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儿之劫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若安·倍德福回到他的房间去了。他明天有场音乐会。他要练习小提琴。

在夜晚的这一时刻,在十一点半钟左右,我们在孩子们的游戏室。房间很大,没什么家具。有一张台球桌。孩子们的玩具在一个角落,排放在箱子里。台球桌很旧,大概在劳儿出生以前施泰因一家就有了它。

皮埃尔·柏涅在击球算分。我看着他。走出剧场的时候,他对我说应该让塔佳娜和劳儿·瓦·施泰因两个单独待一会儿,然后再和她们在一起。他补充说,很有可能劳儿有一些重要的贴心话要和塔佳娜说,看她表示要再见到她时的迫切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绕着台球桌转。窗户向花园开着。一扇通向草坪的大门也开着。游戏室连着若安·倍德福的房间。劳儿和塔佳娜会像我们一样听到小提琴声,但没有我们这儿听到的声音大。一个门厅将她们两个与男人们所处的两个房间隔开。她们也应该能听到台球桌上的球沉闷的互相撞击声。若安·倍德福在双弦上拉着很高的音。它们那单调的投入传出狂乱的乐音,正是这一乐器本身的吟唱。

天气很好。不过劳儿还是有悖惯例地关上了客厅的窗洞。当我们来到这座阴暗的、窗户敞开的房子面前时,她对表示惊讶的塔佳娜说,这个季节她都是这样做的。今天晚上,不。为什么?大概塔佳娜问了她。是塔佳娜要向劳儿敞开她的心扉,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谈过的心里话,不是劳儿,这我知道。

劳儿领塔佳娜看了她三个在熟睡的孩子。听得到她们克制的笑声在楼层间回响。然后她们又下楼回到客厅。我们已经在台球房了。我不知道劳儿没有看到我们是否惊讶。我们听到关三个窗洞的声音。

她,在门厅的另一侧,而我在这儿,在我漫步着的游戏室,我们等着彼此再见。

戏很有趣。她们笑过。有三次,只有劳儿和我笑。幕间,我走过正在匆匆交谈的塔佳娜与若安·倍德福身边,我明白他们在谈劳儿。

我走出台球房。皮埃尔·柏涅没有注意到。通常,因为塔佳娜的缘故,我们不愿意长时间面对面相处。我不相信皮埃尔像塔佳娜以为的那样还蒙在鼓里。我绕着房子走了几步,来到客厅的一个侧窗洞后面。

劳儿坐在这个窗洞对面。她还没有看到我。客厅比台球房要小,布置了几把不甚协调的椅子,还有一个很大的黑木玻璃橱,里面放着一些书和一套蝴蝶标本。墙上空无一物,白色。一切都一尘不染,直线排列,大多数椅子都靠墙放着,不足的光线从天花板上洒落下来。

劳儿站起来,递给塔佳娜一杯樱桃酒。她,还没有喝。塔佳娜大概正要跟劳儿吐露一个隐情。她说着什么,停歇下来,垂下眼睛,又说了句什么,还不是要说的事。劳儿走动着,试图避开这一击。她不要听塔佳娜的隐情,无需去听,就好像这会让她尴尬。我们在她的手中?为什么?怎么样?我一无所知。

两天以后,后天,我才能在森林旅馆见到塔佳娜。我愿意是今天晚上从劳儿家出来以后。我相信今天晚上我对塔佳娜的欲望将得到永远的满足,无论这任务执行起来多么艰巨、多么困难、多么长久、多么令人疲惫,而我将面临着某种确信。

哪种确信?它与劳儿有关,但我不知道它怎么与她有关,不知道它的意义所在,不知道在我对塔佳娜的熊熊欲火中劳儿的哪一个身体空间或精神空间会被照亮,我不想去知道。

这会儿塔佳娜站了起来,激烈地说了什么。劳儿先是走开了,然后又回来,走近塔佳娜,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戏散场后,一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努力要将塔佳娜带到森林旅馆去,而我应该见的却是劳儿。我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女友,塔佳娜说,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她有着那样的过去,现在又是这样脆弱,你没注意到吗?我不能不去。塔佳娜相信了我的诚意。过一会儿,过一会儿,不到两天我就将占有整个的塔佳娜·卡尔,完完全全,自始至终。

劳儿一直抚摸着塔佳娜的头发。先是她专注地看着她,然后她的眼睛开始走神,她像一个要认出什么的盲人一样抚摸着。这时是塔佳娜后退了。劳儿抬起眼睛,我看到她的嘴唇在说着塔佳娜·卡尔。她的目光蒙、温柔。看着塔佳娜的这一目光落到我身上:她瞥见了窗洞后的我。她没有表示出一点儿激动。塔佳娜什么都没有觉察。她向塔佳娜走了几步,她走过来,她轻轻地拥抱她,并且不易觉察地将她引到朝向花园的落地窗前。她打开落地窗。我明白了。我顺着墙往前走。到了。我待在房子拐角上。这样,我就能听到她们说话。突然,她们交错的声音,轻柔和缓,在夜色的稀释下,女性味儿十足地向我袭来。我听见了。如劳儿所愿,她在说:

“看所有这些树,我们的这些树,多么温馨怡人!”

“最难的,对你来说是什么,劳拉?”

“固定的时间。孩子、吃饭、睡觉。”

塔佳娜抱怨着,长长地叹息一声,倦倦地说:

“我家更是乱得一团糟。我丈夫很富有,可我没有孩子,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劳儿,用和刚才一样的动作,将塔佳娜带回到客厅中央。我又回到我刚才看见她们的那个窗洞。我听得见她们,也看得见她们。她递给她一把椅子,这样她就背朝花园。她坐在她对面。整排窗洞都处在她的目光之下。如果她想看是可以看的。她一次也没这样做。

“你希望改变吗,塔佳娜?”

塔佳娜耸了耸肩,没有回答,至少我什么也没听见。

“你错了。不要改变,塔佳娜,噢,不,不要。”

塔佳娜在说:

“最初我可以选择:像我们年轻时一样生活,一般的对生活的看法,你记得,或者过一种非常具体的生活,像你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对不起,不过你明白的。”

劳儿听着。她没有忘记我的存在,但她确实为兼顾我们两个而为难。她说:

“我没能选择我的生活。对我来说,据说这样更好,我又会怎样做呢,我?但是现在我想象不出我还能有任何一种其他的生活来代替它。塔佳娜我今晚非常幸福。”

这次是塔佳娜站起来拥抱劳儿。我看得很清楚。劳儿显示出轻微的抗拒,但塔佳娜以为那是因为劳儿的羞怯。她没有为此感到不快。劳儿逃脱掉,站到房间中央。我躲在墙后面。当我再一次去看时,她们又回到了各自的椅子上。

“听若安拉琴。有时他一直拉到早晨四点钟。他完全将我们忘记了。”

“你一直听吗?”

“差不多一直听,尤其当我……”

塔佳娜在等。后面的话再没说出来。塔佳娜又说:

“将来呢,劳儿?你什么也没有设想?没有一点儿不同的考虑吗?”——塔佳娜说得多么温柔。

劳儿拿起一杯樱桃酒,轻啜着。她在思考。

“我还不知道,”她终于说了,“我想得更多的是第二天的事而没想那么远的事。房子这么大。我总是又有点什么事情要去做。这是很难避免的。噢,我说的是家务事,你知道,买一些东西,要买的东西。”

塔佳娜笑了。

“你装傻,”她说。

她又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一圈,有点失去耐心的样子。劳儿没有动。我藏了起来。我不再看得见。她大概现在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是的。

“买什么东西?”塔佳娜突然问道。

劳儿抬起头,慌乱?我大概要冲到客厅里,让塔佳娜住口。劳儿马上用负疚的语调说:

“噢!再也配不成套的一些盘子,比如。是的,还是希望在郊区的一家商店能找到。”

“若安·倍德福跟我谈起你上个星期去郊外买了一次东西,那么远,那么晚了……真是非同寻常!有这么回事儿吧,劳拉,告诉我?”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跟你说了?”

我从一个窗洞到另一个窗洞,为了看得更清楚或听得更清楚。劳儿的声音里不再有不安。她身体稍稍转向塔佳娜。她要说的话她不感兴趣。她看上去在听,听塔佳娜听不到的某些东西:我顺着墙根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事情是自然而然说起来的。我们谈起了你,你的生活,你的秩序,他看上去为此有一丝苦恼。你知道吗?”

“在这方面他从来没说过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劳儿补充说——“依我看我出去的时候他很高兴,”劳儿还补充说,“你听这音乐,还有他们玩台球的声音。他们也把我们忘记了。我们很少接待客人,尤其是这么晚的时候。我喜欢这样,你看。”

“你想要买一些小灌木,是吧?做篱笆用的苗木?”塔佳娜这次过于自然地问道。

“若安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这个地区有时可以种些石榴树。这样我就开始寻找。”

“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能找到,劳儿。”

“不,”劳儿神情严重地说,“没有任何机会。”

这一谎言并没有让塔佳娜为难,正相反。劳儿·瓦·施泰因在说谎。这一次,塔佳娜谨慎有加,有所预防地变换了一下方式,冒险进入另一个区域,更远的区域。

“在中学时我们是那么要好吗?那张照片上我们俩怎么样?”

劳儿带着遗憾的语调说:

“我又把它弄丢了。”

塔佳娜现在清楚了:劳儿·瓦·施泰因对塔佳娜·卡尔也说谎。谎言来得粗暴,不可理喻,具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幽晦。劳儿向塔佳娜微笑。看上去塔佳娜在卷起行装,她要放弃了。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非常要好,”劳儿说。

“在中学的时候,”塔佳娜说,“中学,你不记得了吗?”

塔佳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劳儿:她要将她一劳永逸地抛弃,还是相反要再见到她,满怀激情再见到她?劳儿一直在向她微笑,神情漠然。她是否和我在一起,在窗洞后面?或在其他的地方?

“我不记得了,”她说,“不记得有任何友谊,任何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好像明白了应该加以注意,她好像有些担心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在寻找我的眼睛。塔佳娜还什么也没看见。她说,她也开始说谎了,她试着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像你看上去希望的那样经常再见到你。”

劳儿变得恳切起来。

“啊,”她说,“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塔佳娜,你会习惯我的。”

“我有情人,”塔佳娜说,“我的情人们完全占据了我空余的时间。我愿意这样。”

劳儿坐下来。一种失落的忧郁映在她的目光里。

“这些词,”她低声说,“我原来不知道你会用,塔佳娜。”

她站起来。她踮着脚尖离开了塔佳娜,就好像不要把身边熟睡的孩子吵醒一样。塔佳娜跟着她,面对她自以为使劳儿更加忧伤的局面,她有些懊悔。她们来到窗边,离我很近。

“你觉得我们的朋友雅克·霍德怎么样?”

劳儿向花园方向转过身去。提高了声音,语气呆板、背诵似的说道:

“所有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对我来说死去了。我没有看法。”

她们沉默了。我从她们背后看着她们,两人被围在落地窗的窗帘内。塔佳娜喃喃地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问你是否……”

我没有听到塔佳娜这句话余下的内容,因为我正往台阶上走,那里站着劳儿,背朝着花园。劳儿的声音总是清楚、响亮。她要避免窃窃私语,她愿为人所知。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想着他。”

她转过身来,微笑着,几乎不加停顿地说:

“雅克·霍德先生在这儿,您没有在台球房?”

“我从那儿来。”

我走到光线里。对塔佳娜来说一切看上去都自然而然。

“您好像有点儿冷吧,”她对我说。

劳儿让我们进屋。她为我倒了樱桃酒,我喝了。塔佳娜若有所思。她是否觉得被打扰,有那么一点儿被打扰,因为我过来得太早?不,她是因为太专注地想着劳儿。劳儿呢,她将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向前弓着,以很亲热的姿态对着她。

“爱,”她说,“我记得。”

塔佳娜目视着虚空。

“那个舞会!噢!劳儿,那个舞会!”

劳儿没有改变姿势,眼盯着塔佳娜眼前的同一块虚空。

“怎么?”她问,“你怎么知道?”

塔佳娜有所怀疑。她终于喊了起来。

“可是劳儿,我整整一夜都在那儿,在你身边。”

劳儿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努力去回忆,无济于事。

“啊,是你,”她说,“我都忘了。”

塔佳娜她相信吗?她犹豫着,窥伺着劳儿,喘不过气来,出乎意料地得到肯定。而劳儿带着恍若青春岁月已迁徙百年的破碎的好奇问:

“我痛苦了吗?告诉我,塔佳娜,我从来也不知道。”

塔佳娜说:

“没有。”

她长时间地摇头。

“没有。我是你惟一的证人。我可以说:没有。你向他们微笑。你没有痛苦。”

劳儿将她的手指插入脸颊深处。两个人沉浸在那次舞会中,把我忘记了。

“我想起来了,”她说,“我大概微笑过。”

我在房间里围着她们转。她们沉默下来。

我出去了。我要找在台球房的皮埃尔·柏涅。


“她们在等我们。”

“我找您来着。”

“我在花园里。现在过来吧。”

“有把握吗?”

“我觉得她们谈话时有没有我们在场她们无所谓。也许她们还更喜欢这样。”

我们走进了客厅。她们还在沉默。

“您不去叫若安·倍德福?”

劳儿站起来,走进门厅,关上一扇门——小提琴的声音顿时减弱。

“他愿意今晚离我们远一些。”

她为我们倒上樱桃酒,自己也喝了一口。皮埃尔·柏涅一口气喝干,沉默使他害怕,他难以忍受。

“如果塔佳娜想走,”他说,“我随时听从她的吩咐。”

“噢!不要,”劳儿请求着。

我站着,在房间里徘徊,眼睛看着她。事情应该是明显的。但塔佳娜完全陷入到T滨城的舞会之中去了。她没有要走的愿望,她没有回答她丈夫的话。那个舞会也是塔佳娜的舞会。她又看,她在她的周围看不到任何人存在。

“若安越来越喜欢音乐了,”劳儿说,“有时他一直拉到早晨。这越来越常见。”

“是一个大家都在谈的人物,大家谈他的音乐会,”皮埃尔·柏涅说,“很少在晚餐、晚会上他不是个话题。”

“差不多是这样,”我说。

劳儿说话是为了把他们留下来,把我留下来,寻找着如何让我更便于行事。塔佳娜没有听。

“您,塔佳娜,您谈过他,”皮埃尔·柏涅说,“因为他娶了劳儿。”

劳儿坐在椅子边上,如果有人发出离开的信号,她随时准备起身。她说:

“若安是在有趣的情形下结的婚。大概也是为这个人们才谈他,他们记得我们结婚的事。”

这时候,我向塔佳娜问道:

“麦克·理查逊那时是怎么样的?”

她们没有吃惊,她们永无穷尽地互相看着,永无穷尽,共同确定着那不可能性,不可能讲述、描述那些时刻、那一夜,而那一夜只有她们才了解其真正的浓厚,她们看到了它的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滴落,一直到最后的时辰,直待爱情换了手,换了名字,换了错误。

“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从来没有,”塔佳娜说,“那是怎样的一夜!”

“回来?”

“他在T滨城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父母去世了。他也卖掉了自己的财产,一直没有回来。”

“我知道,”劳儿说。

她们自顾自地说着。小提琴在继续演奏。大概若安·倍德福也是为了今晚不和我们在一起才去拉小提琴的。

“他也许死了?”

“也许。你那时爱他如命。”

劳儿轻轻地撇嘴,表示疑惑。

“警察,他们为什么要来?”

塔佳娜看着我们,有点儿出乎意料,惊慌失措:这,她是不知道的。

“不,你母亲说起过但他们没有来。”

她思考。这时,幽暗回来了。但它只回到舞会,还没有到其他任何地方。

“可是我觉得是这样。他应该离开的?”

“什么时候?”

“早晨?”

劳儿是在沙塔拉度过的整个青年时期,在这里,她父亲原籍德国,是大学里的历史老师,她母亲是沙塔拉人,劳儿有一个大她九岁的哥哥,他在巴黎生活,她从来不谈这惟一的一个亲属,劳儿是在学校放暑假时遇到T滨城的男人的,某个上午,在网球场,他二十五岁,是附近大地产主的独生子,无业,有教养,出色,非常出色。性情阴郁,劳儿一看见麦克·理查逊就爱上了他。

“既然他变了,他就该离开。”

“那女人,”塔佳娜说,“她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一个法国女人,法国驻加尔各答领事的妻子。”

“她死了?”

“不。她老了。”

“你怎么知道?”

“我夏天有时看到她,她来T滨城待几天。结束了。她从来没有离开她的丈夫。他们之间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几个月。”

“几个月,”劳儿重复着。

塔佳娜抓起她的手,放低了声音。

“听着,劳儿,听我说。你为什么要说假话。你是故意这样做吗?”

“在我周围,”劳儿又开始说,“人们在原因上弄错了。”

“回答我。”

“我说谎了。”

我问:

“什么时候?”

“任何时候。”

“在你喊叫的时候?”

劳儿没有企图后退,她把自己交给了塔佳娜。我们没有动,一个动作也没做,她们忘记了我们。

“不,不是那个时候。”

“你当时愿意他们留下来?”

“也就是说?”劳儿说。

“您当时想做什么?”

劳儿沉默了。没有人坚持。然后她回答我。

“看他们。”

我走到台阶上。我等她。自从第一刻起,当她们在大阳台前拥抱的时候,我就在等劳儿·瓦·施泰因。她要这样。今天晚上,将我们留下来,她是在玩火,以这一等待为戏,将之不停地向后推移,好像她还在T滨城等待要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弄错了。我们这是和她去什么地方?人们可以不停地弄错但这次不,我停下来:她要看到明日的黑暗,和我一起到来,向我们前行,将我们吞没,那将是T滨城之夜的黑暗。她就是T滨城之夜。过一会儿,当我亲她的嘴的时候,门户将打开,我将进去。皮埃尔·柏涅在听,他不再说走了,他的窘迫消失了。

“他比她年轻,”塔佳娜说,“但夜尽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年龄一般大。我们都有了很大的、数不过来的年龄。你是最老的。”

每次她们中有一个说话,一道闸门就打开了。我知道最后一道闸门永远也不会到来。

“你注意到了吗,塔佳娜,跳舞的时候他们说了什么,最后?”

“我注意到了但我没听到。”

“我听到了:也许她要死去。”

“不。你一直待在那儿,待在我身边,绿色植物后面,舞厅深处,你不可能听到。”

劳儿醒过来。现在,她忽然变得无动于衷,漫不经心。

“这么说,抚摸我手的那个女人,原来是你,塔佳娜。”

“是我。”

“啊!没有人,没有人想到这个!”

我进来了。她们两个人都想起来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听。

“天开始亮的时候他用眼睛找你但没有找到。你知道吗?”

劳儿什么也不知道。

对劳儿的接近是不存在的。人们无法接近她或远离她。应该等待她过来找你,等待她要。她要,这我明白,她要的是她在此时此刻布置好的某个空间被我遇到,被我看见。哪个空间?它是否住满T滨城的鬼魂,还有塔佳娜这惟一的幸存者,是否布满虚幌的陷阱,还有二十个以劳儿为名的女人?它是别样的吗?过一会儿就将发生由劳儿操纵的我向劳儿的自我介绍。她将怎样将我带到她身边?

“十年以来我相信只剩下三个人,他们和我。”

我又问:

“您想要什么?”

带着不折不扣的同样的犹豫、同样的沉默间歇,她回答:

“看他们。”

我看到了一切。我看到了爱本身。劳儿的眼睛被光亮刺透:周围,一个黑圈。我同时看到了光亮和包围它的黑圈。她向我走来,一直是同样的脚步。她既不能走得更快也不能放慢脚步。她动作中的任何一点改变在我看来都是一场灾难,是我们的故事的最后失败:没有人会去赴约。

可是我对自己无知到这一程度而她又催促我知道的是什么呢?那一时刻在她身边的将是谁呢?

她走过来。继续走过来,甚至当着别人的面。没有人看见她往前走。

她又说起麦克·理查逊,他们终于明白了,他们试图离开舞会,他们走错了,朝着想象中的门走去。

当她说话的时候,当她有所动作、看着或者漫不经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目睹了一种说谎的个人方式,决定性方式,一片广阔的但是有着铜墙铁壁般边界的领域,谎言的领域。为了我们,这个女人就T滨城、沙塔拉、那个夜晚说谎,为了我、为了我们,她过一会儿将就我们的相遇说谎,我预感到了,她也就她自己说谎,为了我们她说谎是因为她和我们处在相离相异的状态,这一离异是她一个人宣读的——但在无语中宣读——在一个离她而去而她又不知自己做过的如此强烈的梦中。

我如饥似渴地想饮啜劳儿·瓦·施泰因口中流出的混浊无味的言语之乳,成为她谎称之物的一部分。无论是她掠我而去,历险从此变得不同,还是她将我同其余之物一起捣碎,我都将卑躬屈膝,但愿同其余之物一起被捣碎,变得卑躬屈膝。

一段久久的沉默降临。我们对自己所保持的不断增强的注意力是沉默的原因。没有人意识到,还没有人,没有人?我肯定吗?

劳儿走向台阶,缓慢地走,同样折回。

看着她,我想这对我也许就足够了,看着她,任事情这样进行,没有必要在动作、在我们将要说的话上更往前行。我的手成了陷阱,在陷阱中将她固定,将她留住,不让她总是来来往往于时间的尽头。

“太晚了,皮埃尔起得又太早,”塔佳娜终于说。

她以为劳儿出门是要请他们离开。

“噢,不,”劳儿说,“我去关若安书房的门时他都没有注意到,不,求你了塔佳娜。”

“你替我们向他致歉,”塔佳娜说,“没有关系。”

坏了,我没有留心事情的进程,我看着劳儿:塔佳娜的目光现在是严峻的。事情没有按照她希望的方式发展。她刚刚发现:劳儿没有说出一切。在房间里,在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是否有一种潜流,有一种她比任何其他人更生担心的毒药的味道,有一种在她面前形成而她又被排除在外的默契存在?

“这房里发生着某些事情,劳儿,”她边说边努力试图微笑,“或许只是个印象?你是否在等让你担心的某个人,在夜间的这个时辰?你为什么要这样留我们?”

“某个只为您一个人而来的人,”皮埃尔·柏涅说。他笑。

“噢,我不这么认为,”劳儿说。

她这种嘲笑的方式塔佳娜不再喜欢。不。我也弄错了。塔佳娜什么都不知道。

“实际上,如果你们想回去,你们可以这样做。我本想我们今晚一起再多待会儿。”

“你向我们藏着什么东西,劳拉,”塔佳娜说。

“即便劳儿说出这个秘密,”皮埃尔·柏涅说,“它也许也不是劳儿以为的那一个,她言不由衷,这秘密有所不同,它与……”

我听见说:

“够了!”

塔佳娜保持着平静,我又弄错了。塔佳娜说:

“太晚了,让人犯迷糊。原谅他。给我们说点儿什么,劳儿。”

劳儿·瓦·施泰因看上去在休息,有点儿厌倦了太容易到来的一场胜利。我以明确的方式知道的,是这一胜利的关键所在:光亮的退却。在我们之外的其他人看来,这时候她的眼睛是过于快乐的。

她没有面对任何人,说:

“这是幸福。”

她脸红了。她笑了。这词让她觉得好笑。

“不过,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她补充道。

“你不能说为什么吗?”塔佳娜问。

“说不清楚,没有必要。”

塔佳娜跺脚。

“不管怎样,”塔佳娜说,“一句话,劳儿,关于这种幸福。”

“这几天我遇到了一个人,”劳儿说,“幸福来自这一相遇。”

塔佳娜站起身。皮埃尔·柏涅也站起身。他们走近劳儿。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塔佳娜说。

她刚刚与惊骇擦肩而过,我不知是哪种惊骇,她有了一个病愈者的微笑。她几乎在喊。

“你可要注意喽,劳儿,噢!劳拉。”

劳儿也起身了。在她面前,在塔佳娜身后,是雅克·霍德,我。他想自己刚才弄错了。劳儿·瓦·施泰因寻找的不是他。涉及到的是另一个人。劳儿说:

“我青年时期的故事对我没什么妨碍。即使事情重新开始,对我一点也没有妨碍。”

“注意喽,注意,劳儿。”

塔佳娜向雅克·霍德转过身来。

“一起走?”

雅克·霍德说:

“不。”

塔佳娜看着他们俩,一个挨一个地看。

“噢,是这样,”塔佳娜说,“您要与劳儿·瓦·施泰因的幸福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