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六岁,从事医生职业。我来到沙塔拉只有一年。我在省医院皮埃尔·柏涅主管的部门工作。我是塔佳娜·卡尔的情人。
劳儿一进到房里就再没有看过我一眼。
她马上跟塔佳娜谈起最近收拾顶楼一个房间时偶然找到的一张照片:她们两个都在上边,手拉着手,在学校的院子里,穿着制服,十五岁。塔佳娜想不起这张照片来了。我自己相信它的存在。塔佳娜要求看一下这张照片。劳儿答应了她。
“塔佳娜和我们谈起过您,”皮埃尔·柏涅说。
塔佳娜不善言谈,而这一天她比往日更甚。劳儿·瓦·施泰因说什么她都听着,她诱导她谈最近的生活。她既想让我们了解她,她自己也总想知道得更多,关于她的生活方式,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房子,她的时间安排,她的过去。劳儿言词不多但讲得清楚、明晰,足以让任何关心她现状的人放下心来,但不是她,塔佳娜。塔佳娜,她对劳儿的担心是与别人不一样的:她这样完好地恢复了理智让她悲伤。爱情应该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治愈的。并且,劳儿的爱情又是不可言喻的,她一直承认这一点,尽管她对它在劳儿的发疯中所起的作用还是持保留态度。
“你把自己的生活说得像本书,”塔佳娜说。
“年复一年,”劳儿说——她带着含混的微笑——“我看不出我的周围有什么不同。”
“给我讲点东西,你知道是什么,我们年轻的时候,”塔佳娜恳求着。
劳儿竭尽全力地试图猜想出青年时期的什么东西、哪一个细节会让塔佳娜找回一点她在中学时对她怀有的热烈友谊。她没有找到。她说:
“如果你想知道,我觉得是人们弄错了。”
塔佳娜没有回答。
谈话流于一般,放慢下来,陷入迟钝,因为塔佳娜窥伺着劳儿,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个动作,并且只顾这些。皮埃尔·柏涅和劳儿谈到了沙塔拉,谈起自两个女人的青年时期以来它所发生的变化。劳儿对沙塔拉的扩大、新街的开辟、城郊的建设规划了如指掌,她用沉稳的声音谈起这些就像谈到她自己的生活一样。然后,沉默重新降临。大家谈起了U桥镇,大家谈着。
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哪怕是稍纵即逝地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出麦克·理查逊给劳儿·瓦·施泰因所带来的奇异哀伤。
有关她的疯狂,被毁灭、夷平的疯狂,看来没有任何东西存留下来,没有任何遗迹,除却这天下午她在塔佳娜·卡尔家中的出现。这一出现的原因为平直单调的地平线装点上色彩,不过有些勉强,因为完全有可能是她感到烦闷,便来到了塔佳娜家。塔佳娜还是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她就在这儿了。不可避免的:她什么也没跟塔佳娜说,什么也没讲,她们的中学回忆,她看上去有着非常受损的、遗失的记忆,在U桥镇度过的十年,她几分钟就说完了。
我是惟一知情的,由于她在拥抱塔佳娜时看我的那无边的、饥饿的目光,我知道她在这里的出现有一个明确的原因。这怎么可能?我怀疑。为了在寻求这一目光的确切意义上找到更多乐趣,我更加怀疑。它与她目前的所有目光都不同。一点儿也没留下来。但她现在对我所表示的毫无兴趣,过分得已经不自然了。她避免看我。我没有和她说话。
“怎么弄错了?”塔佳娜终于问。
她神情紧张,不喜欢人这样问她,但还是做了回答,为使塔佳娜失望而难过:
“在原因上。在原因上人们弄错了。”
“这我知道,”塔佳娜说,“也就是说……我说呢……事情从来不是那么简单……”
皮埃尔·柏涅,又一次,改变了话题,他显然是我们三个之中在劳儿谈起她的青年时期时惟一一个难以接受她的面部表情的人,他重新说话,和她说话,说什么?说她的花园很美,他曾路过那里,在房子和人来车往的街之间建一道篱笆真是一个好主意。
她看上去嗅到了什么,怀疑在塔佳娜与我之间有友谊之外的关系。当塔佳娜稍微放下劳儿,停止追问她时,这一点看上去更明显:塔佳娜在她的情人们面前总是因对最近森林旅馆之约的回忆而激动不已。不论是走动、起身、整理头发还是坐下来,她的动作都是肉感的。少女的身体,它的创伤,它令人快乐的劫难,在喊叫,在呼唤失去的合为一体时的乐园,在不停地呼唤,呼唤着让人来安慰它,这身体只有在旅馆的床上才是完整的。
塔佳娜递上茶。劳儿用眼睛跟着她。我们看着她,劳儿·瓦·施泰因和我。塔佳娜的任何其他方面都变成次要的了:在劳儿和我的眼中,她只是雅克·霍德的情妇。我依稀听见她们两个现在用轻缓的语调说起她们的青春,说起塔佳娜的头发。劳儿说:
“啊!你披散的头发,晚上,全宿舍的人都来看,大家都帮助你。”
从来没有说到劳儿的金发,也没有说到她的眼睛,从来没有。
我会知道为什么,知道我该怎样做,为什么,我。
这事发生了。当塔佳娜再次整理她的头发时我想起了昨天——劳儿看着她——我想起来,昨天,我的头埋在她的胸间。我不知道当时劳儿看到了,可是她看塔佳娜的眼神让我想起来了。当塔佳娜在森林旅馆的房间里赤裸着梳理头发时,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觉得已经不那么一无所知了。
从如此伟大、如此强烈、据说使她失去理智的爱情中平静地还魂归来,这后面隐藏着什么呢?我严阵以待。她温情脉脉,面带微笑,她谈着塔佳娜·卡尔。
塔佳娜,她不相信舞会是导致劳儿·瓦·施泰因疯狂的惟一效力,她追溯得更早,她生命中更早的时候,比青年时期更早的时候,她在别处看到它。她说,在中学里,劳儿就缺少某些东西,她已经奇怪地有些心智不全,她以要求自己做什么样的人却没有能变成这样一个人的方式度过了她的青春期。在学校里她是温柔与冷漠的奇迹,她变换着女友,她从不与烦恼抗争,从来没有流过一滴少女的泪。当传闻说她与麦克·理查逊订婚时,塔佳娜对这个消息半信半疑。谁会发现劳儿,谁会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或者吸引她至少足够一部分的注意力使她投入到婚姻中去?谁会征服她那颗欠缺的心?塔佳娜还认为自己弄错了吗?
我觉得塔佳娜也跟我讲了一些传言,很多传言,也包括劳儿·瓦·施泰因结婚时在沙塔拉的流言。说她当时已经怀了她的第一个女儿?我记不清了,此时在远处流传的谣言,我不再能将之与塔佳娜的叙述区分开来。此时,在这些传播流言蜚语的人之间,只有我,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我有关劳儿的第一个发现:对她一无所知就是已经了解她了。依我看,对劳儿·瓦·施泰因还可以知道得更少,知道得越来越少。
时间过去了。劳儿待在那儿,一直很快乐,不用说这是因为重新见到塔佳娜。
“你有时路过我家门口吗?”塔佳娜问。
劳儿说有这么回事儿,她下午散步,每天,今天她是有意来的,找到那张照片后,她给学校写了好几封信,然后又给她父母写了信。
她为什么还要待着不走?
已经是晚上了。
晚上,塔佳娜总是忧伤。她永远不能忘记。今晚上也是,她看了会儿外面:情人们初次出门旅行的白旗一直飘扬在变得黑暗的城市上空。失败不再是塔佳娜的命运,它四处散播,流在宇宙之间。塔佳娜说她很想旅行一次。她问劳儿是否她也有这样的愿望。劳儿说还没有想过。
“也许吧,可是去哪儿呢?”
“你会找到的,”塔佳娜说。
她们很吃惊彼此从来没有在沙塔拉城里碰到过。不过确实,塔佳娜说,她自己出门很少,这个季节她常去父母家。错了。塔佳娜有空余时间。我占用了她所有的空余时间。
劳儿背书似的讲起她的生活,从结婚开始:她的生育,她的假期。她详细地——她也许以为这是人们想知道的——讲述她在U桥镇最后住过的房子有多大,一间一间地讲着,讲了相当长时间,使得塔佳娜·卡尔和皮埃尔·柏涅重新感到局促不安。我没有丢掉一个字。她实际上讲的是一个住所随她的到来而变得空寂。
“客厅大得可以跳舞。我一点也没有办法,怎么布置家具都不够。”
她还在描述。她谈到U桥镇。突然,她不再为了让我们高兴而乖乖地讲了,就像她本来打算的那样。她讲得更快,声音更高,目光也放开了我们:她说大海离她在U桥镇住的别墅不远。塔佳娜吓了一跳:大海离U桥镇要两个小时。但劳儿什么也没注意到。
“也就是说要是没有那些新盖的大楼本来可以从我的房间看到海滩。”
她描述这个房间,中途留下了错误。她又回到T滨城,她没有把它和任何其他东西混淆,她重新出现了,把握着自己。
“有一天我会回去的,没有理由。”
我想再看到她的眼睛看着我,我说:
“为什么不这个夏天回去?”
她看了我,如我所愿。她没有控制住的目光改变了她思想的方向。她胡乱地回答:
“也许今年。我很喜欢海滩——”转向塔佳娜——“你记得吗?”
她的眼睛天鹅绒一般柔和,只有深色眼睛才这样,不过它们又混杂着死水与淤泥,此刻波澜不兴,只流过一丝睡意蒙的柔情。
“你的脸总是那样温柔,”塔佳娜说。
笑了,笑容里,是开心的嘲弄,在我看来,来得不是时候。塔佳娜忽然意识到什么。
“啊!”她说,“有人当时对你这么说的时候,你也这样嘲笑。”
她也许刚刚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没有嘲笑。是你这样认为的。你那么美,塔佳娜,噢!我记得太清楚了。”
塔佳娜起身拥抱劳儿。另一个女人让位于后者,无法预料的,被移动的,难以辨认的。如果她嘲笑会嘲笑谁呢?
我应该认识她,因为她希望这事情发生。她对我来说如玫瑰,她微笑,嘲笑,为了我。天气热,在塔佳娜的客厅里突然喘不过气来。我说:
“您也很美呀。”
一个猝不及防的头部动作,就像我打了她一个耳光一样,她转向我。
“您觉得?”
“是的,”皮埃尔·柏涅说。
她又笑了。
“怎么可能!”
塔佳娜神情变得沉重。她热切地打量她的女友。我明白她差不多确信劳儿没有完全康复。她大大地放下心来,我知道;劳儿残存的疯狂,即便光彩尽失,也打败了事物可怕的转瞬即逝,稍许减缓了那些逝去的夏日荒谬的逃遁。
“你的声音变了,”塔佳娜说,“但你的笑声我就是在铁门后面也能听出来。”
劳儿说:
“不要担心,你不该担心,塔佳娜。”
她垂下眼等着。没有人回答她。她是在和我说话。
她向塔佳娜俯过身去,神情好奇,饶有兴致。
“她从前什么样?我记不清了。”
“烈性子,有点。你那时说话快。让人听不大清。”
劳儿开心地笑了。
“我耳聋,”她说,“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像聋子一样说话。”
星期四,塔佳娜讲,她们俩拒绝和学校一起列队出去,她们在空旷的操扬上跳舞——跳舞吗,塔佳娜?邻近楼房,总是那一幢楼房的电唱机放着老舞曲——她们等待的电台恋旧歌曲节目,女学监们没了踪影,学校的大操场上只有她们俩,这一天,听得到街上的噪音。来,塔佳娜,来,我们跳舞吧,有时更激烈,她们在一起玩闹,喊叫,玩互相恐吓的游戏。
我们看着她听塔佳娜说话,她看上去是让我作为这段过去的见证。是这样吧?她是这么说的吧?
“塔佳娜和我们说起过那些星期四,”皮埃尔·柏涅说。
塔佳娜就像每天一样任黄昏的微曦落入,我可以长时间地看着劳儿·瓦·施泰因,相当长时间地看着她,在她走之前,为了永远不再忘记她。
塔佳娜点亮灯时,劳儿不情愿地起身。她要回到什么样的虚幻住处去呢?我还不知道。
她站起身来,正要离开时,她终于说出了她要说的:她要再见到塔佳娜。
“我要再见到你,塔佳娜。”
这样一来,本来应该显得自然的事倒显得虚假了。我低下眼睛。正寻找我目光的塔佳娜落了空,像硬币落地一样。为什么看上去不需要任何人的劳儿要再见到我,我,塔佳娜?我走到台阶上。夜还没有完全降临,我发觉了,远没有降临。我听塔佳娜问:
“你为什么要再见到我?那张照片那么让你产生再见到我的愿望吗?我不太明白。”
我转过头来:劳儿·瓦·施泰因失态了,她的眼睛在寻找我,她从谎言到真诚,勇敢地停在了谎言上。
“有那张照片的原因,”她补充说——“也因为这些日子我该认识些人。”
塔佳娜笑了:
“这可不像你,劳拉。”
我见识了劳儿在说谎时自然得无与伦比的笑。她说:
“走着看吧,看我们会怎么样,我觉得跟你在一起真好。”
“走着看吧,”塔佳娜开心地说。
“你知道人们可以停止去看我,我理解。”
“我知道,”塔佳娜说。
这个星期沙塔拉有剧团巡回演出。难道不是见面的一个机会吗?她们然后去她家,塔佳娜终于可以结识若安·倍德福。皮埃尔·柏涅与雅克·霍德不是也可以一起来吗?
塔佳娜犹豫着,然后她说她会来,说不去海边了。皮埃尔·柏涅有空。我试试看,我说,取消晚上的一个饭局。这天晚上我们和塔佳娜应该去森林旅馆。
塔佳娜成了我在沙塔拉的女人,成了供我糟蹋的绝妙美人,我再也离不开塔佳娜。
第二天我给塔佳娜打电话,我对她说我们不去倍德福家。她相信了我的诚意。她对我说,她不可能不接受劳儿这第一次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