儿子滑溜得鱼一样地逃走了。她无奈地冲还站在原地的程可欣笑道:“小男孩很皮。”

“好可爱啊,男孩子这样才好呢。”程可欣沉吟了一下,坚决地道:“刚才主人称呼您宁总,我们一起来的也有一位宁总,可真巧。”

宁宥抬眼看见程可欣了然的眼神,呵呵一笑,“可真巧,姓这个的不多。”她忍不住细细打量漂亮的程可欣——

偏偏郝聿怀跑出几步想起一件事,忙尽责地赶紧跑回来,跟妈妈道:“妈咪妈咪,我刚才很近很近地看清了,真的是你弟。你弟也看到我了,可他没理我。喏,就在那边。”

宁宥脸上尴尬,忙笑道:“我也看到啦。你别跑,我给你洗一下,太臭了。”

“我还得抱柴禾呢,反正又得弄脏,还不如回来一起洗。”

宁宥想想也有道理,挥手道:“去吧去吧,现在是鲜鱼味,回来是咸鱼味。”

郝聿怀哈哈大笑,“晒鱼干去喽。”疾驰而走。

宁宥放走儿子,看向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明显若有所思又坚持不肯识相走开的程可欣,心里揣度这个女孩与宁恕的关系不一般。她只得笑眯眯地冲程可欣道:“糟糕,穿帮了。”

程可欣也笑,凤眼细细的很是妩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事得替我弟解释一下。最近闹得宁恕鸡犬不宁的一帮人,其中之一是我的老同学。宁恕今天在为他的前途奔波,跟重要人物接触,因此我和儿子自觉避免走近宁恕,尤其是避免了解宁恕身边的人是谁,免得嘴巴守不住透露到老同学圈里,给宁恕带来不良影响。我感觉你是宁恕的朋友,希望我们以后会相识,对不起今天就不介绍彼此了吧。”

程可欣感觉这个答案不尽不实,但又似乎解释了很多疑点,令她找不出真凭实据的纰漏。她一时想不出来,便笑道:“我说呢。姐姐真是周到,特意安排户外野炊也是避免饭桌上相遇吧?”

“是啊,正好我儿子也不喜欢与大人坐一桌又喝酒又讲荤段子的,你看他多喜欢野炊。今天就不邀请你了。你回吧,那边宁恕要担心得嗓子眼冒烟了。”

宁恕看着程可欣与宁宥交谈,果真是急得嗓子眼冒烟,很神奇的,嘴巴里的口水忽然干了,一时说话声音都哑了,更是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那边,无法跟赵雅娟对答如流。

赵雅娟笑着调侃,“小姑娘小伙子的感情问题真好玩啊,都还死不承认。”

宁恕无法解释,只好尴尬地陪笑。而更大的恐怖伴随着程可欣回头的脚步,一步接近,一步紧张,仿佛小美人鱼每走一步的刺痛都痛到他宁恕的心里,他心惊肉跳地等待聪明精灵的程可欣回来揭穿。连赵雅娟都看出很有异常,非她原来所想象。

程可欣回来,却是笑嘻嘻地道:“那边母子真是好心思,大青鱼活杀现做,现做现吃,小孩子高兴得都手舞足蹈了。”

赵雅娟看着宁恕,笑道:“我等会儿介绍你们认识这家水库主人,以后你们自己过来活杀现做,我可玩不起来了。年轻人真有意思。”

宁恕忙笑道:“我对这个也不是很有兴趣,从小不适应河鱼的腥味,还以为小程也想水库边野炊呢。”

程可欣笑道:“哈,你的死穴?跟巨人阿基里斯的死穴在脚跟一样好玩。”

宁恕忙道:“人不能这么没同情心好不好?”

程可欣依然笑道:“我有限的同情心不是给你们这种强者的。”

赵雅娟听了笑道:“小程,你一回来,我们这儿气氛就轻松,可别再避走了,我还欢迎你听着呢。”

程可欣依言留下,但她美丽的丹凤眼此后一直偷偷在宁恕身上探究式地打转。

宁宥一向是个完美妈妈。但她今天在水库边破功。

宁宥从小到大伺候过煤油炉、煤球炉、煤气灶,自以为生火这种事小菜一碟,可想不到烧土灶有这么难。用去好几把松针都还没把树枝点燃,即使稍微点燃了也顷刻熄灭。

宁宥看着再一次熄灭的火塘焦虑地自言自语:“会不会是只有一个口子通风,空气无法产生对流,导致燃烧缺氧呢?对了,农家大灶都有烟囱拉风制造强制对流。挖掉一块石头试试。”

郝聿怀撅着屁股趴地上,看着送料口也自个儿嘀嘀咕咕动脑筋,“不是说煽风点火吗?没扇子,要不我做人肉吹风?”

郝聿怀说干就干,一口真气沛然而出,只奔炉膛。对面,宁宥正好抠出一块不大的卵石,于是一股真气夹带细灰,密密地覆盖上她的脸。宁宥反应快,当即闭上眼睛,跳开身庆幸地道:“幸好没伤到眼睛。”说着赶紧伸手抹去脸上的灰。不料那些灰都是燃烧不完全的产物,倒有一半是碳黑,一抹之下,一张脸立刻成了黑脸包公。郝聿怀趴在地上本来还忐忑自己干了坏事,一看见妈妈变成黑脸,笑得满地打滚。宁宥气得不顾儿子反抗,拎起臭烘烘的咸鱼干儿子,扔进水库清洗。

再一次,幸好有儿子,宁恕带给她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

简宏成听得宁宥即使因为唐的出手而心事重重,却依然周末带儿子出门玩耍,不禁想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爹的责任是不是没尽到。他一个电话打给保姆,让立刻将小地瓜送过来。

中午时分,得知小地瓜已经接近,简宏成结束与已经在简明集团奋战一星期的干将团队的会议,领简宏图下去迎接小地瓜。小地瓜还没来,简宏成有点儿不自信地对简宏图道:“大老远的累小地瓜赶过来,明天又得乘那么久的车赶回去,值不值得?”

简宏图毫不犹豫地道:“你多事啦,你把小地瓜叫来,你有时间陪他玩?再说小孩子跟小猴子一样坐不住,你一路把他绑儿童椅上运过来,他多难受你知道吗?”

简宏成也这么觉得,他有点儿后悔早晨脑袋一热的决定。可等车子到时,小地瓜飞快地扑出来,跟小猴子一样攀爬上他的身体,等他把小地瓜举起来时,小地瓜口水淋漓地与他乱亲,简宏成立刻又毫无立场地认为,早晨的决定英明无比。他抱着儿子进去简明集团的办公大楼,一边对简宏图道:“你跟妈说一声,晚上我带小地瓜跟她吃饭。”

那边简宏图点头,立刻给老娘打电话,这边小地瓜兴奋地问:“我能见到妈妈了?”

简宏成一愣,看一眼同样愣住的简宏图,道:“是我的妈妈,你的奶奶。”

小地瓜问:“我能见妈妈吗?我想妈妈。”

简宏成展开三寸不烂之舌,忙道:“等妈妈身体好了,我们就去见她。现在陪爸爸开会好不好?小地瓜幼儿园老师有没有给你们开过会?是不是小朋友并排坐在老师面前?”

“不是嗒,不是嗒……”

虽然小地瓜的注意力被简宏成轻易引开,可是简宏成没忘小地瓜想见妈妈时流露的向往的眼神。他在简敏敏的办公室放下小地瓜后,借尿遁出来给田景野打电话,“田景野,你们说的改造陈昕儿计划进展得怎么样了?”

田景野却不是简宏图,他才不是有问必答,“奇怪,你怎么忽然主动起来?”

简宏成支支吾吾地道:“总有一天瞒不过去,得让小地瓜见到妈妈。你说得对,不能让小地瓜看到一个偏执的妈妈。”

田景野叹道:“刚刚今早在陈昕儿那儿铩羽而归,输得惨不忍睹。她都只剩两天吃的了,居然还出于种种无法直视的理由不敢工作。跟宁宥一商量,宁宥说饿她两天也不见能逼她出来工作。可宁宥有心事,我不好强迫她帮我想招。你比我了解陈昕儿,你也得想办法啊。”

“其实陈昕儿不出来工作也无所谓,只要她正常,我会提供钱粮……”

“滚!我跟宁宥是为重新建立陈昕儿业已崩溃的社会身份才试图通过工作解决一部分身份认同问题,你懂个屁。”

简宏成奇道:“火气恁大,咋的啦?”

田景野捶胸道:“你知道我刚才是扔下陈昕儿落荒而逃的吗?正好宁宥也在生闷气,我只好憋着,不如你再滚几次,让我消消气。”

“这不行,我这肉身还得留着养小地瓜。”

田景野不禁哈哈大笑,“不跟你说了,我也在跟儿子玩,没空理你。”

简宏成结束通话回办公室,可一看见小地瓜清澈的眼睛投向他,他立刻心虚地想,一定要解决陈昕儿的问题。

宁宥母子屡败屡战,终于在失败中摸索出经验,火势平稳地将一锅水煮开了。两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先抢着烫鱼片吃。青鱼刺少肉紧,烫一下打个蘸水便鲜美无比,郝聿怀吃得十分钟内没抬一下头。

宁宥吃下几片就有精力笑看儿子的吃相了,心说以后小子见丈母娘之前,得先饿他一顿才会有良好表现。

屋子里的主人和客人却是很顺利地吃完一顿鲜鱼大餐,在水库边的母子俩刚开吃时便抱着肚子结束了。赵雅娟与主人告辞,领着两个年轻人回停车处,打算回家。程可欣提出:“我跟那边母子俩道个别。”

赵雅娟笑道:“顺便打个抽丰?去吧,不急,多吃几筷,我们车上等你。”

程可欣心里希望宁恕提出一起去,可宁恕笑道:“那段路很晒,戴上帽子。”

程可欣抿嘴飞起凤眼一笑,没有答应,一个人跑开去了。宁恕都没看到,他的注意力今天落在赵雅娟那儿。

程可欣来到宁宥母子俩身边。宁宥早看见了她,起身笑迎。“嘿,幸好你再来一趟,这下我儿子不是臭小子了。”

郝聿怀拿筷子比划个V,艰难地从鱼锅里抬起头来,说声“你好,姐姐”,继续埋头苦干。

两个大人都看着郝聿怀笑,程可欣道:“很高兴认识你们。我们回去了,你们好好玩。”

“我也很高兴,希望以后有机会一起玩。”

程可欣坦率地摇头,“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很遗憾。88。”

宁宥心里自然是知道为什么,却是无可奈何。

而赵雅娟则是对宁恕道:“小程时髦美丽,又重感情,还很懂分寸,美好得我是个女人都喜欢她。”

“我跟小程只有几面之缘,可她已经伸手帮我了好几个大忙。”

赵雅娟笑道:“你是不懂小程啊,呵呵。”

两人走到车边,宁恕抢在司机面前伺候赵雅娟上车。等赵雅娟坐下,宁恕这才有时间回头一瞧,见程可欣已经快走到跟前,开来说再见真的只是简单说个再见,没有别的。宁恕心里舒了口气,不知不觉,眉头的紧张舒展了——

宁宥看着宁恕所坐的那辆车子离开水库,回头对郝聿怀道:“灰灰,跟你商量个事,我们晚上不住原定的度假村,改回妈妈老家好不好?我想找外婆说件事。”

郝聿怀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不住外婆家行吗?”

“行。”

郝聿怀大惊,“真行?你不怕教坏我?”

“真行。我得帮我妈妈,替我妈妈做事,但我们也要表达我们的不满。妈妈不一定都是对的,老师也不一定都是对的。所以你们老师错误对待你,你不能认为自己有错,而且你还得在任内把班长这个活儿做好。”

郝聿怀想了会儿,做呕吐状,“可是我不能对老师表达不满。”

宁宥只得道:“显然你们老师喜欢权威,而不喜欢公平对待学生。总之,你把你自己的做好,不要辜负同学们对你的信任,问心无愧就行。”

郝聿怀嗷嗷直叫,“好难哦。”

“当然难,连妈妈都还在学习着怎么做好呢。你再添一根树枝,好像火不旺了。”

郝聿怀趴地上伺弄火堆,他学得很快,已经能把火烧得挺好。因此他心里蛮得意。等起身,他建议道:“我们要不吃快点儿,免得天黑了,你在高速上更不会开车。”

宁宥作低能状,“你老妈就这么差劲吗?”

郝聿怀笑得很灿烂:“有些地方很差劲,胆子真小,还真爱哭。嘻嘻。”

宁宥大言不惭,“这是你老妈的优点。不信你长大后再看。”

“怎么可能!”

母子俩又吃又说话,难得的轻松。

简宏成带小地瓜到妈妈家吃饭。饭后,简母哄小地瓜睡觉,简宏成兄弟两个在客厅吃水果。过会儿,简母出来,见儿子们将一盘甜瓜吃得精光,开心地道:“我就知道你们爱吃,幸好我多买了两只,再切给你们吃。”

简宏图跳起身抱住老娘,按她坐下,“早吃饱了。你不睡午觉吗?”

简宏成则是按下活泼好动的简宏图,对老娘道:“我跟律师说了,请他尽量趁案子还没移送到检察院之前把老大保出来。”

简母问:“为啥?”

“程序方面的问题,程序走得好,老大就可以少坐好多天牢。妈也可以早点儿放心。”

简母道:“嗯,刚刚老三也跟我说了,我只是白问问,反正你会把事情做好,我放心就好了。”

简宏成老皮老脸地道:“那倒是。”

简母听了老太君一样地笑,“早上接了老三电话后我在想啊,以前我还担心你能不能打回来,回来能不能摁住老大,把简家的事管起来。现在我放心啦,我看我们以后过日子全都不会有问题,你爸留下的基业只要到你手里就不会倒,我有靠了,老大老三也有靠了,你很行的。”

简宏成有点儿惊讶,他难得谦逊地道:“我现在只能保证简明集团不倒,但能不能赚钱要看老天赏不赏饭了。”

简母道:“我晓得。但现在是你一手管着简家了,只要这样子我就放心了。这是你爸的意思,你爸早看准了你,你爸不会看错。”

以前如果听见这种话,简宏成都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可这回听着心里有别扭感升起,他不禁想到简敏敏指控当年爸爸遇刺后急诊室发生的一幕,他虽然没有在场,可心里竟是能毫无死角地模拟出那一幕:爸爸浑身在滴血,妈妈跪在血泊里,而鲜红的血缓缓扑向简敏敏……爸爸对他的扶持是基于对简敏敏的剥削。

简母则是一边说一边起身进卧室翻找。简宏图道:“又翻什么好吃的?真吃不下了啊,为了让妈高兴我都快成填鸭了。”

简宏成有些心不在焉,没搭理简宏图。简宏图于是讪讪的。

简母很快出来,手里捧着一只一尺来长的长方形木匣子,匣子盖上有烫金大字:新开河参。简宏成见了对简宏图笑道:“这盒子有年头了,好像是装过爸爸吃的人参。”

“妈什么都不舍得扔,这么大房子,妈有本事每只抽屉都装得满满的。陈年八百代的东西都藏着,怎么劝都不听。”简宏图控诉。

简宏成也笑道:“别里面的人参都已经蛀掉了。“

简母笑道:“这可扔不得,这是你爸生前偷偷交给我,让我存着不要动。他说我没工作,老了没退休金,看样子老大做定了白眼狼不会给我养老,万一到时候真没饭吃了,这些东西拿出来就可以换饭吃。”简母一边说,一边抽出木匣子的盖子,里面竟是黄灿灿的一大堆粗壮的金镯子。

简宏图吃了一惊,却道:“怎么不买金条?收着也容易点儿。”

简母白儿子一眼,“那时候买金条得去香港。这儿一共有二十只,反正我肯定是不愁以后的生活了,你们给我的钱我都用不完,还存银行,这些镯子再收着也没用,都分给你们吧,你们自己用或者送人,随你们便。”

简宏成将弟弟拿在手中掂量的镯子收走,放回匣子,“我们都够吃够用,妈你收着,没事拿出来滚铁圈玩,哈哈。”

简母笑道:“一共二十只。给,你们兄弟各八只,剩下四只等老大回来我再给她。”

简宏图不敢拿,先拿眼睛瞟哥哥。

简宏成则是心里又生出点儿别扭,果然,老妈对待儿子女儿有太明显的区别。他不动声色地道:“我不要,妈要是非给不可,不如十只给老大,十只给老三。”

简母道:“你钱多归钱多,但这些金子是我的心意,你得收着,不许推。再推就是嫌我给得少。”

简宏成道:“那我拿四只吧。”

简母郑重其事地道:“儿子与女儿不一样,女儿是别人家的,有拿一半已经不错啦。”

简宏成也严肃地道:“妈,儿子女儿都一样,都是你生的你养的。要不这样,我掏钱再买一只,我们三个每人拿七只镯子。也或者加上妈,四个人每人拿五只。就这样吧。”

简母嘀咕,“这镯子是你爸买的,你爸肯定不答应平均分。”

简宏成无奈之下只得使出杀手锏,算是以毒攻毒,“现在我当家,这事情听我。”

简母一愣,却是真的利索地动手,从简宏图面前拿回一只,再从简宏成面前拿回两只,赌气地道:“给你六只,另一只你自己掏腰包补足。”

简宏成笑道:“行,妈说咋办就咋办。”

简母指着儿子鼻子道:“不要脸,我都听你的呢。”一边说一边笑起来,掖着匣子回去卧室,欢喜地道:“可还真有模有样的。”

简宏图看不懂哥哥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时候可以收起手镯了。他开心地将手镯一只只往手臂上套,笑道:“收金子比收钱兴奋多了啊,妈,等我结婚时候你再送我七只,我让老婆两只手臂套满,学福建人。”

简母走出来笑道:“啐,别给我胡乱送不三不四女人,要是让我知道,我让你爸去找你。”

简宏成笑着听着看着,心里开始盘算怎么对待取保候审出来的简敏敏。本来他有心让妈妈充当主要角色来感化简敏敏,现在看来此路不通。

宁宥又是满头大汗地开车经高速来到宾馆住下,先安顿好儿子的晚餐,才一个人摸黑敲响妈妈家的门。

是宁恕来开的门。宁恕一看见门外的姐姐,愣了一下,默默让到一边,让宁宥走进。

宁宥也没说话,一直盯着宁恕,即使步入大门依然盯着宁恕,与宁恕擦肩而过时,依然盯着宁恕,直至听到妈妈的惊呼。

“你怎么会来?”宁蕙儿擦着湿手从厨房走出来。

宁宥又扭头深深地剜宁恕一眼,才对妈妈道:“我实在不放心,越想越不放心,妈,我想绑你去上海。今晚就收拾吧,我帮你一起收拾。明早一起走。”

宁蕙儿不由得看一眼儿子。宁宥立刻抢着道:“我中午已经跟宁恕讨论了,他拿不出办法。妈,你先跟我去上海,等宁恕想出办法再说。”

“我……”宁蕙儿的脸一下子红了,却伸手紧紧抓住女儿的手,激动地道:“你这么做我已经很开心了,我真开心你不生我的气。”

宁宥却是趁妈妈不好意思地低头,赶紧对宁恕使眼色要求宁恕插手,嘴里还得道:“这什么话啊,我是你女儿,你怎么不说你十几年前还骂过我呢,啊,从小骂到大是不是?苦大仇深呢。”

宁蕙儿听得噗嗤一声笑了,可脸依然红着。宁恕却是皱眉无法开口,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扭开脸去,避开姐姐的眼神。

宁蕙儿道:“我暂时不会去上海,但我知道我有地方可去,心里就有底气啦。而且我还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你为我急成这样,还不怕辛苦来跑一趟。我给你拿毛巾,你洗把脸。我给你铺床,你早点儿睡。”

宁宥只好放弃对宁恕的暗示,改为明示,“宁恕你表个态。”

宁恕躲无可躲,道:“妈,你先去上海住几天吧,等我想出办法解决问题了你再回来。”

宁蕙儿虽然一脸尴尬,但依然咬定不放,“我不去,我有什么可以怕的。真是。宥宥,你洗脸去。”

宁宥看着妈妈,见妈妈一脸坚决,她只得道:“妈别忙,我立刻就走,我还得找人谈话,晚上住宾馆。还有……”她又转向宁恕,盯着宁恕道:“你照顾好我们的妈。”

宁恕“嗯”了一声,提出:“我送你。”

宁宥吃惊,连宁蕙儿也吃惊,一齐呆呆地看着宁恕从卧室拿来车钥匙。

宁恕送宁宥到楼下,走离这幢楼好几步了,才道:“妈如果现在答应立刻跟你去上海,等于变相承认以前与老唐的关系不清不楚。她怎么可能在你我面前承认。你死心吧。”

“所以我才最初不敢告诉她原因,试图骗她去上海啊。你最好也给我注意点儿,别让唐家人有可乘之机。”

“切,你躲一辈子,麻烦还不是照样找上门。我们道不同,你不用教育我,我懂得怎么做。”

宁宥在夜色中看了宁恕会儿,道:“记得照顾好妈。你不用送我,小区里兜几圈再回吧。”

宁恕果真“噢”了一声,止步不前。

宁宥也没有回头,直直走了。脸上先是冷笑,而后又开始拧起了眉头,不知道妈妈的事究竟该怎么办——

简宏成抱着小地瓜,领着简宏图,来到简敏敏的家。他还是第一次上简敏敏家,若不是简宏图,他完全摸不到简敏敏家的门。

可明明屋子里有灯火,窗帘后有人影晃动,敲门却无人应门。兄弟俩在门外对视,简宏图笑道:“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保姆一家子都免费住豪宅来了。”

简宏成一听有理,便大喊一声:“我是简敏敏弟弟,你再不开门,我报警了。”

屋子里一阵静默之后,大门呼啦一下打开。可探出脑袋的却是简敏敏的两条宝贝大狗,而后才是手持菜刀虎虎生威的保姆。简宏图吃过两条大狗的亏,吓得“妈呀”一声很不道义地扔下哥哥逃窜了,简宏成也害怕,可他怀里还有个吓得大哭的小地瓜,他的注意力好歹转移了些。简宏成喝止道:“你干什么?吓哭小孩了看见没有?把狗拖进去,我找你谈些事。”

保姆却威武地道:“你想干什么?我问你,你想干什么?”

简宏成一边安抚儿子,一边道:“简敏敏,我大姐……”

保姆断然道:“简总早说过,她的兄弟都死光了。”

保姆的声音太铿锵,以致小地瓜都惊呆了,停止了哭泣,简宏成忍不住笑出来,扭头对逃得远远的简宏图道:“有点儿爷们味儿啊,回来。”

简宏图看看两条狗,愣是不敢回。

简宏成只得一个人对保姆道:“最快礼拜一,我把我姐取保出来,所以来找你预先准备一下。首先你做好我姐周一早上到家的准备,要冰箱里有菜有水果,最要命的是要有肉有鱼,她那天可能食量很大。然后你收拾一套衣服给我,因为据说有人嫌那里边出来带晦气,得先找个宾馆房间洗掉晦气,烧掉旧衣服,我不知我姐忌讳不忌讳那一套,反正替她备着。”

保姆见这个她从未见过的号称是简总弟弟的人说话在理,态度诚恳,便收起刀子,插在腰际,双手使劲将两条狗拖开,“进来吧,慢慢说。”

简宏图见两只狗头缩回去,便像走太空步似的试探性地慢慢走回一大步,那只脚刚从半空落地,他就见哥哥冲他招手,他才大步跳回台阶。他那姿势太滑稽,引得小地瓜破涕为笑。

保姆道:“我以前大意,对敲门的人都好,结果被一帮找张总的人冲开门翻了个底朝天。”

“张总刚坐牢了。不过你只要看我还抱着个孩子,就知道我不会使坏。”简宏图进门放下小地瓜。小地瓜却跑到被拴住的两条大狗面前又是害怕又是向往,进一步退一步地自得其乐。

“我一紧张哪想得到那么多啊。你说啥,简总的换洗衣服准备一套?”

“对,最好颜色喜气一点的。再有什么常用的化妆品也带上。”说到这儿简宏成扭头问弟弟,“你带钱没?给大姐两千,明天买菜买水果什么的不要让大姐掏自己腰包。”

“哎呀要不了这么多。两百都够了,我知道简总爱吃什么。”

简宏成道:“多出来的你收着,我这几天忙,都没来这儿跟你说明一下最新情况,害你一个人担惊受怕守着这大房子。你应得的。”

简宏成态度和蔼可亲,又有一个可爱的孩子给他加分,出手又是大方得很,保姆立刻被收买了。保姆贴心地道:“看起来你跟简总是真不熟。你说的晦气什么的,简总肯定信的。我跟你说啊,你最好弄枝笔记下来……”

简宏成当然是手向弟弟一伸要纸笔,可怜简宏图这个人包里别的东西很多,唯独没纸笔,还挨了哥哥一个白眼。幸好保姆翻出纸笔解决难题。

于是,保姆吩咐,简宏成认认真真地像个好学生一样地做笔记。简宏图在一边看着挺迷惘,哥哥这是怎么了,为啥对大姐的事情这么上心了。但孩子跳,保姆唠叨,客厅灯光明亮,当中案头一罐假花开得热热闹闹,还有两条狗都在添加人气,简宏图很快受了感染,热烈地参与进入讨论。他一张嘴,屋子里就更热闹了。

宁宥选的宾馆离家不远,她当然不用打车,就步行着走去宾馆。

一个人孤寂地从黑暗中走出来,即使投入到亮堂的宾馆大堂,依然浑身挥之不去的清冷。

她一个人在大堂站了会儿,才看到从地下车库匆匆升上来的田景野。“陈昕儿的工作安排,我回想一下是我错了,设定错误。”

田景野奇道:“难道陈昕儿饿死也不肯工作?”

“如果是早上你提供的这么好的工作,可能陈昕儿果真饿死都不肯工作。我刚才被宁恕骂醒,他说我一直在逃避,只知道躲、躲、躲,宁恕真是旁观者清。说起来陈昕儿跟我过去一样呢,也在逃避。我逃避我有那么一个爸爸,陈昕儿逃避她以为的名节有亏。我当时拒绝所有会让我出头露面的荣誉,压抑自己的兴趣和热情,尽量不让老师同学注意到我,唯恐有一天人群中忽然有人响亮指出宁宥是某某某的女儿。我想陈昕儿现在的心情也一样吧。你不如给她找个相对抵挡一些的工作,比如本地人不多的工厂里的出纳或者仓库管理,普通贸易公司打单证之类的文员,让她先站稳脚跟,让她自己慢慢脚踏实地找回身份,可能更顺利。”

田景野听着,想着,等宁宥说完好一会儿,才点头道:“这种工作容易找。但我说你干嘛呢,知道宁恕是这德性,你还继续找他,早上电话里吵不够,又千辛万苦跑来面对面吵。即使亲生的,不能离远点儿吗。”

“忽然觉得宁恕说的也有点儿道理。他以前一直被我压着,跟着我逃避,可能他恨透了。”

田景野点头。“简宏成委托我一件事,他本来要自己跟你面对面说的,可他忙得抽不开身,委托我替他跑一下腿……”

“难怪电话里可以说明白的陈昕儿的事,你非要见面说。又什么大事?”宁宥试图镇定,可一张脸早已变色。

田景野都不忍心看,可还是得说出来,“大概是有不明身份的人居中帮忙,简敏敏很快会取保候审。简宏成说你听得懂。”

宁宥一愣,但心里一个谜团终于解开:唐叔叔的儿子选择与简敏敏联手。这正是她最害怕的联手。最害怕的,却总是踊跃赶来,宁宥也忍不住要怀疑人生了,是不是她命该如此。

田景野见宁宥不响,一脸失魂落魄,他不知如何劝解,只得打电话给简宏成,开了免提,“怎么办?我把话传达到了,你再教我怎么开解她。她听着。”

简宏成忙让弟弟停车,他远远地走出车外接电话。“宁宥,你千万让田景野盯着平静下来,再回房间。”

宁宥脸色煞白,但异常坚韧地道:“没什么,我预感到会出大事,现在知道是什么事了,反而心里踏实。”

简宏成却婆婆妈妈地道:“要不让田景野盯你一刻钟。”

田景野的眼珠子在宁宥与手机之间打转,心说这两个人都照顾着对方的感受呢。宁宥一眼看见田景野促狭的笑,本能地尴尬起来,却一下子又想到刚刚宁恕的态度,心又沉了下去,此时正满腹不快,竟是忍不住对着手机抱怨起来:“可是我说过我不想听了,我听了又能怎么办?你那边什么都跟我共享,我这边宁恕为了避免我接触他正巴结的女大款,不惜大庭广众之下装作不认识我,甚至不理我儿子。然后我要怎么办?揣着内疚继续出卖你无私共享的情报,让宁恕继续揪着你弱点打?我该怎么办?”

简宏成忙解释道:“你不用在意这么多,我本意是让你获得消息,让你和你妈及时规避风险。你怎么对自己有利就怎么做好了。”

田景野打了个圆场,“都不愿辜负对方,只好一起做风箱里的老鼠。”

宁宥见田景野说完,拿眼睛意味深长地看她,一时脸红了,是啊,她怎么能冲动到对着简宏成抱怨,简宏成够仁至义尽。可都没等宁宥开口说抱歉,简宏成早贱兮兮地道:“摊上个这么难缠的弟弟,宁宥这些日子不容易,她也就跟我们两个抱怨几句,我不会有压力。”

“直说吧,你还甘之若饴。”田景野不怀好意地笑。

宁宥恨得“呸”了一声,涨红着脸急急钻进一架电梯。田景野看着一笑,并未追过去,对简宏成道:“宁宥跑了。我以毒攻毒,她不会有大问题了。”

简宏成听说宁宥走了,才道:“其实我压力很大的……”

“你使劲撒娇吧你。”

“是真的压力很大。”简宏成这才往车里走,“我姐和宁恕我看都是病态,没办法讲道理啊。我每天头痛怎么按下这两个人。”

田景野道:“长痛不如短痛,宁可以后补偿他们。再这么对峙下去,只会伤害更多不相干的人,也把更多心怀叵测的人牵进来。”

简宏成默默点头,一直沉默到了车上,看看司机位上的简宏图,道:“我现在去机场接个朋友,上车了。嗳,你说那个女大款会是谁?”

田景野也正想宁宥那句话呢,本城哪个女大款能重要到让宁恕不认姐姐,可被简宏成一问,他却道:“本城固定人口加流动人口有一千多万呢,你以为我是哪个村的包打听,村里的女人个个都认识?”

简宏成听了大笑,但旋即变得忧心忡忡。上半场与宁恕的交战,宁恕还只是作为一个外来强龙的身份,如今,宁恕是不是在积极为下半场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