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阙

作者:石头与水

在秦凤仪眼里不大有眼光而且欠机灵的淮、浙两家的银号,这回来的,都是大东家。不得不说,淮、浙银号虽则眼光机灵上欠缺些,大约也是商人一贯的谨慎,便是亲王殿下在徽州说了要建新城的宏图大志,这两家银号仍没有及时跟上,反是在私下颇得一番商议,这才打发子弟过来。初时,打发过来的也多是有为子弟,来后该打点的都打点到了,亲王殿下就是不见。随着南夷城招商之事确定下来,直接把标书贴在巡抚衙门外头的影壁上了,把审核商贾资质的差事交到了徽、晋两家银号的手里,淮、浙两家银号主事人深觉大事不妙,只得写信命人快马快船地捎回家里去,最后,两位大东家商量亲自来南夷坐镇。

商贾虽然地位卑微,可要说钻营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他们便能钻营到李钊跟前来,还拿出了最大的诚意,亲王殿下不是建新城吗?我们捐一百丈城墙!

果然是亲王殿下的大舅兄面子大啊,当然,也得加上这一百丈城墙之功,亲王殿下终于肯拨冗以见,在一处花厅召见了他们。两位东家年纪都不轻了,胡子花白,难得这一把年纪还愿意跋山涉水地来南夷吃这辛苦。

二人先行过大礼,秦凤仪命起身,赐座赐茶,方与他们说话。

秦凤仪待人一向温煦,看俩老头儿年纪不小,瞧着比他爹还要年长个一二十岁呢。

秦凤仪笑道:“余东家咱们是老相熟了,前些年你家的堂会我基本上一场不落,过年的时候,我爹还带着我往你家吃年酒哪。我家的戏酒,你也是都到的。”

余东家连忙起身道:“以往不知殿下身份,草民多有唐突之处。”

“哎,说这个就生分了。”秦凤仪摆摆手,命他坐下了,又看向浙商银号的钱东家,笑道,“我与钱东家,虽则没见过,可我在扬州,也听闻过你的名声,知道你是商贾界的前辈。世事弄人,我当年若不是要娶媳妇儿才走了科举之路,现下咱们该是同行。”

钱东家忙道:“岂敢岂敢,殿下龙驹凤雏,岂是我等草芥可比。”

秦凤仪笑得温和:“这便是外道了。要是别的藩王,这样说估计是客套,我自小由我爹抚养长大,耳濡目染商界前辈的故事。当年余老东家你自丝绸起家,带着丝绸远赴关外,那关外是遍地匪类的地方,听说关外有名的山匪胡金刀见着你,都要敬一声好汉,还说没想到想咱们南人也有这样的血性!要我说,那胡金刀也太小看咱们南人了,尤其是我们商贾,水里火里,天南海北,何处不去。钱老东家当年贩茶,更是曾远到漠北戈壁之地。如今这偌大基业,皆是你们血水汗水所挣。虽则现在你们是商贾,我是亲王,但在我心里,你们仍是商界的俊杰啊。”

二人给秦凤仪夸得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原本屡番打点都不得面见亲王殿下,如今这虽是能见了,但心下也琢磨着先时定是有事令亲王殿下不悦了。这次请安,也做好了被亲王殿下怒喷的准备,来之前二人做足了功课,包括对亲王殿下性情上的一些了解,譬如,这俩消息灵通的老狐狸就打听出亲王殿下是出了名地喜怒无常。

尤其余东家,是扬州商界一等一的人物,他发家的时候,秦老爷还没出生呢,遑论秦凤仪。后来,便是两家在商界的地位,秦老爷是盐商行会的会长,余东家却是扬州商会的会长,可见差距了。不过秦老爷亦是扬州商界的翘楚,故此,两家都是认识的。像秦凤仪说的过年去余家吃戏酒都是真的。便是秦家过年的戏酒,也必会请余老爷。余老爷现在庆幸自己一辈子小心谨慎,当初也是年年去秦家吃戏酒的,尤其后来秦凤仪改念科举,开始大家都当个笑话看,包括秦凤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看上了景川侯府的大小姐——当然,现下证明景川侯府的大小姐有福气,才嫁了皇子殿下——在那时,扬州城里多是拿秦凤仪当个神经病看的,更多人的评价是:“可惜了个好模好样,竟是个脑子有病的。”

不过余东家不是那多数人,他是听说过秦凤仪在京城求亲之事的,虽则景川侯府没答应,但余东家当时就觉着秦凤仪有些与众不同。

然后人家秦凤仪打京城回来,第二年就中了秀才,接下来,拜入方阁老门下,还不只是应个师徒名儿的,是真真正正的关门弟子。第三年不是秋闱之年,第四年中了举人,第五年入京春闱,三鼎甲的探花!

当年秦凤仪改走科举路时,不论他考秀才、举人还是探花,余东家都令家里备了礼,秦凤仪大婚的时候他还去吃了喜酒。后来,秦凤仪入官场,这一年一年的,余秦两家更没断了往来,尤其秦凤仪入朝便得圣宠,余东家甚至极看好这颗扬州本地的政治新星!接下来,更为惊掉人眼珠子的事情发生了,秦凤仪竟然是亲王之子!

秦凤仪儿子的满月酒时,余东家不在京中,竟也千里迢迢赶到京城。秦凤仪已是亲王,他们商贾身份低微,当时都以为秦凤仪不请商贾了呢,结果秦凤仪很够意思,一张不落地下了帖子,虽是在京城旧宅置的酒,但秦凤仪亲自相陪坐足了半日,态度说笑,一如昨日。

彼时,便是余东家这样阅历之人,对秦凤仪的人品,亦是生出几分佩服来。这人哪,失意时不失志,得意时不张狂,最是难得。秦凤仪年纪不大,已得三分真意。

可事情的大反转还在后头,余东家消息灵通,很快知道秦凤仪的真实身份还非亲王之子,而是今上龙子!

若秦凤仪是寻常的皇子,余家早上前了,可秦凤仪的身份,偏生有些挂碍。余东家打听得很清楚。正因如此,余、钱二人方迟疑了。

如今,秦凤仪说到二人旧事,便是以二人心性,也不禁生出一种当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感慨。年轻时天南海北,遇见过凶徒,也见识过匪类,皆未曾惧过,如今殿下身世,晋、徽皆未惧,他们怎么倒先惧了?

这一惧,便迟了。迟了,方有今日。好在,二人都不是什么脸皮薄的人。

余东家先露出羞愧来,道:“唉,说来我如今老了,有事都交给下头小子们张罗。下头这些小子,很没有见识,糊里糊涂的,我是直到快年根子底下才晓得殿下建新城的事。我当时就把他们骂了一顿,我说他们,也就是这点儿鼠目寸光了。我要过来,一来二去的,就耽搁到年后,几番想来给殿下请安,又担心扰了殿下的公务。”钱东家接着说了一番话,大致也是这么个意思。

秦凤仪一笑道:“这有什么扰不扰的,我不见你们是怕你们多心。何况,我知你们是个谨慎的性子,我这建城的事是个急活,徽、晋两家毕竟过来得早,先时就几番说过要效力,我正好有些琐碎杂事,就交给他们了。你们莫多心,我若是恼了,难道不晓得你们在外头打着我老乡的旗号张罗生意啊。”一句话说得两人都不好意思了。

秦凤仪只是一笑而过,说笑一般。钱东家极是诚挚道:“小的们不争气,我们的确也迟了一步,可我们孝敬殿下的心与他们是一样的。殿下有什么琐碎要使唤人的事,只管吩咐我们便是。”

秦凤仪笑道:“你们在这城里,我这里的消息你们有什么不知道的。先期修路、修建码头的事,都交代下去了,暂时也没别的事了。对了,你们那一百丈的城墙,赶紧拿回去,莫跟我来这一套,我的新城不差你们这一百丈城墙。”

二人连忙道:“只是我们的些微心意,殿下要是不收,就是拿我们当外人了。”既然二人如此心诚,秦凤仪也只好收了。

二人互看一眼,余东家试探地问:“先时不得为殿下效力,殿下要建新城的事,草民在家时,也常为殿下盘算,这要建新城,不论殿下的王府、公主的公主府,还是平民的房舍或是官衙道路,连带地下排水的沟渠,所费人力物力,殿下所耗心力,皆非寻常。殿下,若有我等能为殿下分忧之处,殿下可莫要见外,我们时时盼着能为殿下效力呢。”话到最后,余东家十分恳切。

秦凤仪笑道:“成,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了。新城的图样子虽则出来了,但一些测绘之事还未结束,待到用人之际,我必然会考虑你们。”

二人不禁面露喜色。

第一次见面时间并不长,秦凤仪事务繁多,赵长史进来禀事,秦凤仪便命他二人先退下了。

此次见面能这样友好进行,即便亲王殿下并没有给一句准话,二人也颇是心满意足了。亲王殿下嘛,这样的身份,何况又是建新城这样的大事,自然不可能一口应下把差事交给他们。那样行事,便不是亲王殿下了。

余钱二人是多年交情,两人思量着这次谈话,他们来见亲王殿下自是做足了功课,没想到亲王殿下也对他们了如指掌。

但了如指掌并不是就好说话了,余家与殿下还是旧时相识呢,只是晚了一步,一样是多日拒而不见,可见,这位殿下绝非心慈手软之人。一时之间,在二人心中,秦凤仪显得神秘莫测。

雨季来得轰轰烈烈。尽管南夷城离海边还是有一些距离的,但仍是风雨不断。是的,就是连风带雨地刮起来,连李钊都说:“听说过南夷有海风,原想着南夷城离海已是远了的,风怎么还这么大?”

“大约是从江上过来的。”秦凤仪道,“咱们这儿的风都这样大了,番县的风还会更大。我听老范说风大时能把屋顶掀飞,当然,那都是茅草顶。”秦凤仪说着便露出一脸向往,“我还没见过那么大风呢。”

李钊、方悦心道:这种事没见过值得有什么遗憾吗?

雨季一来,李钊原是想雨停了便东去的,秦凤仪没敢让大舅兄去,道:“待雨季过去大舅兄再去。咱南夷山高林密,水路多,陆路少,这会儿动不动就刮风下雨,路上不知会耽搁多少工夫。何况这时天气热,夏天林树里还有瘴气。”

李钊道:“那正好这时节去,我们慢慢走就是,倘有大的镇县,若是气候不好,等几天也无妨的,正好看看下面的百姓日子如何。”

秦凤仪把冯将军叫来,问这雨季可能行路。冯将军在南夷州待好几年了,属于想调都调不走那种,无他,他走了没人来填坑啊。冯将军道:“咱们又不是去海边,既是去敬州、义安,便是坐船,也是内陆水脉,并不是在海上坐船。陆路未免路况难行,怕是要耽搁工夫。”

秦凤仪忙问:“会不会有瘴气?”

冯将军笑道:“那瘴气,不过是在密林里积腐的东西多了,天气热,一下雨,这么一蒸腾,气息有毒,那都是深山老林的事。我们出行,除了水路,便是官路,断不会走到深山老林里去的。”

秦凤仪回头又跟媳妇儿商量了一回。李镜倒是想得开,道:“大哥是要在南夷落脚,你没空东巡,让大哥先沿路看一看也没什么坏处。要是担心路上的事,不妨带上李太医,他年轻些,跟着大哥他们一道去,路上但凡有个病痛也就不怕了。”

如此,秦凤仪便不再矫情了。

李钊见竟然叫他带太医,很不愿意带,崔氏劝道:“妹妹、妹夫的一片心哪。”李镜也道:“不为你,人家李太医要跟着一路瞧瞧,以后也好在别处开分号。”

李钊实在受不了两个女人叨咕,只得应了,还与秦凤仪说:“妇道人家委实琐碎。”

秦凤仪笑嘻嘻地道:“我就很喜欢我媳妇儿琐碎啊,这是关心咱们的表现啊,这是浓浓的爱意嘛。”直说得李钊浑身起鸡皮疙瘩。

李钊收拾些行李,他身边自有侍卫。冯将军只带了十数亲卫,并未如秦凤仪说的带五百兵马。秦凤仪问他这一去手下将士由谁代班,冯将军心下一暖,说两个副将的名字一个叫李大壮、一个叫方大伟。秦凤仪听他把李大壮说在前头,便道:“那就让李大壮代理,方大伟协理。”

冯将军见自己荐的人都被殿下接受,心下很是高兴,笑道:“听殿下的。他们都是勇武之人,也叫他们历练一二。”

秦凤仪问他们打算怎么去,冯将军道:“我与李大人商量过了,我们就装作去西边儿进瓷器的商贾,一路过去。”

秦凤仪想了想,也无再叮嘱之事,道:“不论遇何事,均以你们的安危为要。东边儿我也没去过,不知是何情形。这一路,你们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盼你们顺遂,无论何时,都要以平安为重。李宾客是我的亲戚,我们相识多年。咱们俩虽认识的时间短,你在我心里却是不可或缺的栋梁。你们俩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秦凤仪说得冯将军心下很是感动了一回,待辞退,冯将军心下说,虽则南夷地方苦了些,但殿下拿咱当个人,为这样的主君效力,便是在南夷,亦是心甘情愿的。

这次出门秦凤仪未弄出大阵仗,皆因李钊他们要化装成商队东去,秦凤仪只是提前置酒,请李钊、冯将军吃酒,说些分别的话。秦凤仪笑道:“你们只管去,新城那里,你们各自的府邸,待回来时应该就开始建了。”

二人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行,一别数月。

秦凤仪还跟媳妇儿道:“大舅兄刚来就被我派了外差,你多跟嫂子说说话,寿哥儿那里也要多看顾些。”

“我知道,这不必你说。”李镜道,“你管好外头这一摊就成了,家里的事有我。”

秦凤仪有件事,实在忍不住跟媳妇儿说:“我都不晓得如何说这些商贾的好,余、钱两家捐了一百丈的城墙,徽、晋两家也要捐。徽、晋两家要捐城墙我不以为奇,但闽商竟然也要捐城墙。而且人家都是合伙捐,闽商自己就捐一百丈。我自来未将海商放在眼里,他们起来的年头儿也短,却不想这般财大气粗。”

李镜道:“咱们春天不过是一回几十万银子的进账,这还是扣除成本的。你想想咱们这里能有什么规模。可海商那里,每年春秋两季都是海贸不断,他们的收益该有多少?泉州港也有几十年了呢。”

秦凤仪道:“那闽王岂不是比朝廷还富了?”“闽王不过是藩王,咱们这回赚得多,是因为咱们直接与海商交易,茶、瓷就是个人工费,丝绸虽是倒了回手,但这里头,纯利、税收,都是咱们的。闽王那里,闽商虽有所孝敬,市舶司再截流一些,我猜一年也不过百万银两。”

“那这几十年也不少了啊。”“他就不花用了?”李镜道,“闽王儿子就有十个,底下孙辈、重孙辈更是无数。

何况闽王贤名天下皆知,什么穷书生、困窘的族人之类的,只要上门就给钱。再者,济危扶困、施粥舍药的事,既要博名,自然不能少干。再者,闽王自身的排场、家里妻妾儿孙的花费,我估量着,他虽能有几百万的银钱,但也不会更多了。”

李镜与丈夫道:“闽商那里,他们固然会与闽王有些瓜葛,但商人一向是狡兔三窟。闽王得势时,他们自然是往闽王那里孝敬,这无可厚非。西北驻军都是平家一系,你以为晋商与平家就没来往了?”

“哎哟,他们晋商还能钻营到平家那里去?”“这话真是傻。与北蛮的榷场交易,晋商是大头,他们要不与平家搞好关系,北边的榷场能有他们的事?”李镜道,“晋商也不只往平家钻营,他们这样各地开银号,哪里不钻营?要我说,这与在朝做官一个理,下头人往上头钻营,今儿还拍上官马屁呢,明儿上官倒灶,立刻换个新上官拍,还不一个理?”

秦凤仪道:“我不怕他们钻营。当初咱们家里经商时,我见着一些官老爷也会给人家请安拍马屁。我是担心闽商是不是闽王的狗。让你一说,晋商那里,我也有些担忧了。”

李镜道:“银号这样的生意,一般是好几家大商号合伙的生意。我虽不懂生意上的事,可你类比一下,满朝文武都是为陛下当差,谁是陛下的狗呢?朝中那些大员,可都不是好缠的。何况,咱们用商贾,用的是生意上的事,并不要他们参与机密。这个人,能用便用,不能用便不用。若是用到一半敢反水,他们在咱家的地盘儿上,就是闹到朝廷,有我父亲与方阁老,便是平家与闽王这样的人物亲自出面,也不惧他们!何况,他们不过是商贾,一介商贾,还能与亲王打官司不成?”

“对哦,我都是亲王了。”秦凤仪叹道,“我总是忘记。”李镜笑:“慢慢就能记住了。”

秦凤仪嘁一声,与媳妇儿道:“我是生不逢时。要是生在太祖皇帝年间,说不得作为比太祖皇帝还大呢。”

李镜白他一眼:“真个风大不怕闪了舌头,你先把造新城的事搞定再说吧。”

秦凤仪有事,非得与媳妇儿商量,心思才能安定下来。

心下大定之后,秦凤仪就开始与方悦商量劝农耕之事。这事秦凤仪就交给方悦了,拟出几条劝农耕的法子来。

然后秦凤仪这里就不停地有几家银号的东家上门请安,尤其淮、浙两家的大东家到了,先时徽、晋的两个少东家就显得有些分量不够,闽商银号离得近,闽商银号的大东家先过来的,秦凤仪也见了见他。说起闽地风光,秦凤仪笑道:“我虽没去过闽地,也听说过泉州的富庶。”

亲王殿下想听泉州风光,闽商的大东家自然就要与亲王殿下细说一说了。

待徽、晋两家老爷子过来时,秦凤仪一样也见了他们。秦凤仪是商贾出身,虽没大做过生意,但他做过官哪,而且念书也念得好,不然也不能考取探花。虽则秦凤仪与景安帝闹掰了,但不得不说他在景安帝身边时受益颇深。并不是景安帝教导了他什么不得了的手段,秦凤仪学到的是一种看待事物的眼光。秦凤仪商贾出身,先时对种田的就颇是不以为然,觉着农人没钱,日子也过得苦,结果士农工商,农还排在商之前,还多两个位次。秦凤仪私下就问过景安帝这事儿,他认为,这排序应改为士商工农……那农为固国之本的道理,还是景安帝告诉他的。所以,秦凤仪现下也这样重视“劝农耕”一事。

秦凤仪有这样的见识。余、钱两家大东家的事,都是他小时候听来的“故事”,人家书香之家的故事是“之乎者也”,他生长于商贾之家,说故事也是商界前辈的故事。何况,他又是爱听各地风俗的人,架子也不大,这些银号的大东家,哪个不是见识极深远之人?

这样的人并不会一上来就谈生意,纵余、钱二人,除了第一回请安、致歉,表达了对亲王殿下的孝心外,之后过来,亲王殿下喜欢听民俗就给亲王殿下说民俗,亲王殿下喜欢听笑话就给亲王殿下说笑话,亲王殿下喜欢听银号的事就同亲王殿下说银号的事。

就这么说着说着,亲王殿下给他们看了新城的建设图,哪里是王府、哪里是公主府、哪里是衙门所在、哪里是官宅所居,再有,便是大片的平民区与市坊区。

秦凤仪笑道:“依你们看,本王这座城如何?”

何、康二位东家极赞新城之好,秦凤仪道:“上回的差事,你们做得很好。不过你们也知道,淮商银号、浙商银号、闽商银号都过来了,都是一片诚心要为本王效力。亏得本王这里的差事多,不然,真不敢兜揽你们。我不是那种把你们忽悠过来哄冤大头的性子。当初你们随本王来了,本王说要用你们,必然用你们。”秦凤仪指着图纸上市坊与大块平民区的一块道,“你们看,这一块如何?”

二人道:“自然是好的。”“你们现在说好,并不知它好在何处。”秦凤仪道,“待本王建好,巡抚等一应衙门自然也会迁过去。届时,新城所在,便是南夷的心脏所在。本王早在去岁就禁止番县土地买卖,这一片坊市与平民区,地都是本王的,将来建的宅子、市坊的店铺,自然也都是本王的。依你们看,这些宅子、市坊可卖得出去?”

二人心下一动。不要说新城,如今就是南夷城的房价都不知翻了几番了,二人道:“殿下是要建了宅子来卖?”

“这可真是废话,不建宅子,难道干卖地?那能有什么收成?”秦凤仪微微一笑,“本王要建新城,世人皆以为本王在说笑,你们一定也奇怪本王建新城银子从哪儿来。今日,本王便告诉你们,新城的银子,还是自新城而来!”

两家大佬辞别亲王殿下时,脚下几是有些不稳。何老东家请康老东家去自家坐坐,康老东家自然明白其意。

做银号的没有穷的,何家这所宅子虽则是刚收拾的,也有几处景致可赏。何老东家此时却没有赏景的心,请康老东家到书房坐了,道:“殿下手段,当真是神鬼莫测啊。”这种建一座新城卖房子的主意,真是寻常人想不出来的。大家都习惯了不是买地就是买人家的宅子,从没有这种建大批新房只为买卖的事。

康老东家道:“殿下手段倒是好,只是南夷自来穷苦,这宅子能卖出价钱来吗?”手段自是不凡,康老东家也承认这位殿下很有想法,但这件事的关键就是,能这么干的,你得是地方富庶,人来人往的多,商事发达,要不就是贵人多。前者比如扬州,扬州的宅子就一直很贵;后者如京城,京城居,大不易,这不易之中,便有房价高的缘故。

何老东家沉默半晌,低声道:“如果殿下一直进行海事交易,何愁新城不富?”

康老东家细细地抽了口气,看向这位老友,见何老东家一双老眼目光灼灼,康老东家道:“是啊,我听说三四月间番县码头上昼夜不停。倘殿下一直有海贸之事,非但对整个番县,便是整个南夷,都要财源滚滚了,更何况我等银号。”

康老东家问:“何兄,依你说,殿下会继续进行海贸之事,可准吗?”

“倘殿下无此意,今春那几十万两银子,如何会存到我们两家银号?”何老东家道,“几十万两的数目可不算少,殿下又不是要远行,倘是要远行,我相信殿下为了省事便宜会把银子存我们银号,兑了银票方便携带。可殿下如今就在巡抚府,银子搁巡抚府不也一样,不费什么事。但殿下存到了我们两家银号,那意思,不问可知啊。”这几十万两银子,怕就是要安他们的心哪。

两人都是商场上的老前辈,更是有决断之人,他们先时虽与秦凤仪不熟,但这些天没少过去请安,彼此说起话来,秦凤仪对他们有所了解,他们对亲王殿下的性情也是知晓一二。康老东家道:“既如此,我等莫再犹豫,我看,殿下要建新城,可这宅子,必然得建好后才能卖的,先期银钱投入不在少数。殿下曾问过我们银号大笔银钱投入之事,依我所说,不如我们便包下市坊那一块。土地是殿下的,自然要按红利孝敬殿下。”

何老东家道:“依你看,这一笔银子多少为好?”

康老东家道:“我观殿下行事,便是建新城,亦不会征调民夫,必然全部是把工程交与商贾。坊市那一片不小,连带地上排水、地上路面,还有各项成本,必然在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之间。”

“单坊市那里,是不是太少了?”何老东家道,“你想啊,南夷城这样的宅子,现在都要一千两起了。官宅那一块儿自是不提,便是民宅,可是有不少好地段的。”

康老东家笑道:“殿下为人精明,那几家巴结殿下巴结得紧,何况淮、浙两家与殿下交情不凡,闽地海商亦是对新城的差事垂涎三尺啊。”

“海商不过是刚吃了三天饱饭,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们所来,想是从新城牵线,待海贸时搭桥啊。”何老东家笑,“倒是如康兄所言,淮、浙两家所谋甚大,他们怕是不只盯着新城,也如闽地那些海商般,想在海贸中分一杯羹。”

何老东家说着话,与康老东家道:“这事宜早不宜迟,我这里能出三百万两。”康老东家眉毛一跳:“何兄这般看好殿下的新城?”

何老东家道:“不瞒康兄,我这些天没少思量殿下所行之事。这可是位有大才的殿下啊。先不说自北向南,只看他一路上收留饥民的仁义。南夷这里我年轻时来过,我们晋中,最爱南边儿这些果脯子。我当年来的时候,是想在这里做些生意,可这水路尚好,总有船可坐,而官道委实难行,后来来了两趟我便也不来了。如今殿下先修路,便是大明智之举。要搁别人修路,必然是征调民夫,一天管两顿饱饭,便是仁义了。可殿下不是,殿下拿出银子,让咱们商贾承包了工程,而且肯先付两成银款。那些先时还有些犹豫的商家,见着银子,哪个心里不踏实?整件事,我想了又想。你看,殿下不征调民夫,可商贾还是要雇当地百姓,这一雇每天便是要付钱的。再没本事的百姓,只要肯干,肯去修路、修码头,每天就会有几十文的收入。当地百姓还不够使,便有商贾去外地招人,两湖、广西的商贾,多有回去从老家带了匠人过来的。这么一来,南夷不知多出多少人去。就是咱们来的路上,那叫一个热闹,连淮扬的漕商都过来建船走水运生意了。人一多,各行都能兴旺起来。还有些妇人,在做些饭团吃食,就往人多的地方叫卖。这南夷本地百姓,不管种瓜种菜的,现在都好卖。就是咱们银号,原本我想着,他们过来,无非开个分号罢了,但殿下一应结算,都自咱们银号走,这对咱们又是多大的利端!这才几条路十几个码头,就盘活了半个南夷,更不必提两湖的粮商,他们现在与殿下的养父好得跟什么似的。”

呷了口茶,何老东家继续道:“先时我不大明白殿下为什么花银子把路给商贾来修,毕竟建新城可是大花费。如今看来,殿下心有大才大志,非我等凡人可揣测啊。”

何老东家说的话,康老东家自己也思量过,他想了想,道:“我看殿下也非凡人可比,咱们商贾利大,就是因为但凡商事必有风险。既如此,我跟何兄一样,也出三百万。”

康老东家起身道:“这事不宜迟,咱们现下就去与殿下说一声才好。”

何老东家一想,也是,他们先说便占了先机,说什么也得拿些好地段的房子才成!结果他们到时,正遇着淮、浙两家的余、钱二位老东家出来,两人脸上都是一脸笑意,何、康二人便心说不好,想进去与殿下表诚心吧,闽商银号的郑老东家还排他们前头,把这俩老头儿给担忧得哟。结果殿下中午要用饭,说了下午未时再办工,先让他们回去。

淮、浙两家的老东家与三人打过招呼,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剩下的郑、何、康三人,谁都不肯走。反正巡抚府这里也管饭,他们几家都是财主,打赏起来更是不手软,故而他们的饭比寻常例饭还要丰盛些。

待到未时,郑老东家排前头,先去请安。及至郑老东家出来,何、康二人进去,说了想出银子的事,秦凤仪笑道:“你们几家倒似商量好的一般。说吧,你们看中哪里了?”

待二人说了坊市与平民区的一部分后,秦凤仪笑道:“你们各自眼光也差不多。”二人有些不好意思,都道:“我们这也只是小见识,殿下看哪里合适,我们就往哪里效力。就是海神娘娘的庙与凤凰大神的观,还请殿下交给咱们,咱们很愿意为神明尽一尽心哪。”

秦凤仪道:“你们各自的心我都晓得,你们有六百万的诚意,是我所未料到的。毕竟我这城还没建,你们都是商界老前辈,自然知这房子生意如何,还得看这个地方以后如何。倘地方繁华,房子自然是好出手的;倘地方寻常,建这许多房舍,又往哪里卖去?你们能来,是看好我凤凰城以后的前景。你们有这个心很好,虽则你们不是我南夷人,但既在这里做生意,我待你们与南夷的百姓们都是一样的。这次新城事务不少,你们几家都是银号界的翘楚,都是一样要为本王效力的心,我不好厚此薄彼,你们两家商号已比他们先走一步了,这样吧,新城的事,我给你们分一分,你们看如何?”

二人自然说好。秦凤仪便打发他们下去了。

秦凤仪叫章颜过来,与章颜说了此事,章颜大喜,激动得直道:“殿下真是天纵英才!”

秦凤仪道:“你去与工房的人商量着,看怎么分。这里的工程量委实不小,按百万左右分成几大块,届时让他们各人抓阄,抓到哪块是哪块,省得他们再说本王偏心。还有咱们官署这一块儿,城墙、九门的建设,也该有个计划了。”

章颜道:“咱们自己这一块儿的银子从哪儿来呢?”

秦凤仪微微一笑:“这个银子当然官府出了,我来出。”

章颜对着秦凤仪深深一揖,秦凤仪连忙扶他起来,道:“这是作甚!可别这样啊,叫人不得劲儿。”

章颜道:“银子的事是大难题,臣是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帮着殿下做些琐事了。”秦凤仪虽然觉着自己的确干得不错,却还是正色道:“这你就错了,你以为治安不重要,这些琐事不重要?非得这些事做好了,商贾们觉着,咱们这里的环境安全,能平平安安地赚钱、经商,他们才心甘情愿地拿银子过来。我只是提个大的框,具体如何,还得看你们怎么做了。先时咱们修路,补偿农人的银钱,不也有下头县里贪墨的,吏治、治安,是比什么都要紧的事!老章你可比银子值钱多了,亏得有你,我才不用在这上头费心。”

上官特爱说甜言蜜语对于下属来说也是一种苦恼啊。章巡抚笑道:“殿下不弃,臣一辈子追随殿下。”

“那可说好了啊,你任期就要满了,可得继续连任。”秦凤仪道。“殿下就是不说,臣也没打算走。臣才不走呢,南夷这里如何如何好的话还是殿下与臣说的,这刚有起色,就想让臣走,这可没门儿。”

君臣二人说笑一回,章颜道:“对了,殿下,眼下夏收要开始了,一则是粮税的事,二则荔枝树得提前送宫里去了。”

秦凤仪哼了两声,道:“都按旧例便是。”

南夷州是出了名的穷地方,虽则地方大,朝廷真正能做主的只有一半儿,还有另一半儿是山蛮地的盘儿,又不归朝廷管。故而南夷州税赋其实没有多少,只是每年的荔枝要上贡。荔枝是栽在大缸里沿着河道、山路一路送到京城去的,供应皇室吃新鲜荔枝,比那什么一骑红尘高级得多。

秦凤仪当年在宫里吃荔枝也是吃得不亦乐乎,如今风水轮流转,从吃荔枝的变成送荔枝的。自己这里要给宫里供应荔枝,再加上与景安帝的关系很是不佳,秦凤仪与章颜道:“给朝廷写封奏章,就讲我们这里穷得很,本王的王府还没建呢,现在还借住巡抚衙门,今年荔枝收成也不好,让朝廷少干点儿劳民伤财的事儿。”

章颜劝道:“何苦如此,每年朝中要的也并不多。何况养都养好了的。既要上贡,何苦令朝中不悦。”

秦凤仪道:“这得多少人力啊,咱们这里人本就不够使。”“反正得一块儿送粮税呢。”章颜温声劝着。章颜是很希望秦凤仪能与陛下缓和一下父子关系的,故而颇多劝慰之言。

秦凤仪何尝不知此理,只是一想到要给那人送荔枝、送粮食,心里就颇多郁闷,与章颜抱怨几句罢了。秦凤仪有些小心眼儿地同章颜道:“奏章把咱们这里写得苦一些,别忒实在说咱们日子如何如何好过。就说为了建新城,自本王到来,顿顿咸菜,餐餐薄粥,海风一来,渔民们不能出去捕鱼,更是没的吃喝,本王从牙缝里挤出钱来救济灾民,以不使百姓饿死。再说,朝廷的荔枝,咱们好端端地给送去了,叫他们吃吧,这都是民脂民膏!”

章颜都听愣了。

秦凤仪还叮嘱道:“写好后给本王瞧瞧。”章颜真是愁死了。

把新城与写奏章的事务交给章颜,秦凤仪转头带着赵长史、杜知府去府学看了看。府学的事,秦凤仪原是让赵长史忙的,赵长史手里的事太多,具体是交给方灏管的。方灏绝对很适合干这行,这位同学打小就是好学生,而且板起脸来特有师道威严。江南学风甚重,方灏虽则两次科举落榜,但他不过与秦凤仪同龄,如今才二十三岁,这样年轻,也算是才子了。更何况在南夷这种地方,方灏学识更显超群。

方灏本身喜欢治学,把府学的事管得井井有条。如今的府学,除了一些秀才过来上课外,有个老举子给秀才们讲书。要知道,南夷的秀才们的水准就跟以往南夷经济在全国的水准是一样的,就那老举子的才学,较之方灏大有不如。秦凤仪同方灏说过:“赶明儿你把户籍迁过来,到咱们南夷,一准儿能得解元。”

方灏是个正直的人,还真没想过迁户籍过来考试。秦凤仪是要府学兼官学的职司,但凡城中有适龄的孩子都可过来念书,还有土人的孩子们,每个部落有十个免费名额,而且束脩上是有补助的。官学里小学生招起来,先生是最大的事情,没人哪。还是秦凤仪属官招收考试时,方灏顺带招了几个人。为着叫他们安下心教小学生,方灏还给他们挂到了秦凤仪长史司的名下,每月吃的是长史司的俸禄,几人这才安安心心地教起学来。

秦凤仪过来看一看,听着小学生扬着小嫩嗓念圣人之言,嘴角都是翘啊翘的,与方灏说:“跟小鸟儿似的,拉着嗓儿,啾啾啾,啾啾啾。”

赵长史忍俊不禁,杜知府是个拘谨人,想笑不敢笑,面色越发古怪。方灏则正色道:“殿下小时候,也是这样念书。”

秦凤仪哈哈一笑。他在外面一笑,就有小学生往外瞅,秦凤仪立刻摆出威严脸,把小学生吓得连忙转过头假装一脸认真,秦凤仪笑得更欢了。方灏实在受不了这人,道:“殿下小声些说话,别吵着孩子们念书!”

“小声小声。”秦凤仪不仅悄悄声,还蹑手蹑脚,做贼一般,直把方灏气个半死:这哪里有个殿下样子哟!

方灏请秦凤仪一行到他屋里吃茶,秦凤仪看方灏这屋就刷了个大白,连个挂屏都没有,道:“这可太素了,叫老赵画张美人图给你挂屋里。”

“臣这是官学!”方灏强调了一遍,要不是秦凤仪如今身份与以往不同,方灏不一定说出什么来呢。就这么着,他脸色也不大好,缓了口气方道:“学里就当素俭,难不成还要花团锦簇不成?”他请秦凤仪上座,小厮端上茶来,方灏奉给秦凤仪一盏,秦凤仪接了,摆摆手,道:“你也坐,咱们说说话。”待方灏坐了,秦凤仪方问学里如何,方灏道:“现在没什么事情了,就是南夷城的菜价越来越贵。大米是衙门拨的,这个不愁,菜钱再多拨几个就好了。”

秦凤仪道:“成,你给老赵写个条子便是。”

方灏道:“还有一事,上回阿金过来,问了他们族中几个小子学习情况,还与我打听了采桑缫丝的事。”

“他定是知道你是扬州人才问你的。”秦凤仪问,“你怎么说的?”“我又不懂这个,我说这都是女人做的,扬州许多女人都懂,大约并不难。”

秦凤仪哈哈一笑,拍着大腿道:“大事将成,大事将成啊!”他与方灏道,“阿灏,晚上过来吃饭,我有好事与你说。”

秦凤仪是笑着出的官学,看他那高兴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着了呢。赵长史是秦凤仪的近臣,又与秦凤仪相识多日,微一沉吟便知秦凤仪因何而喜了,这般一想,亦是脸上带笑。杜知府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赵长史轻声与杜知府耳语几句,杜知府方恍然大悟。

秦凤仪接下来又去看了南夷城外的码头的修建进度,南夷城的码头太旧了,秦凤仪要他们翻新,哪里不好重新修来。秦凤仪看进度不慢,除了刮风下雨时不能修,匠人们还是极用心的。他还看到得此差事的一位曾东家,曾东家上前请安,秦凤仪笑道:“我过来看看,你这里倒还不错。”

曾东家笑道:“只要是老匠人说能修的天气,我都亲自过来,看着他们修。”秦凤仪问:“可有什么难处?”

曾东家笑笑,似是不好开口。秦凤仪道:“有话就说。”

曾东家拱手道:“原不该同殿下开口,除了这码头的差事,小的还接了另外几处码头的差事,现在人工也贵……只是先时殿下恩典,已先给了我们银钱……”

秦凤仪笑道:“我当什么事呢。”

秦凤仪想了想,道:“虽则合约是签好的,你们若真有难处,况这么大老远地过来,银钱一时不凑手也是有的。这样,按系缆桩的数目,只要修好一半,待衙门验收后,给你开条子,你就先去结一半的钱,剩下的,待哪个码头你全部完工,就请衙门验收,哪个码头完工,验收后立刻结银子,可好?”

曾东家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连连给秦凤仪作揖。秦凤仪道:“只是一样,质量你得给我保证,倘哪里糊弄,可就没今天的情面好讲了!”

曾东家连忙道:“殿下对小的们大恩大德,倘是那般,小的哪里还算得个人!”

秦凤仪一笑,再去看其他地方的修建,自码头又一路在城里逛了逛,方回府。到了巡抚衙门,秦凤仪交代杜知府:“留意几个擅养蚕缫丝、性情比较好的妇人,我有用。”

杜知府知道殿下要收拢土人,连忙应了。

秦凤仪打发几人去后,晚上设宴请方悦、方灏这对同族兄弟。秦凤仪对二人进行了表扬,先给方悦斟一盏酒,笑道:“阿悦你写的劝农耕的几个法子,老范特意上书说你写得好呢。”

方悦道:“那不过是前人用过的法子罢了。”“只要有用,便是前人用过,又有何妨。”秦凤仪再给方灏斟了一盏,笑眯眯道,

“阿灏你也帮了我大忙,要不是你,官学里都是些小学生,我真不放心别人。”

方悦、方灏互看一眼,都想着说,这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秦凤仪倒不会奸盗,但这亲自给他二人倒酒,定是有事啊!这族兄弟二人琢磨着,秦凤仪已是举起酒盏,笑道:“来,咱们先干一杯!”

三人吃了一盏酒,秦凤仪又请两人吃虾吃螃蟹,道:“当初,我请你们到南夷来就说了,咱们南夷是个好地方啊。瞧瞧,这青山秀水的,除了穷,没别的缺点了。”

方灏正夹了个虾吃,听秦凤仪这句“除了穷,没别的缺点了”,险些噎着。秦凤仪继续道:“不过现在也好很多了。我刚来的时候,那会儿阿悦你还没来,阿灏是知道的,出门连只鸡都买不着,不是没银子,是有银子也没地方买去。只有山上的野鸡,是郊外猎人们打来,拿来城里卖,那些家养的肥鸡,这么大个府城,都得三八日的集市上才买得着。可现在,咱们这里天天有鸡鸭吃,只要有钱,出门就买得着。就是百姓们,现在有了银钱,也舍得叫孩子们来官学识得两个字了。今春的茶,阿灏你那茶园虽则小,出产也还可以,是吧?”

方灏是个实在人,更兼念书多年,有些清高的性子。好吧,就是知道方灏是个清高的,秦凤仪怕他没个算计,当初买茶园时,叫方灏拿出私房钱买了几十亩,收成是不错。方灏道:“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这弯子绕得哟。”

秦凤仪虽则是给方灏说破“绕弯子”的事,却是不会承认的。反正他脸皮厚,仍是一本正经,道:“不是绕弯子,是我对咱们南夷长远建设的一点想法。你们也知道,咱们南夷想变好,就得有钱,有钱,百姓才能富,才吃得饱饭。可如何才能有钱,钱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这世间,利最大的四个行当,茶、盐、丝、瓷,盐是不要想了,临海的地界儿,除非把盐贩到外头去,赚外地人的钱罢了,咱们本地的盐卖不起价。剩下的,便是茶、丝、瓷三样,茶咱们有了,瓷器一时急不来,剩下的就是丝。咱们这里的妇人,比别地的妇人也不懒哪,她们更勤快。可是,她们不懂纺织,光是卖丝,咱们不过是卖个力气钱。这如何能忍的?我想来想去,准备办南夷织造局。你们觉着,这主意怎样?”

方灏对赚钱的事一窍不通啊,看向方悦,方悦放下筷子,道:“你这想法自然是好的,只是先不说投入,反正你有法子弄来银子,这织锦的技术,各家保密的。要是去江南请些会织锦的妇人,咱们花些银子也能弄来。只是这也就是民间的手艺,在南夷一时可得头筹,待时间长了,湖州、杭州那里都有大的民间织绸的作坊,一旦他们过来,咱们这个就比不了的。何况,你既要建织造局,江宁织造局我虽没去过,但听说那里都是民间没有的东西,大的织机足有两层楼高,这样的技术,怕是花钱都买不来。”

“我们花大价钱!”秦凤仪沉声道,“我出三成干股,要江宁织造局的匠人师傅和手艺娴熟的织工。我建,就要建最好的。”

方悦还真给秦凤仪这魄力吓了一跳,三成干股可不是小数目,尤其如今南夷形势一片大好,听闻秦凤仪还干过走私的事儿。走私什么的,方悦并未放在心上,无他,秦凤仪要建城、要修路,千百样的花销,想把南夷由贫带富,寻常路数断然走不通的。因此即便是走私,方悦也当不知道了。

方悦想到秦凤仪与今上的关系,便多说了一句:“我再有一句,这事,织造局隶属内务司,江宁织造是陛下心腹,你可想好了。”

秦凤仪道:“想好了。”

方悦当即把事情应下:“既如此,我愿与阿灏替你走一趟江宁。”“爽快!”秦凤仪大喜,这一餐饭,可谓宾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