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方升,一日初始。
铜壶滴漏里的水已经满得要溢出来,一点一点漾出了壶口,沿着铜壶璧缓缓滑落在水槽里。
左家主子的卧房依旧没有动静,珍珠帘子和樱粉的帷幔将内室的门遮掩,丫头们垂首躬身候在外间,屏气敛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吵醒了屋内还在休息的主子。
昨夜屋里动静不小,郎君难得叫了三回水,娘子的哭声还隐隐传出,一直闹腾到丑时初才歇下。
所以今日起晚,是定然的了。
在左家伺候的下人都知道,素日里,郎君最宠爱娘子,如今又是春日,最是好眠的时候,若是有人扰了娘子休息,让娘子不高兴,是要被打板子的。
内室里,四周垂着金绣软帐的雕花架子床上,一双男女交颈而卧,乌发在枕间勾连,恩爱无疑,这大概便是结发夫妻的模样。
靠南的窗子开了个小缝隙,有风调皮的钻进来,带的软帐微微晃动。
内外皆静,若是细心去听,也只有一点轻微的呼吸声。
左宁早就睁开了眼睛。
她此时枕在男人有力的臂膀上,一动不敢动,耳边是男人安然沉睡的呼吸声,目光则是失神般,落在了帐顶的缠枝牡丹驱蚊铜球上。
左宁心头微叹,进入这具身体已经三天了,她不知是怎么做到的,可能是地府的阎罗王都知道她心中的恨意,给了她二次活命的机会。
既然来了,那也得好好过日子,好好活下去才是,可惜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每每想去探知,但似乎总隔了一层纱。
她不敢表现异常,只能尽量少说话少做事,乖巧顺从,减少暴露的可能。
好在这具身体的初始状况弄清楚了,家境富裕,夫妻恩爱,夫君英俊潇洒,还是青梅竹马的表哥。
忽然外头传来不知什么东西绊倒的声音,她想事情入神,顿时吓得手一哆嗦,指甲在男人腹部划过。
男人手臂动了动,无意识的将她揽进怀里,带着朦胧睡意的模糊声音响起:“唔,月月醒了?吓着了?”
左宁立刻迎上他的眸子,装作才醒的模样,眼中还有疲乏后的微红,怕露馅,娇嗔着往他怀里缩了缩。
“嗯。”
姜云昊彻底清醒,轻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乌发顺滑,跟他的头发乱做了一堆,不分彼此,看她颈间红痕遍布,他露出一丝笑意,随即从床头拿了个玉瓶。
“乖,我帮你涂药。”
左宁秉持少说少做的原则,乖乖坐起身任由他动作,却没瞧见他眼里的打量。
她埋着头,做出困乏的模样,脑子里则是在想,这对少年夫妻确实恩爱,至少这三天里,她第一次知道正常夫妻间的相处模式,这男人似乎是个不错的丈夫。
姜云昊帮她涂完药,擦手后,搂着她亲亲额头,又细致地将她抱起来,下床放在梳妆台前。
“月月坐好,听话。”
左宁知道,这是要帮她梳妆打扮了,这三天,男人一直都这样温柔细致,早上起来,只要有空,不止会帮她梳头穿衣,甚至会帮她洗漱,宠溺无比。
夫妻几乎形影不离,感情好的她都有些羡慕。
她心里很有些胆战心惊,但也不敢露出情绪,万一叫人知道她不过是鸠占鹊巢,以人家夫妻恩爱的程度,大概是立刻要绞杀了她。
为了能更好地在这具身体里活下来,昨夜她便不再找借口装傻推辞,顺从地和他办事。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温柔缱绻的鱼水之欢也确实有些乐趣,可惜她从前从未体会过。
左宁下定决心,不管是谁的身体,她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算是死,那也要报完仇再死。
姜云昊见她紧紧攥着衣角,掐的指尖发白,连忙放下梳子,关切道:“怎么了?是我手重扯到头发了?疼不疼?”
“不疼。”左宁连忙让自己放松,仰起头,在镜中扬唇笑了笑。
镜中的女子约莫十七八的年岁,清丽秀雅,容色艳绝,两颊红润,两瓣唇不点而朱,是个极为健康的美人儿。
其实眉眼之间与她本来面目也有些相似,但活泼灵动,灵巧轻盈,绝不是她那种在后宅院死气沉沉的模样能比的。
身后的男人此时还未梳洗,披散着一头如缎的乌发,面如冠玉,确实是一对佳人。
左宁占了别人身体,只觉心里发虚,不敢看男人的眼睛。
“饿了没?”男子熟练地帮她挽了个发髻,又在首饰盒中拨弄了三两下,挑出两根华丽的簪子,细致帮女子簪发。
左宁不饿,但男子微凉的手在她脸上和脖颈间轻轻碰触,如此亲昵无间,她还是忍不住心虚地埋下头。
“嗯。”
姜云昊捏捏她的肩,轻笑道:“快去洗漱,我出去吩咐丫头们,等你洗漱好就能吃早食了,还有你爱喝的牛乳,好不好?”
左宁听着这种哄小孩的语调,令她越发愧疚,但也不敢乱开口,赶紧起身随他去洗漱了。
姜云昊见她手脚还算利落,便转过身,出了内室的门后,面上的笑立刻消失。
他目光森冷的打量了候在外室里的丫头,淡淡道:“方才是谁弄出的声音?自己去领罚。”
一个身着粉衣,梳着双丫髻的女子跪了下来,眼中含泪,不敢大声嚷嚷,抖着声儿小声求饶。
“郎君,我不是故意的,求郎君饶过这一次……”
姜云昊一个眼神过去,站在最前头的女子得令,立刻跟另一个丫头将那丫头拖了出去。
丫头们俱都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伺候郎君穿衣梳头,不敢出一丝错,出门后,管家九叔候在了门外。
“郎君,小巧那丫头,虽然做事毛躁了点儿,但她自小就伺候在娘子身边,让她走倒也不是大事儿,但娘子万一不习惯……”
姜云昊眉眼冷肃,眸光清冷,淡声道:“娘子有我便行了,九叔这是不服我的命令?”
九叔面色一变,连忙躬身道:“不不不,郎君,我这便去处理了那丫头。”
姜云昊略略点头,“娘子马上就洗漱好了,摆饭吧。”
左宁出来时,花厅里已经摆好了饭,牛乳也端到了面前,这三日,日日一杯,从无断过。
她如这三日里一样,乖巧柔顺的坐好,由着丫头跟姜云昊帮她舀粥夹菜。
姜云昊给她夹了筷子豆芽,“来,月月快吃,不能饿肚子。”
左宁本打算吃,但站在姜云昊身后的丫头忽然迈出了一步,面色诧异,大概是不敢在主子吃饭的时候插嘴,又瑟缩着退回去了。
她心头一动,将豆芽随意挑了两下,摇摇头推开碟子,“不爱吃。”
姜云昊恍然,宠溺一笑,“是我忘记了,月月早上爱吃羊肉羹,来,我给你打一碗。”
左宁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
吃完早饭,姜云昊就去了书房。
他将左宁带到开满花的园子里,园子很精致,四处应是特意叫人铺了青石板,干净清爽,还有小亭子,里面摆满了好吃的好玩儿的,比哄小孩儿还要妥帖。
“月月自己玩儿,等吃完午食,表哥带你出去玩儿好吗?”
姜云昊让丫头在一旁看着她:“照顾好娘子。”
左宁乖巧点头,“夫君,你去吧,我就在这,哪里都不去。”
从前待字闺中时,也幻想过嫁的郎君是何模样,不盼着郎君有多好看多高大,只盼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今日竟然借着别人的身子体会到了。
这种感觉,像是偷来的,如同从前在那阴气森森的宅院里,那点点欢愉,全都是偷来的。
因着旁边的丫头盯得紧,她并没有想出去走走,或是迫切的了解这个家中的一切。
来日方长,人在太急切的时候,往往是失利。
左宁只是坐在亭子里,静静梳理经历,回想自己已经死去的那个身体。
那个身体,死得很不光彩,死前被人唾弃辱骂,最后竟然是傅国太,亲自端来毒酒白绫,想来,那具尸体根本得不到善终,或许是丢进乱葬岗喂狗……
她想得入神,候在亭子外的丫头们便开始窃窃私语。
“郎君对娘子可真好,我真羡慕。”
“是啊,老太太去世后,郎君对娘子越发地上心了,若不是平日要出门整理账册,我看郎君一刻都不想离开娘子身边呢。”
“咱们娘子命真好,要不是……”
“嘘,别胡说,叫人听见,小心郎君罚你。”
“在正房伺候虽说提心吊胆,但月钱多,娘子也好伺候……”
“是是是,郎君最厌恶下人私下议论娘子了。”
“就是可怜小巧了……”
“她还算好了,你还记得小文吗?差点被活活打死……”
但至于因何而死,或是小文犯了什么错,她们又再不肯说了,想来夫君治家甚严,下人也很服他。
左宁只能叹气,三天时间里,这种论调听过无数回,她还是不太了解,自己这身体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月月?月月?”姜云昊站在亭子外,面色迟疑地看着她,“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左宁见他伸手过来,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笑容也很温暖,不像那个深宅大院,个个阴翳死气。
她情不自禁将手伸过去,顺从地起身,“在想中午吃什么?”
姜云昊捏捏她的鼻子,牵着她往花厅走,“小馋猫饿了?小馋猫想吃什么……”
午食吃完,姜云昊要出门,他牵着左宁走到大门口,车夫已经将马车赶过来。
“月月,你回去吧,等表哥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左宁不想回去,“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每天在家,闷得慌。”
姜云昊犹豫了一瞬,“我答应过娘,要让你过的开心快乐,不过是出门,你既然想去,那就一起去吧。”
左宁听到能出去,情不自禁地露了一丝笑。
她跟在姜云昊身后,忽然听他开口道:“怎么了?是不是不开心?还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左宁有些不解,“没有呀,怎么了?”
姜云昊的目光满是探寻,“往日听到要出门,你就跟要飞起来的燕子似的,吵着闹着要坐马车……”
左宁心头一跳,听起来,原主是个很活泼的小姑娘,大概是爱里成长起来的,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可惜,她做不到。
“我,我吃太饱,跑不动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娇嗔些,好在姜云昊没有再问。
左宁这才有时间打量左家的大门,三天来,她第一次走到大门口,朱门高槛,石狮子高大威严,这个左家似乎比她想的还要富贵。
马车上街不久,就听到有黑甲羽林卫净街的声音。
“将士凯旋,将士凯旋,百姓避让,百姓避让……”
所有人都停驻下来,小摊贩也将东西收拢,防止自己阻碍到凯旋的将士,街面上一时安静无比。
左宁攀在车窗上,装作兴致勃勃地瞧着街景,实际上目光投向了街道的另一端,眼底埋着怒火,满含恨意的望着空荡无人的青石板路。
袖子里的手,攥着衣角直发颤。
会这般巧吗?今日她刚出门,就要遇到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言而无信,他说要回来娶她,光明正大地娶她,哪怕她知道这就是一句谎话,不可能实现,但她还是期待着,只要逃离那座死气沉沉的宅子,和那些面暖心冷的人,她做什么都愿意。
可他食言了。
如今他青云直上,一步登天,她却成了一具尸体,现在只能借着别人的身体苟活于世,多么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