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阙

作者:石头与水

罗朋原是中秋之后带着当年的最后一批货物回的京城,在铺子里见着秦凤仪留的书信,又听掌柜说了秦凤仪的事,便把货物交给掌柜,分别去了景川侯府和方家,问可有东西要捎带。这就是罗朋行事之细心了,知道这两处与秦凤仪关系非同寻常,必然记挂着秦凤仪。

当然,罗朋也没忘把铺子托给了李钊,平日自有掌柜。京城里贵人多,事情也多,如果有什么掌柜解决不了的事,就得侯府出面了。李钊笑道:“放心吧,阿镜与我说过了。冬天风雪难行,你路上也小心着些。”因李钊是轻骑简行,两家也没什么粗笨物捎带,都是书信托罗朋带来。

李钊还送罗朋几匹快马,好方便他路上行走替换。罗朋自京城到南夷,不过一月马程。早些时候罗朋就来过南夷,但这一回过来真是开了眼界,南夷城样子倒没大变,只是咋变得这般热闹呢?

及至与秦凤仪相见,罗朋高兴上前,走至一半,却又蓦然住了脚,想着要不要先行礼。但见秦凤仪已欢快地抱住罗朋,拍拍他的肩背,笑道:“我离开京城前,就惦记着阿朋哥你。阿朋哥,见着我给你留的信了吧?”

“见了。”罗朋笑答,拱了拱手。秦凤仪一把握住罗朋的手,认真道:“阿朋哥,咱们还如以前一样,要是因着我做了藩王,你就‘殿下长、殿下短’的,还有什么趣?”

罗朋很快反应过来,道:“私下还如以前那般没啥,在外头可不行,你这刚来南夷,正是立威的时候,可不好太随意。这世上,多的是得寸进尺之人。”虽则南夷是个穷地方,但在罗朋看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权位争夺,秦凤仪刚到南夷,他自然要为秦凤仪的威仪着想。

秦凤仪一笑:“阿朋哥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呢。”随后,他问起罗朋这些日子的事。

罗朋一般都是天南海北地走,若是往年,中秋前是货物销售高峰,他怎么都会回京城的。只是今年春他便出海去了。罗朋道:“原想着中秋前怎么也要回京的,结果在暹罗耽搁了,海上起了风,天气不好,直待八月方到泉州港。我卸了洋货就往京城去,还是错过了。”罗朋说着把带来的贵重物交给秦凤仪,道,“正好有些大珠宝石,我就没搁铺子里,这些东西,弟妹兴许用得着,我便带来了。”

秦凤仪叹了口气。罗朋说起去李、方两家的事,道:“都记挂你呢,信我就收了一匣子,俱是亲戚们写的。”他一并给了秦凤仪。

秦凤仪不想说这些,反是问起罗朋些海上风光,罗朋笑道:“海上无边际,不过只是沿着海岸走,却也不会迷了方向。只要气候好,亦无甚危险。海外诸国,能及我天朝的极少。他们极是喜爱我朝的丝绸、瓷器、茶叶,而他们那里,香料、宝石、黄金,都比咱们这里便宜,我们多是以物易物。洋货带回来,又可卖大价钱。”

秦凤仪细问海外各国的贸易,中午设宴,与罗朋一道吃酒。酒过三巡,秦凤仪道:“阿朋哥,先时我在朝中给人当手下,官儿也小,只得让你去做生意。你是个有能力的人,眼下,我这里最缺的就是人才,特别像阿朋哥你这样能干的,要不,你在我的长司史里任个职呗。”

秦凤仪出言相邀,罗朋反有些为难,不因别的,秦凤仪自然是好意,而且两人这些年的交情,秦凤仪也不可能坑他,只是罗朋夹了个焦炸小丸子后,放下筷子道:“阿凤,按理,你叫我跟你做事,是瞧得起我。可这做官儿的,起码得是个秀才吧,我这书也没念几年,之乎者也的话也看不大懂,岂不是耽误你的事。要不,你看哪里有吏员的事,让我去办倒是可以。”

这里要说明一下,官与吏,是有着严格的分野的,首先,官员是由朝廷任命的,哪怕是从八品、从九品的小官儿,都是官员。而吏不同,吏在身份上来说,还是平民百姓。如一县之中,知县、县丞、主簿,这都是官,而底下六房,则皆是吏。怎么说呢,官员的俸禄是朝廷支付的,而吏员的俸禄,则是由当地衙门的财政支付的。

虽则经常官吏连在一起说,但二者身份之分野,天壤之别。

罗朋说去做一吏员,倒并非他自谦,实在是在天下人的心里官员的身份非同一般。罗朋现下也算颇有家资,他可以捐个官儿,像当初秦老爷捐的五品同知一般,但这种捐官,一般都是虚衔,便是真正打点个实缺,在官场上,捐官一般也会受到正统出身官员的歧视。

秦凤仪显然没理会罗朋这样的想法,道:“我这里有个酸官儿,给我上折子,啰里啰唆没用的话写了十页纸,我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呢,结果看到最后才发现,就只是给我请安。我叫他把他那狗屁折子拿回去抄一百遍再来!我最看不上这种不做实事的家伙了,要是别的人任官,看看他科举如何,不过是对他不了解,科举算是个了解途径,通过科举,起码是个识字的,当然,书也念得不错。但书念得再好,也是要用到实处的。像那种写十页纸废话的家伙,有个屁用!咱们自然不同,咱们打小儿一道长大,阿朋哥你有什么本事,我心里清楚得很,难道还要你去科举出个功名来,才能过来我这里做官?我找你,是想你帮我做事。让你在我的长史司任职,是觉着你担得此职,并非因咱俩的私交。私交只是让我更加了解你,我这里缺人手了,我自然是找熟悉能胜任的来做,难不成,我去街上寻不认识的人去?阿朋哥你放心,你的才干在这里我方请你的。至于别人,你不必理他,倒是他们知道咱俩私交,怕还是要来巴结你,便是有些酸生说些酸话,阿朋哥你也不是没手段之人,该如何你便如何就是!”

罗朋也是个爽快人,经商多年,且与秦凤仪少时相交,就是他最难的时候,秦凤仪也是见过的。虽则现在秦凤仪成了皇子藩王,但在罗朋心里,还是如旧日兄弟一般。罗朋道:“那成!我先试一下,倘是阿凤你觉着我哪里不好,直接与我说就是,可莫存在心里,那样就对不住咱俩的交情了。”

“放心,你一准儿没问题的。”秦凤仪笑眯眯地说,“那就先任个宾客。”罗朋奇异道:“宾客不是做客的意思吗?还有这个官儿。”

“先时我也不晓得,我是路上看了王府长史司的官员配置方晓得的。除了长史,就是宾客最大了。长史我请了咱们扬州的赵才子,阿朋哥你做宾客,宾客是正七品。你先干着。这个官儿也是暂时的,待有了地方上的实缺,我给你弄个实缺。咱们兄弟,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来这世上一遭,焉能不干出一番事业来!”秦凤仪说得豪情万丈,罗朋性子沉稳,不过给这酒气一醺,且他这兄弟如此仗义,先时他被家里赶出来,都是秦凤仪拿出本钱给他做生意,如今秦凤仪刚做了藩王,便给他七品实缺,罗朋心里不是不感动,当下举杯与秦凤仪碰了一杯,道:“是!我们定要做出一番事业!留与后世!留与子孙!”

秦凤仪见着罗朋,一下子酒吃得不少,罗朋也醉了。秦凤仪被扶回屋醒酒时,还跟媳妇儿说呢:“着人去罗大哥那里瞧着些,也让他好生歇一歇,他这一路车马劳顿的。”

李镜边给他擦着脸,边说道:“放心吧,我打发小圆去了。”

秦凤仪点点头。李镜给他擦过脸,又喂他吃了茶,道:“罗大哥这次来,这么高兴?”

“高兴!”秦凤仪抱了儿子在怀里,拍拍儿子的肥屁股,还道,“大阳以后也要像爹,多交几个这样真心的朋友才是!”

秦凤仪吃了酒,浑身酒气,大阳一近他爹的身就干呕,秦凤仪吓坏了:“大阳是不是病了,这是要吐还是怎的?”他一把将儿子拎起来,还怕儿子吐他身上。

李镜忙接过儿子:“给你熏的。大阳闻不了酒气。”

秦凤仪继续躺着了,捏儿子的屁股一记,道:“臭小子,还瞎讲究哪。”

大阳平日里跟他爹好得不得了,但秦凤仪这一吃了酒,大阳是有多远躲多远,还拿小胖脚踢了他爹一下,嫌他爹捏他屁股了。秦凤仪再拍两下,大阳气得啊啊直叫,秦凤仪直乐:“人不大,脾气不小!”

秦凤仪见媳妇儿一面抱着儿子一面看书信,眼神儿便一直往媳妇儿那里瞟啊瞟,李镜把信递给他:“要不要看?”

秦凤仪头一偏:“不看!”

李镜道:“不是父亲写的,是祖母和大哥的信,阿钦也给你写了一封。”秦凤仪立刻就把信接过来了,道:“那我就看。”

方家也有信给秦凤仪,也不是方阁老的信,而是方悦的,秦凤仪一并看了,叹道:

“大哥和二小舅子是好的,阿悦也不错。”

李镜一笑:“对,就父亲和方阁老不好,是不是?”秦凤仪哼一声。

李镜笑道:“咱们走时,他们也不说来送送你,是不是?”秦凤仪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罗朋的到来,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秦老爷的压力。

实在是这年头官员不少,但精通商事的实在不多。像范正那般能带着县里商贾百姓过来南夷城卖东西的都是凤毛麟角,许多文人太过清高,不屑于商事。当然,也有愿意干的,但他们经验不够,纵有心,一时间历练不出来,也帮不上大忙。

招商的事一直是秦老爷负责,但这事一人是忙不过来的。秦凤仪便让淮扬吴总督的孙子吴翰给自个儿老爹打个下手。要说往日,秦老爷这样的商贾自然不在吴翰眼里,如今念着秦老爷有养育镇南王之功,便是在吴翰看来,虽是商贾出身,也称得上“义士”了。何况镇南王对秦老爷也是一口一个爹地叫着,吴翰更不敢懈怠。现下罗朋加入,秦老爷身上担子蓦然一轻,许多吴翰不甚明了之处,罗朋与秦老爷早有默契。

当然,吴翰也有吴翰的好处,这是淮扬总督的孙子,起码跟着秦凤仪来南夷的淮扬商贾见着吴翰便要客气三分。而且吴翰简直就是一面行走的招牌啊,淮扬总督的孙子都出来帮着张罗了,可见镇南王殿下这事的真实性是妥妥的啊。

吴翰有一样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不是清高的性子,他虽于商事不甚通达,为人却知谦逊,自己力所能及的都会做,而且便是有不解之处,也会请教秦老爷。就是罗朋这来得比较晚的,吴翰也没弄出什么争高下之类的恶心事件来。可见吴总督给的这个孙子,的确是吴家出众的人才。

罗朋到后,新年便也近了。

秦凤仪带着南夷城的官员摆出亲王仪仗,浩浩荡荡地出城祭天地,当然,也把从未着面儿的祖宗祭了一回。这于南夷城也是新鲜事儿啊,从未见过这样的盛事。当秦凤仪的王驾经过城中时,不少百姓出来看热闹。

祭祀的时候,秦凤仪还把赵长史、张羿、秦老爷、吴翰、方灏、罗朋都一并带上了,他身边配置未齐,有一个算一个都在祭礼队伍里,把几人的内心狠狠激荡了一回。纵是赵长史虽是状元出身,做了几日翰林,也没参加过祭天这样的大典啊;便是吴翰,总督的孙子,他也没这等荣幸,更甭提秦老爷、方灏、罗朋了,诸人都觉着荣耀至极。另则,便是南夷城以章颜为首的一干大小官员了。

祭天地这事儿,就忙了大半日,之后,还要效仿古礼。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秦凤仪与李镜瞧着煮了一大锅祭肉,这是过年要用的,因着南夷气候实在温暖,秦凤仪还与李镜道:“多放些盐,可别还没到年就臭了。”

“闭上你的臭嘴吧!”给祖宗吃的东西,能臭吗?秦凤仪摸摸鼻梁:“我可是好意。”

“好意不好听。”李镜道,“大过年的,给我说吉祥话。对了,柳家舅舅你是不是该派人叫回来了,这也过年了,一家团聚的日子,差事虽要紧,这是咱们来南夷的第一个年,可不好让舅舅一家子分离着过年。”

“看我这忙得昏头昏脑的,你不说我都忘了。”秦凤仪道,“事情虽要紧,也不要太赶了。”遂打发人去请舅舅回来过年。

秦凤仪与李镜商量:“大年初一,咱们带着大阳一道坐花车游玩儿去。”

李镜有些犹豫:“这好吗?要不,还是坐你的仪驾吧,就是步辇也成啊,从没见有坐花车的。”

“知道什么呀,以前我听阿金说,凤凰大神就是乘花车的。”秦凤仪道。“说到这个,咱们都来这些天了,怎么也不见土人过来给你请安啊?”

“你忘了,他们每年都要去京城请安的,咱们来南夷城的时候,他们已去京城了。”秦凤仪道,“老范他那个番县离土人居住的山上近,这回老范来咱们南夷城卖货,就有土人的长老跟着。他们回了南夷,没有不来的。”

李镜笑道:“这些土人消息倒也灵通,还知道下山做生意。”“他们可不傻。”秦凤仪也是一笑,“老章与我说,朝廷优容多年,其实,土人也时常下山与山下贸易,但他们终是不肯迁整个部落下山过日子。”李镜问:“土人有多少人?”

“在南夷就有十个部落,人少的,不过一两千,人多的,上万人都有。”“人倒也不少。”

“是啊。”秦凤仪道,“那山上日子有什么好的,树多且潮湿。说来,南夷什么都好,气候也暖和,就是太潮了。咱们山下都这样了,何况山上。真不知他们过的什么好日子,还不肯下山来。”

“他们要是日子好过,就不会年年去京城请安了。”

“待他们来了再说吧。他们要是愿意,最好还是下山安置。倘是不愿,也不勉强。”秦凤仪道。对于秦凤仪,土人虽则也有数万人之众,能用的青壮怕也有几万。秦凤仪一向心思活络,如今南夷之地,人口不缺,各方面都已活络起来,待道路勘测的事情完成,修路工程开工,届时,要用到大量修路工,秦凤仪自己不肯征调民夫,把这工程花银子给商贾做,那么商贾便会在南夷本地人里雇人,而南夷人口有限,自然会想办法去别的地方雇人过来修路了。

这样一来,又是人口流入。只要人多了,百业昌隆。

夫妻俩这里说着土人的事,土人那里,自在京城请过安拉回了几车朝廷的赏赐后,年前都回了南夷。他们也听闻南夷来了王,而且这位王还是他们相识的秦探花,于是,都欢欢喜喜地过来南夷城给请安。

几位土人族长还围着秦凤仪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秦凤仪也与他们用土话交流,阿金道:“我们到了京城才晓得南夷多了位王,后来一打听,原来是秦探花儿您哪。这可真是巧!”

秦凤仪笑眯眯地道:“都是凤凰大神的意志。”

他又问他们此次请安可还顺遂,其中一个叫阿火的族长大声道:“很好!皇帝陛下赏我们不少东西!只是去时遇着下雪,回来时又遇着大雪!哎哟,那雪可真大真好啊!”

其他族人纷纷附和,一副见着下雪很是愉快的模样。秦凤仪心说:你们不会是为了每年下雪才千里迢迢去京城的吧?

大家说些久别重逢的话,还有一位叫阿花的族长——当然,人家名字不是叫阿花,翻译过来是美丽的花朵,秦凤仪为了方便就叫他阿花了。这位阿花族长虽则名字秀丽,但生得颇是粗犷,心却细腻,他对秦凤仪说道:“我们来南夷城,都不认识啦!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铺子。亲王殿下,南夷城咋这么热闹啦?”

秦凤仪笑道:“因为本王要修路,要修建王城,他们都是过来这里以后为本王做事情的。过几天,新年的时候,本王还会带着王妃坐花车出城巡游。你们过年时若有空,也可到城里一聚,本王年下有宴会,你们要不要一起过来,热闹热闹?”

土人们也很爱凑热闹,秦凤仪一说,都很心动的模样。不过他们道:“年下我们各族要祭祀凤凰大神,怕是不能来了,待祭过凤凰大神我们再来!”

秦凤仪一笑:“好啊!”

因着眼下也要过年了,各族都有祭凤凰大神的要事,土人们就是过来见了见秦凤仪,并未多留,秦凤仪也给他们每家一份年礼,让他们带回去,一并祭一祭凤凰大神。土人们见着秦凤仪给他们东西,十分高兴,只是他们来得匆忙,没准备给秦凤仪的礼物,就有些不好意思,秦凤仪笑道:“昨日梦到凤凰大神,这是凤凰大神让我给你们的。”

听说秦凤仪梦到凤凰大神,土人们纷纷打听凤凰大神与秦凤仪说了什么,秦凤仪道:“说你们年年祭祀,十分心诚,本王身为他在人间的化身,让本王代为赏赐你们。”

虽然土人们十分怀疑秦凤仪“化身”一说,却也没有太过计较。双手合十,面孔朝天、嘴里叽里咕噜地感谢了一回凤凰大神,再谢过秦凤仪,方接下礼物,并回说年后过来也要给亲王殿下带礼物。

送走土人,便是年了。

秦凤仪大年三十祭过祖,还特意请了舅妈一家过来一道过年。秦凤仪都不晓得他这么活络的性子,怎么他舅这么犟呢。秦凤仪打发人去喊他舅回来过年,结果去的人倒是回来了,他舅没回来。他舅说,路快勘测完了,待这差事办完再回家,什么年不年的,不就是个年吗?待差事结束,他多歇几日就是。

秦凤仪心里十分心疼他舅。他舅在外头,他便要多照顾舅妈。柳舅妈倒是很豁达,还与秦凤仪道:“他就是这性子,折腾刀枪那会儿,也是一宿一宿地不回家,恨不能住在兵器坊,我都习惯了。”

秦凤仪道:“以后我舅做了大官儿,他做三品,就给舅妈封个二品诰命,他做二品,舅妈你就是一品诰命。”

柳舅妈笑道:“还叫我压他一头啊。”“不是,诰命虽则是由男人的官阶而来,可我舅这样醉心差事,家里主持中馈、教养孩子,不都是舅妈你的事吗?你的功劳,常人虽不能知,但对于一个家而言,你绝对比我舅还要重要,付出的心血更多。”秦凤仪很会宽慰舅妈、拍舅妈马屁。

柳舅妈笑:“你以为阿镜容易啊,你在外头天天不见个人影,这内宅的事,都是阿镜操心。”

“她还得跟舅妈学习呢。”秦凤仪给柳舅妈斟酒,笑道,“我敬舅妈一杯。”闹得柳舅妈怪不好意思的。其实,柳舅舅自朝中辞官跟着秦凤仪千里南下,柳舅妈面儿上没说什么,心里不是不可惜丈夫的前程。丈夫当时辞官,虽则是五品职,但领的已是四品俸。不过南下的这一路上便不提了,就是到了南夷,秦凤仪夫妻待他们一家也是极好的。何况,丈夫心情比在京城时好了不止千倍,柳舅妈这么一想,心也就平稳了,还想着长子也大了,反正也不去科举,不如就跟随秦凤仪学着做事,一则孩子需要历练,二则秦凤仪也正是用人的时候。

以往这年夜饭秦凤仪都是自己一家子过的。今年头一年来南夷,何况都是住巡抚府,便连带着大公主一家、赵长史、罗朋、方灏都叫齐了,在一起过。妇人们那里一席,男人们一席,两席落座,大家吃酒说笑,待得子时,一道出去放了代表高升的炮仗,此方各去歇了。

秦凤仪做事,天马行空。

一则是他做的事,那真是常人想不到的。按理,秦凤仪都是亲王了,亲王自有亲王的威严,可秦凤仪不一样,他就要在大年下坐花车出来显摆。二则,他做的事,你便是知道了,但其间深意,可能身临其境时方能明白他的用意,这还得是悟性好的,倘是悟性一般的,你就是身临其境,怕也领会不出来。

这并不是说秦凤仪如何高深莫测。虽则诸多人是这样看他的,尤其这次大年初一的花车大巡游之后。不过秦凤仪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直性子。

秦太太也认为儿子就是有些臭美。像秦凤仪要坐的花车,特意请了城中有名的鲜花铺子过来装点,把那鲜花铺子的掌柜喜得分文不取不说,还献上许多鲜花给亲王殿下的车驾用。当然,亲王殿下不可能不给钱,非但给,还一分不少地给。鲜花铺子十分尽心尽力,把个花车装饰得就比亲王殿下的脸略逊一筹罢了,尤其花车周遭都是鲜花,把大阳香得都打了两个小喷嚏。秦凤仪见儿子打喷嚏,怕儿子感冒,对媳妇儿道:“要不还是别让大阳去了,别冻着。”

李镜也是新手妈妈,见儿子打喷嚏,自然担心,就要把儿子交给嬷嬷。大阳哪里肯啊,啊啊大叫,死活拽着李镜的衣襟不撒手。李镜想把儿子哄下来再交嬷嬷带着,秦凤仪先把儿子接过来,用大氅一裹,道:“算了,带大阳去吧。看他不愿意跟着嬷嬷。”

“去也是你,不去也是你,冻着如何是好。”李镜摸摸儿子的额头,倒也不热。大阳现在都快十个月了,扶着小椅子就能站得稳稳的,还能扶着案沿走几步,这会儿在他爹怀里也不老实,伸手就揪了花车上的一朵花,闻一闻,又是一个小喷嚏。秦凤仪给儿子揉揉小鼻子头,笑道:“这天儿多暖和啊,大阳穿得又不少,兴许是花太香了。”

大阳把手里的花送给他娘一个,再揪一个,送他爹,秦凤仪哈哈一笑,挽住妻子的手,命起驾!

这车是秦凤仪说了样子,南夷城现做的,因着南夷气候暖和,便是只做了车盘与四角,车浑身上下装点着满满的鲜花,李镜自京城带来的半透织金的薄纱自车顶垂落。拉车的六匹马,打头的一匹是秦凤仪的照夜玉狮子,还有小玉的媳妇儿踏雪。待大阳适应了车上的花香,果然就不打喷嚏了,他在秦凤仪怀里左看右看,好奇得紧。车驾两旁除了秦凤仪的二十四名近卫,便是两位文臣,一为章知府,一为赵长史,这二人也是如今南夷城文官的权力代表人物。待出得巡抚府,外面藩琛已率众将等候。这天除了文官章知府、赵长史外,武将有秦凤仪的亲卫将领与亲卫军随行。这些原就是禁卫军中的精锐,两千骑马八千步兵,自京城到南夷,路上无一伤损,秦凤仪把人和马都完完全全地带到了南夷。禁卫军那整齐的军袍、那服帖的软甲、那雪亮的刀枪、那雄骏的军马,不同于第一次进城时带着远路而来的疲惫的禁卫军,在南夷城休整多日的禁卫军,经过多日训练,完全恢复了悍勇的英姿。

秦凤仪是个爱热闹的人,今日负责街头护卫工作的便是南夷将军及部下,大街上整理得很是干净,就是庙会的摊子也摆得很齐整。时间尚早,但南夷气候暖,又是过年的日子,大街上已是人山人海,两旁的茶楼饭庄俱已开门营业。南夷的规矩没有京城那么多讲究,还有不少人在二楼上探出头看秦凤仪的仪仗的。秦凤仪一向亲民,他自小就是在平民百姓中长大的,性子随和,这样俊美耀眼的容貌,不要说南夷城本地人了,便是徽州、金陵、苏州、两湖的那些外来商贾,都看直了眼。最是与有荣焉的便是扬州商贾啦,秦凤仪就是自小在扬州城长大的,因着秦家也是城中大户,他们多半还与秦凤仪认识。这个时候,倘听到有人说“亲王殿下真是好相貌”时,有认得秦凤仪的扬州商贾们便说了:“那是!殿下在咱们扬州时,知道人们叫他什么不?凤凰公子!”然后极力表现出自己与亲王殿下很熟。

车队走得并不快,秦凤仪朝周边的百姓挥手打招呼,脸上带着既尊贵又亲和的笑容。这年头的百姓,不要说亲王殿下了,就是章颜这位巡抚大人见得也很有限啊。见亲王殿下竟然朝他们挥手,顿时激动得了不得,更有些姑娘,有幸见着亲王殿下的美貌,捂着心口,心跳加快。

甭看南夷这地方穷,但这地方物产丰富,百姓日子不富但挨饿是没有的。而且这里是汉人与当地土人混居,民风开放,远胜京城。当时便有许多女娘买了鲜花朝亲王殿下的花车抛撒,还有些手里没鲜花的,直接就取了头上插戴的鲜花扔过来。

李镜初时都有些不适应这个。但看秦凤仪这般大方,李镜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尤其是坐在丈夫怀里的胖儿子大阳,这个时候见他爹跟人招手,他也急得探着个小身子到处摇他的小胖手。秦凤仪哈哈大笑,看向妻子,李镜也不禁一笑,心下放松许多。

要说这人山人海李镜并不拘谨,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李镜毕竟是闺阁女子,上次秦凤仪中探花,在扬州城虽则也有巡游之事,毕竟规模比较小,这样大规格的花车巡游,尤其身为主角,她还是头一遭。相对于李镜,秦凤仪就极为放松啦,虽则做了二十多年的平民,但他因少时生得好,出门向来是众所瞩目,早就习惯这种场合。南夷城说来虽是府城,因着地方穷,只有两条正街,今新年庙会,两条正街满满的都是人,花车足足走了一个时辰。秦凤仪都觉着手有些酸了,胖儿子倒是精神抖擞,待与父母回到巡抚府,大阳出了一身汗,这是热的——李镜怕儿子冷,给儿子穿了夹衣,早上正好,但太阳一出,便热了。李镜回来先让嬷嬷给儿子擦汗换衣裳,夫妻二人也要换常服。大阳平日里多爱与他爹娘在一处啊,这会儿换了衣裳,也不找爹娘了,拽着嬷嬷直要往外走。

李镜道:“这是要去找阿泰了。”让嬷嬷带着大阳过去大公主那里玩儿。

秦凤仪搔搔下巴,道:“怕是去找阿泰显摆啦。”

李镜直笑:“胡说,大阳才多大,他就知道显摆的事儿啦。”“我这话一准儿没错。我小时候就这样,有什么好事都存不住,必要找人说一说才好。”秦凤仪笑嘻嘻地对媳妇儿道,“看咱大阳,这胆子大也像我,出门儿一点儿不小气,也不害怕。”

李镜笑道:“是,优点都像你。”“本来就是,我是他老子嘛。”秦凤仪得意扬扬,“咱们回巡抚府时,我都有些累了,看那小子,还精神得很。”

秦凤仪想到儿子就很得意,当天他还写了封信给大舅兄,炫耀他儿子的内容就有十页纸,除了夸他儿子在花车巡游时的出众表现,还夸他儿子在成长过程中的与众不同。反正,秦凤仪觉着他儿子厉害得了不得,信中说:“我小时候,十个月才能扶椅而立,现在我儿子大阳,还不到十个月呢,才九个半月,就能扶着小椅子迈步了,而且小步子很是稳健。”这夸儿子夸的,都用上“稳健”这样的词了,然后秦凤仪还夸他儿子的相貌,“我娘说,较我之当年更为出众,料想大阳长大后,定是比我还出众的美男子啊,于智慧上,更是继承了我与我媳妇儿的双重智慧,心性聪明又大方……”总之,把儿子夸成一朵盛开的鲜花啊!

李镜看他写这信都觉丢脸,道:“谁家这样夸孩子啊,这怎么好寄给大哥?”

“我这都是实事求是,大阳本来就很好啊。”秦凤仪道,“咱大阳还很壮实哪,吃饭也吃得多,而且不似阿泰挑食。”因为要给儿子找个对照组,秦凤仪还写了阿泰的一些事,譬如,两人抢玩具打架,第二天就和好啦;譬如,阿泰这小子,没个哥哥的样儿,因为大阳还不会走路,都是在毯子上爬,阿泰有一回骑大阳身上,把大阳压瘫了,大阳只哭了两声就好了,哭完后也没忘了报仇,给了阿泰两爪子。至于这当中能看到大阳的什么优秀品质,用秦凤仪的话说,那就是“身子壮,不怕压,不娇气,还不白受欺负”的优秀品质。

秦凤仪写着写着,就跟媳妇儿商量:“你说,咱们把大舅兄叫来可好?”“我哥在朝中当差呢。”“他那不过是给人打下手,在朝只能做小弟,要是他到南夷来,我给他一大堆好差事,而且都是叫他做头儿的。”秦凤仪斜了下眼,说媳妇儿,“真个妇道人家没见识,给人做小弟,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与其做些鸡零狗碎的事,哪里有来南夷做大差事的好!再者,宁做鸡头不为凤尾,知道不?”

“哦,不知道!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李镜笑问他,“你不是还跟我父亲赌着气吗?”

“那是我的错吗?我受这样的打击,岳父也不说来看看我、安慰我,还嫌我不去看他!我就是不去看他!以后也不跟他好了!他有什么事,我都是第一个过去帮忙的,我有事,他来都不来!”秦凤仪哼一声,“我可是一码说一码,我跟大舅兄还是很好的,有好事,当然得想着大舅兄啦!”

于是,秦凤仪又多写了十页纸,跟大舅兄介绍南夷城的风光,说得这里真是四季如春,气候宜人,鲜花遍地,满眼锦绣,而今城里十万人口,繁华在即。他又向大舅兄介绍了他现在做的事业,南夷贫苦,并非地方不好,事实上,南夷地方物产丰富,山上野味菌类山珍极丰富,且水脉发达,河中鱼虾,海中海味,皆极丰盛。只是路太难走,一路行来,车马艰难,但今修路在即。他还说到自己的计划,先修自江南西道到南夷城的路,再修自湖南到南夷城的官道,两条官道,非但要将两车道拓宽为四车道,秦凤仪还要将州与州、县与县之间的官道全部修好、修通。另则,秦凤仪还有建新城之事,总之,现下事务极多,皆造福万民之大事,“大舅兄你放下京中琐碎,过来与我开创南夷的繁华盛世啊!”

秦凤仪虽则文采平平,但他信中通篇是干货,写得实心实意,很是鼓动人心。

李镜守着他写完信,道:“光我哥一人有什么用,不如再把阿悦也一并喊来,他们可结伴而行。”

秦凤仪想了想,道:“方家一向清贵,不爱与藩王宗室来往的。”“便是方家清贵,阿悦与你一道念书,在扬州结下的情分,现在撇也撇不开了。便是你不与他来往,照样有人拿此说事。何况,阿悦是状元出身,为人精细。你想想,咱们在南夷,你要做这许多事,总不可能亲力亲为,必然要用人。既要用人,难道放着这状元不用,反是寻些不相熟的人,或是与你有仇有冤的来用不成?跟着你,你是能带着大家过好日子的,而不是跟着你就是什么倒霉的事儿!”李镜道。

秦凤仪与媳妇儿说实话了:“我现在还真没底,南夷底子穷。何况,以后大皇子登基,还不知要怎么着呢。”

“你这想得可真远,陛下今不过四十出头,你就想到大皇子登基的事了!你可真忠心啊!”李镜冷笑,“便是大皇子登基,怎么,你就要伸长脖子等人砍头了?”

“这怎么可能!”“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可不就是个引颈待戮的样儿!”“放屁!我能这样?”秦凤仪一副要翻脸的模样。

“你既不是这样想,就拿出些做事业的气概来!怕什么!现在还不是他当家呢!纵有他当家的那一日,我等虽是藩王,但也要叫他对咱们客客气气、平起平坐!”李镜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秦凤仪的双眸。

秦凤仪竟被他媳妇儿盯得心头一颤。李镜冷哼一声,起身道:“我去瞧瞧阿阳,你好生想一想吧。”说罢,她起身走了。

秦凤仪望着他媳妇儿离去的背影,怎么看怎么伟岸啊。秦凤仪心说,现在的娘们儿真是不得了了,好不好的就要吼相公不说,咋人家在思想领域也进步得这么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