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

作者:池莉

康伟业的爱情被愁云惨雾笼罩了,他怎么装也装不出从前的模样。在机场,林珠一见到康伟业感觉就不对。林珠问:“你怎么啦?”康伟业说:“我没有怎么。”分别了几个月,他们都朝思暮想地盼望着见面的这一瞬间,见面的情形和话语他们都设想了千百次,就是没有想到见了面会是这样的。林珠着急,再一次地问:“你怎么了嘛?”康伟业焦躁地说:“我是没有怎么。”康伟业不想把段莉娜咬他一口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林珠。他没有必要让林珠担惊受怕。

林珠倒是猜出了几分实情,她说:“离婚不顺利是吗?”康伟业:“是的。”林珠啧地在康伟业的面颊上亲了一下,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嘛,没有关系的,我这不是来到你身边了吗?什么都不能影响我们的幸福和欢乐,对吗?”康伟业说:“对。”康伟业一只手掌握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林珠的脸。他想林珠太年轻了,哪里懂得幸福和欢乐都是很脆弱的东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够影响它们,何况段莉娜血淋淋的威胁。到了湖梦,康伟业不让林珠马上下车,他熄了发动机,像猎犬一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好一会儿,当他确信了没有跟踪没有危险,他才让林珠下了车。一下车,康伟业拉着林珠就往楼里钻。林珠说:“我想着看周围的环境。”康伟业没有理睬她。林珠的感觉就更不好了,噘起了嘴,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好在他们很快就进入了他们的新居,好在这新居来之不易。它绝非草木,它是他们的泪水、理想和期待,是他们的过去与将来,是感情的深入和高潮,是在这个世界上完全属于他们俩的小世界。康伟业要开门了,钥匙晃荡着,发出轻轻的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荡漾开去,勾起了人心中说不出的感动。林珠抱住康伟业的腰,把头埋在了他的背上。湖梦的新居呈现在他们面前:优良的木质地板,落地大玻璃窗,软包装的墙裙,大盆的常绿植物;林珠的照片在新居里微笑,衣架上挂着丝绸的睡衣,餐厅的桌子放着随时可以吃的水果,沙发旁边的茶几上一盏台灯点亮了温馨的家庭气氛。康伟业把一只锦盒送给林珠,里头装的是房产证和一串崭新的钥匙。林珠打开锦盒看到了康伟业送给她的礼物,“哇”的一声惊叹,高兴地扑倒在地上,假装晕了过去。他们的爱情感觉回来了,从北京的长城饭店直接通到了这里,其他的时间和在那些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不快都退缩到了九霄云外。康伟业和林珠在地板上热烈地滚了一通,然后坐在沙发上喝茶,喜悦地看着林珠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林珠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拉起窗帘亲亲,拿起他们的拖鞋也亲亲,打开了电视机打开了热水器打开了所有的灯。林珠在卫生间洗浴,兴奋地直叫唤,不住地嚷道:“伟业:这是我的家啊!”“伟业,今天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昭!”“伟业,我们得好好地庆贺它一番!”一个漂亮女人在卫生间哗哗地冲热水澡,她快乐的声音使整套房子生机勃勃;沐浴液的芳香从门缝里溜出来,弥漫在男人的空气中,这才是正常的美好的家庭啊!康伟业在自己的脸上用力地掳了两把,大有成就感和幸福感。尽管黑云压城,他要做的事情他还是做到了。应该说他是一个比较了不起的男人,不说非常了不起 ,说比较了不起总是可以的吧?林珠出来了,她竟然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新娘。她穿着一袭线条流畅的洁白婚纱,头发挽成了发髻,眼睛里媚波荡漾,猫步走到康伟业的面前。做出一个冷艳的造型。音响里正好放着凯丽·金的萨克斯名曲《回家》,康伟业报以热烈的掌声。林珠说:“走吧新郎。”康伟业说:“去哪里?”说完康伟业意识到林珠是要出去吃饭。他连忙说,“我们回家了,我们不去饭店。我已经买了很多菜,我们一起下厨好吗?”“下厨?做菜?”林珠说。林珠的眼睛顿时睁得很大,晶亮的光芒一点一点地从她的眸子里黯淡下去,灰色的失望一点一点地布满她的整个脸庞。康伟业的解释像话外音一样在另一个空间响起,他说:“我们不能够去饭店,武汉有太多的人认识我。我们目前千万不能暴露。”康伟业的解释丝毫不能阻止林珠情绪的变化。林珠萎顿下来,她一点不顾惜华贵的婚纱,就那么双腿一跪,坐在了地板上。康伟业说:“今天我们一块儿下厨不是很有意义吗?”林珠说:“什么意义?象征我们日后水远地柴米油盐?你怎么像一个小市民似的。”康伟业的惊愕并不亚于林珠。他想,在这种时刻,在他千辛万苦地创造了一个新的家并且把它奉送给了林珠的情况下,林珠对他怎么可以如此地出言不逊、没轻没重?他迁就她呢还是教训她?康伟业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林珠说话了,她说:“对不起,伟业,以前我们没有机会谈到这些琐事,现在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我想我得坦率地告诉你,我不会做菜,我也不愿意做菜,我非常讨厌油烟。油烟对皮肤、头发和健康都有极大的损害,而且做中国菜太浪费时间了。我的主张是煮一个鸡蛋,面包夹香肠就行了,想吃复杂的菜就去餐馆。从小我就看着我妈妈终日辛劳在厨房里,她的身上和我们家里永远都散发着难闻的油烟和菜肴的气味,我曾发誓我这辈子绝不重蹈我妈妈的覆辙。伟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康伟业说:“明白了。”他明白了,他也承认林珠选择的生活方式不无道理。但是他已经吃了四十多年的米饭和热腾腾的炒菜,他吃得很香。他母亲在厨房里的劳作是全家人生活乐趣的源泉,他母亲劳作的身影在康伟业眼里是最美好的女性形象之一。康伟业绝对不能够接受日复一日的煮鸡蛋和面包。康伟业说:“那好,你先休息,我来做饭。”林珠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饭?我不喜欢看到一个大男人在厨房忙碌。今天实际上是我们的婚礼,你应该穿上礼服带我去最好的饭店。我不在乎暴露,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今天你从机场到这里的一系列表现够谨慎的了,谨慎得近乎委琐。这不是你的做派,别人只会猜测我怀疑我,说我是二奶是妓女。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因为我爱你呀!”林珠从地板上一跃而起,激愤地走到康伟业的面前,直楞楞地盯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表态。康伟业当然不愿意与林珠发生争执,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由着林珠的性子出去招摇。林珠这一代人是无法理解段莉娜的,自然她也就无法想象他们所面临的危险。这一下,康伟业又发现了林珠性格的另一面。她不是少不更事,不是没轻没重,她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生观。康伟业没有说话,他默默地伸出双臂把林珠抱进了怀里。为了不让林珠难堪,为了不使自己身上和屋里有异味,康伟业钻进厨房一会儿就出来了。他没有系上围裙,男人的形象保持得很好。他们这顿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的晚宴简单到只有几个盐水煮鸡蛋和一盘生黄瓜。林珠早已换下了婚纱,穿着松垮垮的休闲衫,强打精神坐到了餐桌前。

这成了他们相爱以来最最无趣的一顿饭。

康伟业林珠的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开始得与他们的设想相去甚远,而且这相去甚远的局面来得是如此突然,好像一首唱得好好的情歌,正在进入高潮部分,嗓子却裂了。他们满以为拥了他们独立而自由的小世界,爱情将生长得更加茁壮;满以为他们朝夕相伴之后,他们会更加情深意浓。以前他们总是有许多话还没有说完就要分别,现在他们有了时间和空间,那些没有说完的话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们各自的心里都在悄悄地着急,都在搜肠刮肚地寻找那些话,有时候他们以为找到了,一俟说出来才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林珠坚持吃面包,面包却饱不了康伟业的肚子。连吃一顿香香的饭的共鸣都没有,他们实在找不到他们所向往的夫妻感觉。夫妻不像情人,高雅情调是情人之间爱情的骨架,夫妻就是要通俗一点的,有一些像酒肉朋友,,一块儿饿了,一块儿饕餮大吃,一块儿吃得肚儿溜圆,一块儿躺沙发上剔牙。康伟业和林珠通俗不了,在许多具体的生活问题上,他们的看法极其的不一致。对于这种状况,他们都感到了极大的意外,都有十分的尴尬。一旦觉察到了对方的尴尬,两人又都惶惑不安起来,相互之间愈发地小心和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