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

作者:阿耐

ICU区略微喧闹的中午饭后,便迅即安静下来。被亲人病危闹得身心俱疲的家属们大多面无表情地各觅一个角落稍作憩息,宁宥却看着手表开始坐立不安。她总是下意识地站到一处节点上张望,这个点,正好可以看见关照到从电梯和从楼梯冒出来的人,不会遗漏。可她迎来送往了好多陌生人,没有一个是宁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该来的人总是不来,而且该来的人没有一个电话来告知行程,宁宥越来越焦躁。她却站在节点一眼看见从电梯里出来的老同学苏明玉。苏明玉过来就很干脆地道:“我有两小时空档替你值守,不如你趁机去附近开个房间洗个澡换身衣服,小睡片刻。”

宁宥克制住冲动,强作平静地道:“不行啊,三点钟医生过来,我弟弟也得过……”

“那不正好还有三个小时?说句势利话,人都不自觉地喜欢与体面整洁的人打交道,作为如今全家绝对主力的你必须注意对外形象,你需要休整。”

宁宥哀叹:“是真没法走开。我不放心我弟弟,我得等他来,与他商量跟妈妈说话的口径,叮嘱注意事项。最关键的,我还得提防他不来,在这两个小时里我随时要调整方案。”

苏明玉道:“直接撇开你弟弟做方案,这当儿谁有精力照顾大奶娃。”

宁宥悲凉地道:“问题是我昏迷中的妈妈对我没反应,只有在我说到弟弟时她才有反应。所以我求着我弟弟赶来配合医生。呵呵。”

苏明玉也只能呵呵了。

宁宥道:“能不能借用你的手机给我弟弟打个电话。我刚才打过去的电话他不接。”

苏明玉将手机交给明玉,一边道:“当年我住你隔壁寝室,经常羡慕地想,要是我哥哥们也能像你一样关照我该多好。”

宁宥当着苏明玉的面拨打宁恕的电话号码,听闻苏明玉的话后,苦笑,想说些什么,正好宁恕接起了电话。她连忙专心给宁恕打电话,“宁恕啊,能赶回来……”

“啊,听说了,我回头找资料给你。谢谢。”宁恕在电话那头没头没脑回了一句,就挂断了。他无法回答,干脆借口不回答。

宁宥无奈地将手机递回给苏明玉。“也好,问到答案了,起码我能专心准备第二方案。”

苏明玉道:“你早做思想准备,那种人还擅长倒打一耙。那我走了,有需要只管来电话。对了,我老公说睡袋归还前别洗,特殊装备的清洗都得照着说明书来,洗错就破坏功能。”

宁宥即使脑袋再混乱,也清楚这是人家夫妇变着法子给她减负。再想想自家的宁恕,只能徒呼荷荷了。

简宏成在简明集团食堂吃完中饭,与前助理一起走出来,一路谈事,争分夺秒利用时间。

简敏敏的电话进来,简宏成接起电话,却是张至清在电话那头道:“舅舅,我们刚从律师那儿出来,已经委托他帮我爸打官司。谢谢你。”

简宏成只好抽着脸皮笑道:“好,好,不用谢。”

张至清道:“我们已经到简明集团门口,想请你一起吃中饭。”

简宏成的脸皮继续抽,心说门卫肯定把简敏敏拦在门外了,可真够尴尬的。他只好假装不知道,“我刚在食堂吃完了,还有些工作要谈。你们不如请一下律师。”

张至清道:“妈妈简单跟我们说了她与你的矛盾,与你跟我们说的差不多。我劝说妈妈向你道歉,她同意请客赔罪。”

简宏成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我没听错?”他也不想掩饰。

张至清嘿嘿地笑。显然,事实与言语有一定距离,正如简宏成背后逼简敏敏就范,在张至清兄妹面前却一字不提,只说简敏敏有颗爱孩子的心。简宏成只得扔下工作走去赴宴。

大门口,简敏敏黑着脸坐在车里,张至清兄妹走到厂门口观望,而几个保安如临大敌。保安们看见简宏成走出来,才松了口气。

简宏成对张至清兄妹道:“工厂是经营场所,在你们妈妈改脾气之前,我不会放她进去,以免影响正常经营,令员工无所适从。抱歉,你们也连坐。”

张至清兄妹很是失望,可也无可奈何,只好探头探脑看这产权曾经属于爷爷,后来属于爸爸,再后来名义上属于妈妈实际上被舅舅控制的地方。

简敏敏见简宏成出来就降下车窗听着,她在儿女背后依然毫不吝啬地给简宏成黑脸。但等张至仪喊着热,回头要走进车里,她立刻变了脸色,与全天下好妈妈并无二致。

简宏成更加坚信了,儿女是简敏敏的命门。他招呼张至清上车,上了车就主导话题:“联络律师,取代你们姑姑请的律师之后,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

张至清道:“我们知道你很忙,可……我们和妈妈的想法有分歧,而且我们不懂的东西太多,只能把你请出来替我们做中间人,不,做裁决。”

简宏成明白了,儿女还是不怎么信任妈妈,反而更信任才认识的舅舅。他倒没觉得怎样,简敏敏一边开车,一边鼓了鼓腮帮子,显然非常气愤。简宏成预先声明:“在你们爸官司方面,我是关联人,公安局手里的材料大多是我组织递交,我不便发表看法,我肯定有倾向。”

张至清道:“你早说过,我们也理解。所以我准备留下来负责打官司。可是妈妈不允许我中断学业,妹妹不敢一个人留在澳大利亚,我也担心妹妹因为我离开而影响学习。我们需要你的意见。还有,妈妈想趁机跟爸爸离婚,也希望这个律师把离婚官司一并打了。律师就很为难,他要是接了离婚官司就不能接爸爸的官司。我希望妈妈延后一阵子,妈妈说一定要现在就打离婚官司,她跟爸爸一天都不能拖了。”

张至清说着话,简敏敏已闷声不响将车子慢慢停到路边一家工厂门口,对简宏成道:“你下来,我有几句话跟你单独说。”

简宏成回头对张至清道:“你们等等。”他跟简敏敏下去,将兄妹俩关在车里。但他回头看见车窗降下一条缝。

简敏敏也知道孩子们会偷听,就将简宏成拉到老远的树荫下,才道:“以前张立新一直想拿笔小钱打发我离婚,我不肯,我就是要拖死他,让他爱的那个妖精只能做小三,看他们能坚持多久,果然又有了小四小五。现在他让你打趴下,对那些小妖精没吸引力了,我也不要他了。我另一个想法呢,是今天听了律师那些说法想到的。既然张立新想少坐牢跟我们简明集团的立场很有关系,我当然要趁机逼他吐出钱来跟我换。换句话说,我要在家庭财产分割时候拿大头。但我的算盘不能直接跟我孩子们讲,他们虽然现在认我,可他们跟他们爸的时间跟长,心里跟他们爸更亲,他们夹在中间的时候会偏向谁?我不能冒险。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至清打发去澳大利亚,我才方便在这儿发落张立新。你要是能帮我,以后我也帮你。”

简宏成听了只会摇头,“大姐,我得提醒你,至清不笨,即使一时不懂,过个一年两年也会看清你怎么趁火打劫收拾他们爸,他们会离开你。你两个孩子这回认你,是你的不幸经历帮你险中取胜。但你的筹码只有这一只,已经用完,他们如果再次离开你,神仙都帮不了你。”

简敏敏冷笑道:“不怕。一年后官司已经打完,他们爸手里剩下的那几个钱只够养老送终,哪还养得起他们。他们知道要靠谁过日子,不敢离开我。”

简宏成又是摇头,“大姐,你是吃亏吃多了,才以为只要手里抓住钱,就能抓住人心,也唯有手中抓了钱,才能抓住人心。你就不想想,你两个孩子这么可爱真诚,连我都不忍心往他们美玉一样的心上拉一刀,你忍心?”

简敏敏强硬地道:“他们总归要接触现实。这世界上从来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人跟人只能拿利益说话。”

简宏成耐心地道:“但你是他们的妈,不该由你给他们上残酷现实的一课。就像你爸妈对你做的那样,你是不是觉得很受伤害?你问过是什么原因吗?……”

“好像我爸妈不是你爸妈似的,你爸妈,你爸妈,你爸妈……”简敏敏非要插上这一句。

“行行行,我们爸妈。哎呀,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噢,我接个电话。”简宏成一看是宁宥打来,便暂时放弃简敏敏,走开接电话。

宁宥语速明显快于平常,她告诉简宏成:“我问宁恕什么时候能到,他给我顾左右而言他。说明他压根儿就还没启程回来,是吧?”

简宏成想了一下,道:“显然。然后你怎么办?”

宁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妈对我没反应,我再努力也没用。我想不出替代方案,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我该怎么办?”

简宏成道:“你先冷静。”

“没法冷静。事关我妈生死啊。你要是有空,千万帮我想主意,拜托。我再找别人想想办法。”

简宏成结束通话回到简敏敏身边,道:“你的孩子们爱你,才会在听了张家人说了你那么多年坏话之后,还能因为你的不堪过去而心疼你,回到你身边。你别不懂珍惜。你呢,你好好问问自己,你两个孩子认你之后,你开心吗?”

简敏敏一愣,看了简宏成一会儿,道:“我开心有什么用?他们还不是不听话。”

简宏成道:“不是开心有没有用的问题,而是你强烈需要这种开心,做人需要这种开心。你自己都还不清楚呢。回车上去吧,我有些事得赶紧去做,晚点再找你们谈。”

简敏敏跟在简宏成后面道:“是哪种开心?我即使不清楚以前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可越走近车子,她的声音越低,直至最后两个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简宏成看着简敏敏的忌惮,上车后忍不住对两个小的道:“你们两个回城自己找地方吃饭,我得好好跟你们妈谈谈。”

简敏敏刚好也上车,警惕地问:“谈什么?”

张至仪道:“是啊,已经谈好了啊。而且……我想跟妈妈吃饭,妈妈已经吩咐保姆煮好菜了,有笋呢,我好久没吃到笋了。”

简敏敏得意地冲简宏成一笑,异常畅快。简宏成便鄙夷地对简敏敏道:“很开心是吧?有什么好开心的,嘴都咧成木鱼了。”

简敏敏再度一愣,冲简宏成深深地看了一眼。可简宏成压根儿没时间看她,简宏成吓得赶紧拉紧手刹,免得失控的车子滑出去撞前面的车。

张至清到底是大了点儿,他的眼睛在妈妈和舅舅之间打转,感觉简单的话语背后有文章——

张至仪惊魂过后道:“原来妈妈你真的是马路杀手,姑姑说你明明是故意杀人,硬是砸钱让公安局改成过失伤人,我还差点儿信了姑姑。”

简敏敏回头怒道:“那女人哪天不说我坏话,准是太阳从西边出了。”

简宏成若有所指地道:“大人很容易被成见所蒙蔽,反而小孩子观察问题更直接更容易切中要害,别小看孩子们。啊,我忘了你们叫我出来是干什么?”

简敏敏刚要拉掉手刹,听了女儿与简宏成的话,不由自主又将手刹拉起,心里明白简宏成是提醒她别小看孩子,孩子们的心里明镜儿似的。还真是。但听了简宏成最后一句,她颜面儿挂不住,忙又松开手刹,将车开了出去。

张至清道:“妈妈要向你道歉。”

简宏成作恍然大悟状,“哦,这件事,道歉应该有个顺序,就像穿衣服,既然是先内衣内裤再外套地穿上去,就该先外套再内衣内裤地脱掉。我们家的道歉顺序似乎应该是先我爸妈,然后才轮到大姐,大姐可以不急。可如果是超人,内裤可以放在最后穿。”

简敏敏听了觉得有理,本想振振有词地应和确实道歉该有个顺序,首先作恶的人还没道歉呢,凭什么她先道歉?她也是受害人呢。可她迅即感觉有芒刺在背,从后视镜往后看,她看到一双儿女殷殷期盼的眼睛,两小儿希望她做一把超人?简敏敏性格急躁,忽然热血沸腾了起来,想她做一回超人让儿女看看他们老妈有多好,其实也不错。她又将车停到路边,对简宏成道:“当年爸妈严重偏心于你,我做什么都是白搭,我甚至已经为了简家牺牲一辈子,可明摆着的,爸妈也不会把财产传给我。老二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和张立新拼了性命把承包合同再拿下来,我几天几夜没睡好还胡吃海喝,搞得又吐又拉还小产了,结果爸也没什么表示,他倒是拿着合同先找你,摸着你的头让你快长大,跟你描画他心中为这个厂设计的前景。我气疯了。”

别说是张家兄妹,连简宏成也听得大惊,“小产?我当时……”

简敏敏盯着窗外白热化的阳光,漠然地道:“你当然不知道。爸妈怕你小孩子听了不该听的影响发育,让我们搬出去外面住。”

张家兄妹惊得大呼小叫,怎么可以这样。简宏成也坐立不安起来,道:“大姐,我没法心安理得坐这儿接受你道歉,我没资格接受,你不用道歉。我为我小时候不懂事不懂得关心你向你道歉。”

张至仪震惊好久,起身从后面抱住妈妈,拿脸贴着妈妈的脸,道:“妈妈,我也道歉,我以前不关心你。”

简敏敏惊得魂飞魄散,眼睛直勾勾地依然盯着车窗外,只觉得阳光非常刺眼,非常刺眼,刺得她眼睛难受,流下了眼泪。

张至清忽然醒悟过来,对坐他前面的简宏成道:“舅舅,经历过这些,我爸爸是不是也情有可原?”

简宏成刚要点头,简敏敏声嘶力竭地吼:“他不是好鸟。他早谋划着出去住,省得白天黑夜做什么都落在丈人眼里,没法打他的算盘。我小产搬出去住就是他主动提出来,他借机达到他的目的,他一点都不怕我落下病根。他只顾着拍我爸马屁,拍老二马屁,遮盖他的真实用心。他从答应结婚开始就不安好心,可怜我那时候小,被他们一帮大人捉来捉去做棋子,谁都不拿我当人看。都不是人。”

简敏敏说着,手从方向盘抬起,犹豫了一下,握住女儿的手,哭得更抑制不住。她心里还是觉得没什么好哭的,有什么大不了,这件事比被逼婚要轻多了,可是女儿的拥抱让她情不自禁。而此时儿子又递来纸巾,笨手笨脚地替她擦眼泪,让她心都快碎成渣了,她算是彻底听懂刚才简宏成对她说的那些话了。

简宏成抱臂默默看着。过好一会儿,道:“我去救个也被重男轻女妈气疯的女人。至清,你照顾好妈妈和姐姐,我走了。”简宏成知道只要他们母子和解,其他事简敏敏自然能解决,不需要他以舅舅身份做什么仲裁。倒是宁宥,他相信刚才宁宥没头没脑来的那个电话是她趋于崩溃的前兆。

陈昕儿早上与简宏成吵完,正打算去医院履行对宁恕的承诺,不料电话打来,小地瓜的东西运到了。东西非常多,大多是陈昕儿一年年累积下来,也有一些是简宏成新买。陈昕儿花了一上午和一个中午的时间,才粗粗整理出来。她越整理越心寒,她记忆中属于小地瓜的东西都被打包送到她手里了,看样子简宏成是绝无留恋,将小地瓜清除出门,不打算再要回去的样子。简宏成究竟是什么意思?陈昕儿收拾的时候时不时地出神。

整理完了,陈昕儿满头大汗,抱臂看着床头小地瓜的小枕头发呆。该怎么办?她想起早餐时候简宏成的无情无义,甚至还让他姐姐羞辱她。不,官司一定要大。她没能力为自己讨公道,只有指望法律帮忙。

可是,陈昕儿汗流浃背地骑车赶到闵律师那儿,可闵律师的助理拦住了她。

“请问陈**,你这次来,宁总知道吗?闵律师不接案值不高的抚养费官司,除非是看在宁总情面上。”

陈昕儿听了一愣,“案值不高?只有每月三千块,是吗?”

助理微笑道:“那倒不一定,看双方经济情况。不如你问问宁总。”

陈昕儿一听,放心下来,再一想,不禁冷笑,原来简宏成骗她呢。为什么骗她?似乎简宏成在千方百计阻止她打官司。那么,她偏要千方百计把官司打起来。陈昕儿走到僻静处给宁恕打电话。

“宁恕……”

“你是不是又没去医院?”宁恕一针见血。

“呃,你姐姐说她在医院,不用我去了。”陈昕儿不敢说这话是简宏成说的。

宁恕道:“你也是女人啊,你替她想想,她已经在医院守一天一夜多了,这大热天的,人都快发臭了吧,你们女人谁受得了这些啊。你以为我干嘛帮你,我只要你帮这么一点点小忙,你……我真没法跟你说话了,我会发火。你今天别找我,我火气大。”

宁恕说完就挂了电话。陈昕儿好生羞愧,不敢再追打电话。又怕被闵律师助理看见讥笑,她找到原理闵律师办公室的通道,从楼梯悄悄地走到下面一层,才乘电梯。站在凉快舒适的电梯里,陈昕儿才发现,都快两点了,她还没吃中饭,现在饥肠辘辘。可不管了,为了请宁恕帮忙,她得赶紧去医院帮宁宥。

宁宥一直在斟酌如何对妈妈说话。等候室里反正无事可做,再说也不用再等宁恕,她就精益求精,拿出纸笔将要点提出来,反复琢磨是否够打动妈妈。结果,她发现一张纸都是弟弟弟弟,满眼的弟弟。宁宥强抑着沮丧,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修改。

忽然,一个家属走过来推推宁宥,道:“刚才一个医生飞一样跑进去,好像是你家的。”

宁宥条件反射似的“呼”一下飞窜过去,准确地落点在玻璃窗前。果然,很快便看见陆副院长换上特殊衣服走向妈妈,护士随后呼啦一下拉上床边的帘子。宁宥吓坏了,这样子绝非好事啊。她无法进去,只能在窗前看着帘子后面浮动的人影干着急。

简宏成来时,刚好见到如此慌乱的宁宥,他忙走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宁宥没听见,知道简宏成拍了她肩膀才一下子跳起来,回头看见身边的简宏成,“医生……好像在抢救。”

简宏成也不知道帘子后面在干什么,他只是看见宁宥的脸前所未有的慌张,就下意识地宽慰:“未必是抢救,也可能是出现好征兆。”

“不像,医生是跑着来。”

宁宥说话的时候,手指着里面,简宏成看见她手指明显地颤抖,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道:“别怕,我陪你。”

宁宥浑身一震,注意力瞬间被两个人的手夺走,她凝视的两只手一小会儿,就将这只手用力挣脱出来,藏在胸前。又忍不住呵斥一声:“你,离我一米远。别影响我。”

简宏成只得退开一步,背起手不敢打扰,看着宁宥鼻尖顶在玻璃窗上焦急地朝里看。他不禁想到同是在家被重男轻女对待的简敏敏,想到简敏敏对家人的恶劣态度,再看直至今天还在被往肉里刺钢针的宁宥,他不清楚宁宥心中是怎样的煎熬,感情得扭曲成怎样才能继续全心全意地关心病房里忽略她的亲人。他想分担,帮她卸压,可是不得其门。简宏成有些焦躁。人在紧张时刻的行为最能反映内心,他不知宁宥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护士忽然出来大声喊,“宁蕙儿家属?宁蕙儿家属在不在?”

宁宥连忙大声回答:“在。”

护士道:“快进来换衣服。”

“两个!”宁宥返身一把抓住身后简宏成的手臂,坚决地对护士说。

护士犹豫一下,道:“一起来。”

宁宥这才松手,跟护士跑进去。简宏成一时脑袋混沌,下意识地跟上。心底一股不合时宜的喜悦慢慢升起。

陆副院长看见一男一女进来,直接手指简宏成,道:“你说几句。”

宁宥心知陆副院长是误拿简宏成当宁恕了,忙用妈妈听不懂的英语道:“He’snotmyyoungerbrother。”在陆副院长无奈地点头允许下,她蹲下来,跟妈妈说话。此时她无法再用刚才精雕细琢的发言稿,她只能现场发挥。“妈妈,本来约好三点钟弟弟来见你,跟你说话。可弟弟老板器重他,没弟弟不行,连夜带弟弟出差去江苏,现在弟弟正在回来路上呢,弟弟归心似箭,都不敢自己开车,弟弟是打车来,你放心,不用担心弟弟安全。你千万打起精神,妈妈,你得等弟弟来,你别睡着啊。弟弟三点钟肯定到,还有几分钟了,我们早上说好的,弟弟三点钟到,跟你说话呢。”

宁宥已经用尽浑身解数左一个弟弟,右一个弟弟,满嘴都是弟弟,讨妈妈欢心,看得简宏成替她满心悲凉,可陆副院长看着案上的各色仪表神色严峻。忽然,陆副院长指向简宏成,“你试试。”——

宁宥正黔驴技穷,可闻言跌入更深谷底,她试图解释,简宏成伸手按住她,摇摇头。也幸好简宏成能征善战,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熟手,他蹲下去之际,便已想好要说什么。

“宁伯母,我叫简宏成,对,我就是二十年多前那个简家的二儿子,目前是简家的实际主事者。我来与您商谈两家的和解。对于二十多年前那场导致我们两家家破人亡的事件,我的宗旨是放开心胸,搁置争议,停止争斗,向前看,各自过好日子。但这个宗旨说说容易,执行较难,其中最大障碍是两个人,一个是我家的简敏敏,一个是您儿子宁恕。先说简敏敏一方……“

毫不知情的陆副院长听得完全惊呆了,想不到病人女儿领进来的是这么一个人,一开讲能追溯到二十年前,而且家破人亡,而且看起来打斗至今,饶是陆副院长见的病人多如牛毛,也想不到今天会在自己面前上演这一出意外。陆副院长惊讶之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医生,连忙看向案头各色仪表,还好,仪表显示,病人的各项生理指标开始走向积极稳健。陆副院长连忙点头示意继续。

宁宥完全是本着信任简宏成为人,信任简宏成的能力,而事先毫无叮嘱任简宏成自由发挥。但她一边留意妈妈,一边留意陆副院长的反应,随时准备做出适当反应。可她不仅看到刚才生气全无的妈妈开始转动眼珠子,而且即使她混沌的脑袋需要关照的事情这么多,她还是被简宏成所说的那些吸引了过去。她原本坚持让简宏成跟进来,是她在危急关头需要一个心理上的支持,她想不到,简宏成临阵发挥,大显身手。宁宥感激地看向简宏成,简宏成有所感应也看向她。两人的目光匆匆交汇,又很快转向病床上的病人,但只这一瞬间,犹如千万条数据飞快通过光纤传递,两人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简宏成心中更加有底,继续道:“迄今为止,我已可以保证有90%的把握管制住简敏敏的言行,基本上她不会再上门动武。但简敏敏是大活人,而且火力十足,对她的管制需要因势利导,我用了不少时间,这期间简敏敏多次骚扰你们家,给你们日常生活造成不便,我深表歉意。如今,我双管齐下控制简敏敏,一方面是经济上的钳制,她现在的主要资产与未来主要产出都掌握在我手里,因此她已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方面是亲情上的钳制,她在二十多年前那事件后失去对所有人的信任,可老天眷顾,让她有一双教养不错的儿女,简敏敏出于本性,非常爱她的儿女,我帮她找回儿女,她现在非常珍惜,为此她必须收敛言行,以免被儿女唾弃。人有牵挂就有制约,所以,对简敏敏这方的担心你们可以放下了。”

宁宥不知自己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妈妈藏在呼吸罩下面的嘴唇仿佛松弛了,眼睫毛也似乎在颤动。她激动得无以复加,落下眼泪。简宏成本来就志不在宁蕙儿,即使对着宁蕙儿说话,可一颗心都牵挂在宁宥身上,见此他呆住,忘了说话,享受自己做的好事带给宁宥的喜悦。宁宥只得干咳一声提醒继续。

简宏成还是坚持对宁宥温柔地一笑,才扭头继续说话,“因此,两家搁置争斗的唯一障碍只剩下宁恕。宁恕不放弃报复,不仅我们两家人都无法平静生活,宁恕自己也一步步走向疯狂和自我毁灭。如何能不流血不冲突不造成无法弥补后果的前提下压制宁恕的报复心,让他和平收手,在我看来难度极大。我与宁宥商量过,我们可以如何软化宁恕的态度。可商量来商量去,不得其门而入。一筹莫展之际,我们想到知子莫若母,宁伯母,让宁恕收起报复心,好好过正常人生活,找个好姑娘,生个胖小子,只有您能做到。因为宁恕是您的儿子,母子连心,无论如何,宁恕都能听你一句话。宁伯母,听见没,宁恕的第一次生命是你给的,宁恕的第二次生命也只能靠你,您必须醒来,挽救宁恕。宁恕全靠您了,除了您没有别人,您要努力,再努力,努力醒来,救救您的儿子。”

宁宥在边上见到妈妈的眼睛在眼皮底下转得更急,也忍不住轻呼:“妈妈,加油,加油,弟弟需要你,加油。”

但陆副院长喊停了。他抱歉地道:“病人还不能太激动。这次到此为止吧。很不错,加油。”

宁宥心知妈妈的这次危险期度过了,她激动地看着脸上似乎血色好了点儿的妈妈,不想离开。简宏成起身拉她一把,将她扶起。“听医生的。”简宏成轻声在宁宥耳边说了句。宁宥只得点点头,跟陆副院长离开。护士又将床帘拉开。

陈昕儿正好赶来。她环视一周没找到宁宥,她相信宁宥不可能离开,她知道宁宥做人非常细致周到。陈昕儿等了会儿,就抓住一个妇女问有没有个头发这么长人这么高眼睛弯弯的中年妇女,那个妇女一听就指着里面说两夫妻刚刚被护士叫进去了,恐怕有危险。陈昕儿一听,两夫妻?宁宥的老公不是在坐牢吗?她顺着指点去窗户看,一眼正好见到护士将床帘拉开,即使他们都戴着口罩,陈昕儿也认得出两人,而简宏成眼睛如能滴出水似的注视着宁宥,更恐怖的是,简宏成的手还挽着宁宥的胳膊肘。所谓两夫妻,说的就是这俩?为什么人家陌生人说他们是夫妻,难道他们在等候区有更亲密更像夫妻的接触?陈昕儿大怒。

宁宥与简宏成不知,他们一边出来,一边向陆副院长小声提问。快走到门口时,宁宥好生感谢陆副院长。简宏成在边上给宁宥使个眼色,意思是他会跟上陆副院长,好好与院长套磁,培养感情。宁宥立刻领会,但她不用对简宏成说谢谢,只是低头微微一笑。

三个人鱼贯而出。都还没掩上门呢,陈昕儿就站在他们一丈开外激动地大喊:“你们,狗男女,一个不要儿子,一个婚外情,不要脸,都臭不要脸。”

宁宥猝不及防,一看是陈昕儿,立刻拉下了脸。后面的护士赶紧把她推出,将门掩上,免得惊扰里面的病人。陆副院长原本挺欣赏宁宥与简宏成的表现,见此愣了一下,便立刻与两人告别,匆匆离去,不再多话。

简宏成二话没说,大步向前,大力抓起陈昕儿就往外走。但陈昕儿不肯再如以前听话,她使劲地试图挣脱,又扭头冲宁宥大喊:“宁宥,报应,你看你妈就是你害的,报应。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不能抢,你妈没教过你吗?好啊,这就看到报应了,这叫现世报,宁宥,你给我记着,你坏事做绝了,你从小到大抢我的东西,连人都抢,你还有什么干不了的?你……”

陈昕儿就像疯了一样,简宏成使出再大力气也只能慢慢将她往外拖。简宏成眼看着陈昕儿口无遮拦,完全胡说八道,他也气疯了,一把将陈昕儿压在旁边墙上,附耳狠狠地轻道:“你听着,小地瓜不是我的,我跟你一次关系都没有。”说完,他拉下两根头发拍给陈昕儿,“我的DNA,你查去。我保护你够久,但你竟丧心病狂一至于此。从此绝交。”

说完,简宏成放开陈昕儿,回去找宁宥。

陈昕儿大惊,完全反应不过来,等简宏成走远才大声问:“你说什么?”见简宏成没回答她,她直着眼睛看向手中的两根头发,感觉刚才不是幻听。她一下子愣住,浑身瑟瑟发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简宏成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地瓜不是简宏成的,难道还是别人的?怎么可能!可不知为什么,陈昕儿浑身无力站不住,顺着墙慢慢滑下去,脸色苍白地瘫坐在地上,满头冷汗黄豆一样地滚了出来。她的手抖得捏不住两根头发,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找不见了。

简宏成回到也气得发抖的宁宥身边,小心地道:“别跟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宁宥道:“奇怪,为什么只专心骂我?”

简宏成只好陪笑道:“你这问题倒是古怪。坐,别站着。”

宁宥看着陈昕儿,甩开简宏成的扶持,自己扶着椅背坐下。她还想继续生气,却看着陈昕儿样子越来越可怕,想扭开脸去装没看见,也在心里骂声报应,可她真做不到。“陈昕儿怎么了?”

简宏成也是一直观察着陈昕儿,见问,摇头道:“没什么。”

宁宥不信,她倒是忘了自己的生气,看着那边的陈昕儿,还是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简宏成依然摇头,眼睛也依然关注着陈昕儿,考虑片刻,才道:“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说。现在别问我,我还没想好。”

宁宥不再问,低头想了会儿,道:“谢谢你帮我救回我妈。你去处理陈昕儿那块吧。”

简宏成道:“我不是救火兵,不可能谁的事都管。我很忙,分身乏术,只能管我爱的有限几个。”

宁宥低头不语了。

简宏成想了想再道:“你也别受她影响。要说道德败坏,那是我,是我猛追你,但你一直三贞九烈地不理我,陈昕儿胡说。要有报应也是报应到……”

“别胡说。”宁宥打断简宏成的话,“谁拿她疯疯癫癫的话当真了。我是气宁恕,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抓陈昕儿过来给我添堵。”

简宏成道:“你对那些话是认真的。傻。”他起身,看了会儿宁宥,默默走向陈昕儿,抓起几乎瘫软的陈昕儿,走了。

宁宥在简宏成身后抬起头,看着他走没了,又低下头去。脑子里一下塞进这么多的事,她烦成一团,反而什么都不想了——

简宏成抓着陈昕儿走出拥挤得如沙丁鱼罐头的电梯,朝停车场走去,走到空旷处,一直惨白着脸面无表情的陈昕儿忽然问:“到底怎么回事?”

简宏成面孔墨黑,不理陈昕儿,一直闷声不响将陈昕儿拎到车上,关在车里,让司机盯着她,才站到车背后给田景野打电话。“你有空吗?我打算跟陈昕儿摊牌,估计我会挨揍,你得到场,一方面做个和事佬,一方面给我做个见证。”

田景野吃了一惊,“什么时候不好,非今天?我忙。”

简宏成道:“逼上梁山啊,不摊牌不行,不摊牌让宁恕摁着揍,不出一个月也会揍出真相,不如主动。看你时间,你有空给我电话,我立刻安排与陈昕儿父母会谈。”

田景野云里雾里的,“不是前个月同学聚会时候已经说真相了吗?难道宁恕知道得比我还多?”

简宏成道:“见面再说。”

田景野想了会儿,“我尽快结束这边的,你不要另有安排。”

简宏成打完电话回到车门边,可手一碰到车门,就一脸厌恶地弹开。里面的司机以为他被晒热的车把烫了,就拉长身子替他打开副驾驶车门。简宏成只得坐进去,看也不看后面的陈昕儿,道:“去陈昕儿父母家。”

陈昕儿即使满脑子浆糊打滚,依然警觉地问:“干什么?小地瓜在那儿。”

简宏成没理她。

陈昕儿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妙,大叫道:“我不去,放我下去。”

简宏成才道:“随便你。我还是去你父母家说明问题,办理移交。”

“你想跟我爸妈说什么?他们那么大年纪吃不消,你有话跟我说。”

简宏成又不理她了,伸手按下中控上的儿童锁,省得陈昕儿脑子错乱跳下去。但自始至终,陈昕儿都不再有激烈动作,而是瘫在后座发呆,满眼都是迷茫。

宁宥接到宁恕电话,沉吟间,发现手机指示时间正是原先约定的下午三点。她预感宁恕有话要说,而且估计不会是好话,但她还是接了起来。

宁恕劈头就问:“ICU里面可以接手机?不妨碍仪器?”

宁宥立刻心里明镜似的,但还是道:“外面,等候区。”

宁恕听了当即“呵呵”一声,“我真不会看错你,说个我执行不了的时间让我回去,然后你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打击我,是不是?”

宁宥即使预料到,还是气得发抖,可此时妈妈的苏醒还得依靠宁恕,她没法赌气,她只得深呼吸一下,不徐不疾地道:“我刚出来。妈妈情况不好,陆院长飞奔来ICU抢救,目前刚刚平稳。各种测试表明,妈妈现在求生欲望不强烈,唯有牵挂你这一项能激发她的各项生理指标。当然你可以认为我骗你,你有空过来护士站查看记录吧。”

宁恕愣住,好一会儿不说话,一张脸渐渐地红了起来,忽然暴跳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妈妈有危险?你为什么早上还说妈妈病情有起色?都什么时候,你还不能说一句真话吗?耽误了妈妈病情你怎么办?”

宁宥气得脸色通红,她用尽吃奶的力气让自己继续平静,道:“知道你会来这一套,不好意思,又录音了。以及,十分钟内会上传到百度云,你可以不用专程赶来摔我手机。再及,感谢你安排陈昕儿来闹场,她在三分钟之内脸色灰败地走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可以到达。”

宁恕愤怒地挂断了电话,呼哧呼哧大喘息。

天涯共此时,宁宥等电话断了,飞速蹦窜到病房窗口前看着里面的妈妈呼哧呼哧大喘息。宁宥感觉她的精神在一重接一重的打击之下,已接近崩溃。

田景野领着郝聿怀赶到陈昕儿父母住的小区,好不容易找到约定地点,只见简宏成的车子停在太阳底下噗噗噗地冒着气,而简宏成自己不顾炎热站树荫下抱臂等人。郝聿怀一看见简宏成就降下车窗探出脑袋热络地道:“嗨,班长叔叔。”

田景野看了不由得一个鬼脸,但田景野的鬼脸还没做全,他只见简宏成呼地窜过来,挡在郝聿怀面前,将郝聿怀的脑袋压回车里。简宏成随即道:“陈昕儿在那儿。灰灰你别出来。”说着,简宏成拿出手机打给坐车里看管着陈昕儿的司机,“你下来,看见西边这辆黑宝马了吗?你过来,换辆车。”

田景野听了就笑,“路痴,明明是北边,真是找不到北。”

简宏成一笑,趴车窗对郝聿怀道:“你先等车里别出来,陈昕儿在那边发脾气,会殃及无辜。等会儿小地瓜下来,你带他和司机叔叔一起出去玩会儿,你负责把小地瓜带好。田景野你快出来啊,再不出来陈昕儿找过来就麻烦了。”

田景野忙钻出车门,将车钥匙交给司机。简宏成让司机锁进车门坐车里陪郝聿怀,别出来。

田景野走去简宏成的车子,拉开车门,却见陈昕儿面无人色,眼睛更是见鬼一样。田景野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陈昕儿一把抓住田景野的手,哀求:“救救我,你带简宏成离开,我什么都不说了,只要他要小地瓜就行。抚养费也不要了,一分钱都不要,我自己会养活小地瓜。还有,我保证不再接触宁恕,也坚决不打官司,反正简宏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再跟他作对。田景野你劝劝他。”

田景野见简宏成安顿好郝聿怀走过来,就问:“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

“陈昕儿说只要你现在离开,你认小地瓜,她保证抚养费不要,不接触宁恕,不打官司。”

简宏成默默地看了陈昕儿一眼,对田景野道:“麻烦你把这辆车子开出去兜一圈,十分钟后回来。”

田景野不忍心地将陈昕儿那头车门关上,稀里糊涂地依言坐进车里,飞快将车开了出去。纯粹是凭着多年积累的对简宏成的信任,他才肯做这件看上去是欺负陈昕儿的事。

简宏成等车走远,就三步两步上去敲开陈家的门。

陈母看见他,还在辨认,后面的小地瓜就欢叫着跑出来,“爸爸,爸爸。”像只小猴子一样飞快攀上简宏成的身子。

原来这就是简宏成,害他们女儿的简宏成。陈父出来不顾小地瓜在场,厉声道:“你来干什么?你还有脸来?”

简宏成平静地道:“我来跟伯父伯母说明七年前的事。小地瓜不方便听,我可不可以让我的司机带小地瓜出去玩一小时?保证四点半送回来。”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你把小地瓜交还给我们。”

小地瓜赶紧抱紧简宏成,简宏成也忍不住抱紧了小地瓜。但简宏成依然严峻地对陈家父母道:“七年前陈昕儿遭遇的不测,七年前小地瓜的来历,这七年来我对陈昕儿的监护。但面对即将到来的抚养费官司,我只能提前将真相揭盅,把监护陈昕儿的责任移交给你们。”

陈父道:“什么意思?你骗了昕儿还不够,还想骗我们?昕儿呢?让昕儿跟我们说。”

“陈昕儿在田景野车上。小地瓜出去玩后,田景野立刻陪她上来。你们不用担心小地瓜,我既然交还,就不会抢走。如果要抢,我不会傻到明着抢,有的是办法找陌生人寻机会抢走。我们为小地瓜好,别当着他的面谈七年前的事。”

陈母却忽然道:“你快走,十分钟后不见昕儿,我们报警。”

简宏成看一眼陈母,抱着小地瓜转身就走。才走下一层楼梯,小地瓜就抱着简宏成脑袋,轻轻地道:“爸爸,我要跟你在一起。”

“唔?”简宏成惊讶,却见小地瓜眼圈红红的似乎要哭。“跟着妈妈不好?”

“可是我想爸爸。”

简宏成满心纠结地看着小地瓜哭出来,整整停留了有一分钟,才艰难地开步又往下走。

田景野到外面绕了一圈,足足有十几分钟才回来,见自己的车子已经不见了。他这才回头对陈昕儿道:“你们两个的事了结一下不是更好?有我在,我会监督。”

陈昕儿却梦呓似的道:“万一我不在了,田景野,你帮我把小地瓜抱到简宏成那里,一定要他好好养小地瓜。有小地瓜在,宁宥才不肯要简宏成呢。”

田景野的眉头皱起来了,“有事说事,别要死要活。下去,像个成年人一样解决问题。”

陈昕儿道:“不,只要我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简宏成可以跟宁宥在一起,小地瓜也可以跟简宏成,现在都因为我,我是累赘。”

田景野不明所以,将陈昕儿半扶半拖弄出车门。“死都不怕,你还怕去你爸妈家?”

简宏成依然站那片树荫下,但正好电话进来了,他看一眼几乎是被田景野强制出车门的陈昕儿,接起电话。“阿才哥?有动向了?”

阿才哥道:“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也想来想去宁恕这个时候不肯回去看他妈,肯定在办大事。我已经到苏州,守在他们刚才看过楼的售楼处外面。另一拨人跟上局长他们。我不信逮不到宁恕。”

简宏成见田景野走过来,索性走开去,免得田景野听到,“你最好换辆当地车,出租车也行。千万别豪车,豪车蹲久了售楼处里面的人会留意,万一在宁恕面前提到一两句就不好了。节骨眼上,不能有丝毫闪失,你委屈一下。”

阿才哥醒悟,连声叫好。赶紧停止通话,加油重新安排。

田景野没理简宏成,扶着陈昕儿去她家。陈昕儿忽然尖叫着坐到地上不肯走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们两个都还是老同学吗?你们想逼死我是吗?”

简宏成收好手机过来,走近了,却没停步,直接朝楼道走。“你不上去也行,我请你爸妈下来。今天务必把真相讲明。室外对你反而不美,听见的人更多,我无所谓。”

当即,头顶传来铝合金窗拉动的声音。老小区的铝合金,拉起来惨烈的“吱吱”声,在下午宁静的小区里听得分外清晰。仿佛就在附和简宏成的话,有人在某个窗口开始偷听了。陈昕儿抬头看,却只见阳光照射得亮晃晃的窗玻璃,都不知是哪一扇窗后面有人,也可能每一扇窗后面都有人。她再看头也不回往里走的简宏成很快钻进楼道不见了。她只能彷徨地看向田景野,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真的会死,田景野,我真的会死。”

田景野真是很难选择,可他一向相信简宏成人品,近日又多有领教陈昕儿的人品,他心里虽然内疚,可还是倾向了简宏成,将陈昕儿扶起来,送进楼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