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阙

作者:石头与水

罗朋在云贵这么干,简直是不叫人活了!

段、白两家都想派个刺客宰了他,奈何罗朋身边侍卫上百,每次出门皆浩浩荡荡,除非出动军队,寻常刺客还真拿罗朋没法子。至于出动军队,一旦开战,他们还真没信心能与镇南王抗衡。何况,自从归顺了镇南王,他们的茶马生意更上一层楼,骤然翻脸,生意就不必提了,镇南王反而能趁机削弱他们。

两家犹豫着,谁都希望对方下此黑手,结果谁都没敢出手。

罗朋一举收拢云贵小部族,为他们建城池,教他们守城,还传授给他们种植的技能,把几家大土司挤对得连连叫苦。倒不是大土司的日子不好过,事实上,大土司生意兴隆,秦凤仪连盐井都能分给他们,他们更添财源,虽则不比罗朋桃花盐的收入,实际上也都发了财。但治下之民看到其他小部族过的日子,便要受朝廷的官员管束,可朝廷的官员很有些美名,并不是不讲理。而且那些小部族的赋税很轻,又有技术,日子比他们好过一百倍。

治下之民不安分,为此,出了几起不太美好的处置逃民事件。现下大理城名义上毕竟是杨家做主,杨佑在罗朋的教导下斥责了段、白两家土司,罗朋一副善良体贴的模样劝他们道:“你们何苦要把事情闹成这样,我们汉人讲究口服心服,便是处理了逃民,他们虽嘴上怕了,但心下怕是更恨你们。不是我说,你们也该改一改法子了。”

两家土司心说:还不都是因为你。两家人道:“我们大理,素来行此法度。罗君一到,便改了规矩,你太良善,哪里知小民刁钻。”

“凤凰大神在上,刁钻小民有刁钻小民的法子,可你们在赋税上实在太重了。杨土司已经决定减免赋税,你们的意思呢?”

罗朋不愧是秦凤仪自幼一起长大的竹马,他虽没有秦凤仪念书考探花的本事,但自幼行商,颇见过世面,后又在秦凤仪手下主持海贸,办过多少差事,人情练达,手段老辣,绝非常人可比。五年的时间,罗朋便架空了段、白两家土司,令云贵二地皆奉朝廷法典,至于两地官制构建,也由原来的土司治理制度,改为与朝廷一体的官员治理制度。

而罗朋,亦由原来的五品升到了四品,更破格令他担任云贵安抚使。更令朝廷惊叹的,如云贵这样的地方,竟可以每年为朝廷缴纳赋税。

便景安帝,也夸赞罗朋,虽非科举取官,却是一等一地能干。而就在这一年,秦凤仪打通了北至北疆、西至天竺的商路,这两条商路之艰难,一时之间真是说不尽。但这两条商路的畅通也为南夷带来了可比肩苏浙的繁华。

秦凤仪在家抱着小五郎,看朝廷发来的文书,惊得不得了:“啥?陛下要南巡?”小五郎奶声奶气地问:“爹,陛下是哪个?”“你不认识他。”秦凤仪又对赵长史道,“他不会要来南夷吧?”

要说最令赵长史无奈的,便秦凤仪对景安帝的态度了。如今,秦凤仪已是而立之年,与景安帝的关系却是数年如一日地冷淡。听听这说话的口吻,叫朝中清流知晓,岂不多事。赵长史道:“依臣所见,陛下定要来咱们南夷的。”

秦凤仪撇撇嘴,道:“多劳民伤财啊,咱们这里穷兮兮的,就怕招待不起。回封折子,就说咱们这里穷,没接驾的银钱。”

赵长史道:“臣可没脸编这种瞎话,谁信哪。”

秦凤仪懒洋洋地挥挥手,道:“好啦好啦,你去瞧着办吧,别太奢侈,以实用为主,那人不是个好奢侈的性子。”

这话说得,赵长史心里又是一愁,倒不是为接待陛下愁,而是,明明亲王殿下这么了解陛下,如何就不肯同陛下搞好关系呢?

秦凤仪因景安帝要来南巡的事正晦气着呢,大阳中午回家吃饭却是一脸喜色,笑得跟朵花似的问他爹,“爹,祖父是不是要来了?”

秦凤仪瞥儿子一眼,道:“这么高兴做什么?”没出息的家伙,还知道里外不?秦凤仪觉着,儿子平日里明明很贴心,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景安帝这事上,大阳很觉着景安帝是个好人。为此,秦凤仪总觉着,儿子实在不够成熟啊。

已经十岁的大阳面容肖似其父,笑嘻嘻道:“我好几年没见过祖父了,我可想祖父啦!”大阳还道,“爹,赵长史说你把迎接祖父的差事交给他了,我想跟赵长史一起准备迎接祖父的典礼,好不好?”

“你不用上学念书了?”秦凤仪鄙视地看儿子一眼,“书读得乱七八糟,还有脸跟我讨差事。”

大阳不服道:“爷爷奶奶都夸我有才哪,说我比爹你小时候书念得好多了。”

秦凤仪连连道:“都说七八岁,狗都嫌,你这都十岁了,怎么还这么讨人嫌啊。”大阳不愧是他爹的亲儿子,当下也不问他爹了,直接通知他爹一声:“我就当你答应了啊。反正我耽搁不了功课的。”他爹跟祖父关系一般,但大阳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他与祖父的关系很好啦。

大阳午饭都没在家吃,就去了隔壁姑妈府上,跟阿泰哥说起了祖父要过来的事,大阳要参与迎接祖父之事,他与阿泰哥是表兄弟,他祖父就是阿泰哥的外祖父,有这样的事,自然不能忘了阿泰哥。

阿泰果然很愿意加入,后来大阳干脆把小伙伴都找齐了,一起参与迎接景安帝的大典准备。秦凤仪私下对媳妇儿道:“马屁精一个。”

李镜笑道:“孩子愿意张罗就让他们张罗去呗,陛下是君,咱们是臣,总要恭敬些好。你又不愿意出力,叫大阳去也挺好啊。”

秦凤仪哼唧两声:“三郎、四郎去做什么呀,还有五郎,路还没走结实哪,也跟着瞎凑热闹。”

李镜笑道:“他们都是哥哥的跟屁虫,一向是大阳到哪儿,他们就要到哪儿的。”秦凤仪是不参与迎驾大典的准备事宜的,李镜却要另收拾院子,他们夫妻搬到旁的院子住,将这主院重新装修了,届时给景安帝入住。如景安帝的随扈,亦要安排起居之所,好在隔壁公主府可以帮忙,不然帝驾安置也是大问题啊!

秦凤仪还闹别扭,不想景安帝住王府,李镜一句话就堵了他的嘴:“要不,咱们另花银子,现下给陛下建行宫也来得及。”

秦凤仪现下虽不差钱,但他家大业大,用钱的地方也多,一听建行宫的话,此方不再多嘴,随媳妇儿安排去了。

要说景安帝想要南巡,真不是一时的想法,这位帝王在位多年,早想出来看看自己治下的大好河山了。只是因着有先帝当年北狩之事,大家对于帝王出巡之事一向比较慎重。好在,景安帝大权在握,他非要南下,官员也拦不得。

如此,景安帝便将大皇子留京,与郑老尚书一道主持政务,景安帝带着景川侯与诸多心腹之臣南巡。景安帝早想来南夷看看了,听闻这个早年极为荒蛮之地,近些年被秦凤仪治理得很不错,尤其每年商税数目,景安帝每每想来便龙心大悦啊!

在豫章见到了三儿子,并在豫章住了两日,景安帝便带着三儿子与几个皇孙一并来南夷了。刚一入南夷,景安帝便见到孙子大阳带着外孙阿泰以及好几个孙子、外孙子的一干孩子,连带着南夷的总督、巡抚、长史官都在码头等候御驾了。景安帝见着孙子,没有不高兴的。大阳与祖父更是好得不得了,行过礼后,就跳上龙舟,带着一干子小伙伴见过祖父,又同外祖父打过招呼。景安帝瞧着这一堆的孙子、外孙子,委实是老怀大慰啊,尤其是孙子大阳,除了鼻梁有些像外家人,眉眼简直与秦凤仪如出一辙,望着大阳那灵动的眉眼,景安帝仿佛看到了秦凤仪少时的模样,大阳笑嘻嘻道:“我爹在家等着迎接祖父哪,先让我们过来,打个前哨。”

景安帝哈哈一笑,道:“前些天听说他带着你巡视云贵各地,什么时候回来的?”大阳道:“我们过了上元节就去了,四月份便回来了。知道祖父要来,我可高兴了。祖父,我好几年没见你了。”说着他还爬到祖父身上同祖父蹭蹭脸,亲昵得不得了。

景安帝委实喜欢这个孙子,这么些个皇孙,也只有大阳这样与他同寻常祖孙般亲近。双生子性子偏安静,不似哥哥。独小五郎,年纪小,见大哥与祖父这样亲近,他也伸着两只小胳膊,奶声奶气地提要求:“祖父抱——”

景安帝笑道:“这是小五郎吧,哎哟,祖父这才见着你。”俯身把小五郎抱起来。大阳把小五郎放到祖父的左腿上,他坐祖父的右腿,这么多人,大阳硬是不觉丢脸。可见,其脸皮之厚,颇得其父真传啊!

大阳跟祖父亲昵了一阵,待景安帝召见南夷总督巡抚等人,大阳就抱着小五郎从祖父的膝上下来了。他一副极有派头的模样,带着弟弟和小伙伴站在旁边。景安帝心下很是欣慰,深觉宝贝孙子很懂规矩,见过章总督、邵巡抚等人后,温言说了几句,龙舟便往凤凰城而去了。

因天气正暖,景安帝也未在舱中,而是在外看两岸风景,大阳就是祖父的小向导,两岸都有哪些城镇,他一清二楚。景安帝笑道:“可见是常出来的。”

大阳笑道:“我每年都去三叔家玩儿,安堂兄也会来我家,我还常跟我爹出门巡视哩!”他很有些得意,又介绍他们南夷的风土人物。大阳自豪地道:“去岁春闱,我们南夷中了两个进士啊!祖父你不晓得,那天热闹得街上跟过节似的。”南夷这些年,顶多出过举人,进士一直是零蛋。原本秦凤仪想通过特权把方灏、傅大郎的户籍转到南夷,让这两人顶着南夷户籍去春闱,也给南夷弄几个进士。奈何傅大郎早便在杭州有才子名声,杭州知府早就等着他春闱弄个三鼎甲给自己脸上增光添彩,再不能答应的。这年头的官员,尤其是清流上去的官员,很有骨气,还放话说,秦凤仪要敢抢傅大郎,他就上京告御状。方灏因多年在学术界发光发热,人品正直,根本就当没听到秦凤仪这馊主意。结果这事儿就没成。后来还是南夷真的本土教导出来的学子中了进士,其中一人还是当年秦凤仪打发人去徽地趁火打劫“拐”来的徽地百姓。彼时人家就是个识字的,因为当年这孩子识字,秦凤仪就没让他入奴籍,没想到,念书灵得不得了,后来中了秀才,就到凤凰城的府学来念书了,一来二去的,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很是给南夷人民增光添彩啊。至于这一家子的户籍,早在这位进士兄中秀才时便都放了良民,这也算是秦凤仪对于当年那些徽地百姓的一项鼓励念书的政策吧,只要一家子有人念书识字,经考试学识不错,便可放良籍,若这家子出个秀才,便放一家子良籍。

大阳身为南夷世子,也深知自家地盘儿啥都好,这些年更是富得流油,就是一样,这几年虽说读书人渐多,但因没有中过进士的,又因近来财大气粗,时常被些眼红的外路人讽刺为暴发户。故,如今南夷出产了两个本乡本土的进士,大阳这个世子也倍觉荣光。

大阳还跟他祖父说:“可惜我不能科举,我要是能科举,以后起码得是个榜眼吧。”

景安帝笑眯眯地听着大阳吹牛,道:“你爹当年考的是探花,你就要考榜眼啊。”“那是。”大阳文绉绉地道,“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双生子在旁听着大哥吹牛,三郎忍不住道:“大哥要是能考榜眼,大姐肯定能得状元的。”

四郎与三郎是双生子,两人很有些心有灵犀的意思,四郎还直点头:“就是就是!”

大阳刚一吹牛,俩弟弟就给他漏气,大阳瞪他俩:“我这是好男不跟女争好不好,再说,我平时都是让着大美啦。”

三郎、四郎完全不信的模样,简直叫大阳气歪鼻子,尤其小五郎还在一旁拍着巴掌,奶声奶气地说:“大姐念书比大哥好。”

这三个臭弟弟,简直叫大阳面上无光啊!

景安帝哈哈大笑,问:“怎么大美没来啊?”

大阳道:“她在家,帮着检查迎接祖父的仪仗,给姑妈和我娘打个下手。”他又说,“姑妈可喜欢我妹妹了。”虽然妹妹念书比他好,大阳与大美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景安帝看两个码头都扎着彩棚,道:“太奢侈了。”

大阳笑道:“南夷这好几十年,祖宗们都没来过,祖父是第一个来的皇帝,祖父你不知道我们南夷上下多么高兴啊。”

大阳性子肖似乃父,有什么说什么,此刻说起话来,那种发自内心的孺慕与欢喜,更令景安帝心下喜悦,景安帝道:“这扎好的倒罢了,别的再不许这样了。”

大阳应了,其实别的也没啥了。

因南夷水脉畅通,官路也修得平整,一行人自舟登岸,踏上官道。景安帝没忘说一句:“这官道修得也不错。”

大阳道:“每年都有人护理,要是哪里坏了,立时就修了。听我爹说,当初他来的时候,从江西入南夷,到南夷城便走了十好几天,那会儿路况破败,现下都修好了。就是这外头的山路,实在是修不了太宽,我记得小时候去京城,京城的正街都是十六辆马车并行的。”

景安帝道:“京城地处平原,南夷则是山多路险,路能这般平稳,可见也是费了许多人工的。”

大阳很能说上一些路况的情形,还有现下许多在修的县与县之间道路的情形:“以前,我爹刚就藩时,就先修的大庾岭这段路。后来,就是修州与州之间的官道、县与州之间的官路,现下修到县与县之间的官道了。其实,有好些富裕的县,自己拿银子,再征召县里的青壮,就把路修好了。这回修的主要是一些偏僻的县城的路。”

景安帝一行车驾兵马众多,故而行了七八天才算到凤凰城。秦凤仪纵再不情愿,也一大早带着妻女还有大公主夫妇以及王府属官出迎景安帝。

凤凰城更是收拾得喜气洋洋,二十丈便是一处彩棚,百姓更是早早就到了大街上,等着欢迎皇帝老爷的仪驾。

秦凤仪按着仪式迎接了景安帝,自从南夷太平后,秦凤仪好几年没回京城了,此次一见景安帝,心下不由得暗忖: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景安帝如今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竟还发须漆黑,望去不过四十许。秦凤仪心下感慨,为什么说祸害遗千年啊,祸害太会保养啦。秦凤仪心中腹诽,殊不知景安帝也在瞧他,秦凤仪三十岁时就开始留小胡子了,他也不似别人下巴上留一撮,他是唇上留两撇小胡子,成天修剪得整齐精致,因南夷多有海外夷人,秦凤仪还学人家,弄个小胡子微微上翘,平添几许俏皮。秦凤仪原就是那种特别不显年纪的相貌,少年时虽有几分稚气,但二十岁以后就是青年的模样了,现下,嗯,还是青年的模样,他非要弄两撇小胡子,半点儿沉稳的气质都没有,反令人深觉好笑。

景安帝都说一句:“胡子不错啊。”

秦凤仪随手一摸,不是他吹牛啦,他这胡子在南夷排第一,无人敢称第二,秦凤仪看景安帝下巴上留的胡须,道:“你这种都不流行啦,显得老气横秋的。现在都流行我这种。”

景安帝心说:朕这胡子是京城最流行的好不好!

两人彼此腹诽几句,景安帝对秦凤仪道:“与朕同乘御辇如何?”见秦凤仪一沉吟,景安帝便知他不愿,立刻将手一摆,给自己找个台阶,“罢了,辇车再加上你就挤了,大阳与祖父同乘吧。”大阳立刻乐颠地应了。

景安帝心道:还是孙子好啊。

当然景安帝也见过长女、长女婿一家,还有儿媳妇儿李镜,与孙女大美。见到大美时,景安帝都不由得赞了一句:“大美生得可真好。”

听见有人夸他闺女,哪怕是景安帝这样讨人厌的家伙,秦凤仪都不禁挺挺胸脯,骄傲得如一只引吭高歌的天鹅,心说:也不看看我闺女像谁!

大美那相貌、那眉宇间的神韵,与其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秦凤仪一向是活泼性子,大美则多了几分沉静,但那精灵一般的美貌,纵此时不过小女孩儿,但已依稀可见日后的倾国之貌。大美笑:“皇祖父好。”声音清清脆脆,举止更是落落大方,景安帝心生喜欢,道:“大美也与祖父同乘。”

大美谢过祖父。

然后待上了御辇,景安帝发现,相对于大阳猴子一般好动,大美简直就是皇家贵女的楷模,那种仪态、那种自骨血里流露出的矜贵,景安帝对这个孙女很是喜欢,又想到大阳、大美两个如此南辕北辙的性子,偏是同胞兄妹,不由得令人一乐。

景安帝此际乘御辇行驶在朱雀大街之上,街两旁尽是百姓的欢呼声,景安帝自车窗向外看去,大阳为祖父介绍:“咱们这是从东城进,王府在西城。”

景安帝笑道:“有东城有西城,看来,也有南城北城了?”大阳点头:“南城已经建好了,北城还在建。”

这是凤凰城的城建问题了,当年建城时,也没想到发展得这么迅速。后来,人口渐多,秦凤仪又有钱,当然就是他没钱,也有的是人愿意出钱与亲王殿下合作建城。景安帝见东城已是这般繁华,心下已知西城风景,望着这座不逊苏杭的城池,景安帝嘴角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