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

作者:池莉

离婚搁浅了。段莉娜的“休想”对于康伟业无异于当头--棒。他发了半天的楞之后,觉得自己不能全面溃退,就捶开房门,收拾了自己的几件衣物,宣布他从此住到办公室去了。段莉娜说:“你滚吧!”康伟业总算获得了一点阶段性的成果:造成了公开的夫妻分居。事实与康伟业预料的恰恰相反,只收拾了自己的衣物摔门而去的不是段莉娜,是康伟业自己。康伟业预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头,他住进办公室的第二天,段莉娜单位的领导就找上门来了,他们是来做康伟业的思想工作的。康伟业很忙,但是他不敢怠慢段莉娜的领导。他是从机关单位出来的人,深深懂得你不能对来访的行政领导称忙,你称忙他就认为你是在敷衍他轻视他。道理上也是这样:人人都忙,都在忙最重要的事情。你若当他最重要,你再忙也会有时间给他;你不给他时间,就说明你没有当他最重要。康伟业只想顺利地与段莉娜离婚,不想得罪其他人,所以康伟业对段莉娜的领导们非常客气,笑容可掬,让秘书给大家端茶倒水,捧上水果。他们说:对不起,耽误你发财了。康伟业说:“哪里哪里,你们是稀客,平日请都请不到的,别客气,吃一点水果,吃一点水果。”他们说:“段莉娜是一个好同志啊。”康伟业说:“是的是的。”他们说:“你也是一个好同志嘛。”康伟业不能还说是的是的,他就摇头叹气。他们说:康伟业同志,我们也知道,现在时代变了,离婚是--件很平常的个人事情了。一般我们是不管这些事情的,只是段莉娜同志的情况比较不一般,她是我们单位的中层领导,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强,又是军干子弟出身,尤其她一贯是做别人的工作的。你这么突然地提出离婚,她怎么受得了?她的身体本来就比较虚弱,工作又繁忙,还要照料孩子,她怎么也挺不住了,今天就在教室里昏倒了。他们说:关键的是你们的感情基础很好,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们结婚十几年,几乎没有红过脸。以前你在机关工作的时候,就是当了科长,也在家里包揽大小家务活,这在我们单位一直被传为佳话。这几年你下了海,生意上的事情比较忙,段莉娜同志不顾身体虚弱,主动把家务承担了下来。你的生意也做得不错,家庭已经步入小康水平,孩子也长大了,你们合作得很成功嘛。他们说:现在社会上有许多民谣,你大概也听过不少。有一句话是: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我们没有那个意思,不是说你提出离婚就是变坏了。只是你们这种情况容易让别人胡乱猜想。生出许多谣言来。他们说:我们想说的是,中年夫妻是有一个感情淡漠的危险期的,渡过这个危险期就好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以后做伴还是老夫老妻的 好。社会上这种例子多得很。这个年纪,离了婚再结婚的,总归没有原来的好,尤其像你们有钱的老板,找个年轻姑娘很容易,但是她们十个就有十个是奔你口袋里的钱来的,不然她图你什么?他们说:段莉娜同志对你那是没有话说的。你提出离婚,公开分居,这么伤她的自尊心,她也可以原谅你。她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她什么都能够忍受。你郑重地考虑考虑吧。等他们长篇大论说完,到了吃饭的时间。康伟业说:“谢谢你们的关心,我会郑重考虑的。现在我请各位赏脸,吃一个便饭。”段莉娜的领导们就留下来吃了一个便饭。便饭中,他们转达了段莉娜对康伟业的要求,要求他三天之内给一个答复。康伟业不知道段莉娜要什么答复。好了,我不提离婚了----要这种答复吗?这么一答复,两人的感情就复活了吗?看来段莉娜越来越愚蠢了。三天时间里康伟业当然没有理踩段莉娜,他在忙他的生意,忙他湖梦的新房子,忙着每天与林珠通一个电话。林珠问事情顺利吗?康伟业用愉快的声调说:“一切顺利,宝贝,很快我就会去接你了。”其实康伟业没法很快去接林珠,段莉娜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民战争”。段莉娜找了康伟业的父母,康伟业的父母来找他谈话了。康伟业说:“你们不是一直都不喜欢她吗?”他的父母说:“那是一回事,这又是一回事。你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孩子都是初中生了,到底为什么要离婚,你得告诉我们一个真实的原因。”康伟业说:“真实原因就是没有感情了,实质上应该说是早分居了。”他的父母说:“早就分居应该早就提离婚嘛,怎么现在才提?你哄别人可以,我们还看不出你的名堂来?说,和一个什么女人好了?”康伟业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好对付,他不说实话他们不会罢休,说了实话他们也许会帮助他,至少不再找他谈话。再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将来林珠总是要与他们见面的。康伟业便暴露了林珠,说得轻描淡写,极其简单,严实地隐瞒了他们的关系的疯狂程度和正在进行的计划。可是康伟业的父母没有丝毫帮助儿子的意思,他们严厉地说:“不行!为了康的妮,你不能这样做。段莉娜是不配你,你是受了许多委屈,但是这都不是你与这个女人结婚的理由。我们没有调查不敢下结论说她是贪图你的钱财,至少她太年轻了,你满足不了她的,无论是从经济上、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你们不是一代人,精神境界沟通不了,你这是在饮鸩止渴。”康伟业给自己找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他的父母本来不是爱管闲事的老人,这一下抓住他就不放了,对林珠的踪迹穷追不舍。急得康伟业与他们拍桌子打椅子地争吵,千方百计地躲着他们。段莉 娜的父母就更绝了,他们一次次地打电话来,口气很大地要康伟业过武昌去看他们,康伟业再三地说没有时间。有一天他们找上门来,在公司走廊上堵住了康伟业。穿着军装的段莉娜的父亲一见康伟业,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他两个耳光。康伟业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来不及站稳脚跟,在他的职员面前狼狈地打了一个趔趄。康伟业的手下一哄而上,围住老人推推搡搡,为自己的老总鸣不平。段莉娜的父亲怒睁老眼,直着脖子嚷道:“打这臭小子还是客气的,要是老子手里有枪,那还不一枪崩了这狗日的!”康伟业的几个年轻副经理一听这话,气得一跳三尺高,把领带往旁边一拉,西服往后撸,甩起指头直点老头子的胸脯,说:“那里来的老家伙!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熄火,搞什么搞?青天白日的,跑到我们的公司来撒野,打了我们老总还不道歉,还开口闭口就崩人,找死啊你!还有没有王法了!”老头子把腰一叉,仰天一通大笑,说:“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给我听好了,这天下就是老子打下来的!从前老子杀的就是像你们这种搜刮民膏民脂的油头粉面的暴发户!”段莉娜的母亲抓住了一个副经理的手指,使劲地又捏又擗。年轻人都嚷起来:“要打架是怎么的?要打架是怎么的?”被隔绝在外围的康伟业一看乱到了这一步,让秘书去拿来了一只热水瓶,他起脚把热水瓶朝墙壁上踢去,轰隆的爆破声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眺。康伟业对他的职员说:“都给我回到办公室去!任何人都不准与老人争吵,随便他们说什么。他们这么大的年纪了,说什么话都是可以原谅的。他们愿意在这里坐坐,你们要当贵宾接待,如果他们有违反宪法的行为,你们就报警。对不起,我要出去办事了。”康伟业说完甩袖就走,把段莉娜的父母晾在了公司里。

事后段莉娜的弟弟打来了电话,威胁说:“康伟业,你对我的父母做得太绝情了。你出门给我当心一点!”康伟业的电话是录音电话,他的手下立刻拿着录音去了派出所。他们说:“康总您放心,保管一下子拍媳他。”警察出动了。老的小的也都出动了。领导方面不仅段莉娜单位的出动了,康伟业过去的老处长也受段莉娜之托来找了他。段莉娜来到公司,撬开了他的抽屉和柜子,所有的信件被翻得一塌糊涂。幸好时代进步了,他与林珠使用的是电话联络而淘汰了通信的方式。进步的高科技时代使段莉娜一无所获,自然也使康伟业死里逃生。段莉娜又暗中收买他公司的职员。老梅主动上交给康伟业一枚黄金戒指,报告说段莉娜在贿赂她,想让她说出康伟业是不是另外有女人了。老梅用一种特务的忠诚神态凑近康伟业,低低对他说:“我没有说,我说您没有,我说您不是那样的人。”康伟业成了他自己公司的花边新闻,他的职员们的眼神里都闪动着兴奋的亮光,这一道道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后追随。所有发生的这一切,令康伟业窘态百出,欲哭无泪,他只不过想离婚而已。婚,既然可以结,当然也就可以离,再正常不过的了。天下有数不清的人离过婚,他又不是在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怎么这事情一摊到他的头上就如此的糟糕?林珠在电话里每一次都要问亲爱的我什么时侯可以见到你?康伟业总是说:“快了,宝贝。”康伟业不想把这乱七八糟的一切告诉林珠,她宁可自己承担一切痛苦也不愿意向林珠诉苦,向一个女人诉苦。他与林珠创造的是另外一个新天地,他要确保新天地的纯净与美好。好在买楼与装修房子也是一件耗神费时的事情,林珠知道这个。她的口气里倒没有催促康伟业的意思,有的只是恩爱与思念。林珠越是恩爱他思念他,康伟业就越是有压力,他必须尽快地解决旧的婚姻,不然就太对不起林珠了。混战持续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段莉娜一直躺在幕后,似乎要用游击战和持久战拖垮康伟业。

康伟业的朋友给他参谋说你呀你,你还是太老实了,擒贼要擒王,你是与段莉娜离婚又不是与这些人离婚,不要理睬其他任何人,直接找段莉娜谈,让她开个价,现在这些黄脸婆不肯离婚不就是要钱吗?不失不得,给她钱!三个月没有见面的康伟业段莉娜夫妇见了面。三个月的战争使康伟业和段莉娜都消瘦了许多,女人更经不起折磨,段莉娜的白发都在鬓角出现了。不过段莉娜的精神却是不倒的,她翘起二郎腿,高扬着下颌,双手抱在胸前,目光炯炯有神。“钱?”段莉娜轻蔑地说:“康伟业!你真的以为钱是万能的吗?请你计算一下,多少钱能够买回我的青春?多少钱值得上我付出的情和义?多少钱能够还我一个完整的家庭?多少钱能够让我的女儿不失去她的亲生父亲?”康伟业不再与段莉娜理论什么,只是说:“为了康的妮,我们最后协议离婚,如果你实在不配合,事情到了法院就由不得你了。”段莉娜说:“好!既然你铁心要离婚,我成全你。我给你两个条件,你可以任意选一个,你要么把那个女人带给我看看,钱,我就分毫不要了;要么一次性给我五百万。你就看着办吧。”康伟业摊了摊手,一句话说不出来。他遇上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段莉娜忽地朝康伟业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你为难了?我可以换一个条件,不过我有点说不出口。你过来,不要看我,我在你耳边说,好吗?”康伟业困惑地靠近了段莉娜,段莉娜凑近过来,冷不防一口咬住了康伟业的耳朵。康伟业疼得大叫大跳,段莉娜松开口,嘴唇上沾满了康伟业的鲜血。她依然微笑着,悄声对康伟业说:“这只是一个警告。康伟业,如果我发现你是为了哪一个女人,我一定会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