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儿之劫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这样就有了劳儿家这次晚餐。

柏涅和我不认识的三个人被邀请了。一个年老的妇人,她是U桥镇音乐学院的教师,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年轻男士和一个年轻女士,后者的丈夫只能在饭后才来,若安·倍德福看上去非常希望见到他。

我是最后一个到的。

我没有和她定约会。上火车的时候她对我说今晚我们再约。我等着。

晚餐在相对的寡言少语中进行。劳儿没有做出任何让谈话热络一些的努力,也许她没有注意到。整整一个晚上,她都没有费心说明一下为什么她把我们聚在一起,哪怕是拐弯抹角的暗示也没有。为什么?我们大概是她惟一足够了解的人,所以才被请到她家来。若安·倍德福有些朋友,主要是音乐界朋友,据塔佳娜告诉我,他与他们相见总是在外面,不带着他妻子。劳儿将她所有的相识聚到了一起,这很清楚。可是为什么?

在老妇人与若安·倍德福之间形成了个别交谈。我听到:“如果年轻人知道我们的音乐会存在,相信我,音乐厅一定会爆满。”年轻女士在和皮埃尔·柏涅说话。我听到:“十月的巴黎。”然后是:“……我终于做了决定。”

塔佳娜·卡尔、劳儿·瓦·施泰因和我,我们三人再次处在一起:我们沉默无言。塔佳娜昨夜给我打了电话。昨天我找了劳儿,但在城里和她家里都没找到。她饭后和女儿们待在一起的客厅,没有亮灯。我睡得不好,总是被一种疑虑缠绕:白日里一切都会烟消雾散,人们会有所觉察,人们会不再让劳儿一个人在沙塔拉外出。

塔佳娜看上去急于想看到晚餐结束,她烦躁不安。依我看,她大概有什么事情要问劳儿。

我们一直是差不多完全沉默着。塔佳娜问劳儿她去哪里度假。法国,劳儿说。我们又沉默了。塔佳娜轮番看着我们,她大概注意到上一次在劳儿家我们彼此间的互相关注消失了。自从我们上次在森林旅馆的约会后——作为一个单身汉我经常到柏涅家吃晚饭——她再没有和我谈过劳儿。

时不时地,谈话出现一些共同话题。人们问女主人一些问题。被邀请的那三个人待她亲切热情。人们待她有点儿过于殷勤,超过了谈话或答话的内容所需。在这样的亲切温情中——她丈夫也注意到了——我看出了往来不断的忧虑,她的所有亲友们应该就生活在这样的忧虑之中。人们和她说话是因为应该和她说话,但人们又担心她的回答。这样的担心是否今晚比以往更甚呢?我不知道。如果不是这样,倒让我放下心来,我便可以将其视作劳儿对我谈起她丈夫时所说的话的证实:若安·倍德福什么也不怀疑,谁也不怀疑,看起来他惟一的顾虑就是避免他妻子脱口说出危险的话来,在大庭广众之下。今晚也许尤其是这样。他对今晚的聚会并没有抱以赞许的姿态,尽管他还是任劳儿来安排了。如果他担心什么人,这个人就是塔佳娜·卡尔,塔佳娜执着地看着他妻子的目光,这目光我看得很清楚,我不时去看,他注意到了。他即使在与老妇人谈他的音乐会时也没有忘记劳儿。他爱劳儿。但是如果他被剥夺了劳儿,他很有可能还会一直这样:和蔼可亲。劳儿·瓦·施泰因对我们两个的吸引——这很奇怪——使我对他敬而远之。我不相信他对劳儿的认识除了通过她曾经疯狂的传闻还有其他什么方式,他大概以为他有一个充满出人意料的魅力的妻子,而其中非同小可的,便是她受到威胁的魅力。他以为在保护着他的妻子。

餐桌上的交谈有所停顿,空中飘荡着劳儿主动宴请之举的明显荒谬性,它使空气变得稀薄,这时候我的爱被看出来了,我感觉到它是可见的并且尽管我不愿意还是被塔佳娜·卡尔看到了。不过,塔佳娜仍旧有所怀疑。

人们谈到倍德福一家以前的房子,谈到花园。

劳儿在我的右首,坐在皮埃尔·柏涅和我之间。突然她向我倾过脸来,没有看我,没有表情,就好像她要问我一个问题却没问出来。就这样,与我这么近,她向餐桌另一侧的老妇人问道:

“花园里又有孩子们去了吗?”

我知道她在我右面,一只手将她的脸与我相分,从模糊一团中突然冒出、升起爱的锋尖,爱的定针。这时,我的呼吸中止,感到窒息,因为有太多的空气。塔佳娜注意到了。她也注意到了,劳儿。她非常缓慢地退回。谎言被掩盖。我恢复镇静。塔佳娜开始猜想大概这是劳儿的病态分神,随后又认为这并非是完全无意的举止,但它的意义何在,她一无所知。老妇人什么也没看到,她回答说:

“花园里又有孩子们去了。他们真可怕。”

“那么,我走之前种的小花丛呢?”

“唉,别提了,劳儿。”

劳儿表示惊讶。她希望生活中没完没了的重复有某种中断。

“人走后应该把房子拆毁。有人这么做。”

老妇人带着友善的嘲讽对劳儿说,别人还可能需要你们遗弃的房子呢,劳儿笑了起来。这笑声感染了我,然后又感染了塔佳娜。

她的女儿们就是在那座花园长大的,她看来在十年的生活中花了很多时间去照料它。她把一个完美状态下的花园留给了新房主。音乐界的朋友们对那里的花坛和树木赞誉有加。这个花园出让给劳儿十年的时间,为了使她今晚在这儿,奇迹般地保持着与出让给她的人们的不同。

她是否怀念那所房子?年轻女士问她,U桥镇那所又漂亮又大的房子?劳儿没有马上回答,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的眼中好像掠过某种东西,似一种战栗。她在某种掠过她的东西的打击下定住了,什么东西?未知的、野蛮的说法,她生命中的野鸟,我们知道什么?它们从四面八方横穿、撞击她?然后这一飞翔的风平静下来?她回答说自己不知道从前住过那里。这句话没说完。两秒钟过后,她恢复镇定,笑着说那是句玩笑话,她不过想说,在这里,沙塔拉,比在U桥镇更开心。人们没有点破,她清楚地说的是:沙塔拉,U桥镇。她笑得有些过多,解释得也过多了。我难过,似有若无;每个人都害怕,似有若无。劳儿沉默下来。塔佳娜大概证实了她料想中的分神。劳儿·瓦·施泰因还是病着的。

人们离开餐桌。

年轻女士的丈夫带着两个朋友到了。他在U桥镇继续举办由若安·倍德福开创的音乐晚会,他们很长时间没见面,兴高采烈地交谈着。气氛不再萎靡不振,客人人数一多起来彼此之间的走动交谈大多数人就都不太注意,除了塔佳娜·卡尔。

也许劳儿今晚把我们聚在一起并非轻率之举,也许是为了观察塔佳娜和我在一起的情形,看着自从她闯入我的生活以后我们之间怎么样了。我一无所知。

塔佳娜一个包围式动作,劳儿便被截获了。我想到若安·倍德福与她相遇的那一夜:塔佳娜一边与她说话一边堵住了她的去路,她做得相当机敏,让劳儿意识不到她是无法通过的,塔佳娜就这样阻止着劳儿向其他来客走去,她让她脱离了人群,自己带着她,将她孤立起来。二十来分钟之后就成了这种情形。劳儿看上去很随遇而安地与塔佳娜在一起,在客厅的另一头,坐在台阶和窗洞之间的一个小桌子前面,那一天晚上我就是通过那个窗洞看她们的。

今晚她们两个都穿着深色连衣裙,这让她们看上去更修长、更苗条,也许在男人眼里更看不出她们之间的不同。塔佳娜·卡尔这次与和她的情人们在一起时不同的是,她的发式柔软、散落,结成一团的沉重浓发几乎触及到肩部。她的连衣裙不像她那些午后穿的刻板套装一样紧裹着她的身体。劳儿的连衣裙,与塔佳娜的正相反,依我看,它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使她看上去更具有长大的寄宿女生身上的那种规矩僵直。她的发式与往常一样,在脖颈后面盘了个结实的发髻,也许十年来她一直这样。今晚她化的妆我觉得有点过重,不够精心。

塔佳娜将劳儿成功地据为己有时露出的笑容我是了解的。她在等着她吐露真情,她希望劳儿与她说的悄悄话有些新内容,既让人感动又令人生疑,带些相当拙劣的谎言,以使她塔佳娜看得更清楚。

看着她们这样聚在一处,人们会轻易地认为塔佳娜·卡尔和我是惟一对劳儿潜藏的或外显的怪异全然不在意的人。我相信是这样。

我走近她们的小圈子。塔佳娜还没有看到我。

通过塔佳娜嘴唇的动作我明白了向劳儿提出的是个什么问题。看得出她说的是幸福这个词。

“你的幸福?你说的那个幸福?”

劳儿朝我的方向微笑。过来。她留下时间让我再走近些。我在只盯着劳儿看的塔佳娜的斜对面。我静悄悄地过来,我从别人之间插过来。为了听清楚我走得相当近。我停下来。但劳儿还是没有回答。她抬眼看我,目的在于向塔佳娜示意我的出现。目的达到了。塔佳娜很快抑制住了一种必然的不快:她想见我的地方是森林旅馆,而不是在这儿和劳儿·瓦·施泰因一起。

从远处看我们三个都处在一种表面上的无动于衷之中。

塔佳娜和我在窥探劳儿的回答。我的心在剧烈跳动,我担心这会被塔佳娜看破,她是惟一会发现的,发现她情人血液中的混乱。我差一点碰着她。我后退一步。她什么也没发现。

劳儿要回答了。我听天由命,听任她以发现我的同样方式了结我。她回答了。我的心睡了。

“我的幸福在那儿。”

塔佳娜·卡尔缓缓地向我转过身来,她带着非凡的冷静,微笑着,让我做她的女友这一表白形式的见证。

“她说得多好。您听到了吗?”

“她说了。”

“但说得那么好,您不觉得吗?”

这时,塔佳娜勘察着房内、客厅尽头热闹的人群,这是劳儿的存在的外在标志。

“自从我再见到你以后我很想你。”

劳儿举止幼稚地用眼睛追随塔佳娜的目光环视一遍客厅。她不明白。塔佳娜让自己既语含训戒又温柔体贴。

“可是若安怎么办?”她说,“还有你的女儿们?你要做什么?”

劳儿笑了起来。

“你看他们来着,原来你看的是这个!”

她止不住地笑,塔佳娜终于也笑了,不过是痛苦地笑,她不再扮演上流社会的淑女,我认出了夜里打电话的那个女人。

“劳儿你让我害怕。”

劳儿吃了一惊。她的惊讶直接冲击着塔佳娜没有坦白的害怕。她揭穿了谎言。完成了。她神情凝重地问:

“塔佳娜你害怕什么?”

塔佳娜忽然什么也不再隐瞒。但没有坦白她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

劳儿又看了一下客厅,向塔佳娜解释一件与塔佳娜想知道的事情不同的事情。塔佳娜落入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她又重新提起劳儿·瓦·施泰因的幸福。

“可什么都不是我所要的,你知道,塔佳娜,有了的东西,发生的事情,什么都不是我所要的。一切都站不住脚。”

“而如果是你所要的,现在难道不是一样。”

劳儿陷入思考,她在脑中搜寻的表情,她貌似遗忘的神态达到了艺术的完美。我知道她在胡说八道:

“是一样。从第一天起就和现在一样。对我来说。”

塔佳娜叹息,长长地叹息,呻吟着,呻吟着,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可是这一幸福,这一幸福,告诉我,啊!告诉我一点儿什么。”

我说:

“劳儿·瓦·施泰因在遇见他的时候,心里大概就已经有了这一幸福。”

塔佳娜带着刚才动作中的那种迟缓向我转过头来。我脸色苍白。帏幕向着塔佳娜的痛楚刚刚开启。但奇怪的是,她的怀疑并没有立即落到劳儿身上。

“您怎么知道关于劳儿的这些事情?”

她是想说:您又不是女人,不是劳儿那样的女人,您怎么知道?

塔佳娜尖酸刻薄、话里有话的腔调与她有时在森林旅馆里说话的腔调如出一辙。劳儿站了起来。为什么有这样的恐惧?她做出一个逃离的动作,她要把我们两个留在那儿。

“不能这么说,不能。”

“对不起,”塔佳娜说,“雅克·霍德最近几天性情古怪。他胡言乱语。”

电话中她问我是否觉察出我们之间以后、往后有可能以一种不是爱情而是互相爱恋的方式。

“你是否可以这样做:就好像有朝一日让自己适应一下,在我身上找出新意并非全无可能,我将改变我的声音、衣裙,我将剪掉我的头发,什么也不剩下。”

我没有放弃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我对她说我爱她。她挂掉了电话。

劳儿放下心来。塔佳娜再次恳求她。

“给我说说这一幸福,给我说说。”

劳儿没有不快,亲切友好地问她:

“为什么塔佳娜?”

“这算什么问题劳儿。”

这时,劳儿开始搜寻,她的面部肌肉抽紧,她艰难地试图谈她的幸福。

“那一天晚上,黄昏时分,但太阳落山已经有些时候了。出现了一个光线更强的时刻,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分钟光景。我并不是直接看到海。我在面前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看到它。我感觉到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要去那里,去看。”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我问她:

“您去了吗?”

这一点劳儿即刻回想起来。

“不。我确信,我没有去海滩。镜中的图像在那儿。”

塔佳娜专注于劳儿,忘记了我的存在。她抓起她的手,亲她。

“再跟我说,劳儿。”

“我没有去海滩,我,”劳儿说。

塔佳娜没有坚持。

劳儿昨天白天去海边匆忙旅行了一次,所以我才没有找到她。她什么也没说。黑麦田的画面在我眼前闪回,突如其来,我痛苦不堪地问自己,我问自己对劳儿还能再抱什么指望。什么指望?我被、我可能被她的疯狂本身给愚弄了?她到海边去找什么,我又没有在那儿,去找什么食粮?远我而去?如果塔佳娜不问这个问题,我就问。她问了。

“你去哪儿了?可以问一下吗?”

劳儿对自己要回答的是塔佳娜·卡尔稍有些遗憾,要不就是我又弄错了:

“T滨城。”


若安·倍德福,大概也是为了拆开我们这个三人小圈子,放起了电唱机。我没有等待,我甚至都没有问一下自己,我没有考虑怎样做更谨慎些,我邀劳儿跳舞。我们离开了塔佳娜,她一个人待在那儿。

我跳得太慢了,常常舞步迟钝,赶不上节奏。劳儿漫不经心,跟着我跳错。

塔佳娜看着我们绕着客厅艰难地转圈。

终于,皮埃尔·柏涅向她走去。他们跳了起来。

劳儿在我的怀抱里有一个世纪。我以不易觉察的方式跟她说话。由于皮埃尔·柏涅多变的动作,塔佳娜在我们看来被隐匿起来,这样她既不能看见我们,也不能听见我们。

“您去了海边。”

“昨天我去了T滨城。”

“为什么什么也不说?为什么?为什么要去?”

“我以为……”

她没有说完,我轻柔地坚持。

“试着跟我说说。以为……”

“您会猜到。”

“这不可能,我应该见您,这不可能。”

塔佳娜露面了,她是否注意到我以急切的方式,在重复着什么话?我们沉默了。然后,再一次地,只有若安·倍德福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们,那目光有些不冷不热,不易觉察。

在我的怀抱中,劳儿迷失了——她突然不再跟着我跳——她步履沉重。

“如果您愿意,后天我们一起去T滨城。”

“多长时间?”

“也许一天。”

我们应该在火车站碰头,很早。她对我说了一个具体时间。我应该和皮埃尔·柏涅说一下,提前告诉他那天我不上班。我该这样做吗?

我在杜撰:

塔佳娜想,看他们又沉默了。我有经验,我知道怎样使他落入无声的、忧郁的迟钝,他很难从中自拔,他喜欢这样。他和劳儿·瓦·施泰因所保持的沉默,我觉得他从未和我一起保持过,即便是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一天下午,皮埃尔不在家的时候,他一句话不说,就把我带到了森林旅馆。我不知道的是:这个说他爱、他想、他要再见我的正在消隐的男人,随着他所说的话而更加消隐。我大概有点儿发热。一切都离我而去,我的生活,我的生活。

重新,乖乖地,劳儿跳了起来,跟上我的脚步。塔佳娜看不到的时候,我将她往后移了移,为了看她的眼睛。我看到了:明澈的目光在看着我。我又看不到了。我使她贴在我身上,她没有反抗,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想。明澈的目光穿透我,我又看见它,现在蒙着水汽,走向了更朦胧的其他东西,没有尽头,它将走向我永远也不会知晓的其他东西,没有尽头。

“劳儿·瓦莱里·施泰因,嗯?”

“啊,是的。”

我把她弄疼了。我从颈间带着热气的一声“啊”中感觉到了。

“应该结束。什么时候?”

她没有回答。塔佳娜的监视又开始了。

我在杜撰:塔佳娜对皮埃尔·柏涅说:

“我应该与雅克·霍德谈谈劳儿。”

皮埃尔·柏涅会搞不清真正的意图吗?他对塔佳娜有着久经考验的爱,他拖曳着这一感情,他将一直拖曳到死,他们是连为一体的,他们的家比任何一个家都更坚固,经历了风霜雪雨。在塔佳娜的生活中,第一项也是最后一项不可推卸的责任,就是总是要回家,不可想象她有一天会逃脱此项责任,皮埃尔·柏涅是她的归路,她的歇息地,她惟一的忠贞。

我在杜撰:

今天晚上,皮埃尔·柏涅,耳朵贴在墙上,感受到了劳儿一直听到的他妻子的声音失常。

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此刻的亲近,是我在支付费用,他们之间却从来没有谈到过。

皮埃尔·柏涅说:

“劳儿·瓦·施泰因还病着,您看到了,在餐桌上,她心不在焉,给人印象太深刻了,这大概是让雅克·霍德产生兴趣的地方。”

“是吗?可是她,她适于这样的兴趣吗?”

皮埃尔·柏涅安慰道:

“可怜的女人,有什么办法?”

皮埃尔·柏涅把他的妻子紧紧抱住,他要阻止她那尚处初生状态的痛苦长大成形。他说:

“就我说来,我在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什么也没有,坦白地说,除了我刚说到的这一兴趣。”

塔佳娜有些不耐烦但没有显示出来。

“您要是能好好看看的话。”

“我要这样做。”

另外一张唱片换下了第一张。舞伴们没有分开。他们现在到了客厅的另一头。突然变得众目睽睽的,不是他们的笨拙——现已不再那么明显,而是他们跳舞时脸上的表情,既不是亲切可爱的,也不是彬彬有礼的,也不是彼此厌烦的,而是——塔佳娜有道理——严格遵守着令人窒息的持重。尤其是在雅克·霍德同劳儿说话而劳儿回答他的时候,这一持重中没有任何东西发生变化,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略微猜想得出所提问题以及将要做出的回答的性质。

劳儿回答我说:

“要是知道什么时候就好了。”

我忘记了塔佳娜·卡尔,这罪行我犯下了。适才的瞬间我在火车上,她在我身边,好几个小时,我们已经向T滨城行驶了。

“为什么现在旅行?”

“因为是夏天。是时候。”

因为我没有回答她,她便向我解释。

“并且应该尽快去,塔佳娜已经盯上您了。”

她停下来。劳儿愿意我杜撰的这些发生在皮埃尔·柏涅与塔佳娜之间吗?

“您愿意这样吗?”

“是的。但您也该这样。她应该一无所知。”

她的言谈神情几乎像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她这样做可以让没有塔佳娜和皮埃尔·柏涅那么难缠的观察者们安下心来。

“我会弄错。也许一切都是完美的。”

“为什么再一次去T滨城?”

“为我。”

皮埃尔·柏涅真挚地朝我微笑。在这微笑的深处,现在有一种确定、一种警告,那就是:明天,如果塔佳娜哭了,我将被省医院他的那个部门解职。我编造着皮埃尔·柏涅说的谎话。

“您多心了,”他对他妻子说,“他对劳儿·瓦·施泰因完全是无动于衷的。他都没怎么听她说的话。”

塔佳娜·卡尔被谎言包围着,她出现了一阵眩晕,死亡的意念凉水一样涌流,它流洒在这一片灼伤上,它淹没了这一耻辱,它流过来,那时就真相大白了。什么真相?塔佳娜叹息着。舞曲结束了。

我和U桥镇的女人跳舞了,很好,并且我和她说话了,我也犯下了这一罪行,带着宽慰,我犯下了。而塔佳娜大概确信罪在劳儿·瓦·施泰因。可是我觉得劳儿·瓦·施泰因使人感兴趣的地方,是我自己发现的吗?难道不是她指示给我的,难道不是她的作为?对于被背叛的塔佳娜来说,今晚,许多年以来,惟一的新奇之处就是痛苦。在我的杜撰中,这一新奇钻透了她的心,在她铺张的厚发中打开了汗水的闸门,剥夺了她目光中堂皇的忧伤,使它变得狭隘,动摇它昨日的悲观:谁知道?也许,情侣们初次外出旅行的白旗即将从离我家很近的地方飘过。

塔佳娜穿过大厅,走过来,要我和她一起跳这曲乐声刚起的舞。

我和塔佳娜·卡尔跳舞。

劳儿坐在电唱机旁边。她看上去像是惟一一个没有注意到我们的人。唱片在她手下滑过,她看上去泄气了。今晚,关于劳儿·瓦·施泰因我相信的是:事情在她的周围清晰下来,她从中突然看到了尖锐的鱼骨,拖曳、转动在世界各地的遗骸,已经被老鼠咬了一半的弃物,塔佳娜的痛苦,她看到了,不知所措,她看到了遍地的情感,人们在这一油脂上滑倒。她相信虚实变换的时间是可能的,它被装满又被倾倒,然后又一直准备为人所用,她还相信着,她将总是相信,她永远不会痊愈。

塔佳娜低声、急促地和我说起劳儿。

“劳儿说幸福的时候,她指的是什么?”

我没有撒谎。

“我不知道。”

不顾体面,这在与雅克·霍德有了交往后是第一次,塔佳娜·卡尔当着她丈夫的面向她的情人抬起脸来,那样近,他都可以把嘴唇放到她眼睛上。我说:

“我爱你。”

话一出口,嘴唇就呈半开状,几个词从中流出,直到最后一滴流尽。可是如果又有命令下达,还应该重新开始。塔佳娜看到他的眼睛,它们在低垂的眼睑下,空前专注地看着她的旁侧、她不在的地方,那里是劳儿·瓦·施泰因放在唱片上的无力的手。

今天早晨电话里,我已经和她说了。

她在侮辱下战栗着,但是打击发出了,塔佳娜被击溃。这几个词,她随时都可以获得,塔佳娜·卡尔,今天她在挣扎,但是她听到了这几个词。

“撒谎,撒谎。”

她低下了头。

“我不能再看你的眼睛,你肮脏的眼睛。”

然后又说:

“你以为有了我们在一起做的事情这就无关紧要了,是吗?”

“不。是真的,我爱你。”

“住嘴。”

她运足气力,努力想击得更远、更有力。

“你注意到劳儿那样子、那身体了吗?和我的相比,它就像死尸一样,毫无意义。”

“我注意到了。”

“你注意到她还有其他什么你可以跟我说的吗?”

劳儿一直一个人,在那儿,唱片在她手下滑过。

“很难。劳儿·瓦·施泰因可以说不是任何言行有则的人。”

带着表面听来如释重负的声音,带着几乎可以说是轻快的语调,塔佳娜·卡尔发出了一个她不了解其后果的威胁,对我来说它包含着一种无名的惊恐。

“听着,如果你待我的变化太大,我就不再见你。”


这曲舞跳完后,我走向皮埃尔·柏涅告诉他我打算第三天一天都不去上班。他没有问我为什么。

然后,我又回到塔佳娜这儿,又一次。我对她说:

“明天。六点钟。我会在森林旅馆。”

她说: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