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帝笑道:“原本想着傍晚过来母后这里用饭,只因下午与凤仪下了两盘棋,一时就过了时辰。下完棋,都掌灯了,想着母后这里定是用过膳了,便没过来。”
裴太后笑道:“啊,是那位秦探花。”“母后也还记得凤仪?”
“要是别人,兴许就记不得了,他这名儿起得好,正合皇后宫的正宫名儿,可不就记住了。”
“还真是。”“怎么,他棋艺不错?”
“很是可以。”景安帝现下想想都觉可乐,笑道,“只是他一时不慎,被朕围杀大龙,凤仪都说,三十年未见之惨败!把朕笑的。”景安帝接过侍女捧上的蜜水,笑道,“这孩子,总有那么股子率真。”
裴太后也道:“是啊,上次见他,就觉着这孩子赤子之心。”“对对对,”景安帝笑,“是有这么个意思。”
在母亲这里小坐片刻,景安帝便去了凤仪宫。平皇后见陛下过来了自然高兴,又见景安帝一副龙心大悦的模样,便笑道:“陛下今日定有喜事。”
“倒不算什么喜事,只是赢了一盘棋罢了。”景安帝与皇后结发夫妻,情分自然不同。秦凤仪是三十年未有之惨败,于景安帝而言,就是有人拍马屁输他棋,也没有直接被杀这么惨的,何况秦凤仪并非故意输他,完全是垂死挣扎不成,被围杀大龙。一想到秦凤仪那模样,景安帝就是一阵乐,难免又与平皇后说了一回。平皇后笑道:“哎哟,我还没见人被杀得这样惨的。”
“你没见当时凤仪的模样,脸都白了,朕当时都有些不忍心了,可杀也已经杀了。皇后是没见着他那懊恼劲儿,悔得直跺脚。”景安帝龙心大悦,夫妻俩说了会儿话,便早早安歇了。
秦凤仪回到翰林院的时候,天都黑了。
方悦还等着他呢,听说秦凤仪回来,连忙过来看他。秦凤仪刚洗过手脸,方悦看他一副欢喜模样也就放心了,问他:“吃过饭没?”
“吃了。”秦凤仪笑,“我都忘了你肯定会帮我留饭,还跟陛下说回来晚了怕没饭吃,陛下就留我在宫里吃了。”秦凤仪拉方悦坐下道,“阿悦,别说,陛下赏的饭也很好吃,我又吃了仨狮子头。”
“你这不废话嘛,御膳房的饭,会难吃吗?”方悦笑,“看你这一派欢喜模样就知道没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啊,陛下又不可能找我商量国家大事,只是找我一处下棋罢了。”秦凤仪把赢的银子掏出来给方悦看,道,“你看,我还赢了十两。”
方悦吓了一跳,问秦凤仪:“你赢陛下钱了?”
揽月在一旁也颇是害怕道:“公子,你咋这么大胆子啊!这可惨啦!你怎么敢赢皇帝老儿的钱啊!”觉着自家公子马上就要小命不保,他做小厮的,自然也不会有好下场!揽月马上就预见到自己的悲惨人生了。秦凤仪说他:“看这没出息的劲儿!赶紧给我下去!”揽月知趣地出去守门了。
秦凤仪与方悦道:“就赢了一局,第二局输得好惨,我被陛下围杀了大龙,那一条大龙,足足有八十目!一会儿我复盘,你帮我看看,陛下是打哪里开始算计我这大龙的,真是气死我了!”
方悦道:“不是说这个,你怎么能跟陛下赌钱啊?”
“下棋不赌钱,有什么意思啊!”秦凤仪理所当然道,“我跟我岳父也赌钱啊,跟小舅子下棋也赌钱。”
方悦心道,你们这是一家子什么人啊。
秦凤仪道:“你好歹也在咱们老家住了四年,咱们老家出门就是关扑,你就一回也没关扑过?”
“我不想赚那便宜。”
“哎呀,你可真不像咱们江南人,江南人哪里有不爱关扑的。”秦凤仪道,“我自小关扑到大,我看陛下也挺喜欢的。”秦凤仪把赢的银子放进桌子上的一个红木匣子里,准备休沐时回家交给媳妇儿保管。
方悦正色道:“阿凤,以后你再去宫里陪陛下下棋,可万万不能关扑了。倘叫御史知道,必要参你一本不务正业、行佞臣事的。”
“关扑一下,就是佞臣啦?”秦凤仪道,“我就不信这些御史私底下就没关扑过!阿悦,你就是太拘泥了,陛下也是人啊,我看他对关扑的门道颇是精通。来来来,跟我复盘。”秦凤仪正在兴头上,拉着方悦陪他复盘了大半宿,才放方悦回去睡了。
秦凤仪一下子得了景安帝的召见,有些与秦凤仪不大熟的庶吉士,也开始往秦凤仪身边凑了。最明显的就是王五——也就是王华,春闱第五名,因着秦凤仪这位破格提拔的探花,王华没能得了传胪。开始,王华与范正很是亲近,都属于不爱搭理秦凤仪的人,但见秦凤仪这般得圣心,王华明显就开始抛弃同盟,渐渐与秦凤仪亲近起来。说亲近也有些夸张,反正关系较以往是好了不少的。
秦凤仪这人吧,不是那种事事精明的类型,但很诡异,也许心眼儿少的人感觉就格外灵敏,甭看秦凤仪没什么心眼儿,他这人当真不好糊弄。就像先时孙耀祖,那样精明殷勤的一个人,自然也想跟秦凤仪搞好关系,但孙耀祖都与方悦把关系处起来了,在秦凤仪这里却没什么进展。秦凤仪不是靠脑力分析来做人做事的,他一向是凭直觉的。
就是王华想法子亲近他了,秦凤仪乃商贾之家出身,也不会拒王华于千里之外,但还真没把王华放入密友这个范围。
秦凤仪心说:你一直不理我,我还当你有骨气,看陛下召见我,立刻就凑近来,本少爷又不傻!
秦凤仪非但认为自己不傻,还觉着自己很聪明。陛下召见他之后,他读书就更认真了,毕竟牛都吹出去了,他说了明年散馆要考第一的。
这个牛吹了,秦凤仪有些后悔了,私下与李镜说起时,秦凤仪还道:“当时口气是有些大了,应该说个前三的。”
李镜忍笑道:“我看阿凤哥你考第一没问题的。”“这倒也是。”秦凤仪夸赞媳妇儿,“阿镜你一向有眼光。”李镜道:“说来,我还沾你的光呢。”
“沾我什么光?”“你在翰林院读书,上回太太进宫,还特意带我一道去了宫里请安。我还说呢,我与皇后娘娘一向不熟,皇后娘娘怎么赏了我一对雀鸟垂珠步摇?我一直疑惑来着,原来,缘故在你这里。”李镜笑道,不必说,这定是皇后娘娘觉着阿凤哥入了陛下的眼,进而拉拢她罢了。
“别说,你要不说,我真想不起来,皇后还是咱后大姨呢,那陛下不就是后大姨丈了!”秦凤仪自己先摇头,“亲是好亲,只是不是亲的,就不好去攀了。”
李镜连忙叮嘱秦凤仪:“你可别真呆头呆脑地去管陛下叫什么‘后大姨丈’啊!”“我又不傻,能干这事?”秦凤仪道。
“你这人有什么准!”李镜道,“以后不要跟陛下关扑,叫御史知道,对名声不好。”“你怎么跟阿悦一样啊!也没有玩儿多大,就二十两银子,我还赢了十两呢。”秦凤仪把赢的钱交给媳妇儿保管道,“你存着吧,这是我赢来的。”李镜笑着收了。
秦凤仪还找岳父借了两本棋谱,打算闲来钻研。又要念书又要钻研棋谱,秦凤仪一下子就更忙了,以前他晚上从来不加班看书的,如今晚上经常会看看棋谱。一天,揽月悄悄同自家大爷道:“大爷,好几天晚上,辰星都看到范大人的小厮往咱们屋里看呢。”
“看什么?”秦凤仪问。
揽月显然是与辰星都已打听明白了,揽月悄声道:“看咱们屋几时熄灯,听说,范大人每夜苦读,近来更是要在咱们熄灯后,范大人才会歇下的。”
秦凤仪读书不积极,想各种损招时那是灵光得很,他立刻让揽月找来剪刀,剪个小纸片人,待他睡了,就把这小纸人搁烛火前头,灯影那么一照,映在窗纸上,就仿佛还有个人在案边坐着一般。秦凤仪偷笑,上床将帐子一放,也不影响他睡觉。
这苦了范翰林,没几天就被秦凤仪这损招折磨得面目憔悴,生不如死。秦凤仪看范翰林这憔悴的苦样儿,心下偷乐了好几日。
好在,范翰林也不是一根筋,总不能把命拿出来跟秦凤仪较劲,实在支撑不下来,也就不再打发小厮来看秦凤仪的熄灯时间了。秦凤仪为此还遗憾了好久呢。
秦凤仪这人,有什么特别的优点吗?当然脸除外。就算有一张好脸,可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也不是看脸的人呢。
当然,这话现在说着有些亏心,皇帝陛下要不看脸,如何会点这么个家伙做探花呢?唉,想不到以吾皇这般英明神武,竟然宠爱这么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家伙。
是的,秦凤仪在御史的奏章中就被描述成了个一无是处的佞幸之臣。
不得不说,秦凤仪在成为第一位被陛下召见的庶吉士后,也成了第一个被御史弹劾的庶吉士。这个时候,就看出骆掌院的人品了。
骆掌院在早朝亲自维护了秦凤仪。秦凤仪官位太低,当天是小朝会,他没机会上朝,只有大朝会时,才能一道去上朝,但以他的官阶,也只能排班排到殿外,连陛下的脸都见不着的。故而,在秦凤仪尚不知道的时候,骆掌院先维护了他,虽然骆掌院认为自己维护的是翰林院的尊严。
骆掌院说,赌资有多大啊?二十两!不说陛下这等身份,就是京城里稍有家资的人家,自家人玩儿个棋牌,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也玩儿得起。陛下不过是消遣一下,该御史就小题大做、咋咋呼呼行邀名之实,简直无理取闹。
本来也不是大事,骆掌院亲自出面,一下子便将小御史干翻了。
但左都御史私下也与骆掌院说了,得好生约束一下庶吉士,庶吉士以后多为国之栋梁,这个秦探花尤其年少,便跳脱了些。
当然,人家左都御史说得很委婉,人家根本想的是,这姓秦的,头一次陪陛下下棋都能搞出关扑的事来,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直人品啊!
骆掌院回去,又把秦凤仪给训斥了一顿。秦凤仪听说自己被御史参了,就说:“哎呀,陛下的嘴可真不严实,他怎么还到处说啊!那我被屠八十目大龙的事,是不是大家也都知道了!”真是丢脸丢死了!
“你给我闭嘴!”骆掌院道,“下回再不许同陛下关扑,知道没?”秦凤仪气呼呼地说:“我再不跟他下棋了!”
骆掌院真是奇怪秦凤仪是怎么拿这种说他家二大爷的口气来说陛下的。骆掌院道:“记住你的话便好,再有下次,休想我替你出头。”
秦凤仪心下一喜道:“掌院大人,您替我出头了啊?”“我是为了翰林院的名声!你以为是为你啊!”
即便骆掌院这般说,秦凤仪也很是感激,握着骆掌院的双手道:“骆大哥,我就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没把我当外人的。”
骆掌院挣开秦凤仪那肉麻兮兮的双手,赶紧道:“出去出去!”这是什么辈分!“骆大哥,你不用不好意思,我这些话,都是真心的。”
骆掌院实在受不了这个,把人推了出去。秦凤仪感慨,果然还是自己人牢靠啊!骆掌院虽则一张铁面,其实心地是极好的。于是,秦凤仪想着什么时候买上二斤点心去看望骆大嫂子,当然也顺带看一看自己的侄媳妇儿。
原本形势大好,庶吉士现在大都跟秦凤仪挺好,结果知道他当朝被参一本后,那些原本同他好的,又有许多改为观望状态,把秦凤仪气得不轻。
秦凤仪对方悦道:“真是日久见人心,阿悦,你说,人心咋这么势利呢?”
方悦劝他道:“人心本来就这样,你以后可得当心了。咱们刚入朝,你就入了陛下的眼,不知多少人盯着你呢,你以后越发要谨言慎行才好。”
“我以后再不跟陛下下棋了,他嘴可真不严实,定是到处说我输给他的事,御史才知道了。”
“你不用抱怨陛下,关扑的事,还不是你自己提议的。”秦凤仪不说话了。
方悦看他一副郁闷相,不免又安慰了他一回。
大家都觉着,秦凤仪这都被御史给参了,陛下就是碍于物议,也得冷他一冷吧,谁知第二天,陛下又宣召了这小子。
秦凤仪不怎么乐意去,但皇帝老儿宣召,他也不能不去。
这回出来宣召的小内侍自称小严公公,小严公公私下提点了一下秦凤仪觐见时的礼仪,譬如,不能说“你啊我啊”的,对陛下得用尊称。
秦凤仪道:“公公放心,我之前是没怎么见过陛下,就有些大意了。”小严公公笑道:“也是马爷爷的交代。”
秦凤仪问:“马爷爷是哪个?”“就是陛下身边的大总管,马爷爷。”
秦凤仪通达人情,连忙道:“那还得劳烦小严公公你跟马总管道声谢,就说我晓得了。”小严公公连忙应了。
秦凤仪进宫,行过礼后,也没什么精神。
景安帝看他这一脸倒霉的模样,不禁笑道:“怎么,叫御史吓着了?”“我能叫那等碎嘴子小人吓着?”秦凤仪瞪圆了一双大桃花眼,噘着嘴道,“我是在生陛下的气。您怎么把我输给您的事到处说啊?这不人人都晓得我被围杀了那么一条大龙,我多没面子啊!”秦凤仪很是把景安帝埋怨了一回。
景安帝哈哈大笑,看秦凤仪这一脸郁闷,又安慰他道:“说一下可怎么了,那先时你不是还赢了朕一局吗?”
“那也不能说啊,我就没跟人说赢了陛下的事,不然别人知道,陛下该没面子了。”“真没跟人说?”景安帝不信。
“我就只跟我媳妇儿说了,再没跟人说过,我媳妇儿嘴巴紧得很,她也不会与人说的。陛下肯定是到处去说了,不然御史怎么会知道的?”总之,这事的起因,秦凤仪必要算在景安帝头上的。
景安帝笑道:“朕不似你,成天瞎要面子,你只管说去就是。”
秦凤仪郁闷兮兮地看着景安帝,景安帝笑道:“行了,今天不下棋。过来瞧瞧朕写的字如何?”
皇帝嘛,也是爱听好话的,兴许是前番秦凤仪马屁拍得响,故而这回景安帝又叫他来了。
秦凤仪过去瞧了,见是四个大字:百年好合。秦凤仪道:“嗯,这四个字自不消说,遒劲有力,不过陛下您不适合写这四个字。”
“说说看。”“您是金戈铁马的帝王,您写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当是有富贵绵长的意思,故而都是收着写的。可是,看看这个年字,最后这一竖,威势顿起,霸气四溢,不合这四字的富贵气象。”秦凤仪道,“您应该写汉高祖那种‘大风起兮云飞扬’这种气派的话,才能合您的字。”
景安帝将笔一掷:“是啊,总是写不好。”秦凤仪随口道:“陛下,是谁要成亲了吗?”“三皇子大婚,求朕赐字。”
“那也不一定非要写什么‘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啊,多俗啊,您就写一幅汉高祖的《大风歌》也行啊!”
“哪里有孩子成亲,做父亲的写什么《大风歌》的。”
内侍捧来茶,秦凤仪先接了奉给景安帝道:“这怎么了,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呗。其实,要不然您就随便写两句吉利话,虽然字不对神,但也是祝福的意思。”
景安帝笑道:“虽说你字写得不怎么样,这眼力倒是不错。”
秦凤仪立时不乐意了:“什么叫我的字不怎么样啊,陛下您真的认真看过我的字吗?我字写得多好啊,我写几个字给陛下看看。”
秦凤仪写完后,跟陛下的字对比了一下,道:“虽然有一点儿差距,但也还好吧。”景安帝自己的字不错,见到秦凤仪这字,就指点他道:“多临临魏碑。”
秦凤仪道:“我喜欢行书,潇洒随意,舒展流动。”“行书更要功力,你这字,灵动有余,笔力不足。”
秦凤仪点点头,放下笔,道:“许多人都说念书不容易,可要我说,这写字比念书更不容易。我以前的字就很寻常,还是后来我们扬州的赵才子指点我练字,我这才开始练的,开始进境飞速,可自从两年前,我这字的进境就慢了。每天练,也只能写成这个样。”
景安帝笑道:“你才多大,就是每天练,想成一代书法大家,也远得很呢。”“我也不要成书法大家,写得差不多就行了,其实字主要是承载学问的。只是现在但凡考试,先看字如何。明年庶吉士还得有散馆考试呢,我还得接着练,不然,判卷的先生们一看我字不好,那我再好的学问,也得不了好名次啊!”“你不挺有信心的嘛。”先前他还夸口必是散馆考第一名的。“信心当然得有,可难道书也不用读、字也不用练,张口说明年我得第一,就能得第一啦?”秦凤仪问,“陛下,难道您看我像个傻子?”
景安帝哈哈大笑:“不像不像,谁敢说朕的探花是傻子啊!”“这就是了。只怕你们谁都没看出来,这是我的谋略呢!”景安帝问:“什么谋略?”
秦凤仪想了想,道:“这事我只告诉陛下,陛下您可得保证,不能说出去!要是您说出去,明年我考不好,就都赖您了!”
“你就说吧。”“这道理其实很简单,但我不说破,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秦凤仪端起茶呷一口方道,“考试时,有很多人得失心太重,所以,平时有许多文章不错的,为什么考试时,文章反不如平时呢?就在心思过重上头。我为啥夸口说我必得第一,就是给他们压力!他们本来就心思过重,再加上我这狂话,想得多的,就更想得多啦。而作文章最忌三心二意,心里七想八想,不能专心,平日里再好的文章,到考试时也作不好。知道不,这就是我的谋略。”
景安帝有些好笑,道:“平日里倒看不出,凤仪你还挺有心眼儿啊。”“这能叫你们看出来啊!”秦凤仪得意地翘起下巴。“凤仪,你就不会担心自己考不好吗?”
秦凤仪放下茶盏:“哎呀,这有什么好担心,我说他们想不开,这才到哪儿啊,就在翰林院念念书、考考试,有什么呀?我跟他们不一样,人这一辈子长着哪,又不是只有考试这一件事。就像有些学子,考科举考不中,伤心得直想跳河死了算了。我就说,他们要是有跳河的志气,早中了!我志向比他们都远大,陛下您就说我家,银子我这辈子是不愁的,我既不嫖也不赌,我爹给我挣下的家业,不说我这辈子,就算我儿子一辈子也不用愁的。我先前在扬州,也无甚见识,后来来了京城,开了眼界,又考了科举,才晓得,嘿,这辈子还是能做点儿事的。我是想着以后做些实事,能外放做个知县知府的,做一方父母官,要是当地的路不好,就给百姓修修路,要是当地穷了,就想法子让百姓富起来。以后别人提起我来,坏人骂我,好人夸我,这就成了。这才是我的志向。”
秦凤仪端起茶准备再喝两口,一看,茶喝光了。景安帝把自己那盏茶递给了秦凤仪,秦凤仪接过就喝了。他这一喝,边上马公公的脸色就变了,这秦探花,你怎么能用陛下的御盏吃茶啊!嘿!你可忒不懂规矩啦!而秦凤仪一喝立刻觉出滋味儿不同,惊道:“陛下,这不一样啊,您这茶咋这么香呢?”
景安帝笑道:“真个猴儿精,不过借你解渴,就叫你尝出来了。”
“这我能尝不出来?您这茶可忒香了啊!”秦凤仪接连两口喝光了道,“陛下,您可得再赏我盏新的。我没尝过便罢了,我这都尝过味儿了,您可不能小气啊!”
景安帝挥挥手,让内侍下去备茶,与秦凤仪道:“接着说。”
“说完了啊。您想,我志向这么远大,岂会将一时考试之得失放在心上?因为我看得远,所以考试时反而心静。而且我每次考试作的文章,都比平时要好。”秦凤仪依旧是自信满满的模样。
景安帝问:“那你就不想做巡抚、总督这样的大官?做官都讲究出将入相。”“巡抚、总督我也见过,说真的,威风是够威风的,官阶也比知府要高,可我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秦凤仪忽然道,“我同陛下说个秘密,陛下可不能说出去。”景安帝觉着,秦探花大概是臣子中秘密最多的了。
马公公捧了茶来,秦凤仪起身,先接了一盏奉予陛下,自己才取了第二盏,秦凤仪还问:“老马,这回是一样的吧?”
平生头一次被人喊“老马”的马公公回道:“秦探花你今儿真有福,陛下这茶,可是极品蒙顶茶。”
秦凤仪给景安帝使个眼色,景安帝笑道:“没事,老马嘴巴严得很。”“要是我这秘密被说出去,我可就来找陛下啊!”“快说,怎么这么磨叽。”
“我先时会试不是得了个孙山嘛。其实我会试文章写得不错,兴许是看我文章的考官不喜欢我这文章,不然与我相仿的一位同乡,他文章也不比我好,他就是二百五十几名,我就是孙山。”秦凤仪道,“那会儿我不知道同进士的事,可我岳父和我师父知道啊,他们都说,叫我再等三年再殿试,这样殿试把握大些,不至于落入同进士的群里。可我不晓得同进士有什么不好啊,后来,还是我媳妇儿同我说了同进士与一甲二甲进士的区别,其实就是陛下说的,同进士不能出将入相,说白了,就是做大官比较难了,而且在官场受歧视。”
这算什么秘密啊?景安帝道:“你不是说因为有许多女娘买你的关扑,你就偷偷去考了吗?”
“是啊!”秦凤仪道,“我又不笨,虽然是觉着不能辜负买我关扑的那些姐妹,可我当时考前也想好了,就是中了同进士,一辈子做不了大官,就做个知县知府也挺好的。而且说句实在话,我总觉着,官职越高,离百姓就越远。我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这民间有句话说,端多大碗,吃多少饭。叫我修桥铺路,这个成,我自己看看就知道怎么办了。像那些大人物,每天想的什么、做的什么,我都不晓得。我觉着,我就适合做这种离百姓比较近的官。”
秦凤仪这一回进宫,非但喝到了景安帝的好茶,还得景安帝赐了幅字——景安帝把写的那幅“百年好合”给秦凤仪了。景安帝还说呢:“你的话,虽然字不对神,可也是吉利祝福的意思。你不是要大婚了吗,这就赏你吧。”
秦凤仪欢欢喜喜地谢了赏,眉开眼笑道:“陛下,我一准儿拿回去,好生裱了,以后挂在我跟我媳妇儿的新房里。”
景安帝笑道:“去吧。”
大家都奇怪,秦凤仪怎么就这么讨皇上喜欢啊!
纵使一张脸生得好,可也没听说皇上有断袖之癖啊!
这不,刚宣召过秦凤仪没几日,这姓秦的小子刚被御史参了一本,陛下转眼又宣召了秦凤仪。二十好几个庶吉士呢,皇上你也换个人宣召啊,你咋就盯着这姓秦的不放了呢?
简直没人能明白这其中的逻辑。
除了秦凤仪自己。秦凤仪认为他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皇帝老儿喜欢他不是很正常嘛!
原本秦凤仪初入官场就被弹劾,秦家是不知道此事的,但景川侯府知道啊,李钊还跟父亲商量:“满朝文武都盯着‘圣宠’这俩字呢,阿凤一入朝就这般得陛下青眼,也难怪遭人忌恨了。”
景川侯吩咐道:“待这次休沐,你与他说一说这谨言慎行的道理。”李钊应了。
谁知休沐的时候,秦凤仪就屁颠屁颠地拿着皇帝陛下赐的字过来显摆了。因为这事太过荣光,秦家是一家子过来的。秦老爷、秦太太高兴得两张圆润的脸上都能放出光来,秦凤仪先给李老夫人看:“祖母你看,陛下知道我跟阿镜要大婚,赏给我们的。”
饶是李老夫人这等阅历见识也觉着荣光得不得了,连忙道:“别这样拿着了,搬个条案来摆上,大家一道共沐皇恩。”
两个大丫鬟搬来条案,秦凤仪把字放上,大家一道看。
景川侯夫人这素来势利的人也不禁道:“不光字好,寓意更好。”
皇上御笔,自然人人都说好。秦凤仪得意地问老岳父:“岳父,我这字如何?”景川侯道:“这是你的吗?这是陛下写的,赐予你的!”
“赐给我的自然就是我的!”秦凤仪道,“是我跟阿镜妹妹的,我说了,这裱好了,就挂我们新房去。”
李老夫人道:“御笔所赐,自当好生装裱。不过,也该做一块匾额,大婚时挂出来,岂不体面。”
秦凤仪笑道:“还是祖母有见识,我就没想到!”
秦太太搓搓手道:“这还得麻烦亲家,我们也不知哪里有好的装裱师傅,也不知哪里有好做匾的匠人。”
秦凤仪笑嘻嘻地说:“昨儿我拿回来,我爹我娘高兴得一宿没睡着觉,见这字都不晓得如何是好了。我爹一宿就给祖宗烧了三回香,要是搁我家,我爹我娘也别出门了,得天天怕有人偷了去。我就拿过来了,阿镜妹妹反正在家没事,不管是做匾还是装裱,让阿镜妹妹张罗吧。”
秦老爷连忙道:“也没有烧三回香,就烧了两回。”
秦太太也说:“主要是太高兴,其实也没有睡不着,睡好久的。”
李家人全都忍笑,便是景川侯夫人心下都感慨,这么俩土鳖,可真有福气,养出秦凤仪这么个出息儿子。
大家欣赏了一会儿皇上的御笔,景川侯还叫秦女婿到书房说了一会儿话,问他这字是如何得的,秦凤仪道:“陛下叫我过去看他写的这字,这原是给三皇子写的,我说陛下这字写得不大好来着,他不适合写这种富贵气象的字。后来就聊了会儿天,他知道我与阿镜妹妹就要大婚,就把这字赏我了。”
景川侯道:“不是你又跟陛下关扑赢来的吧?”“岳父你这是哪里的话,都是陛下嘴不严,到处说赢我的事,不然也不能叫御史参我一本。”秦凤仪又问,“御史参我,岳父你有没有替我说话啊?”“你自己干的这些没理的事,想叫多少人替你出头啊!”景川侯道,“这入朝为官,就是大人了,你得学着谨言慎行了,不能像在家里似的。咱们玩会儿牌、下个棋,赌几两银子,这些事,在家里不过小事,大家一乐便罢,但在宫里,就是大事。”
“那御史也忒小题大做了,又不是输房子输地,陛下才输了十两银子,他就这么叫唤。”
“好了,终归是你自己不谨慎,留下话柄。”景川侯道,“你得的这字,便说是陛下赐予你的,那些‘原是给三皇子写的’话,不要在外头说去。”
“我晓得的。”
景川侯点点头,虽则他先时就觉着,依这小子的性情,做官当是一把好手,倒没想到这么快就得了陛下青眼。
一时小厮捧上茶来,秦凤仪先接了岳父那盏——他这人有眼力,以往是先递给岳父的,这回不是,他先接过来闻了闻,方递给岳父。景川侯不解其意,待小厮退下,秦凤仪方与他道:“还是岳父你够意思,咱俩的茶都是一样的。我在陛下那里吃的茶,都不一样来着。”
景川侯问:“你怎么知道陛下的茶与你的茶不一样?”
秦凤仪道:“我尝出来的呗。陛下的茶可香了,老马说是极品蒙顶茶,不是一个味儿,比岳父你的茶要好些。”
景川侯恨秦凤仪不会听人话,道:“我是问你,你怎么尝的?”“我渴了,刚好我自己盅子里的茶吃完了,陛下就把他的递给我了,我就吃了。”
秦凤仪道,“我吃过之后,就叫陛下又赏了我一盏。陛下的茶可真是好茶。”
秦凤仪感慨道:“不过,还是岳父你待我好。你吃什么,就给我吃什么,不两样对待。”景川侯也感慨道:“你怎么这么脸大啊!”
“我脸大吗?我脸正好,不大不小。”“我说你别净去跟陛下要吃要喝,知道不?”
“陛下又不是外人,他待我可好了。我特别喜欢跟陛下聊天,我觉着陛下可好了。”秦凤仪想着陛下知道我跟阿镜妹妹大婚,还特意赐我们一幅字。听说陛下的大寿要到了,我也要送陛下一份大大的寿礼才好。
景川侯看他这一脸小白痴相就知道这小子八成又胡想什么呢。景川侯真是头疼死了,真是各人有各命,皇上可能是没见过二傻子,乍见之下,觉着新奇吧。
当然,景川侯也只是这样想一想,自家女婿得陛下青眼,景川侯也是高兴的。但你说秦凤仪这种人、这种性情,当真不是别人教的,他天生就是这种小白痴样,别人想学也学不来,让这小白痴改成个忧国忧民的正直样,他也不是那块材料。
景川侯只是再三告诫秦凤仪:“以后不是陛下主动给,你不许开口要,知道不?”尤其要吃要喝这种事,真是丢脸!
“知道啦,知道啦!”
此时此刻,不知多少人羡慕景川侯的好眼光呢。
就一个盐商出身的纨绔小子,景川侯到底是怎么慧眼识珠把秦凤仪从凡人堆里挑出来的?
最叫人眼气的是,这还不是景川侯挑的,是秦凤仪自己死皮赖脸非要娶人家景川侯府大姑娘。好吧,是景川侯府大姑娘好眼光。
可这女人挑男人,无非看脸呗。不得不说,景川侯府大姑娘,即便是看脸,她看中的也不是一般的脸啊!这秦探花的脸,可是连皇上都认可的啊!
难怪李大姑娘当初就去了一趟扬州,便相中了这秦探花呢。
此时此刻,京城有闺女的人家,只恨四年前没让自家闺女南下,没在扬州城遇着秦凤仪啊!还有那四年前笑话人家李镜失心疯的,这回可是打脸了!
接下来秦凤仪私下又干了一件事,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可但凡知道的,都说秦凤仪做得不错。秦凤仪是个知恩感恩的人,陛下赐他一幅字,他就想着,陛下四十大寿的年头,按他的品级,给陛下送寿礼都不够。虽说品级不够,但秦凤仪不是比较得景安帝喜欢嘛,景安帝闲了就爱找他聊天说话,他自己弄了份寿礼揣身上,景安帝再宣召他时,他就带上了,到宫里献给了陛下。
秦凤仪说得实在:“陛下待我好,我这心里的喜欢,都不知要怎么说。您过大寿,小臣按规矩,也不够献礼的品级,这是我花好几宿画的,献给陛下。虽然画得不大好,但也是我的心意。”他给陛下画了幅《高山寿桃图》。秦凤仪的画技就不评价了,但他这画很有讲究,秦凤仪道,“陛下在我心里,就像这座山一样高耸。这山上的寿桃树,就是祝陛下万寿无疆的。”
今年是景安帝四十整寿,虽然万寿的日子还没到,但可想而知,会有多少大员臣属给景安帝献上无数奇珍异宝。有多少东西,可能景安帝自己都不会去看一眼,但秦凤仪这画,景安帝看了,虽说画技极其一般,可秦凤仪这份心意,景安帝是收下了。
非但收下,景安帝又留秦凤仪一起用御膳了,还问秦凤仪除了狮子头还爱吃什么。秦凤仪这漏勺嘴,立刻就把岳父给出卖了:“我岳父说了,不叫我跟陛下这里要吃要喝。”
景安帝笑道:“景川就是太过拘泥。”
“我也这么说。我就跟岳父说了,陛下又不是外人,而且陛下这么好。”秦凤仪很是不拿自己当外人,“陛下,除了狮子头,要是有三丁包子,给我做几个就成。我们扬州的三丁包子,哎哟,香得不得了。陛下您也尝尝,好吃得不得了。”
景安帝就喜欢看他这一副“好吃得不得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