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团圆,玉京街头巷尾都热闹得紧,人人都换上了鲜亮的衣裳,临街的铺面挂着各式各样的灯,莲花兔子最是常见,烟火也时不时窜上天,照得玉带河碎金涛涛,流光溢彩。
左宁渐渐被吸引了目光,顺着人流往玉带河边去,沿路勾栏瓦舍,酒楼客栈、绸缎成衣、玉器当铺鳞次栉比,灯火辉煌,人海如潮,人人都是笑容满面,仿佛日子就没有苦的。
听说这玉带河极热闹,今日中秋,兜售果子小食的贩子,卖糖水麦芽糖的老爷爷,装扮的花团锦簇的娘子,卖艺的杂耍,那猴儿被勒着脖子,时不时被耍猴人抽一鞭子。
左宁不忍看那猴子没有光的眼睛,还有蹒跚的步子,含着泪抖着手走开了。
她自幼被继母看管很严,出门的时刻极少,更别提就这么挤在人群里,这让她有些不自在。
好不容易走到一处茶楼,左宁听到里头很热闹,听傅宴声说过,玉京的茶楼,是打听事儿最好的地方,里面还有说书的呢,讲的故事天南海北无所不知。
她从前很向往,总是缠着他说些外头的事儿,他也不厌其烦,为了得到她的身子,一点一点的说,但最后总是说到了榻上,还许诺什么下次有机会,一定带她出去玩一次。
骗子,一个个,都是骗子。
左宁抬脚便进了茶楼,小二热情地上前招呼,她心里慌张,但表面装得很镇定。
好在,小二很忙,压根没空理会她的害怕,介绍完茶楼的茶和小食,又得到客人点单后,就引着左宁坐在一处临窗的位置,本来是没有的,但左宁就一个人,正好得了便宜。
左宁坐下去后,才缓缓吁了口气,原来出门的女人不少,原来与外男交谈也不是罪过,原来做这一切,不需要丫头也可以,也根本不需要害怕。
她本想笑笑,但实在笑不出来。
看着楼下的人摩肩接踵,听闻今夜不设宵禁,估计很难散去。
很快茶便上来了,左宁本想跟小二打听一下,但又听到隔壁桌几个人在说话,言谈间还提到了国公府。
“哎,你知道吗?国公府前几日请了一座贞节牌坊。”
左宁的注意力瞬间便被吸引过去,当她听到是国公府三房的三媳妇被请了贞洁牌坊时,并未惊讶。
这个三媳妇,她认识,应该唤一句婶子,见过几次,还算面善。
三房是国公爷那辈分出去的,就在国公府旁边开府,也是嫡枝,与国公府同气连枝。
三房的媳妇跟她差不多遭遇,年少就守寡,过继了旁支的孩子,到今年,足有二十年了吧,她活着,就是为了这一日到来。
当初左宁进门的时候,傅国太就在她面前狠狠夸了这三媳妇,言她忠贞守礼,为天下女人先。
话里话外,就是让左宁好好学着,将来或许也能为她请一块牌匾。
左宁从前不觉有异,甚至觉得理应如此,毕竟从小到大的教导便是让她明白,女人天生依附男人,以男人为天。
她一直都知道,不出意外的话,她迟早会走上这样的路,一眼望到头,无波无澜,受气受罪,直到傅宴声的出现,将这一平衡彻底打破。
“还有,国公爷的孙媳妇儿,前阵儿不是去世了吗?国公府最近也请旨,给她追封了四品宜人……”
“听说那孙媳妇漂亮的不似凡人,就是可惜死得早。”
“是啊,如今傅二有大出息,国公府本来后继无人的状态终于打破,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可不就是死的早。”
“我听说那傅二长得三头六臂,面相凶恶,杀人如麻,如今回了玉京,想巴结的人不要太多……”
后面的话就转到了傅宴声的身上,果然是战场回来的,话题就是持久。
左宁听了一会儿,握着杯子的手渐渐泛白。
四品宜人?
可见她的死也并非全无作用,国公府那样的地方,不榨干她的价值,怎么会放过她呢?
一想到傅国太还有那个病秧子,哪怕知道她不贞,但还要迫于家族面子,捏着鼻子为她请封,左宁就觉得痛快。
还有左家,出了个四品宜人的女儿,恐怕继母的那双贱种说亲都要顺利许多……
她望着面前袅袅热气的茶水,眼前似是起了雾气,心里翻涌的恨意逼得她浑身都在抖。
当年若不是那个贱人和她的贱种,她何至于要被嫁到傅国公府,在高墙里守着一个病秧子?说亲时,继母故意将世子夸得天花乱坠,生怕她不愿嫁。
她还是后来才知道,是继母生下的贱种惹事儿了,她几乎是被卖进国公府守活寡的,她的一生,就这样被随意操控。
这叫她怎能不恨?
只可惜高墙院深,她慢慢妥协也认了命,若不是死了一遭,她恐怕就要忘记那些被岁月掩藏的恨意。
喝完茶,左宁在茶楼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街上的热闹慢慢散去。
她反复思索,学着那些人分析问题,最终发现,她真的无处可去。
从小娇养,没有任何谋生手段,连绣帕子都不太会,她只会做饱读诗书的小姐,做掌管中馈的夫人,做未来的某某老夫人。
左宁捂着脸无声地哭泣,她不知这具身体能支撑多久,如果想报仇,直接去找傅宴声是最快的。
她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讨好他,依附他,留在他的身边,或许是她能报仇的唯一方法。
这事儿,哪怕再死一次,她总要做成的。
左宁抹干了眼泪,抬脚出了茶楼。
月上中天,鸣虫将眠。
从狗洞钻进左家后,沾了满身露水的左宁心情已经平复,她悄无声息的重新进了房,聋哑仆妇的鼾声依旧,秀文也还躺着。
左宁小心翼翼的进了卧房,却没看到,外间侧身而躺的秀文,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刚想躺下去,却听到一道极轻的声音响起。
“娘子,你为什么回来?”
左宁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苦笑着坐在床沿,看向突然冒出来的秀文。
“那你为什么帮我?不要告诉我,你今晚做的一切,没有一点想帮我的意思?”
秀文抿着唇,摇摇头,黑暗里瞧不清面色。
“我以为娘子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左宁轻轻拉过她的手,柔柔一笑,诚恳道:“我若不回来,你们就要遭殃了,你帮我,我不能害你。”
秀文没再说话,伺候她睡下后,便出了正院,去了旁边的院子。
姜云昊也是一身的露水,他没有进院子,站在院门口,静静等着,看起来并不高兴。
“她回去了?”
秀文点点头,“我按照您说的,灌了两个仆妇的酒,院子里的丫头也都早早赶去休息了,您放心,没有人察觉娘子出去过。”
“明天自己去领赏吧。”姜云昊转身就进了院子。
秀文望着他融入夜色的身影,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郎君费尽心力的让娘子偷跑出去,是为什么呢?娘子回来了,他怎么反而更不高兴?
娘子方才说的那些话,又是真是假?她真的没有发现这一切都是郎君提前布置的吗?
秀文无奈地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这夫妻俩真是越来越叫人看不懂了。
姜云昊手心攥着一枚红绳系着的玉珏,身子轻轻摇晃,站不住似的,摔倒在地。
他埋着头,肩头轻抖,声调带着哭腔,“月月,表哥没用,我找不到你,对不起……”
翌日一早,姜云昊便去了左宁的院子。
左宁正在吃早食,见他过来,连忙让丫头去添一副碗筷,状似亲昵。
“表哥快请坐,你也没吃吧?”
姜云昊头一次没有发火,竟然还笑着坐下了,他夹了个虾饺,不经意道:“今晚你得准备下,沐浴更衣,熏香修足,不要漏了。”
左宁捏着筷子的手一顿,“是要做什么?”
姜云昊微微一笑,看也不看她,“若不想说我想知道的,何必要问这句呢?”
左宁抿唇,“若说我叫赵莹,你会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