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阙

作者:石头与水

秦老爷和秦太太都是久经世故之人了,两家结亲,人家女方有些条件倒也正常,但如景川侯府开出的这条件:他儿子考中进士,才肯许婚,秦太太第一反应就是,儿子被景川侯府骗了啊!景川侯府这是把自家儿子打发回扬州,转头就得给李姑娘另许亲事。

其实,不只秦太太这样想,就是秦老爷也用一种极是怜惜的目光看着自家被骗的宝贝儿子,想着,儿子还是年纪太轻,就这样被人家给糊弄了。

不过,听秦凤仪将整个事情讲完,夫妻二人忽然重打起精神,尤其儿子请了郦国公府的大人和程尚书做见证,把这事定瓷实了。

秦太太转悲为喜,笑道:“我的儿果然有智谋。原我还以为景川侯府是推托,既有国公府老爷和尚书大人为证,先不说状元的事,起码景川侯府答应这四年之内不给李大姑娘议亲,这就是诚意。”

秦老爷不愧是程尚书的朋友,心下已是与程尚书想到一处去了,想着,四年之后李姑娘老大不小,只要两个孩子的情分不变,这亲事还是有极大可能的。而且,秦老爷一人能支起这么大个家业,自有其见识,于是说道:“阿凤啊,你也别抱怨人家侯府立下四年之约,不说别个,咱们家是知道你的好的。可搁人家侯府,人家先时都不认得你,更不了解你的为人。人家闺女这样宝贝,自然要多看一看。这四年之约,侯府也是想看一看你的为人,看一看你与李姑娘的情意,倘你们四年情意不变,侯府也看到了你的真心,如何会不允婚呢。”虽然秦老爷盼着儿子能早些传宗接代,但如果是迎娶侯府贵女,便是晚上几年,秦老爷也是愿意的。

“我大舅兄也与我这样说,要不是看在岳父也是为阿镜好的分上,哼,我早偷偷把阿镜拐回来了。”秦凤仪喝完一碗燕窝粥,把空碗递给丫鬟,“娘,我还饿。”

秦太太大为心疼,一迭声地叫丫鬟再端碗燕窝粥来,不忘纠正儿子的错误婚嫁观念:“咱们结亲,是要正儿八经的,三媒六聘,这样才不委屈李姑娘。你可不许行那邪招。”怎么还要拐人,这可不是正路。

秦凤仪道:“娘你不知道,当时岳父说,或者考进士,或者去军中博前程。我岳父那人,特别厉害,我想着,我正式提亲,岳父可能会训导我两句,根本没想过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当时就傻了。想了一晚上,真有心偷偷带着阿镜回扬州。可是吧,要是我岳父不是什么好鸟,我带阿镜回来也说得过去。他偏生是为了阿镜好,我就不好这么干了。你说把我愁的,我去山上看和尚们练武,原想着,练得绝世武功,好叫岳父大吃一惊。结果,人家和尚说我年岁大了,现在练武也没啥大成就。再者,要是在军中花银子打点个官职,倒也容易,不过,我岳父在兵部做官,他说了,不能是银子打点出来的官职。我去军中,一点鬼都做不得。我又不爱跟人打仗。没法子,我就找了个私塾,听了几日酸生讲课。唉,虽然听不大懂,我以前也念过书的,这念书没啥,不就是背吗?背书又不难,回来的路上,四书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状元不是什么难事,你们就放心吧。爹,从明儿起我得专心念书,准备明年考秀才的事,我以后不跟你去铺子了啊。”

秦老爷见儿子果真要奋起,连声道:“不去了不去了,你只管在家里念书就好!”秦太太与丈夫道:“要不要给阿凤请两个先生?”

秦老爷道:“这是自然,咱家出大价钱,一准儿给咱阿凤请个好的。”“不用,市面儿上那些不成,我已经找好先生了。”

秦太太忙问:“是哪家的先生,我这就预备拜师礼,咱们可不能亏了人家。”“方阁老学问就很好啊。”

秦家夫妻想,自家儿子的眼力果然是不错的。娶媳妇,就相中了侯府千金。这拜师,又相中了致仕阁老。

只是儿子呀,咱家平日里给阁老家送礼还得看人家收不收,人家愿意给你做先生不?

秦老爷心活,问:“儿子,这可是谁指点的你?”以为是侯府给儿子指的明道。“他们谁有这么好的主意啊,我自己想的。”秦凤仪一派得意,道,“我这主意,阿镜妹妹都没想到!那边儿的老太太、大舅兄,还有阿镜,都说让我留在京城念书,叫我去国子监,说国子监里的先生们好。我没答应,我要是在京城念书,你们不得想我想出病来啊。再者说了,去国子监也是要靠侯府的人脉,我不愿意!你们不晓得,我岳父那人,势利眼,只喜欢有本事的人,你要本事略差一点,正眼都不带瞧你的。我要在京城,难免总要到侯府,就是他家老太太、我大舅兄、阿镜不说什么,我这跟吃软饭有什么差别啊!再说了,咱们江南有的是有学问的人,赵胖子也是翰林出身,方阁老以前还做过大官,也是我大舅兄的先生,我干吗不拜方阁老为师啊!”

秦太太虽有些跟不上儿子的思路,不过,儿子的事,秦太太只有支持的,她道:“咱家自然愿意你能拜到阁老门下,唉,阁老是喜欢紫砂,让你爹去淘换个好的,投其所好。只要阁老大人高兴了,想来能收下我儿!”秦太太对于儿子也是极有信心的。

秦凤仪琢磨这事并非一日,他心里早想了好几个法子,道:“爹,你着人买个上好的紫砂壶准备着。明儿我先去阁老府上说说话,问一问这事。这事,开始怕是不容易。不过,我已经有法子了。”

秦太太连忙问:“我儿,有什么法子,说出来也叫我跟你爹听听,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先买个好壶就成了,别的全得靠我自己了。”秦凤仪道,“这回在京城,我长了不少见识。以往我都觉着,凭我的相貌,谁能不喜欢我啊?结果,岳父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拦路虎啊,他开始都不正眼看我。我还见到了不少有本事的人,像我大舅兄就不说了,还有郦国公府的阿远哥,他与我大舅兄年纪相仿,现在也是举人了,准备明年考进士呢。原本我以为,他们这些公府侯门的公子哥,富贵荣华都有了,还用上进干吗?结果,比谁都要努力!唉,我也得开始上进了,男人还是不能全靠脸啊。虽然我生得好,可要我现在就是状元的功名,岳父估计早把阿镜许给我了。”秦凤仪又畅想了会儿中状元的事,自己笑了几声。

秦家夫妻看儿子一脸傻笑,尽管他们现在仍觉着,考状元这事跟做梦也差不到哪儿去。不过,儿子正在上进的兴头上,可不能打击儿子的自信。

秦凤仪感慨了一会儿自己在京城的经历,秦太太、秦老爷有不明白的,还细细地问了一会儿,譬如,郦国公府那是个啥国公府啊,秦凤仪就大致与父母说了说。然后,喝了三碗燕窝粥,肚子饱饱的,他就回自己屋里继续用功背书去了。

秦太太与丈夫道:“别说,咱们阿凤这回,还真是长了不少本领。”像这种搭上国公府的本事,便是秦老爷亲去,怕也没有儿子这样顺利。

秦老爷颔首,亦有说不出的欣慰,道:“这几个月,我没一天不记挂儿子的。他说自己去京城,原也是想他历练一二。你看咱儿子,以前在家看不大出来,这一出门,就显出本事来了。”这位也是认为儿子优秀出众的亲爹之一。

“什么叫‘以前在家看不大出来’啊。”秦太太对这话不满,“咱阿凤,先不说这有一无二的相貌,就是交际上,咱阿凤自小就会交朋友。先时方阁老没回乡的时候,咱们扬州赵才子最有名,赵才子就与咱们阿凤很好。”

秦老爷想想,笑道:“也是。这孩子,就有那么股子叫人喜欢的劲儿。”“可不是嘛。”

夫妻二人又把儿子夸了一会儿,听下人回禀说孙管事押着自京城带回的东西回府了,秦老爷连忙把孙管事叫进来。孙管事先是递上礼单,除了秦凤仪在京城采买的东西,就是侯府的回礼了。秦太太先看侯府回礼,颇是不轻啊。

秦太太忙递给丈夫看,秦老爷瞧了一会儿,只看这回礼,也知道,人家侯府对他家这桩亲事的确是郑重考虑了。虽则没能把亲事定下来,但有这样的进展,也颇是不易了。秦老爷问孙管事,道:“阿凤没说几句话就去念书了,眼下这是大事,不能扰了他。你与我说一说,在京城这俩月是如何过的?”

孙管事便说起来,其间如何跌宕起伏暂且不提,便是自他家大爷初到京城受的那些冷待,孙管事说着自己都心疼,更不必提秦太太,光听孙管事说初到京城的事,就哭了两场了。孙管事连忙道:“不过,咱家大爷,那真是不寻常人。倘是别家少年,遇到这样的冷待,四处碰壁,那还不得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咱家大爷就特有主意,侯府不让咱们进,大爷转眼就攀上了郦国公府的关系。我跟揽月他们都是在外头,也不晓得大爷在国公府里如何说话行事,但我想着,便是等闲官宦门第,也不容易打交道,何况国公府?可大爷不一样,大爷头一回去郦国公府,就得了国公府里老太太、太太、奶奶们的见面礼,体面得不得了。就是咱们做下人的,也跟着脸上有光不是!还有淮商会馆的人,见着大爷有这般本领,私下找我打听来着。我心说,这本事哪里是人教的。我看,也没人教过大爷,可大爷就是有那么种气度。别人去国公府巴结,都是点头哈腰的,就是门房也瞧不上他们。咱家大爷不一样,那一身的气派,便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沾光。跟着大爷去国公府,大爷在里头吃饭,我们在外头也有饭吃,每人两菜一汤,并不叫饿肚子。咱家大爷,对李姑娘真是心实啊,开始进不得侯府,托了郦国公府的远二爷送信,结果,还给景川侯府把信截下了。大爷就见天到兵部衙门,给景川侯请安问好送饭送菜,足送了一个多月,半个京城的人都晓得大爷是如何痴心了。大爷生生用这份痴心感动了景川侯,要不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大爷的诚心诚意,便是铁石心肠也得动容。景川侯就让大爷先到府里给他家老太太、太太请安,我们服侍着大爷过去。大爷的人品、相貌、行事,在国公府都吃得开,这一到侯府,果然侯府老太太喜欢大爷喜欢得紧,没过几天,就叫大爷搬到了侯府去住了。”

待孙渔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已是后半晌要吃晚饭的时候了,秦老爷和秦太太的眼圈都是红红的,儿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不过,秦老爷到底是一家之主,先赏了孙管事,连带着同儿子出门的小厮、侍卫、丫鬟,都有赏,还一人给他们三日的假,让他们都回家歇一歇。

秦太太心疼得紧,拭泪道:“咱们阿凤,自小到大,哪里吃过这样的辛苦,受过这许多的委屈。”

秦老爷自己眼圈儿也是潮湿了,不过,他正色道:“家里就阿凤一个,不经此历练,如何有这般长进。先时咱们哄着劝着,他也不肯念书,你看现在,多知道上进啊。你莫做妇人之态,更不准在他跟前露出心疼来。念书只管叫他念去,倘真有一二运道,我就给景川侯立长生牌位。”

多亏这位侯爷啊,他家儿子要开窍上进啦。

秦凤仪绝对是个神人,他昨天一直用功到吃晚饭,吃过晚饭不忘同他娘道:“娘,我在京城带回来的东西,先取出一份来,包好了,明天我去方阁老那里,给他老人家带去。”

秦太太笑道:“这个无须你操心,有我呢,原也准备先把方家这份备出来。”又问儿子,“我看景川侯府回的礼可不轻,还有几件料子,很是不错,在咱们扬州也是不多见的。”

秦凤仪道:“那是李家老太太给娘你用的,是宫里赏赐的料子。这眼瞅就是中秋,娘你做几件衣裳,再出门叫那些太太、奶奶瞧瞧,也风光风光。”秦太太笑:“我享我儿子的福了。”

“这算啥,大福在后头呢。”秦凤仪道,“等我中了状元,你就是状元娘,我爹就是状元爹。”

秦老爷和秦太太皆是眉开眼笑,秦凤仪与爹娘说会儿话就回房给阿镜妹妹写信去了,一写写了半宿,第二日起床,先背书,待吃过早饭,就带着东西去方阁老那里了。秦太太与丈夫道:“你该与阿凤一道去,也显郑重,他还是个孩子呢。”

秦老爷自有见识,道:“你不明白,你看赵才子,跟咱们阿凤交情好,对我也不错,但也就是个面子上的交情,远不似与阿凤的来往。方阁老也是一样,我要是在一边,那就只能寒暄些个客套话了。咱阿凤不一样,阿凤年纪小,正经的后生晚辈,他又是个招人喜欢的,反是好讲交情。”

秦太太微微点头,再次道:“咱阿凤,自小就这般,人见人爱的。”好吧,世上觉着秦凤仪人见人爱的,怕也只有秦家这对夫妻了。

不过,秦凤仪提着东西到方家,直接就见到了方阁老。方阁老看他长高了些,还是那副神完气足的俊模样,心下就有几分喜欢。秦凤仪笑嘻嘻地作揖行礼,笑道:“方爷爷,我回来啦!”

方阁老笑问:“什么时候到的?”“昨天到的,我带了些京城的土仪回来,您老在京城好几十年,给您带了些,您尝一尝,看可还地道?”

方阁老谢过秦凤仪想着,方悦笑道:“看阿凤你这神采,就知必是有好消息的。如何,跟阿镜妹妹的亲事可定了?”

侍女捧上茶来,秦凤仪接过,先奉给方阁老,自己也接了一盏,却是不急着吃茶,道:“算是定了吧。”

方悦与李家兄妹都有交情,不由得问:“这话怎么说?”“没去京城前,我哪里知道我岳父这样难说话。我的天,哪里是岳父,简直就是个黑面阎王。我刚一到京城,门儿都不叫我进,后来见着我的诚意,才让我到侯府住去了。”秦凤仪道,“我跟岳父提了亲事,岳父也点头了,不过,有条件。”

“什么条件?”

秦凤仪吃口茶:“让我下科春闱考中进士,就把阿镜妹妹许配给我。岳父画下道来,我做女婿的自然得接着。我请郦国公府的郦三叔,还有户部程尚书给做了个见证,与岳父定了盟约。这离下科春闱还有四年,我就先回来念书考功名。我同岳父说了,考进士算什么,下科我一准儿能中状元!”

饶是方阁老见多识广,都多看了秦凤仪一眼,确定秦凤仪不是在说笑,也是开了眼界。这口气,便是当年状元出身的方阁老在未中状元前也不敢有此大话啊!

方悦更觉不可思议,秦凤仪已开始与方家祖孙说自己的计划:“我在船上就开始背书了,明年先考秀才。方爷爷,你觉着,我这规划成不?”

方阁老点头:“成。”

“我有事想求方爷爷。”秦凤仪先发表了自己在科举上的理想,方笑嘻嘻地引入正题。方阁老不问也知秦凤仪所为何来了,道:“这科举的事,我也帮不上忙啊。”“科举那得我自己来。我过来,是有别的事想求您。在京城,那边的老太太、我大舅兄、阿镜,都想我去国子监,我不想沾岳家的光,以免被岳父瞧不起。我在京城就想好了,这扬州城,没有比方爷爷你更有学问的!你要觉着我还成,能不能收我做弟子?”

方家祖孙真是见识到了,秦凤仪这种说考状元如探囊取物的已是世间少有,便是人家大才子,说到春闱也得谦逊一二呢。秦凤仪不一样,自己什么学问没有,偏生口气大过天,难为人家秦凤仪还不是吹牛,人家是真正认为,下科状元非他莫属了。再者,秦凤仪说出拜师的事,方悦都有些不明白秦凤仪的大脑构造了,这小子是正常人不?他家与秦凤仪有所来往,全是因李家兄妹而起。说来,方秦两家并无交情,就是当年李钊拜师,也没有秦凤仪这样直接就说的啊!秦凤凰,你这脸真不是一般大啊!在方悦看来,祖父必不能应的。不过,方阁老并没有直接拒绝,思量一二,道:“我收徒弟,有个规矩。”

“什么规矩?”“从不收白身弟子,起码得是个秀才,这才成。”

秦凤仪笑:“方爷爷,我发现你们在京城做过大官的人,做事都喜欢设个门槛。那也成,方爷爷,我从此要发奋了,现在咱们虽不是师徒,可我大舅兄是你弟子,咱们也不是外人,是不是?我要是在学问上有什么不懂的,能来请教您不?”

秦凤仪这以退为进的把戏,方阁老只是淡淡一笑:“自然是可以的。”

秦凤仪并未强求拜师之事,他放下礼物就要告辞,方阁老道:“你这老远回来,特意过来看我,留下吃午饭,也与我说一说如今京城的风物。”

“好。”尽管拜师的事没成,秦凤仪依旧是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脸上未有丝毫沮丧,他说起京城之事,更是眉飞色舞,引人入胜,“说来,京城真是好地方,以往我还觉着,这世间再没有比咱们扬州城更好的地方了。结果,我一去京城就发现,哎呀,真不愧是天子脚下!就那气派,便是咱们扬州城比不了的。就是一样,京城人吃东西的口味与咱们真是不一样。不过,京城馆子多呀,天南海北的吃食都有。但是,淮扬菜还是咱们扬州的最好。有一回,我去一家饭庄吃饭,见那里的水牌上写着狮子头,哎哟,把我给馋的。咱们淮扬的狮子头,讲究的是鲜而不腻,润而不油,嫩如豆腐,入口软糯。结果,那饭庄的狮子头,浓油赤酱一大堆。我当时就看傻了,咱们扬州的狮子头,向来是用调羹来舀着吃,那个不是,这么大一狮子头,跟铁打的一般,咬都不好咬。我的天,我问那饭庄的伙计,你家狮子头咋这么硬啊?人家说,这是京城风味,叫铁狮子头。”

方悦自小长在京城,只是微微一笑,方阁老却是大笑:“北方人小丸子吃得多,狮子头原就是咱们南面儿传过去的菜色,有一些饭庄另想的做法,模样是咱们南面儿狮子头的大小,但做法,却又是北方丸子的做法,他们是先用油炸了,再上锅用秋油来烧,既是过油炸了,自然就硬了。咱们这里的狮子头,是先蒸熟再略加清汤头,故而清润软糯。”

秦凤仪说了不少在京城的见闻,他本就风趣,说起事情来活灵活现,就是他在京城出的那些洋相,秦凤仪自己说都觉着有趣,更是听得方家祖孙笑声不断。秦凤仪道:“我要知道京城这么有气派,我早去了。”

待中午方家设宴,秦凤仪只是吃了一盏酒,道:“我是想多陪方爷爷你吃几盏,一会儿回去还得背书,不敢多吃。等我明年中了秀才,咱们祖孙好生痛饮一回。”

方阁老笑道:“咱们江南文脉颇盛,念书的学子也多,你可得加把劲。”“我晓得,我已是把四书背熟了。”秦凤仪道,“我准备再去背五经。待都背好了,方爷爷,我有不懂的再过来请教。”

方阁老十分干脆道:“只管过来就是。”

用过饭,秦凤仪告辞回家,原是准备背书的,结果,见到了漕运罗家大公子。秦凤仪一脸喜色,几步跑过去,二人把臂相抱,笑道:“罗大哥,我正说什么时候打发人过去你那里,问一问你可回来了。罗大哥,咱们可是好几个月没见了。”

来人是漕帮大当家的长子罗朋,罗朋三月随船北上,待他回扬州时,秦凤仪又与李家兄妹去了京城。这样算来,俩人四个月没见了。

罗朋笑道:“昨儿在码头听说你回来了,我本想昨天就过来,一则码头卸货我得亲自盯着,二则,你刚回来,车马劳顿,好生歇一歇才好。今天早上我过来,你又去了方家,我干脆不走了,等你回来。”

秦凤仪忙问罗朋可吃过午饭,罗朋笑道:“有婶子在,还能饿着我不成。”俩人见面,十分欢喜。

如果说秦凤仪在扬州城还有个同龄好朋友的话,就是罗朋了。罗朋比秦凤仪年长两岁,不同于秦凤仪这么纨绔,罗朋早早就在自家铺子里帮着做事了。俩人许久未见,有说不完的话,秦凤仪请了罗朋去自己院里说话。

罗朋道:“我回来后,听说了你的喜事。刚也听婶子说了,你去方家拜师,可还顺遂?”“我这大咧咧地说拜师,原就没打算能成。”丫鬟捧上茶,秦凤仪先递给罗朋,道,“师不师的,有什么要紧。我是想着,我这念书,得有个请教的人。拜师的事,虽则方爷爷没应,不过,我说了,要是有什么书本上不明白的,想过去请教,方爷爷一口就应了。”

秦凤仪道:“只要他肯指点我,师徒只是个名分。再者,眼下我秀才都没考出来,方爷爷想多看看我的本事,也是人之常情。”

罗朋点头,笑道:“咱们小时候念书,我是一看那些书就头疼,天生不是那块料。你小时候,成天逃学,背书啥的,从不比方灏差。要我说,你收收心,考个功名,以后成亲,面儿上也好看。”

“是啊,这次到京城,我也长了很多见识。”秦凤仪道,“早知要娶阿镜妹妹,我一早就用功了。”

罗朋哈哈一笑,他是罗家庶出,小时候念书,完全没有那根筋,就与差生秦凤仪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俩人双双辍学。罗朋跟着铺子里管事学做生意,秦凤仪依旧做着大纨绔,俩人自小到大的交情,罗朋道:“我有个朋友,在关外行商,我弄了两匣子关外参,成色不错,给你带了一匣子来,还有些鹿茸啥的。你要念书,多补一补。”

“这个好这个好,我是得多补补。”秦凤仪道,“要不是为了娶媳妇,唉——”罗朋看他那苦恼模样,又是一阵笑。

罗朋念书不成,做事则是精明能干,今天是特意过来瞧秦凤仪的,看秦凤仪都好,他铺子里事多,未多留便告辞了。秦凤仪送了罗朋出去,道:“罗大哥,我带了些京城土物,是送甜井胡同,还是送你家?”甜井胡同是罗朋自己置的私宅。

罗朋道:“送我家吧。”

俩人又在门口说会儿话,罗朋回去做事,秦凤仪则回房念书。

秦凤仪在家背了几日书,就不在家背了,他每天吃过早饭就去方家背书,待下午吃晚饭时才回家。秦凤仪与方阁老道:“我在家不成,我娘心疼我心疼得紧,一会儿打发丫鬟给我送燕窝,一会儿给我送鸡汤的,叫我不能专心。方爷爷,我到你家来,你家有没有清静又不怕吵的地方,我就过来背书,你们谁都不用理会我。”

方阁老笑道:“朗朗书声,最是好听。你就在我家花园里背吧,那里有亭子有敞轩,都随你用,现下秋风送爽,在园中背书最好。”

秦凤仪就这么每天到方阁老那里背书,把方家南院大奶奶给眼红的,直说自己儿子:“咱们与族长大伯,可是正经血亲。你也是念书的,如何不过去念?”

方灏郁闷道:“我没秦凤仪脸皮厚!”

在方灏看来,秦凤仪真不是一般的脸皮厚,人家阁老又没收你为徒,明明是拒绝你了,还这样上赶着到人家去背书,扰了人家一府的清静,多讨厌啊。

偏生那个讨厌的家伙似乎一点儿都不觉自己讨厌,方灏去过阁老府好几遭,明明都在那家伙跟前,那家伙就跟瞎子似的,竟然看不到他,只知道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背书。那目中无人的鬼样子,比以前更加讨人厌了。

方家大奶奶可是不这样认为的,道:“我说你,要那虚面子作甚!他一个外人还过去呢,你是咱们方家正经小爷,如何就去不得了?以前族长大伯在京城,离得远,咱们想孝敬都不能。今好容易族长大伯回来了,应该多加亲近才是,尤其是你,我的儿,别说人家秦凤凰脸皮厚,族长大伯当年可是状元出身,那不是一般的学识啊。阿灏啊,你平常也常去请教学里先生,可那些先生的学问,又怎能与族长大伯相比呢。你只管去,老人家就喜欢你们这些上进的孩子。”

方灏要是不去,他娘就施展唠叨大法,实在没法,他是个脸皮薄的,不好直接求方阁老,虽然礼法上是同族,其实血缘已是有些远了。再加上方灏有些拘谨,好在,他与方悦关系不错,就与方悦说了。方灏道:“阿悦哥,大祖父原是回乡休养的,按理,不该总过来叫大祖父费神。可我娘,见着秦凤仪过来念书,成天念叨我,我是没法子了。阿悦哥,我能来不?”

方悦笑道:“你要不嫌阿凤吵,只管过来。他嗓门儿真好,每天一早过来背书,一背一天,嗓门儿还是那么清亮。”

方灏道:“他早就是那大嗓门儿,现在还好些了,小时候嗓门儿更大。我们一道上学,他总不写先生留的课业,先生拿戒尺敲他手心,刚打一下,他就号得全书院都不得清静。后来学贼了,只要先生一抄戒尺,还没打,他就先号得惊天动地。”

方悦直笑:“阿凤现在可用功了,他一过来,我都觉着专心许多,你也来,咱们正好一道。明年你们也可一并秀才试,后年秋闱,咱们若能一起,也是族里的佳话不是。”

方灏笑道:“阿悦哥,那我下午就来。中午回去跟我娘说,我娘一准儿高兴。”

多了个一道背书的方灏,秦凤仪背书背得更起劲了,他当真是极擅背书的,把诗易两本背完,也不过半月而已。这两本背过,秦凤仪又问方阁老要背什么,方阁老这些天没少听他背诵,问:“背得挺熟,明白这里面的意思吗?”

秦凤仪大声道:“不明白。”

方阁老:不明白咋还这样理直气壮呢。

方阁老只好给他通篇讲一讲,这一讲诗易,才发现,四书秦凤仪也背得挺熟,也完全不通啊。方阁老都说:“亏你也算上过学的。”

秦凤仪赔笑,给方阁老端茶递水地服侍一会儿,道:“方爷爷,浪子回头金不换,金不换。”

要不是秦凤仪背书用功,方阁老真不愿意教他,说基础太差是轻的,根本没有基础啊。方阁老通篇给他讲过,又寻了几本带有注释的书给秦凤仪看,秦凤仪是真的用功,他用功太过,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秦凤仪吓得,唯恐自己变秃头,阿镜妹妹又是个好色的,万一看他美貌值有所下降,变心可怎么办。于是,秦凤仪叫家里去药铺买来何首乌,隔三岔五地要喝首乌汤,他还特意注重容貌保养,每天把头脸打扮得光鲜亮丽,什么他娘惯用的珍珠膏、润肤脂啥的,他也坚持每天用,好保持那盖世容颜。

好在秦家有钱,秦太太和秦老爷又是个极心疼儿子的,看儿子这般用功,每天一只老母鸡炖汤外,更是燕窝、雪蛤不断,啥滋补就吃啥,把秦凤仪补得红光满面,更加耀眼三分。

秦凤仪便是去平珍那里画画,也要带着书本去的,他念书,平珍作画。秦凤仪这般用功,便是小郡主出来,他也没空与小郡主说话。说来,也就秦凤仪这没眼色的,不然,依小郡主的身份,不要说小郡主特意出来找你说话,便是没这机会的人,还要创造这样的机会来巴结呢。偏秦凤仪不一样,小郡主特意寻他说话,他都一句“我得念书,你别扰我”把人打发了。至于小郡主问秦凤仪是不是要考进士的事,秦凤仪道:“这不傻吗?我要不考进士,念什么书啊。行啦,你绣花去吧,别跟我说话。我得背书呢。”

把小郡主噎得午饭都省了。

秦凤仪在平家一样是念到天色将晚,平珍不画了,他便告辞。平珍都说:“阿凤是真的要进取了。”

小郡主是中秋后回的京城,秦凤仪根本不晓得这事,还是重阳的时候偶尔听平珍说起,他方晓得了。此时,秦凤仪除了念书,心里记挂的唯有李镜罢了,与小郡主根本无甚交集,更不必提那些梦中之事了。秦凤仪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倒是重阳节后,赵才子之子赵泰要乘船北上,参加明年的春闱。秦凤仪特意去送了送,道:“阿泰哥,你好生考,待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可得传授我些春闱经验,我大后年也要去考了。”

赵泰笑:“承阿凤吉言。”

秦凤仪完全不觉着自己现在连个秀才都不是的白身说这话有什么问题,方悦知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只是一笑。方灏则素来与秦凤仪不和,白秦凤仪一眼:“还大后年春闱呢,你先过了明年的秀才试再说吧。书念得比谁都少,口气比谁都大。”

秦凤仪道:“赶紧闭嘴吧,说得好像你是秀才似的,你今年考秀才还落榜了呢,学问也比我强不到哪儿去。”朝方灏做个鬼脸。

方灏气得手心痒。

俩人拌了一会儿嘴,待送走赵泰,赵才子与秦凤仪关系不错,给秦凤仪提个醒:“你现在背书是背得不错,你那字也得练一练啊,不然,凭你文章如何锦绣,就你那笔歪歪扭扭的烂字,想中也难呀。”

哎哟,这可真是提醒了秦凤仪。

秦凤仪也就一事不烦二主了,赵才子精丹青,字自然写得不错,他便请赵才子指点他写字的事,赵才子深恨自己多嘴。他与秦凤仪,关系是很好啦。今他儿子北上,秦凤仪还特意给景川侯府大公子写了封信,让他儿子带在身上。穷家富路,便是赵家不是穷家,赵泰往京城去,倘有个万一呢。秦凤仪的意思是,景川侯府毕竟是大户,带封信在身上,若遇着事,总是一条路子。倘赵泰愿意多走动,也随赵泰。

当然,秦凤仪还托赵泰带去了他给阿镜妹妹的信。

秦凤仪出身寻常,做事也不似有什么章法的人,但他有时做的事,特别暖人心。故而,虽则秦凤仪那字烂得可以,赵才子还是愿意指点他一下。如此,秦凤仪除了念书,还多了练字的营生。秦凤仪在方家敞轩寻了面干净墙壁,他把纸张贴墙壁上,开始悬腕练字。

秦凤仪为了能娶上媳妇,表现出了极大的毅力与执着,把一双玉手都练出了茧子。秦凤仪每天用蜂蜡护手都没用,很是苦恼地与方阁老道:“怎么办啊,方爷爷,你看我这手。”将一双欺霜赛玉的手伸到方阁老跟前。

方阁老本就老花眼,这会儿没戴镜子,看不清,问:“怎么了?”

秦凤仪将中指里侧磨出的一小块颜色微深的茧子给方阁老看:“看我磨的,万一阿镜妹妹不喜欢我了,可怎么办呢?”

方阁老:……

方阁老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子:“给我闭嘴,好生练字!阿镜岂是这样肤浅之人!”秦凤仪道:“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哪里晓得我的担心。”阿镜妹妹相中他,全因他生得好。秦凤仪想着,方阁老上了年纪,怕也不懂年轻人的心思。而方悦、方灏两个,皆是光棍,秦凤仪面对光棍一向很有些优越感,根本不会去问他们。秦凤仪就在信中跟阿镜妹妹提及了自己练字把手磨粗的事,今秦凤仪文采大长,他信中写道:“忽见手生薄茧,略失完美,知卿好色,甚为担忧,恐卿变心,痛煞我也。”

秦凤仪远道送到侯府的信,都会先经景川侯检验,看信中可有什么不合适的内容,如果有的话,景川侯会把那几页没收。故而,李镜时常发现信中内容不大连贯,待去问她爹,景川侯道:“你与他说,少写些乱七八糟的事。”

李镜给她爹气得没法,对于她爹没收阿凤哥信页的事也是无法。真是的,她就爱看阿凤哥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好不好。

景川侯对于秦凤仪这种乱七八糟的信也颇有不满,你跟我闺女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写那些话合适吗?景川侯一向待人严厉,不过,对家里女孩儿则比较温和,尤其偏爱长女。但这一回,看过秦凤仪的信后,景川侯还是说了长女一回,道:“男人,关键是有本事,人品上佳,这便够了。阿镜,你莫太过纠结于男人的外表。这小子原就有些笨,你并不是只看相貌之人,他却是会当真的。”把信给闺女了。

李镜看过秦凤仪的信,也颇是哭笑不得,连夜写信很是安慰了秦凤仪一回,待把信送出去,李镜与她爹道:“看阿凤哥的进境,不论文采还是字体,都大有长进。”

景川侯道:“他进步快,是因为以前基础差。”

李镜一笑:“基础差怕什么,阿凤哥现在这样用功,总有补上来的一日。”

阿凤哥都是为自己这样上进,李镜心情很好:“很久没陪父亲下棋了,今天我陪父亲杀一盘如何?”

景川侯打趣道:“我沾那小子的光,总算不与我赌气了。”

父女俩在棋枰两侧,相对而坐,李镜道:“先时是父亲对阿凤哥也太严厉了,他在家自小娇惯着长大,瞧着是有些娇纵,心地却是极好的。”

景川侯道:“阿镜,不论哪个家族对子女的教导,都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大家族的女孩子,多是端庄大方,遇事也能干,非小户人家女子可比。像你,你相中秦凤仪,觉着与他在一起开心,你虽不说,我却是知道你是如何想的。秦凤仪才干不足,这无妨,你有才干。秦凤仪出身不好,这无妨,你有出身。你认为,自己能挑起很多东西,他只要能让你高兴,这也够了。倘你是东家,他是伙计,你俩这么搭伙做生意,这是足够了。可要想把日子过好,这还远远不够。人最不会珍惜的,就是唾手可得之物。而人最珍惜的,则是汗水浇灌出的花朵。”

秦凤仪因着练字,手都变粗了,不过,好在他家阿镜妹妹在看到他相貌美的同时,又看到了他的内心美。阿镜妹妹说了,一点儿都不介意,待他的心还是一样的,秦凤仪便放下心来,里里外外地夸阿镜妹妹有内涵,并非那等俗人可比。

秦凤仪用起功来,颇有些不知寒暑的意思,更甭提过节了。以往过节,哪怕清明节,他都是提前好些天便张罗着裁衣打扮或是家里节下吃啥喝啥的事。现在秦凤仪连做新衣的心都淡了,更甭提吃啥喝啥了,都是家里给了啥他就吃啥,先时那挑衣拣穿的臭毛病,都没啦。八月十五、重阳节还往人方家去背书。原本方家南院大奶奶每每见着秦凤仪去阁老府就酸溜溜的,不过,如今方大奶奶倒是极欢喜,还送了秦太太不少鲜亮衣料子,叫给秦凤仪做衣裳穿。无他,自儿子与秦凤仪在一处念书,较先时更加刻苦起来。因方灏家离阁老府近,他必要比秦凤仪早去晚回。

这俩人自小就不对付,如今念书更是较劲。

秦凤仪大年三十都去方家念了半日书,不过,他没在方家吃午饭,走前与方阁老说了一声:“方爷爷,我下午就不来了,下午家里得祭祖。初一跟我爹出去拜年,初二我再过来。”

方阁老笑道:“去吧。”

秦凤仪这般用功,秦老爷、秦太太都觉着,真是祖宗显灵、祖坟冒青烟才使儿子开窍了。夫妻二人特别支持儿子念书,连擦祭器的事,秦老爷也不叫儿子做,自己一个人给祖宗擦,让儿子只管念书。秦太太瞧着灶下把祭礼用的鱼肉供奉煮出来,只要给祖宗磕头时,秦凤仪出来磕个头就是了。

待给祖宗祭拜过,磕过头,秦老爷割了一大块祭肉放在盘子里,带出去给儿子吃,道:“都吃了,祖宗保佑我儿明年秀才试顺顺利利的。”

秦凤仪看那肥多瘦少的大肉,抱怨道:“爹,你就不会给我割块小些的,还割这么大。这肉煮的时候也没放盐,一点儿都不好吃。”

秦老爷连忙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秦太太已命丫鬟拿来盐碟,再让丫鬟把这肉切成小块,这样比较好吃。秦凤仪勉强把祭肉吃完,祭肉实在不好吃,哪怕秦凤仪现下不挑吃穿了,他也不爱吃这个。他一面吃,一面又嘱咐了一回他爹:“爹,下回你别给我割这么大块,割块小的,意思意思就成。”

“傻孩子,这吃得多,祖宗才能保佑你。”

秦凤仪噘个嘴:“那下回让厨下煮得好吃些。”

秦太太笑眯眯地瞧着儿子,与丈夫道:“去坟上拜的香烛我都预备好了,这就去吧。给祖宗多烧些纸钱,明年咱们阿凤要考秀才啦。”提前贿赂下祖宗,以求祖宗庇佑。

秦老爷笑应,带着儿子去给祖宗上坟烧纸。

当晚一家子欢欢喜喜地吃过团圆饭,秦凤仪跟着爹娘守岁,一直守到午夜,父子俩跑出去放炮仗,震得左邻右舍也放得极欢。待放过炮仗,秦凤仪才回自己屋睡了。第二天起床,秦凤仪穿上过年的大红袍子,收拾停当,琼花就带着大小丫鬟给主子拜年,嘻嘻一笑,散了过年的红包,便由丫鬟提着灯笼,过去父母院里,给父母磕头拜年。秦家不愧暴发之家,秦老爷给儿子一锭大金元宝,秦太太也是一锭金元宝,秦凤仪接了,给琼花叫搁他屋箱子里去。他爹娘每年都是俩大金元宝,秦凤仪都攒两箱子了。吃饺子自不必提,尤其那鱼肉馅的饺子,秦凤仪吃了三碗才算饱,还吃出了好几枚象征好运的花钱。秦凤仪都说他娘:“放一个就成了,放这么多,险些硌了牙。”

“我的儿,今年不是不同以往嘛。看咱家这福钱,也是我特意说了新花样,叫匠人打的,你瞧瞧上头写的啥?”

此时,丫鬟已将花钱都洗干净了。秦凤仪拿起来看,就见还是外圆内方的崭新铜钱,只是,以往秦家过年包饺子里的铜钱,刻的都是发财吉祥,今年不同了,上头刻的是秀才必中。

秦凤仪嘻嘻一笑,也乐了,一面喝着饺子汤一面道:“好彩头好彩头。”秦太太笑:“是吧。”

秦老爷还做补充:“包了这六个吉祥饺子,我跟你娘就一个都没吃着,可见我儿今年考秀才必中的。”

秦凤仪道:“这还用说吗?爹,你不晓得我现在的学问!连方爷爷都夸我进步极快!我觉着,起码得是个案首!”

“能中秀才就成。”秦老爷笑眯眯道。

秦凤仪说他爹:“爹,你可真没野心,我可是奔着案首去的。”“好好,案首就案首。”

一家子说了会儿话,待天色将明,有人过来给秦家拜年,秦老爷也带着儿子往要紧的几处走动一二。除了交好的朋友那里,也要去给父母官章知府拜年,其实知府衙门这种拜年,就是去门房递个帖子。因为,秦家盐商的身份,一般是见不到章知府的。今年却是与往年不同,门房让秦家父子稍候,一时有小厮出来,便带他们进去了。父子俩还见了章知府一面,不过,章知府很忙,也只是略说了两句拜年的话罢了。

但这相较于往年,已是大大不同。

秦老爷腹中自有一番思量,秦凤仪却是向来不多想这些事的。因秦家是外来户,扬州城也没什么亲戚,再者,时人拜年多是上午,故而,下午秦凤仪便不出门了,在自己院里读书写字,片刻工夫都不浪费。

第二天,秦家少不得戏酒应酬,秦凤仪往年最喜欢这些,再者,他也要跟着他爹一道应酬。今年却不管了,他过去方阁老那里念书。方家戏酒,只比秦家更热闹,不过,方阁老指了处书斋给秦凤仪使,秦凤仪自己在书斋用功。方阁老上了年纪,应酬自有儿孙,便是大节下,也愿意消消停停地歇一歇。于是,就与秦凤仪同在书斋,秦凤仪做文章,方阁老听着小丫鬟给念书。他老人家眼有些花,现在多是听人念书。

倘是旁人做文章,定是怕吵的。

秦凤仪不一样,他为人有些愣头,做起事来却极容易专心,读书尤其如此。凭小姑娘声音婉转清脆,秦凤仪完全听不到。

秦凤仪这种精神,便是中了秀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便是一向与他不对付的方灏都说:“大傻子念起书来还是挺用功的。”

秀才张榜的那一日,方灏早早邀了秦凤仪一道去等着张榜,秦凤仪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道:“这还用去吗?我必是案首无疑的。”

方灏说他:“你小心着些吧,春天风大,当心闪了舌头。”

秦凤仪换身朱红袍子与方灏一并去了,结果,榜上倒是榜上,就是名次让秦凤仪不满意,秦凤仪皱眉:“我觉着我文章做得极好,怎么才七十五名啊。”

方灏三十八名,比秦凤仪高三十多名,方灏人逢喜事精神爽,道:“你才念了几日书,能在榜上都是你家烧香烧得灵验。走吧,得去会一会同年了。”

不过,秦凤仪虽说是七十五名,但风头较案首更是风光,那些倾慕他的扬州姑娘早替凤凰公子关注着榜单,一听说凤凰公子中了秀才,姑娘们更是要生要死地替凤凰公子高兴。以往秦凤仪走在街上,无非就是有人丢个帕子扔个香包什么的,今日不同,骑着那匹照夜玉狮子在路上经过,不少姑娘是买了鲜花往秦凤仪身上丢,闹得多少卖鲜花的小贩专爱打听凤凰公子的行程,跟在秦凤仪后头做生意,一定生意红火。

案首是一位三十多的大叔,有妻有子,尽管也斯文清秀,但跟凤凰公子没法比啊!秦凤仪回家时,好几百号姑娘或是乘车或是步行,是送着凤凰公子回的家。那种气派,好吧,凤凰公子也见惯啦。

秦凤仪的心情不是特别好,他原是奔着案首去的,结果,考个七十五。秀才一共一百名,他这算起来,就是倒数第二十五。

待他回家,秦老爷、秦太太显然早得了信,夫妻二人已是欢喜得哭过一场。见儿子回来,秦老爷先带着儿子去拜了回祖宗,秦太太双手合十,道:“没白给祖宗烧香,也没白给菩萨、佛祖、三清祖师烧香,过几天我得还愿去。”因着宝贝儿子要考秀才,这位秦太太是把扬州城内外能拜的神仙菩萨都拜了个遍。

秦凤仪现下对自己要求高了,他道:“唉,我是觉着能中案首的,怎么没中呢?”什么案首不案首的,儿子能中秀才,秦老爷、秦太太就欢喜得不得了。秦太太笑道:“我的儿,这已是很好了,整个扬州城的学子都来考,秀才才一百个,我儿就考了七十五名。我儿,人家都是念十好几年书的,你才念多少日子,可见我儿聪明。”

秦老爷也道:“这就很好。”

秦凤仪给父母一安慰,也就高兴起来,毕竟,要搁一年前,秀才啥的,他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秦凤仪与爹娘道:“爹、娘,我们新中的秀才们都约好了,三日后去茶楼吃茶,也是彼此认一认,以后就是同年了。”

秦太太笑着抚摸着儿子精致的脸颊,欣慰溢于言表:“我儿,越发有出息了,以后就是秀才相公啦。”

秦凤仪仰着头:“秀才相公不算啥,我去年八月才开始用功,再怎么用功,也是晚了些的,故而没能考好。现下离明年秋闱还足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保管不浪费一点时间,明年秋闱必是解元。到那时,我就是解元老爷啦。”

解元不解元的,只要儿子能中举人,秦太太就默默地发了宏愿,必给扬州城大大小小的菩萨、佛爷重塑金身。想到这里,秦太太与丈夫道:“咱儿子这是秀才了,赶紧把门口那俩白面镇宅石换了,换成刻书箱的,以后咱家就是书香门第了。”

这也是时下讲究,时人住宅,门外总有两个石墩摆着,这又叫镇宅石。若这家书香门第,镇宅石上刻的便是书箱花朵,以说明这家人是念书的。若这家是武将行列,便要刻些刀剑,说明这家人是行武的。像秦家先时是做生意的,只好摆俩白面石墩,啥都不刻。

今家里出了秀才,秦太太立马打发人换新的镇宅石去!从此以后,咱家,就是书香门第啦!

秦凤仪中了秀才,一家人自是欢喜不尽,秦老爷还带着儿子去祠堂给祖宗上了香,告诉祖宗这个好消息。秦太太也已经把去庙里观里还愿的事提上日程,儿子果然榜上有名,可见菩萨神仙是多么灵验啊!秦家人欢喜得都有些傻了,一时,秦太太方一拍脑门想起来:“瞧我,都高兴蒙了。咱阿凤能中秀才,多亏阁老大人这些日子的教导,礼物也早就提前备下了。老爷,你带着咱阿凤,亲自过去道谢才是。”

秦老爷笑:“这是这是。刚我还想着呢,一时喜得忘了。”

秦凤仪有些发怵,道:“考秀才前,我跟方爷爷夸下海口,说必中案首的。这也没能考上案首,方爷爷会不会笑我啊。”

秦太太笑道:“如何会笑,就是笑,也是看你中了秀才,高兴的笑。”摸摸儿子的脸,鼓励了儿子一会儿,让父子俩去了。

秦家父子到方家的时候,显然方家已得了秦凤仪中秀才的消息。因秦凤仪常来方家,门房都与他熟得不得了,见到秦家父子连忙道喜行礼,秦凤仪一人一个银锭子,背着手笑道:“同喜。”

门房对秦凤仪亲热,与这位秦公子出手大方不无关系,当下便有小厮殷勤地上前引路,引秦家父子进去。秦家父子到时,方灏已经在了。方阁老坐在正中太师椅上,正笑眯眯地看着秦凤仪,秦凤仪上前就磕头,他虽觉着没考好,但也知没有方阁老的细心指导,他怕是秀才都中不了的。

方阁老笑道:“好好,起来吧。”

秦老爷也亲自谢了一回,方阁老笑道:“阿凤考完后把当时做的文章卷子默给我看了,我估量着差不离。不错不错。”看向秦凤仪的眼神中透出欣慰来。

秦凤仪道:“不错啥啊,又不是案首。”

方悦好笑:“阿凤,我们考秀才,哪个不是十年寒窗,你这才用功多长时间,就能榜上有名,一举中了秀才。这已是极好了。”因秦凤仪每日过来念书,与方悦早就熟了,方悦还打趣:“我原想着,你该早就过来了,这会儿才来,是不是觉着没中案首,不好意思上门。”

秦凤仪道:“这倒不是。我跟阿灏看了榜,就回家给我爹娘报喜,我回去时,我爹娘刚哭完第一场,见着我,一高兴,又哭了一回。你看我爹,现下眼还是肿的。”

秦老爷笑:“小厮跑回家与我报喜,我都不能信,我跟他娘,看了三遍那秀才榜,才算是信了。唉,没想到,这极欢喜时,竟然会落泪。”望着儿子,“阿凤肯用心学,也是遇到老大人这样的善心人,悉心指点,不然,哪里有阿凤今日呢。”说着,十分感激。

方阁老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秦凤仪有时很笨,有时又很灵光,一听“师父”俩字,他立刻接话:“方爷爷,当初我就想拜您为师,您说不收白身弟子,我现在是秀才啦,不算白身啦,您收我不?”

方阁老哈哈一笑:“我随口一句话,就给你逮住话把了。好吧,就收下你。”

方灏十分羡慕,不过,他与大祖父本就是同族,没有再拜师的道理。让方灏生气的是,这姓秦的家伙,果然小人得志,刚得了大祖父收为弟子的话,便眉开眼笑地同他道:“阿灏,你管师父叫祖父,以后就得叫我师叔啦。”

方灏拉来方悦:“你先跟阿悦哥说这话吧。”

秦凤仪道:“我跟阿悦哥各论各的,你可不成,你得叫我师叔。”“为啥?”方灏大为不满。

“不为啥,我想占你便宜呗。”

方灏气得直翻白眼:“等你什么时候考过我再说吧!”“我明年一准中解元。”

方灏嘿嘿一笑:“笨蛋,你要明年能中解元,我就叫你叔。要是中不了,你叫我叔!”秦凤仪刚要答应,就看大家都含笑看他,秦老爷轻咳一声,提醒自己儿子:“阿凤,明年不是秋闱之年,后年才是。”

秦凤仪伸手指算了算,一拍脑门:“可不是嘛。今年我大舅兄刚中了传胪!秋闱得后年了。哎哟,这么说我又多出一年的时间来准备秋闱了。”

秦凤仪欢喜道:“原本我算着是一年半的时间,其实对解元把握不是很大。这又多出一年,竟是有两年半的时间,我看,解元就在我与阿悦哥之间了。”方悦连声笑道:“不敢不敢,解元肯定是阿凤你的啊。”

秦凤仪道:“阿悦哥你就是太谦虚啦,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可是中过案首的人!而且,你书念得比我好。再说,咱们秀才,只要考秋闱的,哪个不想中解元!我可想中解元啦,我不但想中解元,还想中状元!”

秦凤仪发表了一通解元状元论,神情之自信,语气之笃定,让诸人都相信:这白痴先时说要考案首的话,真不是随口说的啊!人家的确就是奔着案首去的,只是没考中罢了。

在方家说了会儿话,秦老爷就带着儿子告辞了,要回去准备拜师礼。这正式拜师,自有规矩,秦家要亲自按拜师的礼仪,带着拜师的礼物,在孔圣人跟前烧过香,给方阁老磕过头,才算拜师的。

秦太太得知了儿子就要拜方阁老为师的喜事,越发欢喜,中午宴席就甭提多丰盛了。秦凤仪道:“娘,拜师礼后,我就去京城,看看阿镜妹妹。再者,我大舅兄中了传胪,前些日子我忙着考秀才,这回也亲自去贺一贺他。”

秦太太笑:“我已是把给亲家的礼物备出来了,李大公子那里,另备了一份,都写签子上了,侯府一看就能明白的。那一会儿就打发管事去码头定船,只是,这一去要多久才回?”

秦凤仪道:“阿镜妹妹生辰在五月,过了端午我就回来。”

秦太太道:“这刚拜了师,你要去京城的事,还需与方阁老说一声才是。”“我晓得,还得让方爷爷给我指几本书,我好在路上学习,不然,大好光阴岂不浪费了。再者,解元可不是秀才,秀才背一背就会了,解元就要看积累了。我得多多看书才行。”秦凤仪说得头头是道,秦太太给儿子夹了一筷子海参,满眼笑意:“我儿多吃点,这考秀才都累瘦了。”

拜师之后,秦凤仪还参加了新秀才的茶会。说来,受了回冷待。

还有人跟秦凤仪说了通礼仪啊端庄啊之类的话,一堆之乎者也,听得秦凤仪头晕。

待茶会散了,秦凤仪还问方灏:“怎么大家都不爱理我啊?”

方灏也不想搭理秦凤仪,奈何,不是他不想搭理便可不搭理的。秦凤仪道:“你说不说?你要不说,我就把你去花楼吃花酒的事告诉你娘!”

方灏气呼呼道:“你少给我造谣!”“快说!”秦凤仪催他。

方灏没好气:“你看看你这一身是个什么样子,都是秀才了,还成天跟个纨绔似的。秀才得有个秀才样子,知道不?”

秦凤仪大大的桃花眼一斜,挑出个欠扁的模样,继而一抖身上的大红织金的袍子,道:“什么是秀才样儿?跟你们似的,一个个老气横秋的。分明就是忌妒我生得俊!”

方灏实在跟这等浑人说不来,暗道:这等白痴竟也能中秀才,真是天地不公!

小时候就这样,他与这姓秦的同桌,他傍晚回家背一个时辰才背会的书,这小子总是在先生检查时才临时抱佛脚,结果,竟背得不比他差!先生考试,他不就没给这小子抄嘛,半路还被这小子揍一顿!如今,又是这样不识好歹!

方灏冷哼一声,不与浑人打交道,拂袖而去。

所以,秦凤仪中了秀才,因他总这般花团锦簇、光彩耀眼,诸秀才看不上他,竟没能结交到几个朋友。

不过,他也不喜欢那些之乎者也的家伙。他这眼瞅就要去京城看媳妇了,被酸秀才团体排斥啥的,早被他抛脑后去了。四月初,秦凤仪辞过父母师长,乘船北上,直奔京城!说来,这回租的是漕帮的大船,罗朋也要往京城做生意,便与秦凤仪一道。秦凤仪跟罗朋说起自家媳妇的事,罗朋听到他这段梦中姻缘,就问秦凤仪:“你这梦里难不成就梦到成亲了?有没有梦到科举考题啥的?”要是这个能梦到,他兄弟不就省事了吗?

秦凤仪郁闷:“我要是能梦到就好了。唉,我梦里就没考过功名。”“那你如何把弟妹娶来的?”

“不知道啊,就记得娶了。”

罗朋道:“你这梦,要紧事一点儿没梦到。”“我媳妇,这还不是要紧事?”

罗朋忍俊不禁:“别说,这是最最要紧的。”

“是啊。”秦凤仪道,“阿朋哥,等我娶媳妇时,你可得给我做迎亲使。”罗朋笑道:“这一准儿没问题。”

俩人在船上,彼此说了不少事,秦凤仪主要就是在为自己的亲事而奋斗。罗朋比秦凤仪年长,他的亲事,家里倒是给他定了,是漕运提督的干闺女,罗朋很不愿意,道:“消停消停再说吧。”

秦凤仪颇知这里头的猫腻,什么干闺女,说不得就是漕运提督家丫鬟使女一类。要是个清白的,还好说,倘是个被收用过的,不是现成的一顶绿帽子吗?但有时商贾为了巴结做官的,这些也是常有的。秦凤仪家里也是商贾,但他家就他一个,再者,秦凤仪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个,道:“一看就是你那后娘给吹的枕头风!”

罗朋不是后娘,是嫡母。秦凤仪道:“阿朋哥你还不如自己去做一番事业,何必挤在漕运争家里这仨瓜俩枣。你越是能干,你那后娘越是怕你抢家里产业。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干!挣多少都是自己的!纵不比在漕帮威风,少生多少闲气!”

罗朋当时并没有说什么。

待到了京城,罗朋自去将货物送去铺子里,秦凤仪便骑着自己的照夜玉狮子,后面雇了许多车马带着礼物,花团锦簇又满面春风地直奔景川侯府!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景川侯府竟然在办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