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阙

作者:石头与水

秦凤仪的纨绔生涯直到十六岁,十六岁时,秦凤仪得到上苍的点拨,遇见了李镜,从此便在岳父的鞭策下一路奋发,自十里繁华的扬州城一路奋发到了京城。同时,秦凤仪超绝的运势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小子运势之强,便是他岳父景川侯每每都觉着不可思议,尤其是春闱时竟得了景安帝青睐,虽则官职不高,却是陛下正经的近臣。

当然景川侯很快为秦凤仪的超强运势找到了解释。

因为,翁婿俩第一次同浴时,景川侯就发现了秦凤仪后背的胭脂痣。当时,景川侯的感觉……怎么说呢?一时间,景川侯直接震惊到险些魂飞魄散,好半天才被秦凤仪的歌声引回心神,秦凤仪一面擦,一面高歌,那调子,就甭提了,说鬼哭狼嚎完全不夸张。秦凤仪一会儿还要叫岳父给他擦背,景川侯一面给他擦背,一面漫不经心地问:“你这背上还有块胭脂痣啊。”

“是啊,跟你说啊,我一生下来就带着凤凰胎啦!”秦凤仪臭美又得意地回头,凑过半张漂亮得惊人的脸庞,问,“岳父,你荣幸不?”

“荣幸什么?”景川侯随口道。“给我擦背呗。”秦凤仪臭美兮兮地道,“我长得这么好,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给我擦背的!”

景川侯差点儿把擦澡巾摔秦凤仪脸上,不过想到这小子可能是皇子,方强忍了。景川侯到底非凡人,哪怕心下直觉秦凤仪有可能就是景安帝遗落在外的皇子,他也一副淡然脸,只是细细观察秦凤仪的相貌。要说哪里与景安帝相似,景川侯摸着良心说,也就是鼻梁那里有些相仿,与同景安帝有八成相似的大皇子相比,秦凤仪与景安帝的相似度勉强得可怜。

要说景川侯怎么见了秦凤仪的胭脂痣就怀疑秦凤仪的身世,并不是有什么确实的证据,景川侯一时的心疑,只能归结于那一瞬间的强烈直觉了。

其实,这真不怪景川侯认不出来,就是皇帝陛下怕也……想到先时秦凤仪曾与皇帝陛下共浴温汤,景川侯心下的古怪感觉更甚。如果皇帝陛下对秦凤仪的身世有所怀疑,却未让他去调查,那么,只能说明,皇帝陛下疑了李家。

景川侯眼神一凛,单论相貌,实在是看不出秦凤仪与皇帝陛下能有血缘关系。就是秦凤仪背后的胭脂痣,世间有胭脂痣的,相信也不止秦凤仪一个,而且秦凤仪的年纪,比小皇子也要小一岁,生辰亦是对不上。这倒并不难理解,秦家抚育皇嗣,为小皇子的安危计,给小皇子改一改出身年月也是人之常情。想到这小子现下是自己的女婿,景川侯就头疼,搁谁谁不怀疑李家啊。怎么皇子流落在外就恰好娶了你李家闺女啊?这些年,一直是你在追查小皇子下落,这事儿,叫谁都得怀疑李家,何况皇帝陛下。

只是现下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他闺女嫁都嫁了,悔之无用。何况,景川侯也没什么要悔的,他的确很得意这个女婿,并非因秦凤仪可能有另一重身份,完全是喜欢秦凤仪的品性,翁婿间十分投缘。秦凤仪即使有些跳脱,但品性纯良,做事用心。景川侯甚至在内心深处不由得自主地将女婿与大皇子比较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景川侯没与人说过,心下却觉着自家女婿更胜一筹的。

如今,这个女婿带来的麻烦却是不老少。

首先第一件事,就是要确定秦家夫妇的身份。人都在京城,便不难查了。

尽管秦家夫妇相貌较之二十年前有不小的变化,但还不至于让家人认不出来。

查明白秦家夫妇的身份,景川侯按兵不动,先到景安帝那里回禀此事。景安帝完全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道:“此事朕已知晓,你也只作未知便好。”

景川侯便明白景安帝已查过了,没再多问一句,直接领旨。

景安帝笑笑,缓和君臣间的气氛:“说来,咱们君臣还当真有些儿女缘分。”景川侯连忙道:“若知阿凤身世,臣绝不能以女妻之。”

景安帝摆摆手,道:“这话就生分了,当初大皇子大婚时,我看阿镜就不错,只是看你们似无此意,此方罢了。阿凤性情单纯,秦家夫妇这些年照顾他也算尽心,只是他这性子,倘知晓他生母之事,一时间怕是不能平静,容易为小人所乘。倒不如就现下这般,待他大些,再告知他身世不迟。”

景川侯亦称是。

景川侯叹道:“就在臣眼皮底下这些年,臣竟没能认出来。”

景安帝倒很通情理,道:“他这相貌并不像朕,也不大像柳氏。说来,比我二人都要出众。”景安帝相信景川侯先时是不知晓秦凤仪身世的,因为秦凤仪想娶李氏女,种种艰难困苦,半城人都听说过的。景安帝一向消息灵通,自然也晓得。倘景川侯知晓秦凤仪的身世,绝不会如此。

另外,还有方阁老,多少年没回老家,致仕后突然想回老家,然后就遇到秦凤仪,还亲自指点学识。不然,秦凤仪也不能春闱考到京城来。

景安帝让人细细查了,方阁老应该不会知晓景安帝有皇子流落民间之事,而且依方阁老的性子,此举委实风险太大。如果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人为刻意的风险投资,那么只能说是天意了。

正好赶上群臣催立太子的时机,景安帝得知了秦凤仪的身世,可想而知景安帝心绪之激荡,绝不似他面儿上所表现的那般平静。感情上论,自然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大皇子感情更深,但大皇子母族过于强势显赫也是真的。景安帝与秦凤仪则很有一见如故的感觉,而且秦凤仪对景安帝的种种崇拜,景安帝待他却是比群臣拥立的大皇子更加随意几分。

要只是这些,景安帝不见得对秦凤仪另眼相待。

景安帝重视秦凤仪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秦凤仪展现出的天分绝不在读书上。景安帝给他的差事,不论难易,秦凤仪都能办得又快又好,当然秦凤仪不大喜欢给人打下手,他喜欢自己做头儿,爱自己拿主意,这从他与大皇子两次共同当差都不大愉快就能看出来。

皇帝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并不算什么稀罕事。

何况,景安帝这样的明白人,大皇子与秦凤仪之间孰优,景安帝心下一清二楚。

景安帝现下发愁的并不是没有出众子嗣,而是该如何令秦凤仪得知身世后还能不怨恨于他。秦凤仪那样爱憎分明的性子,景安帝每每想到都要头疼。

景川侯的意见是,这事儿拖到秦凤仪三十岁以后再说。景川侯认为很有道理,人的性情最激烈的时候便是年轻的时候,而且秦凤仪的性情不是寻常激烈。只是事情的发展总是不能尽如人所料。在大皇子生下有着青龙胎记的皇嫡长孙后,转年,秦凤仪也生了一个。秦凤仪的身世再瞒不住,如果秦凤仪年长几岁,他当时应不会那般激烈决绝。当然秦凤仪的性情一向难以正常人来推测。秦凤仪倘是以政客的手段用生母当年的委屈来进行交换,这便不是秦凤仪了。

当李镜提出一家人去南夷时,景安帝权衡后很快答应。他能给秦凤仪一些庇护,但再多的也没有了,从今以后,天高海阔,皆随秦凤仪而去吧。

给他一块蛮荒之地。

对于别人,无异于流放之地。

但对于秦凤仪,这样的艰难之地反而在更大的程度上激发了秦凤仪过人的天资,他那无与伦比的天资以无比耀眼的方式将一个蛮荒之地建设成了朝廷首屈一指的西南重镇。

当秦凤仪慢慢开始接触到权势的核心,生母的不平带给他极为迅速的成长,他年轻、俊美、强势、手握西南半壁,他麾下有着国朝最年轻、最优秀的新一代军政臣子。当西南这颗明珠的光芒无法再遮掩的时候,连景安帝似乎都感受到了一丝光阴逝去的仓促。似乎,也只得一瞬,他便由当年那个于皇位汲汲营营的庶出皇子,到了如今年过半百的帝王。

五十岁,这个年纪对于健康的帝王,并不算一个老迈的年纪。

但相对于蓬勃俊美的秦凤仪,景安帝怎能不感慨上苍的偏爱。上苍将一切的美好都赐予了他的儿子,包括比他更出众的帝王资质。他于帝位,需要付出良心的代价,如今他的儿子却不必如此。不是因为他儿子如今的政治局势如他当年更容易,而是他的儿子比他当年更为出众。如今,他的儿子就按皇子次序坐在皇子席中,这个孩子的光芒,不再是他的出身、他的血统,他的光芒,而是因为,他是他自己。

他坐在那里,世人便已暗淡。

那一刻,景安帝忽就释然了。

不论我们是疏离,还是亲密,不论我是卑鄙,还是高尚,以后,在无数的岁月里,在史学家的如刀史笔下,当人们提起这个孩子时,必然会提到他。他已为这个江山,找到了最好的继承人。

景安帝五十大寿的那一日,宫宴后,留了秦凤仪在书房说话。

虽然近年父子俩的感情不是没有和缓,但这种和缓也只是相较于秦凤仪当年与景安帝决裂时的境况而言。秦凤仪对景安帝恪守君臣本分,再多的便没有了。秦凤仪以为景安帝是有什么政务交代,没想到景安帝到了书房先是除了头上的十二毓天子冠,换下那一身绣金缀玉的龙袍,洗漱后,着一身家常锦袍,方与秦凤仪说话。秦凤仪素无耐性,已是等得有些不耐烦。

景安帝取出一把朴实无华的宝刀,递给秦凤仪。秦凤仪是认得这柄宝刀的,这是景安帝的佩刀,说来,作为帝王的佩刀,有些简朴了。秦凤仪喜欢的是缀满宝石闪闪发光的那种宝刀,不过以前不知道彼此关系时,秦凤仪拍过景安帝的马屁,极是赞美过这把宝刀。如今见景安帝递过来,秦凤仪接过,利刃出鞘,这刀看得出已有些年头,但仍可见刀刃锋锐,非寻常刀剑可比。

秦凤仪现下颇有见识了,不禁赞了句:“好刀。”景安帝道:“此刀,乃太祖佩刀,刀名‘龙阙’。”秦凤仪道:“好端端的刀,怎么叫个宫殿名?”

景安帝一笑,看他仍不知此间缘故,也并不多言,只是让秦凤仪看了回这刀,便打发秦凤仪去了。

秦凤仪回府后,李镜问:“陛下留你在宫里,说什么呢?”秦凤仪道:“没什么,就给我看了把旧刀,说叫什么龙阙。”李镜心下一跳,怀疑耳朵听错了,问:“那刀叫什么?”“龙阙。”

秦凤仪不晓得龙阙的来历,李镜对皇家典故却是一清二楚,李镜与秦凤仪道:“太祖皇帝当年迎娶贞元皇后,曾以凤楼剑为聘。从此,但凡即位之君,必持宝刀龙阙。而凤楼剑,则为历代中宫所掌。”

秦凤仪此时方晓得,原来那把旧刀有如此来历啊。秦凤仪道:“刀是好刀,就是名儿怪怪的。”

李镜笑道:“当年,太祖皇帝败于前朝镇国公之手,失晋中之地,逃到陕地时,因条件简陋,太祖皇帝也只得住在窑洞中,文忠公沈潜深觉伤感。太祖皇帝便手持此刀,说了一句‘朕在之所,便为龙阙。’自此,此刀便名龙阙。”

秦凤仪听了一回典故,问媳妇儿:“那你说,陛下是什么意思?”给他看历代帝王佩刀,这个举动,也就比景安帝请秦凤仪去瞧瞧他的玉玺稍稍委婉那么一些罢了。

李镜一时也不大明白景安帝的用意,这种给你欣赏我玉玺的事儿,较之寻常人的无数解读,李镜与丈夫道:“未登上大位前,什么都是虚的。”给你看玉玺,又不是把玉玺给你。何况,就是把玉玺给你,你还不是皇帝呢,谁敢接啊!

秦凤仪对于景安帝也一向不大信任,直待几年后,秦凤仪率军进京,大皇子身死,秦凤仪在御书房见到放在书案上的一个红木匣子,打开来,一柄微旧的宝刀静静地躺在匣中,秦凤仪突然觉着,或者,至少那一日,景安帝是真心的。

说来,秦凤仪这性子,那真是半点儿不肯委屈身边人,近到小厮如揽月、辰星,再如李钊、方悦以及章颜、范正等一干南夷重臣,在秦凤仪登基后,加官赐爵自不消说。如傅、赵二位长史,还叫秦凤仪打包教导东宫,这又是何等的荣耀。

再如秦老爷、秦太太,更是升格为举朝皆知的忠义之人,秦凤仪登基后,第一件事是把他媳妇儿册了皇后,大阳册了东宫,第三件事便给他爹、他娘赐爵赐诰命。话说,秦老爷当年也曾买过五品同知的官职,不算无官无职的人。不过现下赐爵自然与先时买的个五品衔不同。秦凤仪想了三天给他爹想了个爵位名儿,公爵,忠义公。

要说秦凤仪准备赐爵的人家当真不少,像秦凤仪的岳家李家,李钊于秦凤仪一则是郎舅之亲,二则是这些年于南夷,李钊也有大功。要知道,或者有许多人先先后后到南夷做些政治投资,但李钊当年,因着要来南夷,世子爵位叫朝廷扣了多少年。还有方悦,当年也是大好政治前途,到了南夷,虽则随着秦凤仪权掌西南诸地,李钊、方悦等人也是跟着步步高升。可当初到南夷时,南夷还一穷二白呢。

如今秦凤仪做了皇帝,自然不肯亏待大家伙儿。

但秦凤仪要给方阁老赐爵之事,朝臣就不大同意,方阁老虽给秦凤仪做过先生,但帝师是帝师,往年也没有帝师赐爵的道理。不过秦凤仪给秦老爷、秦太太赐爵赐诰命的事,却是无一人反对。

无他,秦家夫妇这些年是如何战战兢兢地将秦凤仪养大,便以忠义二字嘉之,都不为过。哪怕当年秦老爷时常被人讥笑盐商出身,现下京城人提及秦老爷,哪个不是极尽赞美之词。

当真是极为忠义的夫妻二人。

秦老爷却觉着,实在有些过誉了。

秦凤仪跟他爹道:“别跟我推辞啊,不然,以后爹娘你们进宫,要被人小瞧的。”秦老爷私下同儿子道:“爵位倒是没啥,反正我们是跟着阿凤你过日子的。就是这爵位,传一代便可。”

“这是为何?”秦凤仪有些不解,无他,他爹娘虽则只有他一个,他现在是皇帝啦,以后也不涉及爵位啥的。秦凤仪指的是秦家人,说来,秦氏夫妻当年随柳王妃离宫,这些年,秦、沈两家都受到朝廷的监视。当然他们也没受什么大委屈,景安帝还恩赏了他们各自差事,就是等着秦氏夫妻有朝一日与家人联系,自投罗网啥的。后来,秦家夫妻跟着儿子来京赴考,及至秦凤仪的身世曝光,秦、沈两家的亲戚找上门儿来认亲,秦老爷与两家人都说了,秦凤仪这身世,吉凶不好说,他们夫妻是要跟着秦凤仪一辈子的,至于亲戚,秦老爷让他们斟酌着些。

于是秦老爷叔叔一家立刻与秦老爷只淡淡来往。沈家倒是仍有往来,待秦氏夫妻与秦凤仪下南夷时,沈家还打发了个儿子跟着去了南夷。这位沈氏子也经了不少历练,如今被秦凤仪留在南夷为知府。

今,秦凤仪登基,论功行赏,秦老爷得赐公爵,秦太太便是公爵夫人。虽则忠义公是民爵,但秦凤仪当秦老爷是亲爹,把内务司交给秦老爷掌管,可想而知对秦老爷的信重。便大阳、大美几个孙辈,也一直将秦老爷、秦太太视为祖父母的,端看秦太太,哪天有空不进宫?便是皇帝陛下哪天闲了,还兴许溜达过去看看爹娘呢。

忠义公府的显赫,可想而知。

要知道,以往不知秦凤仪身世时,大家都以为秦凤仪是秦氏夫妻的儿子。如今秦凤仪的身世无人不知,秦凤仪再如何将秦氏夫妻视为爹娘,说到底,夫妻二人到底是没有子嗣的。

秦凤仪之所以给老爹赐个公爵,一则是老爹出门走动有身份上的便宜,二则倒不是想老爹过继儿子,他觉着他爹有他,难道不是有儿子?秦凤仪是觉着,他爹娘养他这些年,京里亲戚也许多年没来往,待以后,他爹看哪个亲戚家顺眼,给个爵位,算是给亲戚们的补偿了。

如今,他爹说这爵位只传一代,秦凤仪倒不明白了。秦老爷道:“阿凤你自是好心,只是这爵位也是人挣的。他们有出息,以后自然能挣得爵位,倘是没那个本事,给他们爵位又有何益处,倒不如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也是福气。”

秦凤仪想想,倒也是这个理。

秦凤仪道:“我就是觉着,这两家子在京这些年也不容易。”

秦老爷笑道:“有什么不容易的,以往都是卖身为奴,后来皆做了良民,也各有事情做。生活虽寻常,也顺遂。”

既然他爹这般说,秦凤仪也便应了。秦、沈两家于他,不过陌生人,对沈家,秦凤仪还有些情分,主要是沈家有一子,挺早就跟着去了南夷,虽则人有些笨,不过也不是不能调教。有秦凤仪给机会,他爹简直是手把手地带着,现下也做到了知府。至于秦家,他爹亲爹死得早,他爹自小被叔叔家养大,本就差着一层,而且秦家也没提前政治投资啥的,现下自然也没什么收益。

故而秦凤仪对秦家的印象还真是一般。

秦凤仪应下爵位之事,私下还问了他娘一回,秦太太不似丈夫,有啥事还不跟儿子直说,秦凤仪这一问,秦太太立刻就说了,道:“你爹跟他叔叔家关系一般啦,你祖父母去得早。我嫁给你爹的时候,你爹除了当差后攒的银子置的小院儿,几十两私房办了我们的亲事,就什么都没了。你祖父母留下的家私,一个子儿没见。当时,我只是懒得与他们计较罢了。后来,我跟你爹陪着娘娘离开京城,我跟你爹攒的家业,我娘家急着找我们,哪里有心思过问过个?待过了几年,就更不好问了,还不是便宜了他们。要是我们一直不回来也便罢了,我们回来这些年,都没见他们提过一句半句的。倒是前几天过去跟我说这个,田地铺子还有我当时的嫁妆,早不晓得哪里去了,反正是各种理由折换了东西,如今要折了银子给我。这要是当初心里有你爹,就是再有难处,哪里能不留下一两样念想。你从小到大的东西,尿布我都存着呢。”秦太太说着很是得意了一回,与秦凤仪道,“当年阿凤你小时候的衣裳,因你生得好,人也聪明,有许多亲近的朋友也来讨,我顶多给他们个一件半件的,好的都没给人。哪里像他家这样,当初知道我们在京城时,他家也来过。不过那会儿知道咱们要往南夷,生怕以后受了我们连累,再不往来了。这不是你给你爹赐了爵位嘛,他家便立刻上赶着与咱家来往起来了。还总是叫他家的孙子过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叫跟着你爹学做事。那是学做事吗,都看好官职差事了。不要说内务司这样的要紧的地方,便别的衙门也没有这样乱来的,我就没见过这么脸皮厚的。唉,算啦,你看在我跟你爹的面子上,能不照顾沈、秦两家吗?要是他们再想爵位什么的,心也实在是大了。”

秦凤仪道:“我爹这样的人品,怎么他叔那样儿啊?”

秦太太道:“这有什么稀奇,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要说秦家,就是沈家也是,有成器的提携一二还罢了,倘是寻常的,便让他们过寻常日子吧。”

秦凤仪根本也没拿这两家太当回事儿,在秦凤仪看来,他才是他爹娘的亲人呢。略抬举这两家,无非让他爹娘热闹些罢了,道:“看他们自身吧。”

秦凤仪还问:“娘,现下府里热闹不?”

秦太太笑道:“热闹得很,我出门,多少人拍我马屁,奉承我呢。”

秦凤仪美滋滋跟他娘道:“要是遇着以前得罪过你的,可别轻易饶了他们。”秦太太笑眯眯地道:“那哪儿能啊,我都要摆出大派头的。”

秦凤仪道:“做皇帝的好处也就这么点儿了。”“那可不能这么说,要是做臣子,得听人吩咐,你这做皇帝,就是吩咐人的了。”

秦太太还是很高兴儿子做皇帝的,道,“再说,这皇位本来就该是阿凤你的。”秦凤仪笑,问他娘:“娘,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太太早就想跟儿子说了,秦凤仪这一问,秦太太道:“娘娘长得好,人更好。阿凤你这相貌,就像娘娘多一些,不过你比娘娘生得更好。娘娘极聪明的,我小时候跟娘娘一道念书,我还没把字认全呢,娘娘便都记住了。我小时候能识字,都是娘娘教的,还有记账的本事,也是娘娘教的。唉,我常说,世上再没有娘娘这样好的人了。”柳太后在秦太太心里,自然是天下第一好。而且秦太太是伴着柳太后长大的,对于柳太后的事知道得再清楚不过这跟秦凤仪一叨叨,就叨叨了一个下午,晚上秦凤仪又把他爹召到宫来,一家子一道用过晚饭,秦凤仪干脆留爹娘在宫里歇了。反正,除了内宫,宫里能住人的宫室多的是。

待秦太太再回公府,秦家人再来啰唆什么差事啊过继之类的事,秦太太就一句:

“你们的意思,我都跟阿凤说了。”

秦婶婶一喜,凑近了问:“侄媳妇儿,陛下如何说的?”

秦太太笑道:“陛下说,不论爵位,还是差事,都叫你死心去吧!”秦婶婶好悬没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噎死过去。

秦太太一招便解决了婆家亲戚,秦婶婶叫秦太太噎个半死回了家,跟家里老头子一说,非但没得到老头子的体谅,反而挨了两记老拳,被老头子打倒在地。秦二叔倒不是气她没把事儿办好,而是过继啊差事啊啥的,现在啥都不比秦淮夫妇重要啊。这对侄子侄媳妇儿可是皇帝陛下的养父母,皇帝陛下把他们当亲爹娘一般看待,只要侄子侄媳妇儿与他们亲近,什么样的好处没有呢。

结果这蠢老娘们儿,竟把事情搞砸了!

秦二叔简直气个半死,第二日弄了一车礼物,过去跟侄子说好话。秦老爷却不在家,倒不是成心避着自家二叔,只是秦老爷如今掌内务司,这可不是闲差,秦老爷每天早上上朝,然后去衙门当差,待晚上方能回家。何况,秦二叔又没说要过来,自然扑了空。

要说秦太太原是在家的,结果一早上被柳舅妈请了去。

话说,秦凤仪给爹娘赐爵后,自然也不能忘了柳三舅。柳家为柳太后娘家,秦凤仪正经舅家,就凭外戚之家,便可赐爵,何况,柳三舅于兵器锻造之事颇为精通,在南夷委实帮了秦凤仪大忙。

待将柳三舅从南夷召回,秦凤仪并没有让舅舅在工部任职,而是在郑老尚书卸任兵部尚书之位后,让柳三舅转任了兵部尚书衔。郑老尚书因其年迈,在北征之战大胜之后便想辞了相位,致仕回乡的。秦凤仪一时间还真是舍不得郑相,很是恳切地挽留了郑相一回。郑相却坚辞了兵部尚书之职,他眼下既为内阁首辅,还要忙着兵部的差事,也委实有些忙不过来。秦凤仪很没客气,把兵部尚书之位给了柳三舅。

柳三舅的爵位,并不是外戚常用的承恩公一爵,而是另赐的柳国公一爵。说到柳家这爵位,也够京城人看笑话的。

秦凤仪不止一个舅舅,他有三个舅舅,大舅当年随柳侍郎陪先帝去陕甘,结果与先帝一众人死在了陕甘。二舅就是前恭侯,后降爵为恭伯。三舅是举家陪着秦凤仪到南夷去的,如今这柳国公一爵,也是赐给了三舅。

柳三舅很觉着受之有愧,他本就不是谙于政治之人,他觉着,他就是给外甥私地里主持了锻造兵械一事儿,也兼职改良了军刀。柳国公认为,这不是应当的吗。他做舅舅的,本就该帮着外甥。若是因这点小事便赐爵,他的功勋还够不上公爵呢。而且柳三舅想着,他大哥家还有侄子在呢。说到他大哥一家,柳三舅当年举家随秦凤仪南下,他大哥家年长的侄子也跟着去了好几个。柳三舅就觉着,他这支毕竟不是长房,是不是这柳国公一爵,该赐给长房侄子柳宏。

柳三舅虽则于政治上不大成熟,可为人也不是没有心眼,私下同秦凤仪谈及此事,柳三舅道:“我当初帮你,还不是应当应分的。这爵位,原是因你母亲而赐。这外戚之爵从来都是要赐给长房的,大郎他们几个,对我这个做三叔的一向敬重,我又怎能占了他的爵位呢。这爵位,还是给大郎吧。”大郎,说的便是长兄的嫡长子柳宏。

秦凤仪当初给柳三舅赐爵时,李镜就说过这事儿,道:“外戚之爵,素来是给长房的,没听说长房尚在,而因陛下偏爱便给三房的。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挑拨长房三房不和?”

今见柳三舅特意过来说这话,秦凤仪笑道:“这事我早晓得,赐爵旨意上也说了,是赏舅舅在南夷诸功以及军械上的改制之功。至于长房的承恩公爵,待赏功之后,方是外戚赐爵。”

柳三舅此方放心了,又谦逊了一回,秦凤仪笑道:“舅舅觉着帮我是应当应分,我做了皇帝,依功赐爵,又有什么不对呢?”

“哪里是不对?我是担心你太过优容柳家,反而叫人多嘴,说你偏颇外家了。”秦凤仪道:“倘我在位时尚不优容柳家,后人当如何待柳家?”

柳三舅想了想,也便不再推辞了,心下觉着这个外甥当真是像极了姐姐,都是极为聪慧之人。

柳三舅不忘与自己的大侄柳宏说了一声承恩公一爵之事,柳宏还有些奇怪呢,想着三舅如何消息这般灵通了。柳宏道:“三叔如何得知?”

柳三舅道:“今儿陛下给我赐爵,你也晓得了,原我想着,既是外戚之爵,我又不是长房,不该得此爵。我进宫与陛下说起此事,陛下说起来的。”

柳宏实不知当说什么好了,心下很是感激这个小叔,因叔侄感情好,何况,外戚之爵,柳宏这受正统儒家教育的,也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他道:“便外戚爵位,三叔是我长辈,也当是三叔的。”

柳三舅正色道:“宏哥儿断不可这般说,你是咱家长房嫡子,你祖父、父亲去得早,咱们柳家,寒门出身,底蕴略不及那些世宦豪门,但一族之长的担子,还是要你担起来!纵咱家一时富贵,可一个家族传承,岂是一时之事!宏哥儿,我不大会说那些个文绉绉的话,可我觉着,咱们柳家的路,还长呢。你这个族长,可得给咱们把好舵啊。”

柳三舅把柳宏大侄子说得心下热乎乎,要不说,秦凤仪让柳三舅做兵部尚书呢,当真看的并不只是二人的甥舅之亲。柳三舅或者不是那等满腹诗书的才子,也不是八面玲珑的政客,但柳三舅有容人雅量,胸怀宽阔,这一点,比满腹诗书、八面玲珑更加重要。

柳家叔侄都得了公爵,一时传为京城美谈。

要说别人得爵,兴许还有人嫉妒,但柳家这两位公爵位,却鲜少有人说三道四,实在是柳王妃当年的委屈与不公,大家都晓得。如今,秦凤仪做了皇帝,要补偿母族一二,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家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在别人看来,柳家叔侄皆得公爵,已是皇帝陛下恩深,但对一人而言,什么皇帝陛下恩深啊,皇帝陛下的恩宠根本不够深好不好!

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皇帝陛下的二舅,前恭侯,今恭伯。

原本秦凤仪坐了江山,恭伯还有些担心,毕竟他与秦凤仪关系不大融洽。先时,恭伯长子还曾请过地痞无赖想弄死秦凤仪。当然那些先前旧事发生时,恭伯还不晓得秦凤仪原是柳王妃之子,自己的亲外甥。及至后来,秦凤仪身世大白天下,恭伯还曾想与这个皇子外甥亲近一二,结果正赶上秦凤仪心情不佳,恭伯上赶着现眼,叫秦凤仪发作一回,吓得不轻。其间,一段时间,恭伯还曾投靠过大皇子……

当然在恭伯看来,那也都是些不得已的旧事了。

如今,皇帝陛下心胸宽广,加恩柳氏长房、三房,皇帝陛下这样仁慈,当不会忘了柳家二房啊。

如此,恭伯就在家里等着升爵了,依恭伯推断,长房、三房都得了公爵,他肯定也是公爵啦。只是他寻思着,能不能改一改他这封号,恭侯恭伯的倒没啥,要是恭公,听着倒像公公一般,不大顺耳。

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恭伯这般白日做梦,他家管事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竟然先打听好了工匠,毕竟现下他家伯爷是伯爵的封号,府邸便是伯爵的规制。待以后升了公爵,府里当然得是公爵的规制了。于是管事先备好工匠,准备届时他家伯爷升爵,便要给府里改规制。不过他这点子眼力落在恭伯眼里委实有些不够看,恭伯瞥管事一眼,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嘴里吐出两个字:“多余。”

的确是多余啊,因为恭伯早打听了,他家大侄子与他家三弟,得了爵位后,两家也都得了御赐的府邸,宽敞又气派。按恭伯的推断,皇帝陛下这样大方,肯定也会在赐他爵位的时候,一并赐他公爵府的啊。

总之,在恭伯看来,皇帝陛下肯定得一碗水端平才是。

结果恭伯望眼欲穿,直待皇帝陛下赏完功臣赏近亲,赏完近亲赏近臣,一直到连宫里的宫人内侍都因皇帝陛下的北征大胜各人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银,恭伯都没等来他的公爵爵位。

直待等凉了心,恭伯才确定,皇帝陛下是真的没有给他赐爵的意思。

恭伯那失望之情,就仿佛一颗热炭团的心掉进冰窟。在冰窟里冷静片刻,恭伯立刻有了主意。恭伯的为人,如何能甘心看到长房、三房皆得公爵,独他二房差人一头啊!明明都是皇帝陛下的亲舅舅,长房柳宏还不是皇帝陛下他舅,明明只是皇帝陛下的表兄,较之他这做舅舅的,差了并非一层。如今,连柳宏都得了公爵位,他这皇帝陛下的亲二舅还原地踏步呢,这叫谁,谁能忍啊!

是不是皇帝陛下忘了他这位亲二舅啊?

好在,恭伯也没蠢到直接进宫跟皇帝陛下要爵位,这位皇帝陛下一向会恐吓人,恭伯还真有些怕这位皇帝陛下的。恭伯想了想,抬脚去找了他三弟。然后到他三弟跟前儿便一通哭,拉着三弟的手就号开了,说的还都是“当年事”,恭伯泣道:“当年,太上皇要赐咱家爵以示慈悲,大郎不接,三弟你不接,我若是再不接,置君恩于何地?岂不是要惹太上皇不悦?我难道是爱那爵位之人?我还不是为整个家?爵位在,柳家便在!我都是为了咱们柳家,才做了这个恶人啊。”反正,用恭伯的话说,他当初接恭侯一爵,完全是为家族做的牺牲,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好吧,他也不是表这个功,但族中人不能这样误解他,皇帝陛下不能这样误解他!他可是皇帝陛下的亲二舅,他嫡亲的姐姐,可是皇帝陛下的亲娘啊!

这话,倘叫不知底理的人听了,怕真能信了恭伯这一套。柳舅妈却是半字不信,无他,她们一家在京这些年,也没见恭侯府照应他们半点儿。柳三舅一直在朝不得志,倒是与长房的几个侄子来往得更多些。

如今,不过柳三舅得了爵位,做了尚书,恭伯便贴上来说这样的话,柳三舅又不傻,只是给恭伯缠得难以脱身,又不想应恭伯的事,柳舅妈见恭伯纠缠不休,直接对丈夫道:“陛下赐了爵位,老爷如今也是尚书大人,一部的事要老爷打理,国之大事,再不能耽搁。这些个家事,便交给我吧。”

柳三舅很是信赖妻子在这方面的本领,很放心地把在自家哭的二哥交给了妻子招待,柳三舅便去衙门当差了。

柳舅妈倒没怎么着恭伯,这毕竟是二伯子,柳舅妈还把恭伯给安抚住了,答应帮着去宫里问问,恭伯的爵位到底是怎么回事。柳舅妈没有直接去跟李镜提及二伯子爵位之事,柳舅妈为人精明,秦凤仪赐官赐爵,已是仁义之至。

柳舅妈想了想,把秦太太请了来,当然现下秦太太也是夫人一级的人物了。柳舅妈与秦太太前些年在南夷颇有交情,柳舅妈晓得秦太太也有个扯后腿的婆家二叔,柳舅妈说起柳二舅的事,道:“自己族里的事自己晓得,陛下念及娘娘的恩情,对柳家颇为顾念,我们却是要知恩感恩,一则管束好子侄,宁可他们老实着,也不能给家里惹事,不然,娘娘脸上不好看,也带累了陛下。二则,这也是为家族长远考虑。”

秦太太颇有同感,连连点头道:“可不就是这个理!”

柳舅妈便把自己那一件为难的事隐讳地同秦太太说了,想问问秦太太的意思。柳舅妈道:“我有心快刀断乱麻,又担心以后人们说起来,怕是要不好听了。”

秦太太道:“既是乱麻,斩了又如何?那些碎嘴小人,何足挂齿?何况,倒可借这‘乱麻’立一立规矩。”

柳舅妈略一思量,何尝不是这个理。

如今,恭伯非要在皇帝陛下处得些好处方罢手。柳舅妈却不肯遂他的愿,皇帝陛下即便恩深,但该赏的,皇帝陛下都赏了,皇帝陛下已酬柳家,柳家断不能贪得无厌。柳舅妈还真不是为了自己,她如今已是公爵诰命,又是皇帝陛下的亲舅妈,她这后半世的富贵,已是可以预见。柳舅妈如今,是要为子孙后代积福。

她根本不会让柳二舅闹到御前,她要直接断了恭伯的野心!

柳舅妈不似秦太太这般,直接跟秦凤仪去说恭伯之事。柳舅妈是私下找的李镜,隐讳道:“着实不像个样子了。”

李镜怎会不晓得恭伯的为人,她早就看恭伯不顺眼了,先前这人的长子还买凶杀过秦凤仪。彼时碍于权势不足,只是把恭伯长子流放。如今秦凤仪做了皇帝,李镜也是皇后了。李镜可不是那等宽宏大量不翻旧账的性子,道:“自陛下登基,就忙着北征的事,一时顾不得其他。眼下刚把功臣赏了,先前没顾得上这些。要说这朝中,也着实该整饬了。”

秦凤仪就李镜这一位皇后,后宫里半个妃嫔都没有,可想而知李镜这枕头风的威力。何况,秦凤仪原也看恭伯不大顺眼,他就奇怪了,与妻子道:“你说说,三舅的人品便不说了,一向正直,最见不得不平之事。就是柳宏,这些年细看,也是个稳当人。同是一样的柳姓人,如何有恭伯这样的东西?”

李镜道:“这有什么稀奇,长在同一株稻穗上的稻米都有优劣不同,何况兄弟?”秦凤仪又道:“说来恭侯的爵位也奇,大舅舅有儿子,恭侯一爵如何落到了二房?”

李镜出身侯府,于京城这些公门侯府事知之甚深,道:“我听人说承恩公举止行事都肖似先前死在陕甘的大舅舅,先前太上皇登基欲赐柳家爵位时,这恭侯一爵,原是要赐给柳家大房的,可这个爵位,算怎么回事?是赏功还是赏能、赏恩?要说赏功赏能,柳家也没什么可担侯爵之位的功绩,若是赏恩,母后并未被追封后位。话不说清楚,只是赐个侯爵,柳家读书人家,也不是人人都羡慕侯爵之位。柳宏当年年纪并不大,仍旧上书坚辞了爵位,他坚辞不要,二房愿意接,太上皇便将爵位赏了柳家二房,便是如今的恭伯了。”

秦凤仪真是对恭伯一家无语了,原本因着秦凤仪赐柳家两公爵位,内阁已有些意见,觉着秦凤仪恩赏过重,知道恭伯一家的“事迹”后,秦凤仪直接就夺了恭伯的爵位,理由便是“无功之爵,不可轻授”。

恭伯,不,前恭伯,现柳二舅极想借皇帝陛下将爵位更进一步。结果公爵未到手,反而失了伯爵。然后失伯爵位的柳二舅还未回过神,紧跟着,秦凤仪褫夺了他身上的差事。于是柳二舅由朝廷命官再降一步,直接降为寻常百姓。

柳二舅这回终于不去弟弟家哭了,因为柳二舅受不住这般打击,直接两眼往上一翻,厥了过去。

方阁老虽然很早就致仕回家了,当然这个“很早”是相对于方阁老以后的生命长度而言。原本内阁相辅致仕,年龄最高上限便是七十五岁,在七十五岁那年,方阁老照照镜子,发须皆白,的确也到了致仕年纪。方阁老便致仕了。

景安帝三次挽留,看方阁老致仕的决心很大,便允了方阁老致仕的折子。从此,方阁老辞别了自己工作了四十几年的朝廷,开始了致仕生涯。

别人的致仕生涯多是养鸟养花、听戏玩乐,也便颐养天年了。但方阁老是别人吗?这位是国朝首辅致仕,自然不能与那等凡人一样。方阁老致仕后觉着身子骨儿还成,他没养花也没养鸟,更没有听戏玩乐,虚度人生、空耗岁月。而是把自己致仕后的精力悉数放到了长孙方悦身上。

方悦,自名字便可见方阁老在长孙出生时的欢喜。

实在是方阁老是个有志向的。年轻时,方阁老便许下心愿,一日不能在科举上有所成就,一日不娶妻。结果方阁老秀才、举人考得都顺利。唯春闱,一蹉跎便十二年,这十二年,方阁老由一个春风得意的年轻举人,成了一个稳重中带了一丝阴郁的中年人。不过春闱的斩获让这丝阴郁一扫而空。毕竟三十二岁并不是很大的年纪,尤其对于春闱而言。何况,方阁老在春闱中还不是寻常斩获,他是当年的状元郎。

方阁老身为状元郎,且相貌清俊,出身亦佳,被七八家争抢后,结了一门相宜的亲事,之后成亲生子时,方阁老已经三十五岁。及至方大老爷成亲生子,方阁老已经五十三岁了,方阁老见到长孙,心下大喜,为长孙起名一个悦字。

方悦较之父祖,资质更加出众,方阁老对这个长孙一向期望颇深。如今致仕回家,方阁老准备亲自教导孙子科举。要知道,方阁老当年状元出身,到儿子这里,方大老爷勉强得了个二甲,在二甲中排行靠后,当年都没能考进翰林院做庶吉士。方阁老自己在仕途上算是颇有成就,儿子这里,四个儿子,只有两个进士,在官场上的前途,如今看来,怕是难有方阁老的成就。方阁老便将一腔心愿都放到了长孙方悦这里。为了让孙子安心念书,也是为了孙子的仕途安排,方阁老想了想,决定带孙子回乡念书,准备秋闱。

此时回乡,倒不全为了孙子秋闱,主要是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宫里决定给大皇子议亲,选皇子妃。要知道,大皇子中宫嫡出,母族为京城第一豪门平郡王府。可想而知,这位皇子选正妃会在京城掀起何等风波,连景川侯府的大姑娘李镜都为了避嫌自宫里搬出,方家因是清流中的望族,也有人提及方氏女。方阁老清流出身,倒不是说不愿意家里出一后位,只是大皇子的正妃位岂是易得的?可千万不要正妃未中,反中了侧室,那就不是荣耀了。以方阁老的傲气,如何愿意孙女为侧室,干脆不希图这桩富贵了。何况,大皇子虽则母族显赫,但大皇子的资质,方阁老也略知,肚子里说句公允的话,远不及当今陛下。方阁老嘴上不说,心里对这位嫡出皇子,是不大满意的。

当然以后谁继承皇位,于方阁老无干。他乃股肱之臣,绝不会掺和皇储之事。只是一想到大皇子这般资质,难免有些遗憾是真的。

方阁老干脆带着长孙回老家,不掺和这些,也省得叫人做了靶子。

想来方阁老也未料到,此番回乡,却是开启了另一段国朝最为风云激荡的岁月。

方阁老第一次见到秦凤仪是在自己回乡未久,因有些贪食,当然方阁老是绝不能承认他是吃多了狮子头给吃撑的。然后扬州城的士绅们闻风而动,纷纷过来探病。秦凤仪就是这样第一次与李家兄妹出现在方阁老面前,饶是方阁老这样江南大族出身,在京多年高官,见惯出众人物的,在第一次见到秦凤仪时,都忍不住眼睛一亮。秦凤仪的美貌,竟然能令方阁老惊艳,可见此人相貌出众,便是方阁老,也是平生仅见。

方阁老原以为是李家兄妹的朋友,结果一问,竟然是扬州盐商之子。方阁老心下难免可惜,惜这样美玉一般的少年,竟然只是商贾出身。

其后,方阁老发现,即便是商贾出身,这样的美貌也绝对是世间利器。因为,秦凤仪绝不是寻常本领,他竟然就靠一张脸便入了李家大姑娘的眼,而且李大姑娘还非他不嫁了。

要是说秦凤仪是纨绔子弟,倒也并不算夸大,这人因美貌,在扬州便有凤凰公子的美名。只是再怎样的美貌,像秦凤仪这种空有美貌的纨绔子弟,也绝配不上景川侯的嫡长女啊。要知道,李镜非但是侯府嫡出,她自幼便入宫做了皇长女的伴读,与皇长女一道在慈恩宫裴太后膝下长大。李镜性情才干,便是方阁老最为得意的长孙方悦,都不见得能匹配。据闻,平郡王嫡长孙,有京城双玉之称的平岚,都曾愿以正室之位相聘。

方阁老有些想不通,李镜这是相中秦凤仪哪里了?方阁老分析了下,觉得很可能就是秦凤仪这张脸让李镜中意的。

其后,秦凤仪手段之厉害,很令方阁老另眼相待,无他,秦凤仪非但取得了李镜的芳心,连李钊都有些满意这个妹夫了。如果不是李家兄妹集体眼瘸,那便是秦凤仪确有其出众之处。

方阁老难免起了好奇之心,乍一接触下,发现秦凤仪虽是扬州城有名的纨绔,还真没什么恶行。而且颇为天真无邪,说话行事,率真有趣。越是接触下来,他越觉着秦凤仪并非无可取之处。

只是秦凤仪那草包也真够呛。

待得秦凤仪求了方阁老平珍在婚书上签名做媒,去京城提亲,那一出大戏,在数年后都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及至方阁老知晓秦凤仪的提亲经历,已是秦凤仪自京城回扬州城之后了。秦凤仪为了娶李镜,也可谓改头换面,重新奋发。秦凤仪在某些方面,直接得令人发笑。譬如,秦凤仪想拜方阁老做师父之事。方阁老想到便不由得失笑。方阁老的身份地位,想拜他为师的读书人不知凡几,人家没啥把握都不好开口,秦凤仪不同,胸无点墨,就能直接开口拜师。然后方阁老拒绝了。

秦凤仪当真不是凡人,人家根本不怕被拒绝,人家被拒绝后直接申请到方家来念书。方阁老虽则没有收秦凤仪为徒,但秦凤仪自有其优点所在,方悦也在念书准备秋闱,秦凤仪虽然肚子里的墨水不大多,而且秦凤仪到京提亲,即便没有谈下亲事,却也与景川侯谈了个条件。纵使那个条件在方阁老看来无异于登天,可秦凤仪信心满满啊。

待秦凤仪到了方家念书,方阁老才晓得,人家秦凤仪为什么信心这么足,人家完全是过目不忘啊!说过目不忘有些夸大,但鲜有文章秦凤仪念上三遍还背不下来的!

方阁老都无语了,这样出众的资质,也不晓得秦家父母是怎么把孩子耽搁到这时候的。

有这样资质的孩子,还晓得奋发,方阁老简直是爱不释手,当下便想把秦凤仪收至门墙。只是略一思量之后,方阁老仍是按捺下激动之心,还是要看一看秦凤仪念书的决心,用秀才试来试一试秦凤仪科举上的灵性。毕竟也有那种学识渊博,但就是科举无能的人。

事实证明,人家秦凤仪放话要考状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秦凤仪是当年秋回的扬州,第二年春参加秀才试,便一路顺遂,中了秀才,虽则名次不高,但这才读了小半年的书,便能中秀才,这是何等的天分。要知道,江南文风之盛,参加秀才试的人上千,秦凤仪能在扬州城上千的参考人数中得中百名内的秀才,可见其天分不凡。

方阁老都有些爱不释手了,当机立断便让秦凤仪拜了师,方阁老相信,倘他不下手,一旦有人知道秦凤仪过目不忘之才,多的是人愿意收下这个门徒。他都手把手教导这许久了,焉能便宜了外人?这话,当真不是方阁老夸大,便教导自己的亲孙子方悦,方阁老也没费过这样的心啊!

方阁老收了秦凤仪这个关门弟子,接下来秦凤仪在科举上的斩获证明了方阁老的眼光。而且秦凤仪完全是科举亲事两不误,这小子还记着每年去一趟京城,待到京城也不住别处,就住在景川侯府,闹得半个京城都晓得景川侯大姑娘有未婚夫了。就凭秦凤仪这厚脸皮,再加上秦凤仪在科举上的进益,这门亲事,由原本人们觉着秦凤仪痴心妄想,到如今都认为秦凤仪有些“苦心人,天不负”的意思了。

待秦凤仪与方悦一道至京城参加春闱,秦凤仪在春闱上绝佳的运势,更令方阁老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小子将来必然前程无量。方阁老太相信运势在官场上至关重要的作用了。

春闱后,官场的方阁老一跃成为京城传奇,此次春闱大比,状元探花得主,一为方阁老亲孙,一为方阁老高徒。方悦与秦凤仪,一为状元一为探花,且同出自方阁老教导,一时传为仕林美谈。

秦凤仪非但如愿娶了李镜,之后,更是在官场中如鱼得水。同科进士中,无一人能如秦凤仪在御前那般得宠。先时,方阁老还担心秦凤仪贪玩,成为佞幸一类。结果秦高徒没几天就在御前弄了个实差,虽则只是个跑腿的小差事,秦凤仪却肯任事,半点儿不怕得罪人,把差事做得不错。方阁老对这个高徒满意得很,依方阁老对景安帝的了解,相信皇帝陛下对于秦凤仪也是很欣赏的。

秦凤仪在御前越发得意,原本依方阁老的预计,秦凤仪的性情,当能在官场有所作为,以后必为国之栋梁。

结果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方阁老的想象力。便是方阁老,也未料到秦凤仪是柳王妃之子。

若是知晓秦凤仪是柳王妃之子,方阁老说什么也不能接近秦凤仪啊,这多犯忌讳啊!方阁老倘若不是这辈子经历的风雨多了,真能叫秦凤仪的身世愁死。真是两头不落好,非但景安帝疑他,秦凤仪知晓当年方阁老曾举荐平氏为后的事情后,就没再往他这里来过。方阁老郁闷得自己险些病倒,还是孙子方悦时常过去秦凤仪那里,带些秦凤仪的消息回家,方阁老晓得秦凤仪如今连岳父景川侯都不理会后,便觉着,秦凤仪对他这不理不睬的,也不算出格。反正,秦凤仪就是这么副爱憎分明的性子。

秦凤仪一生的事业便是自南夷而起,这位天资卓著的皇子亲王,在西南边陲成为整个国朝最为耀眼的政治明星。方阁老果断把长孙派到了秦凤仪麾下,直至秦凤仪率兵回到京城,登基为帝,方阁老帝师之名算是坐实了。便是方阁老也未料到自己能教导出一代帝王,老爷子心中的种种骄傲自豪,便甭提了。而且方阁老没想到,秦凤仪还给他赐了个爵位,爵位什么的就不用啦,方阁老看得清楚,他也这把年纪了,原以为致仕便能从人生顶峰退了下来,没想到,致仕后又教导出了一代帝王,于方阁老,余愿足矣。

方阁老原以为,看到秦凤仪登基,他这辈子也就到顶点了。然后方阁老发现,自己又想错了。因为,秦凤仪完全没有让他继续退休的意思,秦凤仪又把老爷子聘为了政务特别顾问,但凡有国家大事,也要把老爷子找来咨询,然后老爷子越活越硬朗,那身子骨啊,真是棒棒的!

秦凤仪算是大景朝历代皇帝中十分有作为的帝王了,因为此位帝王平生所留下的传奇事件太多,以至于后世史学家时常将其与大景朝的开国太祖皇帝并立。当然这只是后世不认识秦凤仪的史学家的看法,对于秦凤仪当政时的各大臣来说,他们对于秦凤仪的感觉,委实一言难尽啊。

倒不是秦凤仪执政有什么问题,事实证明,秦凤仪在政务上英明睿智,他有在西南执政十年的经验,而且不是被在皇宫里圈养出身的皇帝,他自幼生活在民间,对于民间的事一清二楚,又曾带兵征战,于军务也很有见地。所以,你想糊弄他,那是甭想。正因秦凤仪不好糊弄,朝中大臣当差,也是兢兢业业,极是用心。

好在,朝中这一干大臣多是景安帝留下的底子,大部分都是股肱之臣。秦凤仪最终折服这些老臣的是秦凤仪委实心胸开阔,并没有搞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那一套。他与景安旧臣也相处得非常不错,自己麾下的一干人也都有妥当安置,他自己麾下的到底年轻,怎么着也要在朝历练两年,才能接掌更重要的位置。

所以,在秦凤仪的英明领导下,整个大景朝都呈现了一派欣欣向荣的青春奋发气象。

秦凤仪大开海贸,然后改制盐课、选用贤能,自己也生活俭朴,没什么坏习性。在大臣看来,这绝对是一代雄主的气象啊。除了不大勤政这一点。说到勤政之事,简直能把大臣气死,就是秦凤仪的大舅兄李钊、他的师侄以及以后可能做亲家的方悦,也觉着,秦凤仪在政务上委实有点儿懒。秦凤仪硬是嫌早朝的时间早,往后推迟了大半个时辰,按在南夷时的时辰改了改,由五更初,改到了五更末。秦凤仪说了,起太早他一天没精神,他体谅臣子,也让大臣多在家里睡上半个时辰,睡眠充足,才能更好地为朝廷效力啊。

秦凤仪觉着自己是一片好心,只是大臣不愿意啊,尤其内阁卢尚书十分可恶,竟然指出了秦凤仪想要偷懒的心思,然后卢尚书熬了一宿,熬得两眼通红,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三千字的《论勤政早朝书》上呈给秦凤仪,想让秦凤仪勤政,秦凤仪收到卢尚书这封上书后,看了一遍,便束之高阁了。卢尚书见没了下言,找时间问秦凤仪道:“陛下可见了臣的上书?”

“见了。”秦凤仪道,“我看卢老头儿你这黑眼圈都出来了,定是一宿没睡吧,要是觉着困,就去补睡一觉。放心,我不扣你俸禄。”

卢尚书臭着脸道:“若陛下能采纳臣之谏言,臣便一宿不睡,也值得了。”

秦凤仪回他一句:“规矩岂能轻废立,改都改了。行啦,就莫啰唆啦。这点小事,也值得你礼部尚书费心。来来来,咱们商量一下今秋秋举之事。我可是听说这秋闱有很多猫腻啊。”一句话引出另一个话题,卢尚书果然被秋闱猫腻吸引了去,与秦凤仪商议起秋闱监场的事来。及至卢尚书被打发出了御书房,都要走到朱雀门了才想到,今天他觐见是想跟陛下谈一下勤政之事的,没想到竟被陛下岔开了话题!这位皇帝陛下,也忒狡猾啦!

卢尚书有心回去,可这也走了这许多路,他这老胳膊老腿的……何况,哪怕再跟陛下去说,这位皇帝陛下要诚心耍赖,也叫人头疼。甭看卢尚书一向与秦凤仪有些小矛盾,他却是十分了解秦凤仪,知道秦凤仪一向要面子。卢尚书想了想,既然他上书不管用,干脆明日早朝他就直接说这事!

于是第二日,卢尚书把他写的《论勤政早朝书》,在朝上大声宣读了一遍,读得秦凤仪十分头疼。卢尚书大声读完后道:“臣以为,先时太祖皇帝所定的五更天早朝正是祖宗法度,不可轻改。陛下一向英明,当不会违祖宗法度吧?”

秦凤仪道:“这事儿啊,我跟祖宗沟通过了,祖宗说,改得好。”

卢尚书简直被秦凤仪的无耻惊呆了,不由得失声问:“这如何沟通?”你祖宗都死了啊!

秦凤仪神秘兮兮地道:“这是我跟祖宗之间的秘密,哪里能告诉你哟。”卢尚书简直给他气死。

反正,凭你如何上书,秦凤仪依然要将五更初的早朝,改到五更末,秦凤仪非要办什么事时,那必然是要办成的,卢尚书哪里是能拗过他的哟。秦凤仪对于卢尚书这样的老刻板也十分烦恼,让郑相劝一劝卢尚书,郑相对于改早朝时间的事也不是太同意,不过郑相为人灵活,道:“陛下正值年轻,自是不比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我们早上觉少,陛下却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早上想多睡会儿,也是人之常情。”

秦凤仪鬼精鬼精的,听郑相这话,不禁一乐,笑道:“你少打趣我,我都三十多了,还长身体呢?”

郑相一笑,解释道:“臣是想着,年轻人觉多。陛下每天劳累,早上多眠,早朝略晚些也是使得的。”

“可不就是这样哩。”秦凤仪觉着,还是郑相善解人意好说话,道,“打我刚做探花的时候,初一、十五大朝会早朝,真是生不如死,我都是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去上早朝。五更初实在是太早了,五更末就好许多,你们也轻省了不是?”

郑相沉声肃容道:“我等身为朝廷之臣,享高官厚俸,逢盛世明君,便当为朝廷鞠躬尽瘁。”

“我知道你们当差一向尽心。”

郑相面露感激,道:“陛下这样体贴臣等,臣等更当以效犬马。只是——”话题一转,郑相道,“早朝晚了一个时辰,每天的政务却只多不少,何况,正值陛下开海港,改盐课,每天政务无数。这样早朝减一个时辰,只怕耽搁政务啊。咱们这里耽搁一个时辰,到了下头,就是一天、一个月啊。”郑相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秦凤仪郁闷道:“不至于吧。”

“陛下想想,咱们这里政务积攒,晚了一日,派发下去还得用车马时间,便到各州晚上一日,到各县乡就更不知晚到什么时候了。若是什么惠民良策迟了,说不得便有百姓要多受苦楚。陛下自幼在民间长大,最是知道百姓之苦的。”郑相诚恳劝道。

秦凤仪笑眯眯地道:“我这里也没晚一个时辰,就大半个时辰罢了。这样,咱们睡足了,做事效率也提高了啊。人脑筋清楚时,跟人昏昏欲睡时,这做事的效率也不同,不是吗?”

郑相叹道:“陛下要这样说,老臣还有何可言呢?”

“哎哟,你可别这样,朕只是要早上多睡半个时辰,至于嘛。弄得朕跟昏君似的。”秦凤仪也叫苦了。

“老臣万不敢有此意,最重无过圣体,一切自然要以陛下为先。”郑相越发恭敬。“好啦好啦,就半个时辰,成了吧?”秦凤仪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要搁别人已是无法,但郑相不愧是做首辅的,依旧能耐着性子与秦凤仪商议:“冬日天寒,陛下体谅臣等,早朝略迟些也是好的。夏天一早便天光大亮,陛下明鉴,哪家是五更末才做事的呢?便是民间也没有这样的,五更末就是店铺都开门做生意了,咱们做臣子的,当为天下人表率。依老臣说,不若春夏依旧时,如何?”

秦凤仪心说:我们南夷四时温暖,就按这时辰办的,也没什么不妥。不过看郑相磨叽半日也就是为了能有半年早朝如旧时时辰。秦凤仪还真不是个较劲儿的人,想了想,道:“京城气候与南夷倒也不尽相同,你们商量着,按节气来定时辰吧。”

郑相躬身领旨。

卢尚书看到这样的结果也表示接受,同时仍是忍不住私下谏了秦凤仪一回,认为秦凤仪正当壮年,就该早起晚睡忙政务,不然就太不应该了。秦凤仪与大阳道:“卢老头儿是个当差狂人,就以为人人都与他一样呢。”

大阳道:“我看卢尚书也是好心,爹你听听就算了。”其实,江山还是老景家的江山,卢尚书着实是好意。

“不算了能如何,还能跟他吵架啊?”秦凤仪与儿子道,“像你爹这样心胸宽广的,少见啦。”

秦凤仪这还真不算自夸。

秦凤仪在位期间,涌现出了不少忠心耿耿之臣。这些臣子,说话也是直接了些,偶有秦凤仪恼怒时,那是真能下场跟臣子吵一架的。秦凤仪并不是个好脾气,你把他说急了,他说出的话也不大好听。譬如,卢尚书就因说秦凤仪爱出宫游玩,连续三个早朝念叨这事,终于把秦凤仪念叨得翻了脸,秦凤仪直接道:“成天就知道说这些没用的,我又没耽搁政务,还不叫人出门儿了!滚滚滚!”

卢尚书差点儿气晕,当下除下官帽,往地下一掷,怒道:“如此昏聩之君,臣不伺候了!”然后他老人家昂首挺胸大踏步地离开了太宁宫。秦凤仪气得指着卢尚书喊一句:“有多远滚多远!别叫我再见你,不然,见一次揍一次!”

底下一干臣子都给秦凤仪这等彪悍的市井做派震惊得瞠目结舌。整个大景朝,即使太祖皇帝出身寻常些,也没有如此过啊。秦凤仪虽则在民间长大,可也是参加春闱取得过探花名次的斯文人啊!

大臣倒也会看脸色,眼见秦凤仪臭着脸退朝,也没人再敢多话了。

秦凤仪退朝后气得早饭吃了三碗,然后对媳妇儿道:“我这才明白唐时太宗皇帝是如何忍的魏徵!你不晓得卢老头儿多不识趣,我出个门儿他都要叨叨个没完,还不是叨叨一回,这都三天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拿我当软柿子还是怎么!”

不待李镜过问到底何事,秦凤仪已经噼里啪啦地把事情跟媳妇儿说了。李镜一笑,接过宫人捧上的桂圆茶递给丈夫,道:“臣子可不就这样,他们关心你,才会如此的。”

秦凤仪重重地哼了一声,李镜道:“要是卢尚书不识趣,冷他几日也就罢了。”秦凤仪道:“我干吗在朝里留着这么个堵心的家伙啊,早朝时我就叫他滚了!”

李镜待问过儿子,才晓得丈夫在早朝时放狠话。大阳还有些担忧,道:“卢尚书倒也是好意,只是他若就此不回朝堂,对我爹的名声有碍。”

李镜道:“这你不用管,你爹正在气头上,过几天他自己就想通了。只要不是事关国体,这样的谏臣,不能驱逐。”

孩子很注意观察父母处事的方法,大阳就想着,看他爹娘如何解决这事。

然后大阳发现,果然如他娘所说,过了个三五天,他爹就与他说:“唉,气时是真气,这气过去了,好像卢老头儿也没这么可恨了,是吧?”

大阳道:“大臣可不就是要上本奏事的,卢尚书是有些不大恭敬,爹你说的话也过分,还说见卢尚书一次就揍一次,这也忒吓人了。”

“我就随口那么一说。”秦凤仪说大阳,“你也不说劝劝爹,叫我一下子把狠话放出去,当时也没多想。”

大阳心说:我哪里劝得住你,我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你就把狠话放出去了。可大阳一向机灵,道:“爹你要是觉着卢尚书还有可用之处,不如给他个台阶,叫他回来吧。”秦凤仪虽则有些后悔当日早朝风度不够,但他也不愿意去给卢老头儿道歉,那样还不助长了卢老头儿的威风啊,以后怕要越发聒噪了。秦凤仪见儿子也是长身玉立的少年啦,近来书也念得不错,秦凤仪道:“那我就考考你,这个台阶要如何给?”

大阳想了想,还真给他爹想出个法子,秦凤仪听了,也觉能行,便交给儿子去办了。大阳先去求他娘,让他娘召见卢夫人,与卢夫人说说话。这男人闹僵了,就得女人帮着缓和一二。卢夫人到李镜这里坐了坐,秦凤仪与卢尚书吵架,女人关系完全没受影响,还是说说笑笑的,李镜根本没提朝上的事,就是说些吃喝玩乐,卢夫人也没提自家老头子不大恭敬的事,奉承着李镜说笑半日。待卢夫人回家,狠狠说了自家老头子一回,卢夫人道:“我早问过大郎了,陛下又不是那等不肯虚怀纳谏的君王,自陛下登基以来,我都晓得轻徭役、减赋税、改盐课等事,百姓没有不说陛下好的,你也时常与我说陛下英明。你说说你,你说一回就罢了,你连着三天不给陛下面子,不要说这是一国之君,天下至尊,便是寻常人,遇到你这样的倔老头子,也得恼火!”

卢尚书哼哼两声:“我还不是为了君王安危着想!”

卢夫人道:“倘若不是知道你是好意,皇后娘娘如何会宣我进宫说这半日的话,还赐了我好些时兴缎子,我不管你了,我得做几身时兴衣裙去。”

卢尚书将嘴一撇,道:“这把年纪,还裁什么衣裙。”

这话可是叫卢夫人不爱听,接着又数落了半日卢尚书,从老头子性情不好,到年轻时只念书不管家,待到做官时,一门心思都在政务上,父母儿女都是卢夫人操心云云。总之,卢夫人一张嘴,能把卢尚书念得连连求饶。

卢夫人先在家把卢尚书说得没了脾气,卢尚书冷静这几日,再加上同僚儿女相劝,大阳又亲自过来,请了卢尚书一回,卢尚书也便顺着台阶服了个软,进宫给秦凤仪赔了个不是。秦凤仪别别扭扭地道:“那天我也一时气极,说了些气话,你也不要怪朕才是。”

于是君臣复归于好,卢尚书继续回朝当差。

反正,秦凤仪就是这样的人啦。他有一代圣君的心胸,但一旦惹毛他,他说的那些个话,完全是市井做派,也时常令朝臣哭笑不得。不过这依旧不能改变秦凤仪执政中的光芒,真正将大景朝的中兴推到顶峰,成就了一个伟大的年代,这期间种种重大的政治改革,几乎都是自秦凤仪这里开始并完成的。

小时候,大阳觉着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啦。他爹、他娘都很宠爱他,大阳从小不说无忧无虑,也是一生顺遂地长大。及至长大,大阳才明白,这世间当真是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

大阳十三四岁他爹就把他交给祖父带出海啦,在海上除了偶尔比较想念父母和大妞儿姐,因为有小伙伴在一起,还有祖父、外祖父的指点,另有傅、赵二位师父教授学识,大阳过得也很有趣。待到十六岁回京,正赶上他爹对北蛮用兵。秦凤仪以自己年迈为由,直接把大阳派到了北疆。去北疆倒没啥,只是“年迈”什么的,彼时他爹不过三十六岁,就称“年迈”,当真听得大阳嘴角直抽抽。

待北征大胜,大阳还朝,他爹亲自把大阳接回东宫,极是欣慰地表示,儿子可用,以后就跟着爹听政,处理政务吧。

大阳发现,他爹跟历史上传说中那些皇帝完全不同啊,大阳读过史书,知道许多皇帝都是至死不肯放权的,可他爹不一样,大阳以为他爹让他听政,就是当朝跟着站班,然后他爹处理政务时,他帮着打个下手。结果完全不是大阳想象中那样。他爹直接就给他讲每道奏章中的猫腻,什么样的政务是皇帝必然要亲为的,什么样的内阁处置便好,还有朝中百官各人的性情,他爹都会一一讲给他知晓。然后有什么难做的差事,必然是大阳的。有什么难办的事,秦凤仪也都交给大阳去为难,他自己完全不管。

秦凤仪操心的是大阳的亲事啦,在秦凤仪看来,人这一辈子,没有比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更重要的啦。大阳一直很中意大妞儿,这些年看下来,大妞儿对大阳也不是没有情意,秦凤仪与李镜商量了一回,李镜笑道:“我问一问骆师妹,你问一问阿悦的意思。”

秦凤仪点头应下。

这么些年,孩子打小便认识,彼此间的情意,两家长辈又不瞎。秦凤仪、李镜也中意大妞儿,秦凤仪看大妞儿长大,李镜一向心细,大妞儿与大美自小就在一处念书。后来秦凤仪做了皇帝,住进宫里,大美念书也要选几个伴读,大妞儿便与大美住在宫里的,李镜在教导宫务时便时常带着大妞儿一道。大妞儿及笄礼时,大阳在海外,还命人捎带回了一支红宝凤鸟长簪送给大妞儿,李镜就问过方家的意思。方家觉着一则大阳在海外,二则孩子年岁都不大,还是再看看,倘届时彼此有意,方家自然也是愿意的。

如今,大阳十八岁了,大妞儿较大阳还大上两个月。

秦凤仪急着抱孙子,而且他当年是没办法才憋到二十岁,他儿子又没遇到难缠的老岳父,完全不必受他当年的苦啊。只是大阳回京后一直忙,秦凤仪觉着,自己便要帮着儿子张罗啦。

秦凤仪在儿子的事情上很尽心,他亲自找了方悦,自大阳与大妞儿光屁股时就认识说起,一直回忆到两个孩子是多么情投意合,直说了大半个时辰,说得嘴巴都干了,喝了半盏茶润喉,问方悦:“阿悦,你觉着两个孩子的亲事如何?反正我觉着,只要是真心为孩子好的,都不能拒绝,是不是?”

方悦哭笑不得:“按你说的,我要是不答应,岂不就是不为孩子好了?”“本来就是这样啊。”秦凤仪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方悦笑道:“我与陛下少时相识,太子也是我看着长大,只要两个孩子愿意,我自情愿。”

秦凤仪道:“孩子再没有不愿的。”

幸而人家大阳与大妞儿青梅竹马的情意,不然,秦凤仪这嘴脸,当真与抢亲有的一拼。

大阳听说他爹娘在给他张罗跟大妞儿姐的亲事,也是喜得不得了,自己差事忙得要命,还要每天打发人过去大妞儿姐那里送东西,只要有空,他自己也会微服过去,讨大妞儿姐的欢心。至于大妞儿姐嘛,自然欢喜。

两个孩子的亲事进行得十分顺利,就是一直对外戚身份是敏感的方阁老,也乐见其成。要知道,曾孙女这一去便是太子妃的位分,而且两个孩子是青梅竹马,情分不同寻常,再者秦凤仪虽则性子不同寻常,女色上却十分自持,后宫也只有李镜一位皇后。大阳从小受秦凤仪言传身教,方家也打听了,出海这些年,大阳身边也清净得很。这样的好女婿再不乐意,能乐意什么人呢?

待大阳成亲,秦凤仪就开始等着抱孙子了。

秦凤仪还对小夫妻许下心愿,想在四十大寿前抱上孙子,闹得大妞儿很有些害羞,大阳倒是很努力。因为,他也很想抱儿子啊!李镜还说了秦凤仪一回,嗔他口无遮拦。秦凤仪才不管这个,他去找岳父吃酒啦,岳父大人是被他邀请回来参加大阳大婚的,当然同时回来的还有景安帝。景安帝回京就住寿安宫。

大阳很给他爹争气,他爹在三十九岁那年就见到了长孙的面儿。庆祝过长孙的出生,第二年便是秦凤仪四十岁整寿,寻常万寿,一向只得三天庆贺,这一次,秦凤仪破天荒地举办了五日。因着秦凤仪当朝以来,朝廷越发富裕,又逢皇帝陛下整寿,皇帝陛下想多庆贺几日,大家也没意见。毕竟秦凤仪这皇帝当得,值得大家为他大贺四十整寿。

这也是郑老尚书致仕前的心愿,参加皇帝陛下的四十万寿再正式致仕。连一向在家为朝廷顾问,眼瞅着要活成人瑞的方阁老也拄着秦凤仪赐给他的沉香木拐杖过来为秦凤仪贺寿了。连带着一直在海外征战的景安帝、景川侯,也都受秦凤仪邀请回朝。

秦凤仪过了自己的四十岁整寿,觉着一切都挺圆满,长子长大了,大美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只是秦凤仪一直没找到可以般配闺女的小伙子。唉,闺女太优秀,秦凤仪也是发愁啊!闺女的亲事倒是不急,秦凤仪眼下有一件大事,趁着万寿节这好日子便宣布了。他宣布,他要退休当太上皇了,要把皇位传给太子大阳。

秦凤仪虽则时常要放个大招,但这次的大招,不要说太子大阳了,连李镜都给吃了一惊。秦凤仪对妻子道:“我这已经四十了,你也三十九了。做祖父母的年纪,老迈得不成啦。我看大阳当差挺好,这皇位早晚也是要传给他的,这就让他学着当家吧。”

李镜简直拿秦凤仪无法,望着秦凤仪那张依旧美艳非常的脸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都四十的人啦,脸上也不见一丝细纹,这让一直用珍珠粉玉容霜护肤的李镜情何以堪啊!还老迈,你老迈个头啊!这样的大事,这家伙竟不事先与她商量一二,李镜倒不是占着后位不肯放。大阳是她亲子,她即便不做皇后,也是太后,只有更尊贵的。李镜主要是担心长子,与秦凤仪道:“大阳当差是不错,可这与做皇帝是两码事,你就这么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什么都是学的,一日不真正坐上帝位,哪个就晓得成不成呢?就是开始有些不适应,过些日子也能适应的。”秦凤仪一副很放心的样子,“这事就这么定了!”

秦凤仪觉着定了的事,底下一群人都给他炸得不轻。首先便是大阳,大阳简直要给他爹气哭,谁家爹这样啊,才四十,正当年,就要把家业传给儿子。他爹问过他的意思吗?他完全没有想即位当家做主的意思好不好,他还想轻松两年,多跟媳妇儿生几个娃呢!

大阳过去劝他爹,结果被他爹批评为:不想扛活,怕累,娇气,善后小能手不可爱了。

“善后小能手”什么的,大阳叫他爹恶心得不轻,碰壁而归,景安帝过去,秦凤仪说景安帝:“你有什么理由说我啊,不知道是谁,当初还装死吓唬人呢。”景安帝给秦凤仪一噎,他到底老奸巨猾些,很快恢复从容,道:“我那时皆因你羽翼已成。”秦凤仪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道:“你以为大阳没能力担一国之君的担子吗?我看他已可理事,若总被我压着,只为副手,反而消减了他的锐气。我身子骨儿这么棒,活个七八十岁没问题,届时,大阳都五六十了,一个五六十的老太子,即便能登基,他还有少年的雄心吗?正因要成就他,我方要退下来。”

景安帝缓缓劝道:“那也不用这么急,待过几年,大阳老成些会更好。”

秦凤仪道:“过几年就老啦。”他自己四十便称老迈,好吧,可能秦凤仪认为三十对于帝位便是“老”了,可想而知,当年秦凤仪是没机会,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可能也不介意二十岁登基做皇帝啥的。

景安帝都铩羽而归,其他人更不必提,景川侯根本没去劝秦凤仪,知道这是个犟种,劝也劝不动。

郑老尚书坚决要辞官,他是说啥不肯再干了,再不给老景家着这个急费这个心了,一个个的,都是神经病,年纪轻轻都退位周游四海,留下他们这些老东西要“蜡炬成灰泪始干”,郑老尚书简直要给老景家这些个皇帝气死了。

是的,郑老尚书气愤的皇帝里,景安帝也算一个。

秦凤仪说郑老尚书:“你等着大阳登基后再退吧,这样后世人说起来,您老可是辅佐三朝雄主的老相爷啊!”主要是,由他提携的首辅,与由大阳钦点的首辅,对于大阳也是不同的。

郑老尚书气道:“雄主是雄主,就是一个个年轻力壮的便跑出去玩儿,留下小的担着万里江山,不知道良心会不会不安哦。”好吧,郑老尚书绝不会承认,他被“辅佐三朝雄主的老相爷”给诱惑住了,一想到秦凤仪又引诱他,郑老尚书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秦凤仪笑眯眯地道:“不会不会,要是不安,我就不退位了。”郑老尚书越发气愤,别开眼不理秦凤仪。

秦凤仪死活要退位,他连退位后的归宿都想好了,他就带着媳妇儿出海去。至于儿女,愿意留在朝中的,成年后让大阳赐爵,要是愿意与他们一道出海的,便一道出海游玩。

双生子、小五郎都想跟父母出海玩儿,小六郎年纪小,其实不大懂这个,不过他是不要离开父母啦。大美也想跟父母一道,只是被他哥——新登基的皇帝陛下留了下来。大阳初登基,虽然许多初当家的少年人都愿意立刻大展身手,大阳却是不同,如果他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登基可能会有那种想法,但二十岁登基的大阳,希望妹妹留下,帮他稳固朝政。

于是大美便留了下来。

虽然秦凤仪退位很突然,但帝位的更迭绝不是游戏。大阳的登基大典上,秦凤仪亲自将宝刀龙阙放到大阳掌中,与大阳说起龙阙的典故:“当年太祖皇帝失晋中,兵败退至陕地,麾下残兵不满百,只能栖身窑洞。名臣沈潜深为心疼,言太祖皇帝万金之躯,竟住此破瓦寒窑?太祖便持此刀道:‘此刀跟随朕身边数年,一直未得名,朕在之所,便为龙阙,此刀便名为龙阙吧’。于是太祖皇帝便为此刀赐名龙阙。”

大阳深觉此刀分量非常,秦凤仪道:“太祖皇帝出身贫寒,却能白手起家开创一番帝业。大阳,你要记住,这世间,并非帝位成就帝王,而是帝王成就帝业。想来,这便是太祖皇帝为此刀赐名龙阙的真意了。”

柳王妃在成为王妃前,身份是柳氏女。

她的父亲官位并不高,只是工部侍郎,不过深受陛下信重,而立之年便被提为正三品侍郎位。父亲的仕途,已是可预见的光芒万丈。在父亲被提为侍郎的第三年,柳氏女成为柳王妃。

在一众皇子妃中,她的出身并不算高,却也不算低。因为,她的丈夫皇八子只是先帝庶出皇子,母族虽是国公府,却并不受先帝重视,母亲裴贤妃位分虽在四妃之一,也并不算特别受宠。不过在到贤妃宫中请安时,只观贤妃宫中不同于其他宫的整肃,便可知这位娘娘是重规矩、有手段之人。裴贤妃待她非常和气,用看自己人的目光看着她,柳王妃明晓,那样眼神的意思是:从此以后,我们荣辱便为一体。

年轻时的柳王妃,也信赖过这样的眼神。

因为,她的丈夫与她的婆婆有着相同的眼神。

柳王妃与景昊也曾恩爱,这样的恩爱岁月,终是敌不过三年无子的尴尬。

柳王妃纵不是王妃,便只是一个寻常的女人,也会期待能有自己的骨血。但有时,上苍就是这样不公。对于别人再容易不过的事,对于她,便是这样艰难。

柳王妃已经打算为丈夫安排侍妾了。只是丈夫的步伐快她一步。便柳王妃也未料得,裴贤妃与丈夫相中的会是平国公府的嫡长女。当真是好眼光,也当真是好手段,竟令公府嫡长女心甘情愿为侧。

此时,柳王妃才明白,丈夫的毕生志向所在。是啊,东宫不过因嫡长方得册封,论实干,并不及丈夫。但一个嫡长,足以压过一切才干。

景昊怎能心甘!景昊再不能心甘!

同样是陛下的皇子,同样是太祖血脉,论手段你远不及我,我凭何臣服于你?柳王妃从丈夫的眼神中读出的便是这样的内容。

柳王妃有些担心了,她担心的并非只自己的地位,而是丈夫于御前并不算得意,陛下有嫡出的东宫,有心爱的晋王,丈夫却是无爵皇子,这样的丈夫,再次联姻平国公府的嫡长女,究竟要用怎样的手段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呢?

柳王妃竟隐隐有些不敢想象了。

柳王妃开始按照丈夫的意思为平侧妃收拾新房,在平侧妃进门的那一日,丫鬟小团特意跑去看了,回来愤愤不平道:“论品貌远不及姑娘。”似是不明白自家殿下为什么要娶这样一位侧室。柳王妃淡淡一笑,殿下要用平家,不要说平侧妃相貌清丽,即便平侧妃寻常,殿下怕也会将其纳进门,日日恩宠。

接下来平侧妃所受荣宠与柳王妃的推测差别不大,柳王妃时时看到平侧妃一身银红衣裙,春风得意地在园子里赏风景,那样漂亮的银红色,偶尔在阳光下,会令人有一种大红的错觉。

待景昊十五也歇在平侧妃房里,第二日,柳王妃见平侧妃一脸惶恐地到她的正院请罪,说自己疏忽了昨日乃月半,委实失了礼数。柳王妃只是道:“既是不知,自然无过。”令人拿了两匹大红料子给平侧妃,柳王妃一眼便可看透平侧妃那喜悦又嫉妒的眼神,柳王妃对平侧妃道:“你穿红好看,这两匹缎子便拿去穿吧。”

尽管恩宠日浓,平侧妃其实并不大明白景昊,待平侧妃用大红料子裁了衣裙,并娇娇羞羞地对景昊说是柳王妃所赐时,景昊只是道:“这原是你们姐妹间的情分,只是倘叫御史知晓,怕要参咱们府里内闱失仪了。”平侧妃有些不情愿地换下了大红衣裙。

景昊当晚并没有宿在侧院,而是到了正院。

正院中,柳王妃还未休息,正在灯下看书,见景昊过来,便吩咐丫鬟服侍他洗漱了。夫妻二人说话时,景昊难免说到大红料子之事,柳王妃只作寻常,道:“看平氏非常喜欢红色,就给她两匹裁衣裳。”

“大红是正室专用,平氏是侧室,岂可违礼?”景昊有些不满。

柳王妃笑笑:“昨日是月半,我并不是要争宠之人,殿下宿在书房也是一样,偏去了侧室房中。殿下如此,我以为并不要紧呢。”

景昊被柳王妃一噎,有些讪讪道:“昨日是我孟浪了。”“不会再有下次了吧?”柳王妃柔声温言问。

景昊眼中带了些歉意,连忙道:“再不会了。”

柳王妃道:“平氏已然进门,殿下太过偏爱,会让她逾越礼数。殿下的事业并不在内闱,而是在外朝。听说平氏上月未曾换洗,殿下再等一等,她若能有孕,再好不过。”

景昊脸上一喜,连忙正色道:“府中之事,便请王妃操劳了。”“不敢有负殿下托付。”

也许平侧妃将内宅这些恩宠视为生平最重,她却着实误会了柳王妃,在陛下带诸臣北巡,而后于陕甘出事时,柳王妃深受打击病倒,从此再顾不得平氏。即便平氏生子后,带着裴贤妃所赐凤凰锦过来炫耀时,柳王妃望向平侧妃喜气盈腮的脸庞,轻声道:“你的荣耀,现在只是个开始。平氏,愿你有此始,有此终。”

柳王妃如此大度,平侧妃反而无趣,讪讪告辞了。

张嬷嬷气不过在平侧妃告辞后道:“王妃也太仁善了。”

柳王妃一叹:“不过如此。”她与景昊的夫妻之情,不过如此。景昊与平侧妃又有多少情意,这样一想,平侧妃又有何可恨之处呢?在柳王妃看来,反而可悲了。

平氏虽为景昊诞下长子,也许很快,平氏还将取代她,成为景昊的正室,随着景昊登上大位,平氏母仪天下,她的儿子最终会成为帝王的嫡出皇子。可如果平氏能想一想景昊是如何登上帝位的,她所出的嫡长子又有何可喜之处呢?景昊以庶子之身登上皇位,他难道是重视嫡子的人吗?她太了解景昊,也许景昊可以心胸宽阔地与平氏一族善始善终,但帝位向来是能者居之,而景昊,绝不会喜欢一个母族过于显赫的皇子登上皇位,除非这位皇子能出众到让人忽视他的母族。

平氏啊,你这一世荣宠,由此始,由何终呢?

柳王妃静静地看着景昊干掉竞争力最大的六皇子,登上储位、帝位。不出意外,她的位分仍是王妃。

柳王妃一向是个识趣的人,向景昊说了想去天祈寺礼佛之事。景昊沉默片刻,看向柳王妃,问了一句:“你想好了吗?”

柳王妃点头:“想好了,只是临去前,想与殿下讨一样东西。”“什么?”

“我想要凤楼剑。”柳王妃道。

景昊并没有犹豫太久,令人取来凤楼剑,这是一柄嵌满珠玉宝石的宝剑,模样颇像暴发户,却是皇室重宝。太祖皇帝曾传下一刀一剑,刀为龙阙,剑名凤楼,从此便为帝后所掌。景昊握一握凤楼剑冰凉的剑身,忽然觉着,这便是世间至尊权柄的温度吧。可惜,他不能将另一半儿世间至尊权柄赋予他更中意的女子。景昊顿了顿,双手递给柳王妃,忽而轻声道:“在我心里,在我心里……”在我心里,始终是你最堪配此剑。

这未尽的一句话,怕就是景昊的全部心意了。

柳王妃接过凤楼剑,轻声道:“愿陛下一展平生志向,莫负天下。”

柳王妃到天祈寺的第二个月,隐隐觉着身上不大对,她委实未料到会在这时有了身孕。在她将要离开京城的时候,竟在这时有了景昊的孩子。柳王妃一叹,或者真是天意。

但此时,她再不能回宫,也再不能继续留在天祈寺。她要保住自己的性命与自己的孩子。

柳王妃早有离开京城的打算,在忠仆小团与秦淮的帮助下,也顺利地生下了儿子,她的儿子。

小小孩童,满月后便可见其日后的标致相貌。

柳王妃不是没有野心的人,但在见到这个孩子时,她满心的抱负似乎都只化为一腔爱意,她唯愿这个孩子平安健康罢了。所以,她为这个孩子起名平儿。

柳王妃多么想看着儿子长大。可惜,天不假年。

小团与秦淮都是忠诚可靠之人,还给小小的阿平改了一个威风又气派的名字:凤仪。凤仪凤仪,凤凰来仪。

的确比阿平更合适。

只是这孩子可真是让人操心,以景氏先人之灵,给这孩子一点命运的提示吧,看这孩子惊惊惶惶地以为看到了前世,委实有趣。

有时,柳王妃看着这孩子便不禁想到自己以往曾与小团在灵云寺求的两支签,一签为: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即便小团这不大懂诗的人,瞧了这诗都觉着是极好的。签文注释为:得此签者,生而贵重,后大贵天下。

第二支签为:君生二意相决绝,梧桐枝头凤来仪;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支签亦为上签,签文注释:得此签者,必得麒麟子,夫贵子显,是为上签。

彼时,许多签文解不透,如今柳王妃隐隐觉着,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当初,景昊以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意喻他这一生的事业,在柳王妃看来,也许是景昊解错了,说不得这句意喻她的儿子,她的小凤仪。

凤仪凤仪,凤凰来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