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

作者:priest

他说完,猛地一推霜刃,指甲刮在剑身上发出让人牙酸的响动,韩渊一错身要走,程潜的剑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呛啷”一声,再次与龙爪针锋相对。

程潜一字一顿地说道:“心魔入道,你的心魔是什么?”

韩渊面色蓦地一变,反手将黑云抓在掌中,一回身狠狠地推到程潜胸口。

程潜猝不及防,骤然被那魔气逼退了一丈多远。

这么一起一落,韩渊已经再次摆尾为魔龙,落在了半里之外。

“与其打听我的心魔是什么,”那巨龙转过脸来,韩渊的人面从巨大的龙头上一闪而过,落在一个狰狞又嘲讽的笑容上,说道,“你不如去问问掌门师兄的心魔是什么——就怕你敢问不敢听。”

说完,魔龙腾着黑云径直往北方去了。

那边号角声传来的方向传来几声呼啸,接着,几道强光从四面八方打入空中,好像是什么人在互相发信号,李筠上前一步,将手附在水坑的翅膀上,将她这靶子一样的翅膀缓缓地收了回去,任劳任怨地将她背在身上,问道:“怎么回事,来的是谁?”

程潜从空中落了下来,一身血迹没擦干净,脚步踉跄了一下,被严争鸣一把托住,低声斥道:“慢点。”

年大大才要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便被唐轸开口打断。

唐轸道:“别寒暄了——阴阳号和七色火,这是天衍处的人,碰见他们恐怕有麻烦,先跟我走。”

李筠望向严争鸣,程潜忙介绍道:“我忘了说,这位就是唐兄——唐轸。”

严争鸣听了,当机立断道:“有劳道友,走!”

一行人飞快地跟着唐轸离开了原地,他们脚程极快,不过几个起落,已在数十里之外,唐轸轻车熟路地将众人带到了一座破庙中,未敢停歇,先借李筠的朱砂在破庙周遭布了个阵。

唐轸博闻强识,看得出是浸淫阵法多年,不过半柱香的工夫,破庙已经隐藏了起来。

李筠将水坑放下,如饥似渴地上前帮忙,程潜和严争鸣一人靠着一边的门板帮他们护法,同时也在默默地调息。

这一年中秋之夜,过得真是再兵荒马乱也没有了。

这时,程潜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问道:“大师兄,你那天在朱雀塔中被勾出来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第66章

严争鸣身上的暗伤还没有调理明白,骤然受到这样的惊吓,他顿时一口气走岔,咳了个死去活来。

程潜严肃地看着他“梨花带雨”快吐血的大师兄,感觉此事没什么好讳莫如深的,便说道:“韩渊和我说,你的心魔我敢问不敢听,我方才想了想,没有什么不敢听的,就算你打算欺师灭祖,咱们也没有师和祖让你大逆不道了,你就说吧,说出来或许能好些。”

多么会讨人喜欢的一根棒槌啊……

严争鸣听了他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顿时觉得心更窄了,他幽幽地看了程潜一眼,面部表情十分忧愁,盯着他那正直纯粹的表情看了片刻,严争鸣有气无力地挥手道:“滚。”

臆想中的甜言与蜜语当真只是臆想,严争鸣发现在残酷的现实中,他跟程潜说过的最多的一个字好像就是“滚”。

程潜微微皱起眉,不明白他这又是哪来的一股邪火,于是按捺下心绪,十分耐心地劝解道:“大师兄,凡人整日柴米油盐,尚且有想不开的时候,何况是漫长的修行之路上呢,一时钻牛角尖没什么。”

“是没什么啊,本来就没什么,我说有什么了么?”严争鸣心里有鬼,当即恼羞成怒地接连抢白了程潜三句,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火发得十分没有道理,于是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就不告诉你,走开!”

程潜:“……”

严争鸣被他无知无觉的目光看着,越发怒气蓬勃,盯了程潜看了半晌,心里想象着自己如何一把将程潜的脑袋薅过来,再如何声势十足地冲着他的耳朵大喊一声“问什么问,老子的心魔就是你这混账”。

可惜这样的事,他也就只敢在心里想想,严争鸣身外如被冰雪似的岿然不动,心里却已经反复无常、上蹿下跳成了只大猴子。

最后,他一巴掌按死心里的大猴子,充满理智地转过了脸去,对程潜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在一场短得不能再短的夜谈与一场长得不能再长的争斗后,严争鸣打算将冷战持续地进行下去。

程潜沉默了一会,突然笑道:“那好吧,我不问了,反正我看你也没事。”

严争鸣斜眼看着他。

程潜道:“像你这么会自娱自乐的……”

眼看掌门师兄脸上又要山雨欲来,像是打算将他家法处置,程潜这辈子终于也识相了一回。

他一边感慨着娘娘越发喜怒无常不好哄了,一边从自己的长袖中摸出了一根细细的小棍,摊开手掌打开,那“小棍”拉长变粗,化成了一把金玉满堂的剑——正是临行的时候年明明谷主相赠的那把。

程潜将剑递给严争鸣,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说道:“你的剑不是折了么?先用这把吧,虽然不中看了些,但剑是好剑,回头我再去给你寻把更好的。”

严争鸣看了一眼,当即无比嫌弃地往旁边一躲:“快拿远点,伤眼。”

确实是有一点伤眼……程潜惨遭嫌弃,蹭了蹭鼻子,也不以为意——他大师兄纨绔当了这么多年,早已经修炼成了个高级的纨绔,看不上这充满土财主气息的玩意也是正常。

程潜笑道:“要不然我把霜刃给你吧。”

严争鸣闻言愣了愣,凡是练剑的,没人能不被那寒霜四溢的宝剑吸引,哪怕它背着个“不得好死”的恶名,只是严争鸣对它倒没什么想法,因为他这些年对着那把剑光顾着睹物思人了,久而久之,每次见霜刃,他未曾动心,总是先伤心。

严争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程潜问道:“霜刃你也舍得给我?”

程潜二话不说,抬手将霜刃抛进了他怀里:“拿去。”

严争鸣拉开剑鞘,剑刃上冷肃肃的寒霜扑面而来,他烦闷的心情顿时好了,嘴角不由自主地提起了一个春风化雨的小弯,可是还没等笑开,严争鸣又想起当年程潜提着这把霜刃,可是“人在剑在、剑失人亡”的。

他不由得有些出神地想道:“无论我问他要什么,他都能这样痛快地拿来给我么?”

这又甜又苦的念头一闪,严争鸣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

严争鸣几次三番进入掌门印,将童如及其下场都尽收眼底,对这位误入歧途的师祖感情很复杂,尤其察觉到他对师父似乎还有些不合适的绮念,一方面,严争鸣对童如有种微妙的同病相怜,一方面,他又将自己对自己的那点厌恶投射到了童如身上,纵然知道是无理迁怒先人,却也不知该如何克制。

如果程潜是他的长辈或者兄长,那么严争鸣心里会好受很多,他心意赤诚一片,充其量也就觉得自己有点离经叛道,说不定还会任性地厚着脸皮黏上去,万一被逐出师门,那就更好了,干什么都无所顾忌。

可惜不是,程潜是他从小带大的师弟,身份稍微一颠倒,就什么都不一样了,哪怕是赤诚一片的心意也成了不该有的念头,他身为掌门,如果真的勾搭师弟误入歧途,那就真是再怎么赤诚也见不得光,再怎么深情也掺着说不出的狎昵与猥琐。

“我配么?”严争鸣在心里充满厌恶地尖酸了自己一句,一声不吭地将霜刃还给程潜,眼见唐轸他们已经做好外围阵法,便默默地站起来进了破庙里。

留在原地的程潜一个头变成两个大,感觉大师兄的毛简直顺不过来了。

躲在破庙里的年大大见严争鸣进来,连忙屁颠屁颠地跑上前来搭话道:“前辈!”

他当时被程潜甩下,又有一个六郎等着他救命,迫不得已回了明明谷,不要钱地给他爹灌了好大一碗mí • hún汤,睁眼说些什么“程长老有意收我为徒,我得跟着他去历练”之类的鬼话,好不容易再次获准离开明明谷,成了唐轸的小跟班。

虽说是扯谎坑他爹,但年大大企图拜入程潜门下之心确实一直没死,尤其亲眼目睹了扶摇派一场师门大战,之前的那一点不死心几乎变成了心驰神往,玩命地跑上去对未来师伯献殷勤:“晚辈明明谷年大大,拜见前辈。”

严争鸣正陷在深深的自我厌恶里,恹恹地扫了年大大一眼,迅速形成了对此人的第一印象。

“挡路狗,爹有病。”他想。

年大大察觉到未来师伯的目光好像不怎么友好,一点也不像程潜描述的那么随和,便硬着头皮在自我鼓励道:“前辈高人的脾气大多不怎么样,不必介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我年大大将来一定会成为一方大能!”

严争鸣爱答不理,年大大便拿出了他和程潜的相处之道——别人不理他,他就自己喋喋不休地讲了下去,从他是如何崇敬“程长老”,到如何从谷中偷溜出来,鬼鬼祟祟地跟踪了程潜一路,怎么死皮赖脸,又怎么处心积虑地混在唐轸身边云云,听得严争鸣眼角跳个不停,出离愤怒——怀疑此人对程潜不怀好意。

他觉得自己心怀不轨,全天下人就都一样心怀不轨,严争鸣脚步一顿,猛地扭过头去,完全不在意什么以大欺小,剑修一身威压毫不吝惜地碾过去,不分青红皂白地质问道:“你对我师弟有什么图谋?”

年大大:“……”

他想向未来的师伯剖白一下自己将来一定会努力上进、孝顺尊长的心迹,可惜被压制得头都抬不起来,两股战战,一个字也说不出。

严争鸣:“说!”

年大大心里泪流成海,他第一次见到活的剑修,感觉以后再也不想见第二个了——剑修真是太可怕了!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正在和唐轸攀谈的李筠,李筠暗叹一声“好丢人啊”,连忙上前拉开快把小修士吓得尿裤子的大师兄,一边安抚年大大道:“门派内杂事颇多,掌门脾气不好,年公子不要见怪。”

一边又心力交瘁地将严争鸣拉到一边:“你发的哪门子疯?”

严争鸣被他一拉,顿时回过神来,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张了张嘴,他一时有些无措。

李筠觑着他的脸色,突然一阵心惊胆战,大师兄从小就偏心程潜,再加上程潜这么多年不知所踪,回来以后快被掌门师兄捧在手里了,李筠虽然时常拿他打趣,却大多只是开些贱兮兮的玩笑,并没有十分认真地往深里想过。

李筠:“你……”

严争鸣不欲多说,转身硬拗出了一脸若无其事,仿佛想急于逃脱什么似的迎上了唐轸:“我已经听小潜说过了,唐前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两人很快你来我往地客套起来,严争鸣和外人打交道的时候总是很有掌门样子,很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只要他愿意,就能让人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时在门派里来回作妖的大少爷习气。

李筠当着外人,勉强将心里乱七八糟的疑虑压下,问唐轸道:“唐道友老远跑到南疆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唐轸坦然道:“我的事想必你们也听程潜小友说过,我身死魂未消,元神一直无处安放,又不屑入夺舍的邪道,只好四处找些新丧凡人之身做基,带回去炼成自己的肉身傀儡,肉身傀儡不能支撑太久,合适的身体并不时时能遇到,前些年人间战乱,我多攒了一些,尸体长久不好保存,所以特来南疆找一朵冰心火,没想到赶上土蛟成龙。”

话音一顿,唐轸微微苦笑了一下,说道:“想当年,贵派韩渊道友还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还是个没有气感的孩子。这些年人世际遇,也实在是……”

严争鸣沉默片刻,说道:“逆徒当年学艺不精,中了奸人画魂之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一身两魂,一半被魔物占据——说来惭愧,他自己的魂魄反而被那魔物压制,若不是我师妹短暂地将他本人叫醒,恐怕魔龙连着天劫,今天我们都讨不到好。”

在场的人谁也不傻,一时间都听出了他这话里话外的袒护,严争鸣三言两语间将韩渊做得那些混账事一推二五六,全落到了“不知名的占据他身体的魔物”头上,看来将来是打算将人认回来的。

唐轸与唐晚秋虽然师出同门,性情却南辕北辙,这唐轸心思技巧仿佛成了精一样,严争鸣刚一开口,他心里就有数了,说道:“哦?竟还有这样的缘故么?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有些办法,在下别的不行,倒是浸淫魂魄之道已久。”

李筠忙道:“愿闻其详。”

唐轸:“两魂一体,诸位想必是想留一去一,只是投鼠忌器吧?我那里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