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却丝毫不给他反应时间,霜刃携着海潮之力,给了周涵正当头一剑。
那姓周的十分不体面地接连退后三丈,由于修为骤然被压制,他那金刚不坏似的护体真元已经荡然无存,霜刃的剑气不客气地将他前襟撕开,登时露了皮肉出来。
“晚辈可不是来切磋的,”程潜温声说完他下半句,“是来灭口的。”
这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被蒙面人丢下的韩渊呛咳几声,伸长了脖子张望,喃喃道:“那是小师兄?他这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
水坑张大了嘴,不小心被溅了一口海水,忙“呸呸”地往外吐。
“不是小潜变厉害了,是周涵正,”李筠飞快地反应过来,“你看他刚才突然连站都站不稳,护体真元都不见了!”
严争鸣一边忧虑地想道:“这小子失踪这段时间又遇见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学了些什么旁门左道?”
一边又毫不掉链子地将企图上去增援他们主子的蒙面人截在半途。
只见荒岛上水汽被海潮剑法所激,细碎地涌动在空中,随即又被冻成白霜,周涵正悚然道:“等等……那是凶剑霜刃?为什么它会在你手里?”
程潜才不搭理他,挥手间细霜成了一个漩涡,底部锐利如冰锥,直抵周涵正眉心。
周涵正万万没料到他小小年纪下这样的杀手居然连一点犹豫都没有,怒喝一声,三思扇被海风吹得颤似筛糠,扇边的雷火之力却明显被漫天冰霜压制。他猛一挥扇子,一口气险些难以为继,才刚召唤出一道含着雷鸣的罡风,将逼到面前的冰锥冲开,下一刻,那些冰碴竟仿佛潮水一样去而复返,转眼就重新汇聚,竟有越打越强之势!
周涵正连连后退,一边无头苍蝇似的用真元冲击身上莫名其妙的禁制,一边狠狠地盯着程潜:“小鬼,劝你凡事不要做绝,否则必然后悔。”
程潜听了简直想笑,心道你横行霸道的时候怎么不拿这句话自勉一下?
他手捏御剑诀,霜刃剑离弦之箭似的追向周涵正,卷起的水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声势惊得一边众人都是目瞪口呆。
周涵正硬着头皮顶上,惊雷与凝霜当空碰撞,“轰”一声,撞出了地动山摇之势,此刻,程潜的真元比被聚灵玉压抑的周涵正充足,又刚刚顿悟海潮剑要诀,他连喘息的余地也不给对方留。
周涵正连挡三击,当场闷出一口老血来。
程潜这“shā • rén灭口”果然没有一点水分,尽管接连三剑险些将他真元抽空,他也毫不在意,仗着自己有聚灵玉,再次强提一口气,纵身跃起,伸手抓回霜刃,将数年压抑与仇恨全都按在了这一剑里,眼看要将周涵正毙于剑下。
周涵正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针尖,他情急之下将三思扇脱手丢了出去,同时咬牙掐起一串极其复杂的手诀,方才晴空万里的天色骤然阴沉下来,浓云滚滚如烟,奔腾而来,周涵正拼着宝扇不要,堪堪阻了程潜片刻,只听一声裂帛之音,那风雷涌动的扇子难当上古凶剑之威,当场被霜刃撕成了两半,破破烂烂地落在了地上。
那周涵正无论如何也冲不破周身禁制,狗急跳墙,竟以自己血肉之躯为引,引来了九天神雷!
程潜杀红了眼,天威罩顶,他却连头都不抬,全心全意地只有宰了周涵正这一件事,将其他都置之度外了。
一边的严争鸣才刚刚将那两个蒙面人挑翻在地,听见动静回头一看,当即吓了个魂飞魄散。
他将脚下那把豁牙露齿的破剑速度加到了极致,一阵风似的插入战局,一把将程潜拦腰截住,顺势扑到了一边,天雷几乎擦着他后背而过,严争鸣感觉周身汗毛都被那风雷引动,炸了起来。
荒岛一时巨震,连沧海也受了惊,地面豁然多了一道焦黑的大坑。
严争鸣一时被电闪雷鸣晃得听不见也看不清,只凭着感觉摸到了程潜的衣领,一把抓在手里,咆哮道:“你他娘的要干什么!”
程潜的情况比他也好不到哪去,只感觉大师兄胸口在震动,完全没听见说了什么,于是吼了回去:“叫唤什么?我听不见!”
严争鸣狠狠地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程潜方才那一剑险些脱力,这会又没有防备,愣是被他一巴掌糊地往前重重地一点头,脑门磕到了严争鸣的肩上。
可他还没来得及抬头,那只方才行凶的手却又不容置疑地按在了他的后脑上——严争鸣将他牢牢地按在了怀里。
一时间,严争鸣的手紧得发颤,好像噩梦初醒,又仿佛是劫后余生。
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像这脏兮兮的血肉之躯一样,给他这样大的慰藉了。
他心里忽然涌起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像是模模糊糊地抓到了什么,同时又不由得茫然,未及理顺,雷声轰鸣已过,程潜这煞风景的东西揉着后脑勺推开了他,对严争鸣已经恢复的听觉宣布道:“我还没宰了那姓周的呢,回头再跟你说。”
严争鸣:“……”
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但是被一下噎回去的感觉还真是挺销魂的。
周涵正本来就被聚灵玉压抑,又接连受伤,最后以身引天雷,经脉近乎全毁,就算程潜方才脱力时聚灵玉效用已过,他也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他满口的鲜血,吊起三白眼,死死地盯着向他走过来的程潜,喉咙里竟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几次三番企图爬起来,又重新摔回地上,筋骨分明的手指死死地扒在泥土中,留下数道血印,看起来分外可怖。
可惜程潜铁石心肠,面对这人,既不会心软也不会害怕,他径直走了过去,打算一剑结果了周涵正。
然而就在这时,周涵正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个恶鬼一样的笑容,袍袖中有什么“呜”地一声响,程潜眉头一皱,惊觉不对,下一刻,他身后传来了凌厉的风声。
程潜明知要躲,却因方才用力过猛,此时已经力不从心——
他后心一阵剧痛,有一只手从他后背捅到了前心,自胸口处洞穿而出。
第48章
有时候,某一转瞬会变得特别漫长,长得像是过不完一样。
人活一辈子,可能总要经历几次这样特殊的漫长,比方说死到临头的时候。
程潜的霜刃本能地剑锋向后,飞到了半空,直到他扭头看见身后人的脸——韩渊。
韩渊突然跑到他身后有很多理由,或许是想看热闹,或许是想踹那周涵正一脚,逞几句口舌过过嘴瘾……没有人会防备他。
此时,他的四师弟眼中是与青龙岛上那些散修们如出一辙的血红,熟悉的脸上被黑气笼罩,五官都扭曲了,他似乎将全身的真元全都集中在了这一只手上,用力太过,指骨已折,他却不知道疼。
岛上那些中了画魂的散修也一样——别说是疼,他们连死都不知道。
程潜满脸错愕地盯着韩渊,感觉真元与生命力全都顺着胸口的破洞往外涌,连带着漏出去的还有他满心的喜怒,堵也不住,挣扎也不住,再怎样难以置信也不住。
韩渊毫无知觉地回视着他,而后猛地将手从程潜胸口里抽出,一手血肉溅在脸上,他木然地看着程潜倒在自己脚下。
程潜一直紧紧地盯着他,四肢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脸上那点血色似乎都往眼圈处聚拢而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去十几年,有生以来一切背负不动的苦痛与怒放般的欢喜,此时都成了褪色的琐碎,落入了“命该如此”的一捧荒唐里。
终于,本已经架在韩渊脖子上的霜刃剑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凡铁似的掉在了地上,只划破了韩渊一层浅浅的油皮。
这变故如兔起鹘落,所有人都懵了,直到水坑率先一嗓子哭出来,严争鸣才如梦方醒,他保持着方才半跪在地上的动作,四肢却好似灌铅,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头,连站也站不起来。
一向兔子胆的李筠却一时脑热,将岛上那些散修的可怖状都忘了个干净,竟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了韩渊。
韩渊被他推得往后一错摔了个跟头,他却也不知道爬起来,目光空洞地往那一歪,要不是胸口还起伏,他简直好像一具新鲜尸体。
“小潜,小潜……”李筠的视线都被眼泪糊住了,无措地跪在程潜身边,一只手漫无目的地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似乎是还抱着一丝侥幸,企图翻出什么能救命的东西。
程潜侧躺在地上,像一条干涸垂死的鱼,可能是因为听见了李筠的声音,他已经微微涣散的瞳孔突然如回光返照一般重新有了一点神采,随即,霜刃剑诈尸似的腾空而起,擦着李筠身边而过,险些将李筠脸上的泪水也冻成冰,径直没入了身后周涵正的天灵盖里。
这剑与这人仿佛真应了那句“男儿到死心如铁”。
周涵正挣脱聚灵玉已经是勉强,再拼命催动以前下在韩渊身上的“画魂”,基本已经算交代了,最后挨了这样一下,一代祸害,终于就此尘埃落定。
程潜与霜刃有特殊的感应,周涵正死在他的剑下,他不用查看,心里也有数。
这少年在满面血污下露出了一点笑容——总算是杀了这姓周的,以后只要他们自己小心些,外面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是扶摇派的,不会有人将扶摇山上那些似真似假、暧昧不明的宝物的主意打到他们身上……
程潜轻轻舒了一口气,几乎感觉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微微向着地面侧过脸,好像人之将死,本能地寻觅一个归宿一样。
这时,李筠惊呼道:“韩渊!你干什么?”
只因周涵正一死,木偶似的韩渊整个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但不知他身上被动了什么手脚,韩渊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的目光迷茫地转过四周,落在程潜身上时,脸上的神色挣扎了好一会,像是真正的韩渊正拼命地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可是他最终没能醒过来。
韩渊猛地从原地站起来,看也不看岛上的同门师兄们,径直往大海里走去。
李筠哭得直喘,捏了一道也不知道对不对的手诀,挥手打在了韩渊后背上,只见他掌中伸出无数条细小的蛛丝,将韩渊牢牢地绑在了中间,喝道:“你给我站住!”
韩渊无知无觉地任凭那些蛛丝在他身上割出一道一道的伤痕,李筠一咬牙,狠狠地收缩五指,要将他硬拉回来,但就在这时,那韩渊身上突然着起了一把无来由的火,火舌不知有什么来头,转眼便将李筠缠在他身上的蛛丝与他自己的衣服一起烧了干净,随即,无人钳制阻挠的韩渊就这样赤身luǒ • tǐ地纵身一跃,跳入了浩浩海水中,再没冒出头来。
这一系列的事,程潜却不知道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变得迟钝,全部集中到了疼痛上,一双冰凉的手伸过来,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那人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抚过他的脸。
说来也奇怪,这一刻,程潜连满地的血腥味都闻不到了,却奇异地嗅到了那股兰花香。
这是大师兄每次给他上药的时候袖口传出来的味道,是他每次赖在师兄房里,锦被上隐约溢出的味道,每次萦绕在身边,他仿佛都在昏昏欲睡。
程潜的意识开始模糊,他那方才死也要拖周涵正垫背的那股清明转瞬即逝,一时间糊涂得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我……”程潜发出一声蚊子似的呓语。
严争鸣低下头,缓缓地将耳朵靠近他的嘴唇:“嗯?”
“……想回……家……”
严争鸣怔了半晌,露出了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
他踉踉跄跄地抱着程潜站起来,温声道:“好,回家,师兄带你回扶摇山,咱们走。”
程潜好像是笑了一下,逐渐开始没力气说话,于是缄默了下来。
同时,他突然不着边际地想道:“真是疼,死已经这样疼,生的时候也是一样么?”
后来他想起来,生的时候好像是有他的亲娘替他疼了。
突然之间,程潜对父母、对所有人的怨愤就都烟消云散了,连他短短一生中的颠沛流离与寄人篱下,也都化在了那阵幽然暗生的兰花香里。
终于,程潜的头骤然失去支撑,无力地落在了严争鸣的肩膀上。
既称尘缘,便似喧嚣,来而复往,不可追矣。
李筠连滚带爬地追上来:“师兄!师兄!你放下他吧,小潜不在了!”
严争鸣充耳不闻,李筠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师兄!”
严争鸣脚步微顿,转头静静地看着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李筠的心一时间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来一句“铜钱睡着了,别吵”。
眼下这一死一失踪,要是再来个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