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阙

作者:石头与水

秦凤仪这性子,李镜给他做了个总结,送他八个字: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而且,为人十分脸大。

不是李镜说话难听,当然,李镜自己相中秦凤仪,就不会看低秦家门第。但现在还是讲究门第的,就秦家,盐商出身,不晓得秦凤仪如何这般大脸竟然会觉着堂堂正正二品郡主心仪于他!

也就是没成亲,不然,李镜非好生收拾秦凤仪一番不可。就这样,秦凤仪耳朵险没给李镜拧下来,秦凤仪好话说了半个时辰,方把李镜哄好了。就这样,最后,也没能在李家吃晚饭,李镜把他撵了出去,还送他一面镜子,叫他有空好生照照自己!

秦凤仪把小镜子妥帖地揣怀里,厚着脸皮笑嘻嘻地跟李镜告别:“阿镜,那我就先走啦。”

李镜没好气:“走吧走吧。”

秦凤仪揣着小镜子,到狮子楼定了几样李镜爱吃的小菜,叫人送到李家去,给李镜赔礼。李镜与她哥说秦凤仪:“平日里瞧着殷勤老实,其实也不是很老实。”

李钊好悬没笑出声来,打趣妹妹:“难得你火眼金睛,竟然看出来了?”

李镜看是看出来了,不过,聪明人一般都自信,如李镜,便自信能把秦凤仪的性子里不大正确的那部分给纠正过来。见秦凤仪定的菜,李镜道:“怎么都是些大鱼大肉的。”说大鱼大肉,当真是夸大了。淮扬菜并不以大鱼大肉见长,无非李镜平日里喜欢吃的狮子头、大煮干丝、八宝豆腐、清蒸石首鱼等菜了。主要是,李镜一向注意身材,女孩子,正是爱美的年纪,故而,晚上多吃素食。结果,秦凤仪弄一桌子她爱吃的,她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啊。

侍女道:“姑娘,还有给姑娘的一封短信。”

李镜接了信,上面还是用漆封封好的,李镜拆开,就九个字:多吃点,没关系,我喜欢。李镜纵是余怒未消,唇角也不自觉扬了起来,而后,将信揣袖子里,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餐饭。

宝郡主用过晚饭却是反复思量,一时怀疑又一时不能确信,莹白的指尖拈着一枚水晶棋子,良久,唤了心腹侍女桂圆道:“桂圆,你觉着,阿镜姐是不是对秦公子格外与众不同?”

桂圆闻言道:“非但李姑娘待秦公子不同,便是秦公子待李姑娘,依奴婢说,似也格外周到。莫说是结拜的兄妹,就是亲生的兄妹,奴婢也没见过李公子这样照顾李姑娘。李姑娘一向高傲,倘换了他人,便是想如此殷勤,怕也不能入李姑娘的眼吧。”给小郡主捧上一盏红枣茶。

“这可真是稀奇了。”宝郡主将水晶棋子掷入棋罐内,似笑非笑,“我哥都不能使阿镜姐展颜,这位秦公子,倒真有些本领。”

这话,桂圆便不好接了。

第二日,秦凤仪早早去了李家,他是带着早点过去的,与李镜道:“省得你不给我饭吃。”

李镜笑:“还记着呢。”“就昨儿晚的事,怎么会忘?”秦凤仪道,“我带了金团、虾饼、玉带糕,昨天晚上特意交代厨下早些起来做,刚做好的,我带了来。是我家厨子的手艺,一会儿你尝尝。”其实,小儿女的事,哪里真会记仇。便是李镜一向精明,但秦凤仪也只有待她这般殷勤妥帖,尤其一大早见到秦凤仪这张美人脸,顿觉心情明媚,再大的气也没了。李镜对镜簪好一枝新开的芍药,笑:“好吧。”

秦凤仪在李家吃过早饭,与李镜商量着去太湖的事,遂道:“正好赶上你生辰,咱们在湖上给你庆生,如何?”

李镜见秦凤仪还记挂着她的生辰,自然愈发欢喜,二人正说着话,秦家下人过来,说是平御史府的帖子,请秦凤仪过去说话。

秦凤仪郁闷地道:“一准儿是叫我过去画画的,烦死了。”李镜能说什么呢,别人家的事好驳,平家的再不好驳的。

李镜道:“你也别不耐烦了,珍舅舅性子不错。你要累了,就与他说一声,歇一歇也是无妨的。或是同他说好,过几天去一回,如何?”

秦凤仪道:“干吗总是画我,别人都是画女人。女人才给人画呢。”

李镜没想到他是为这个别扭,不禁笑道:“谁说都是女人才给人画,多少山水画里,有的是男子。”

“真的?”

“我骗你作甚。”李镜拉他起身,给他整理下衣裳,道,“早去也是去,晚去也是去,这就去吧。”

秦凤仪拉住李镜的袖子,道:“阿镜,你与我一道去吧。咱俩一道去,待平大人画好了,再一道回。”

李镜有些犹豫:“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去嘛去嘛,一道去吧。”秦凤仪十分厚脸皮地在比他小一岁的李镜跟前撒娇央求。女人或许有天生的母性,再者,李镜惯常强势,这简直是直戳李镜弱点,李镜抿嘴一笑:“好吧。”

李镜出门自要梳妆,秦凤仪甭提多热情,李镜梳什么样的发髻,簪什么样的首饰,配什么样的衣裳,他都帮着出谋划策。待李镜收拾好,二人便一同去了平御史府。

秦凤仪去给平珍画,李镜与小郡主在花园喝茶,小郡主原就心下生疑了,此时见二人竟一道过来,不禁笑道:“小叔着人寻阿凤哥哥,倒是镜姐姐也一并来了,你们在一处不成?”

“是啊。”李镜落落大方地坐在敞轩内,“阿凤哥早上过去,与我商量去太湖的事。珍舅舅的帖子送到秦家,秦家去我家找的人,我便一并来了。”

桂圆捧上茶点,小郡主道:“这是扬州城有名的珠兰茶,姐姐尝尝。”

二人喝了回茶,小郡主方道:“前番我过来的时候,我哥也很记挂姐姐。”

李镜听小郡主谈及平岚,心下大是不悦,语气淡淡的:“有劳岚公子记挂了,我与兄长一道,一切都好。”

小郡主听李镜这语气,并没有半点热络,更替兄长不值,心下亦是不悦,面上微微一笑,不再多提兄长,反而说起扬州城的景致来,又夸李镜的花簪难得。小郡主笑道:“在京城倒没见这个样式,怪别致的。”

李镜望向小郡主,轻轻扶一扶发间这支芙蓉花簪,直接道:“的确不是京城的样式,是阿凤哥送我的生辰礼。”

小郡主心下一沉,却是面不更色,笑:“阿凤哥哥非但生得好,看他平日间穿衣打扮,也知眼光不俗。这花簪,怕是他特意说了样子,叫银楼打制的。”

“是啊。”李镜悠闲地品一口珠兰茶,道,“真是好茶。”

要说先时小郡主只是怀疑,今日却是确定了。小郡主与桂圆道:“你说,这事稀不稀奇?”

桂圆道:“不能吧?李姑娘堂堂侯府千金,咱们家大爷可是郡王府嫡长孙。不是奴婢这话不好听,若不是咱们大爷实在相中了李姑娘,莫说侯府千金,便是公府千金,咱们大爷也配得上啊。”在桂圆这样的下人看来,李镜能嫁入郡王府,给平岚做正妻,已是一等一的福分!这位秦公子自然是生得好,可除了生得好,秦家算什么,一介盐商而已。便是桂圆这样出身郡王府的大丫鬟,倘是叫她嫁,她都不乐意盐商门第。

小郡主冷笑:“真是不识好歹!”

李镜与秦凤仪回家时心情很是不错,秦凤仪都觉着,女孩子可真是,一时好一时歹的。昨儿还吃小郡主的醋呢,今儿个见了小郡主,又这样开心了。

秦凤仪心下未及多感慨,李镜留他吃晚饭,忙喜不迭地应了,打发小厮揽月往家里说一声,便留在了李家用饭。

秦家夫妇知道儿子又留在李家用饭了,秦太太与丈夫道:“昨儿回来还说得罪了李姑娘,我还为阿凤担心来着。他这孩子,说话做事素来随心,我就怕他哪里不妥当,唐突了人家姑娘。不想,今儿又好了。”

秦老爷笑:“阿凤这个年纪,李姑娘比他还小一岁,都年轻,哪里就短了拌个嘴什么的。”

“也是。”

因给李镜留饭,秦凤仪自己也挺美,说实在的,他如今也不大顾得上小郡主,今生与媳妇无缘,秦凤仪就想趁媳妇还在扬州,多多对媳妇好才是。

结果,秦凤仪再去平御史府,却是听得一桩晴天霹雳的大事。

喝茶时,小郡主亲口说:“我过来扬州,我哥最不放心阿镜姐,千叮万嘱要我把阿镜姐照顾好。”

秦凤仪初时没在意,拿了块绿豆卷咬一口,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有李大哥呢。”小郡主脸上带着一种秦凤仪看不大懂的笑容:“这如何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秦凤仪仍是不明白,再咬一口绿豆卷。

平珍听他们说话,随口道:“不是说阿镜过了及笄礼就定亲的吗?”小郡主笑:“是啊,待阿镜姐回京城,就会把亲事定下来吧?”

秦凤仪都傻了,一口绿豆卷就卡在了喉咙里,接着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直待灌了两盏茶,这口绿豆卷方咽了下去,秦凤仪却是声音都变了调:“阿镜与你哥有婚约?”

“是啊。”

秦凤仪当时就不能再与平家叔侄坐着喝茶了,平珍看他面色极差,以为他被绿豆卷噎坏了。秦凤仪便顺嘴寻了个不舒服的借口,自御史府告辞而去。

从御史府出来,秦凤仪就直往李家去,想去问个究竟。可到了李家门口,一时又不晓得进去要怎么说。原本,他与媳妇就是梦中的缘分,而且,他有可能还会早死,说好不连累媳妇的。小郡主的哥哥,以后会做王爷的吧,那媳妇以后就是王妃了。

媳妇有这样的大好前程,自己怎么能拖媳妇的后腿呢?

秦凤仪一面想做善事,觉着自己能看着李镜这辈子荣华富贵加身也是好的,一面心里又很是难过,却又不知该怎么讲。他在李家门外呆呆地站了良久,摸摸自己怀里揣着的小镜子,终于调转马头,一路哭着回家去了。

秦凤仪以往回家都是高高兴兴地到父母的院里去说话,这回,秦凤仪正伤心,也没去父母那里,便径自回了自己院。待秦太太得了信儿,过去看儿子时,秦凤仪已哭得直打嗝。

好容易这止了嗝,秦太太问吧,秦凤仪正伤心,更不愿意说这事,裹成个被子卷,继续哭。把秦太太心疼的,拍着儿子的背道:“我的儿,你要难受就哭出声来,别这样不吭声,叫为娘的难受。”

秦太太这话刚说完,就听秦凤仪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秦凤仪悲上心头,张着大嘴哭了大半个时辰,嗓子都哭哑了,这才好些。秦太太也跟着哭了一阵,想她儿子自落地起,便是吃奶的时候,别的小孩都爱哭,就她家儿子,生下来便是笑多哭少。今儿这般伤心,想也知道儿子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凤仪一直哭累了,琼花早备好蜜水,秦太太亲自喂儿子吃了一盏,然后,秦凤仪润了润喉咙,又哭了起来,一直哭了半日,这才好些了。

秦太太问起缘故,秦凤仪抬袖子拭泪,哽咽道:“没事,就是心里难受。”

秦太太问不出来,瞧着儿子哭累睡了,令丫鬟好生服侍,这才回了自己院,叫了揽月过来问话。这事,揽月也不晓得啊,他随秦凤仪到御史府,也就是在下人群里待着,又不能到秦凤仪跟前服侍。揽月道:“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待大爷自御史府出来,便失魂落魄地往李家去。待到了李家,大爷也没进去,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就哭着回家了。”

秦太太打发了揽月,心下思量着,这事定与平李两家相关。唉,要搁个寻常人家,秦太太现在就能过去问个缘故。偏生这两家,哪家都不是惹得起的。秦太太心疼一会儿儿子,也没什么好法子,只得叫厨下烧几样好菜,待儿子醒了给儿子吃,想着再寻几样好玩意儿,让儿子开心才是。

秦凤仪一觉睡到下午,醒了也没胃口,秦太太劝着,也不过喝了碗汤,便又恹恹地没了精神。

待傍晚秦老爷回家,秦太太与丈夫说了儿子的事。秦老爷道:“这是怎么说的?不是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吗?”

“是啊。”秦太太叹道,“咱们阿凤,自小到大,什么事都没瞒过家里,如今我问了好几遍,他都不说,可见真是伤了心肠的事。”

秦老爷思量道:“从御史府出来,去了李家,却未进门,就哭着回来了。这事,怕十之八九与李家相关。”

“是不是与李姑娘拌嘴了?”

“要是小事,阿凤一向不与女孩子计较的。何况,这都没进去,更谈不上拌嘴。”秦老爷道,“定是一桩大事啊。”

“能是什么大事?”秦太太追问。这个秦老爷哪里猜得出来。

倒是秦凤仪,自此便清心寡欲起来,以往待丫鬟们,总是有说有笑,现在成天没个笑容,更没了与丫鬟说笑的心。就是吃饭,以往哪顿不得两碗饭,现在一碗都吃不完,把秦太太心疼得不得了,有心去李家打听一二。

其实,李家也正奇怪呢,以往,秦凤仪有空就过来,便是秦凤仪哭回家的那一日,李镜知道他去了平家画画,晚上还特意吩咐厨房添了几道淮扬菜,就是准备着秦凤仪晚上过来吃饭。结果,秦凤仪没来。

之后,连续三天,都没见秦凤仪的影子。李镜就担心,是不是出事了。

出事倒没出事,就是秦凤仪在家伤感,觉着无可寄托,就去了栖灵寺,这一去,顿觉佛法空灵,秦凤仪直接就在寺里住下了。这一下子,可是把秦家夫妻吓着了。这可是秦家的一根独苗啊!不要说一根独苗,就是再多几根,谁家舍得好好的孩子出家啊!

秦太太是真的坐不住了,当下就要去庙里把儿子叫回来,秦老爷劝妻子:“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么去,怕也无用。阿凤这性子,平日里别看说什么他都听的,执拗起来,反是难劝。”

“那要怎么着?”秦太太亦非笨人,她试探地与丈夫商议,“你说,我去李家打听一二,可好?”

秦老爷委实担心儿子剃光头,知此事耽搁不得,同妻子道:“先送张帖子看看。”秦家夫妻商量一会儿,就打发人给李家送了帖子。李镜正觉着秦凤仪好几天没来,生怕有事,见着秦家的帖子,自然就让秦太太过来了。

秦太太神色憔悴,礼数依旧很周到,给李家带了礼物,待寒暄过后,秦太太却是再等不及,说到儿子就湿了眼眶:“阿凤他,往庙里去了。”

李镜不明所以:“去庙里做什么?他又不信佛。”“我看他那样子,是要出家。”说着,秦太太泪如雨下。李镜也惊得脸色都变了:“好端端的,如何要出家?”

秦太太哭得说不出话来,李镜倒是沉得住气,她十分了解秦凤仪。秦凤仪说来,很有些赤子之心,为人也坦荡直接,喜则喜,怒则怒,并不是那等九曲十八弯的人。秦凤仪说要出家,秦太太又伤心成这样,看来定是真的。李镜却是不急,凡事自有缘故,秦太太上门,想来与自己有关。

待秦太太哭了一会儿,李镜命丫鬟打来温水,服侍着秦太太洗过脸。秦太太面露愧色:“一想到阿凤,我这心就如刀割一般,失仪了。”

“秦太太爱子情深,情之所至,有何失仪之处。”李镜纵担心秦凤仪,在秦太太面前却是条理分明,先道,“到底什么缘故,我与阿凤哥也是结拜的兄妹,秦太太不如与我说一说。”

秦太太便将揽月的话与李镜说了,秦太太十分不好意思:“我先时想着,不好来唐突姑娘,在家劝了阿凤好几日,他也不见好。我原想着慢慢劝他,谁晓得,他这样想不开。”要去做和尚。一想到儿子要变光头,秦太太便悲从中来,不禁又落下泪来。

李镜皱眉寻思片刻,一时也是想不出这其间的关窍,便道:“我与阿凤哥,素来没有半点不好。”

秦太太的意思,是想李镜能帮着往平家问问,看看能不能打听出到底是何缘故,令她儿子这般伤心,这眼瞅着就要看破红尘了。李镜却是根本不提平家,直接道:“此事想来与我有关,我去瞧一瞧阿凤哥,兴许能开解他。”

秦太太感激涕零。

李镜没让秦太太一道去,是一个人去的。

这栖灵寺,也是扬州名寺。若往日来,依李镜的性子,定要赏一赏栖灵塔的,此时却是顾不上,先去寻了秦凤仪。知她来,秦凤仪却是不见。李镜什么脾气,你说不见我就不见的。李镜一个眼神扫过去,揽月就不敢拦了。其实,揽月也生怕他家大爷出了家,他也要跟着出家,他巴不得有个人能劝他家大爷回了尘世才好。今李镜既来,揽月简直双手双脚欢迎,还悄悄回禀了些他家大爷近况。

李镜扫揽月一眼,想这小厮倒也知进退,令侍女与揽月在外候着,李镜自己进了香院。秦家豪富,秦凤仪便是来寺中小住,也是给了大把布施,故而,秦凤仪住的还是个二重小院。佛门之地,清幽自不必提,这院中还有一株上百年的菩提树。浮云白日之下,菩提幽幽,冠盖如亭。

李镜到时,秦凤仪正蹲在菩提下不知道做什么。李镜过去,俯身细看,好像是在埋什么东西,手上有许多泥土不说,那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当真如断线珠子一般,颗颗落在地上,染出一个个小泥点。

约莫是正在伤心,秦凤仪竟未察觉李镜的到来。

李镜瞧着都有几分伤感,问秦凤仪:“你这是怎么了?”

秦凤仪见竟是李镜来了,慌忙起身,一时腿麻了,一个踉跄,险栽地上,亏得李镜扶了他一把,秦凤仪便一头扎进李镜怀中。李镜气笑,秦凤仪以往惯爱占些小便宜,不想,这一遭秦凤仪连连退开,扭过头不说话。

秦凤仪如此举止,根本不必再猜,李镜就知与自己有关了,拿帕子给他擦擦眼泪,问他:“你这是怎么了?好几天不往我那里去,还说都不说一声就往庙里来了。”

秦凤仪抽搭一声,嘴硬道:“没事!”“还说没事!”李镜道,“你素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如何磨叽起来!说吧,平宝儿与你说什么了?”“没说什么!”

“你到底说不说?!”李镜一急,声音便高了些。秦凤仪听她大声,更是伤心,气哼哼道:“果然是有新人就忘旧人!”这没良心的女子!以前对他多好啊,眼下有好的了,就把他给忘了,待他还这么凶!

李镜看秦凤仪那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又好气又好笑:“什么新人旧人,我哪里有什么新人?怎么你就成旧人了?”

“你别不承认了。我又不会碍你好姻缘!”秦凤仪本不是能存住事的性子,这些天,他满腔心事无人能说,尤其他爹娘,问了几天竟不再追问了,要是他爹娘肯再追问他几天,他一准儿告诉他们。现在,没人问,秦凤仪无可倾诉,正憋得够呛,又遇着正主儿,见李镜还不承认,秦凤仪立刻把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平岚!你都与他有亲事了,还招惹我作甚!枉我一番真心——”这么说着,秦凤仪又想哭了,明明媳妇该是他的。

“你这都说的什么,谁说我与平岚有亲事了?”“小郡主亲口说的,平大人也承认了!”“胡说!”

咦?

李镜斩钉截铁的一声“胡说”,秦凤仪那眼泪刷就没了,他瞪着一双由桃花眼进化成的烂桃眼望着他媳妇:“真的?”

“不是真的,你做和尚去吧!”

要是他媳妇跟人没有婚约,他还做什么和尚啊!

他媳妇一向精明,竟然连这个都想不透。唉,原来精明人也有笨的时候啊。

秦凤仪全然没了做和尚的心,拉着李镜不让走,定要叫李镜说清楚。李镜拍开他的手:“脏死了。”

秦凤仪马上跑去把手洗干净,俩人到禅房说话。秦凤仪自然要先问李镜亲事的事,李镜一句话:“根本没影的事。”

“要是没影,平家人怎么会乱说?”

李镜叹道:“我就因看不上平岚,方与大哥到江南来的。”

一听媳妇竟然不喜这姓平的,秦凤仪更是来了精神,习惯性地往怀里摸去,却是什么都没摸着。秦凤仪连声道:“阿镜你等一等啊。”

他起身跑出去,把脸也洗了一回,对着盆里的水,用梳子整理了发型,再把僧衣换成那身月白色袍子,而后,整个人便闪闪发亮地坐在了李镜面前,还与李镜解释道:“庙中简朴,无甚可打扮之物,待回了城再说吧。”待回城,他一准打扮得叫他媳妇移不开眼!

于是,李镜就这么目瞪口呆地见识了一回凤凰开屏。

好吧,也就秦凤仪这等相貌,他开屏,李镜愿意看。要换第二个人这样臭美,李镜立马得起身走人。如此,李镜非但没走,还打趣道:“这就挺俊。”

“只是挺俊?”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啊,这来了寺里,不打扮,他媳妇都觉着他不俊了。

李镜一笑:“非常俊。”

秦凤仪此方放下心来,只要他媳妇爱他容颜就好。

俩人解了心结,自然重归于好。

李镜先时就想到秦凤仪出家的事可能与自己相关,却不想竟是误听自己有亲事,秦凤仪就伤心成这般。李镜早就对秦凤仪有意,见他如此深情,心下亦如饮了蜜一般,与秦凤仪略说了与平岚的事。李镜道:“他自是中意我,我却最厌这等好色之人。你不晓得,他年纪不过与我哥相仿,如今房里就有七八个通房,京城时不时有风流名声传出。他这样的人,不要说只是生在王府,便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嫁。”

秦凤仪一听说平岚竟是这样的烂人,更不是能让李镜嫁的,连声道:“万万不能嫁这种人,虽则你我无缘,我也不能见你跳火坑。”

想到平岚竟是这等品性,秦凤仪连向他传达错误消息的小郡主也埋怨上了,道:“小郡主也真是的,就是想结亲,也得看看人品配不配得上。这也忒一厢情愿了。”

“我说你心直,你别不认。你只当她随口说的,我与你说吧,她是故意在你跟前说的。”“为啥?”

李镜道:“那天咱们一道去御史府,你与珍舅舅去画画,我与她在园子里吃茶,她试探咱们的关系。那天我簪的是你送我的芙蓉钗,她既问,我便说了。她疑心咱们俩,这是拿平岚的事试你呢。”

秦凤仪便是再没心眼儿,这会儿也瞧出小郡主的心思来,哼一声:“她这心眼儿——你说,怎么我梦里就没瞧出她心眼这么坏来!”

“你瞎呗。”

于是,得了个“瞎子”评价的秦凤仪,根本不必李镜再劝,他也不打算出家了。

李镜还说他:“你也是,听别人三言两语就当真,还跑到庙里出家。你就不会找我问个清楚?”看秦凤仪眼睛到现在都是肿的,李镜又生气又心疼。

秦凤仪老老实实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我乍一听此事,如同晴空打了个雷,我当时,都不知如何到的你家。站在你家外头,我也想进去问问,可一想平家是王府,我那时不知平岚是这样的人品,就怕我问了,反叫你为难。耽搁了你的将来,毕竟,你又不能嫁给我。”

李镜叹道:“那我嫁谁去?”

秦凤仪一时想不出来:“反正不能嫁给平岚那样的烂人。”“是啊,那我嫁谁呢?”

秦凤仪是个实心人,竟没听出李镜话中之意,他还当真为李镜考虑起来,想了想,道:“第一,人品要好。出身好不好的,倘是人品不好,那也过不得日子的。第二,出身也得配得上阿镜你,你这样的人品,倘寻个出身不好的,我就舍不得你下嫁。第三,相貌得好,你惯爱美色,要是没有我这样的相貌,你哪里相得中呢。也不必太俊,比我俊就成。”

秦凤仪这三个条件开出来,李镜既气他不解人心,又是好笑,道:“那我干脆去庵里做姑子算了。”

秦凤仪突然又与李镜心有灵犀起来,他道:“是啊,这世上,人品好出身好的倒是不难找,如大哥就是这样的人。但要比我还俊的,我还真没见过。”秦凤仪问李镜,“阿镜,你在京城见过没?”这话一出口,秦凤仪自己先摇头,“定是没有的,要是有比我更俊的,阿镜你一早就移情别恋了。”

李镜笑着给他一下:“胡说八道,我岂是见异思迁之人?”秦凤仪臭美兮兮地道:“主要是你还没见过比我更好的。”“我哥就比你好。”

便是与一向严肃的大舅兄相比,秦凤仪也不甘示弱:“大哥才学是比我好,可他生得没我好。而且,他那样严肃,过日子一准没我有趣味。”

“你忒有趣味,都跑这和尚庙里来寻趣了。”

秦凤仪想自己因着误会这好几天的伤心,也有些不好意思,一笑道:“我是一时没想通,想着佛门之地清净,就过来住几天,哪里就真出家了。”

“庙里方丈有没有劝你剃度?”见秦凤仪好了,李镜打趣地问他。

秦凤仪正色道:“你不要乱说,了因方丈可是得道高僧,他岂会劝人出家。他还与我说,我红尘未了,不能出家呢。要不,我早成小沙弥了。”

李镜道:“要我说,你这人也有意思,口口声声说与我无缘,一听得我有亲事在身的假消息,却是问都不敢问一句,就跑到庙里来。你既知与我无缘,我早晚都会有婚约,要是下回是真的,你还出家不成?”

秦凤仪认真想了好久,叹道:“是啊,是这个理,我正因是明白这个理,当初才没去你家问你。可不晓得为何,一想到你以后要嫁给别人,我心里就酸得难受。”说着,眼圈又红了。

李镜与他道:“我早把相中你的事与平宝儿透露了,想来她此时亦心下有数。我来扬州这些日子,想我这十几年,从未中意一人如中意你这般。我看,你对我亦不算没有情意。你愿不愿意咱俩再试一回?”

“试……试着成亲?”秦凤仪激动之下,都结巴了。

李镜坚定如磐石:“对。只要你别再有什么花花肠子。”

秦凤仪立刻表白:“我哪里会有别的花花肠子,我根本就没有花花肠子!”然后,秦凤仪大声道,“我上回就跟大哥说了,我现在还是童男子呢!再说,就是梦里,咱们成亲后,我也没别人!”

“你给我小声点!”李镜羞得满面通红,恨不能堵上秦凤仪的大嘴巴。真是的,没个把门儿的,什么都往外说。不过,李镜还是敏锐地听出秦凤仪话中漏洞,“这么说,在梦里,与我成亲前,是有过别的人了?”

秦凤仪小声辩白道:“我那会儿不是还不认得你吗?”李镜哼一声:“你以后都给我老实点。”

“我一准儿老实。”秦凤仪发个大誓,“要是我不老实,就叫老天爷罚我再娶不上媳妇!”

“又胡说了。”李镜心下虽稍有不舒服,也没有太过计较,毕竟,秦凤仪说,现在还是童男子啥的,真是羞死人了。而且,李镜一向看重现实,只要现实里,阿凤哥保持身心纯洁,便够了。

俩人眼瞅着说好了,秦凤仪都发下“不老实就娶不上媳妇”的毒誓了,结果,秦凤仪又来了一句:“那万一,我以后有个好歹,可怎么着?”

这样的时候,便是没有花前月下,怎么能说这样扫兴的话呢。李镜气他不解风情,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道:“那我立刻改嫁!”

秦凤仪竟点了点头,与李镜道:“媳妇,就是改嫁,也要接着我先时说的那三条找人,知道不?”

李镜对这乌鸦嘴忍无可忍,给他一下子:“别说这不吉利的话,我就不信,谁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你给害了!”

“嗯!”秦凤仪道,“媳妇你放心,我以后啥都听你的。”李镜嗔道:“你叫什么呢?”

秦凤仪笑嘻嘻地道:“以前都这么叫,好吧,你要不习惯,我就暂且憋着,先喊你名字吧。”看他媳妇对他多深情啊,纵知道他以后可能会有意外,都对他痴心不改。秦凤仪大为感动,握着李镜的手道,“我以后,一定让你过好日子。”

李镜笑:“咱们和和顺顺,平平安安,就是好日子了。”

之后,秦凤仪又感慨:“果然大师就是大师,你看,了因大师说我尘缘未了,可不就是这样!”

李镜好笑:“既是尘缘未了,你就赶紧收拾收拾,与我下山去吧。”又说他,“自己跑山上清净了,也不想家里父母如何担心。”

秦凤仪道:“我这几日,满心都是咱们之间的事,我就是看他们总担心,才到山上来的。”

“你到山上来,他们就不担心了?”李镜一笑,起身道,“走吧。”

秦凤仪悄悄握住她的手,李镜面上微红,却并没有挣开。待出门时,俩人方悄悄分开,只是彼此对视时眉眼间缠绵的情意,仿佛要放出光来。李镜给秦凤仪那满是喜悦的眼神看得都红了脸,轻声道:“这就走吧。”

“嗯。”刚走两步,秦凤仪忽然道,“等一下。”然后,跑到菩提树下,小铲子都不用,就双手开挖。好在他是新埋的,土质松软,没两下就给秦凤仪刨了出来,然后举着那面尚挂着泥土的小镜子,对李镜晃了晃,笑靥如花:“你送我的小镜子。”

夏风送来草木微香,李镜站在阳光下,忽而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