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6

作者:蒋胜男

咸阳城中,义渠王和秦王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收拾,愈演愈烈。

宣室殿中,数名重臣正为此事商议不决。

樗里疾先道:“义渠人在咸阳如此胡为,已经触犯秦法,太后若再念及义渠人的功劳不忍处置,只怕会影响到秦国的将来。”

白起却道:“臣以为,此事还应该从虎威的下落查起。此番混乱来得突然,若不能追根究底,怕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了。”

庸芮沉吟:“太后,此事看似突然,实则必然。义渠人尾大不掉,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太后,有些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魏冉亦道:“太后,如今列国争战,我们应该齐心协力,万不可内部分裂。”

庸芮听了此言便冷笑:“只恐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魏冉怒视庸芮,问道:“庸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

庸芮肃然道:“义渠人自一统草原以后,野心渐大,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原来跟我们的相处方式。如今,秦国最大的祸患,已经不在列国,而在义渠了。”

芈月见群臣争执不休,头痛不已,道:“好了,此事我已经有数。庸芮,我要你去调查虎威之事,等你调查清楚了,我们再来商议如何处置义渠之事。”

庸芮与芈月对视一眼,有些明白,躬身应道:“臣遵旨。”

众人散去,独留庸芮,芈月的脸色沉了下去。庸芮见状,问道:“太后因何事不悦?”

芈月轻叹一声,道:“苏秦之死,你可知道?”

庸芮点点头。苏秦入齐,表面上是为了齐国的霸业游说诸侯,行合纵之举,以齐国为首,联结诸侯对抗秦国,实际上却是为了燕国打算,力图削弱齐国。

苏秦为人诚挚,举止谦和,一入齐国便得了齐王田地的信任。田地此人一向自负聪明,最恨比他聪明睿智之人,但又瞧不起笨蛋。谋臣们若展现出盖世才华,必招他之忌,若是装作愚笨不堪,更令他暴怒。反倒是苏秦,外表忠厚甚至木讷,语言虽迟缓但言必有中,田地便以为他是一个内怀才智而不自知之人,认定只有在自己这样雄才大略的君王统御下方能令其一展所长。刚好苏秦又深谙人性,能够将田地脑中未成形的思路说出来并加以完善。田地更认定苏秦是自己的知己,对其宠信异常。

但这样一来,却令得田地身边原来的一些宠臣十分不满,他们和另一批已经对苏秦产生怀疑的人聚到一起,向田地进谗,但田地此时只信苏秦。那些宠臣无奈,竟派刺客暗杀苏秦。苏秦自知田地为人犹豫反复,有自己在,他听不进其他人的话,但若自己死后,难保自己明辅齐国暗助燕国的行为不被有心人察觉,而令齐王改变主意。于是苏秦在临死之前,又施一计,告诉田地若以苏秦为燕国奸细的罪名,将自己尸身车裂,凶手必会现形。

齐王田地果如其言,以苏秦为燕国奸细的罪名将其尸身车裂。这时齐国便有人出来邀功,表明自己是因为觉察了苏秦是燕国奸细,所以派人杀死苏秦。田地大怒,当即将此人处死。从此以后,便是再有人同他说苏秦乃燕国奸细,其所作所为乃是害齐助燕,田地都为苏秦临死之言所惑而不为所动。苏秦死后,他的许多行为渐渐掩盖不住,由此齐人皆知苏秦为燕人奸细,独田地一人执迷不悟。

此事诸国皆知,庸芮见芈月问起,不由得又将此事细细思量一回,才道:“太后问臣此事,可是此事另有内情?”

芈月抬眼,文狸便将一直捧着的鱼匣打开,内中有尺素。芈月拿起那尺素道:“这是孟嬴临死前给我写的信。”

庸芮一怔:“燕易后死了?”

芈月点头:“燕国报丧的文书,当还在路上。这是她让青青送来的。”

庸芮诧异道:“燕易后为何要给太后写信?”

芈月冷笑一声:“你可知,苏秦之死,与燕王职有关?”

庸芮大惊:“当真?”

数月之前,孟嬴因为苏秦之死大病一场,燕王职在病榻前侍奉,十分尽心,整个人瘦了一圈,差点就病倒。

孟嬴身体好转之后,有些不放心儿子,这日便要青青扶了她去看望燕王职。她原是从后殿进去直入内室,不想却听得外头燕王职正与郭隗说话。

只听得郭隗道:“苏子之死,唉,委实太惨。大王,来日我等当为苏子致哀追封。”

燕王职亦道:“唉,苏子于我母子有功,如此下场,寡人实在于心有愧!”

孟嬴本听得君臣议事,就要退出,可听见他们正在说苏秦,便不舍得离开,就此驻足聆听。

不想郭隗话锋一转,却道:“唉,大王,我们当真错了。本以为苏子功成归来,又恃易后之宠,必会骄矜傲上,恐成子之第二。所以想让他功成之日,身死齐国,我等为其追谥纪念,恩荫亲族也就是了。不想苏子便是临死,宁可令自己受车裂之刑,也仍在为我燕国打算。思及此,老臣椎心泣血,夜不成寐。与苏子相比,老臣真成了卑鄙小人。老臣无颜立于朝堂,请大王准老臣辞去相位,终身不仕。”说罢,便脱冠置地,磕头不已。

燕王职忙下座相扶,泣道:“夫子如此自责,教寡人如何能当?当日之事,乃是寡人授意。夫子今日辞官,那寡人岂不是也要辞去王位了?”

郭隗只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万事皆是老臣之罪,实不忍见大王再内疚自损。”

两人正争议时,忽闻内室“咚”的一声,似有重物落地,而后便听得宫女急叫:“易后,易后,您怎么了……”

燕王职大惊,抢入内室,便见孟嬴已经口吐鲜血,昏倒在地上。

自此,孟嬴不饮不食,拒与人言,只一心待死。

直至孟嬴气息微弱之时,燕王职伏于她身边痛哭:“母后,母后,儿臣错了,您要儿臣做任何事,儿臣都答应。母后若不能原谅儿臣,儿臣愿与母后一起,不饮不食,向苏子以死谢罪。”

孟嬴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燕王职一眼又闭上,说了她平生最后一番话:“你是我儿,我能对你怎么样?我恨我自己软弱无能,坐视悲剧的发生。你不欠苏子的,但我欠他……”

燕易后孟嬴卒,遗愿仅为以苏秦当年一袭黑貂裘随其下葬,燕王职默允。

孟嬴死后,其侍婢青青带着她的遗书,悄然回秦。

芈月手抚尺素,心中隐隐作痛。尺素所书,字字血泪:“若吾心爱之人,与吾子无法共处,吾当何往,吾当何存于世间?”

她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二个孟嬴,她更不会容得有任何“郭隗”敢在她母子中间挑事。

芈月看着庸芮,冷冷道:“做儿子的长大了,自以为身为人君就能干涉母亲的事了,甚至想控制母亲,暗中下手除去他想除去的人……庸芮,你是我的心腹之臣,你当知道我为何指定你去查虎威之事?”

庸芮心中一凛,忙俯首道:“臣知道。”

芈月冷冷道:“我不是孟嬴,谁也别想把我当成孟嬴。”

芈月怀疑此事背后另有黑手,而黄歇亦在怀疑。

这日他约了芈戎出来,走在当日虎威出事的那条市集中,也说起此事来。芈戎叹息道:“如今咸阳的事情一片混乱,那虎威究竟去了何处,竟是无人知晓。”

黄歇道:“依你之见,这件事,会是大王所为吗?”

芈戎摇头道:“我倒认为,大王会将虎威斩首以示威,而不是将他藏匿。倒是大王怀疑是义渠君劫走虎威,故意生事。”

黄歇却摇头道:“我认为义渠君不是这样的人。”

芈戎问黄歇:“子歇,你是极聪明的人,那你认为虎威去了何处?”

黄歇却沉吟道:“难道会有第三方的势力作祟?”

芈戎思忖:“那会是谁呢?”

黄歇问他:“现在这件事如何处理?”

芈戎道:“阿姊让庸芮去查虎威的下落,说是查到人再决定如何处置义渠。”

这时候一个侍从自后面追来,向芈戎行了一礼,道:“华阳君,太后有旨,召您入宫。”

芈戎问他:“可有何事?”见那侍从面有难色地看了黄歇一眼,顿时沉下脸来道:“我叫你说,你便只管说。”

那人口吃道:“这……是虎威将军的遗体被发现了……”

芈戎吃了一惊:“虎威死了?在何处发现的?”

黄歇暗忖,果然不出他所料。当日他听了经过,便知虎威必死无疑,否则又如何能够挑起秦王和义渠王之间不死不休的争斗呢。想来此时这虎威尸体的出现,必也是在与某个秦国重臣相关的地方吧。

果然那人又道:“是在庸芮大夫旧宅之中。”

芈戎大吃一惊,不及与黄歇再说,匆匆道:“子歇,我先入宫见太后,你自便。”

黄歇微一拱手,看着芈戎匆匆出去,不禁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拉住一人问道:“义渠大营在何处?”

那人指了指西边,道:“自西门而去,往北而行十余里,便可见义渠大营。公子,如今那里甚是混乱,你可要小心啊。”

黄歇谢过,便骑马一路出了西门,往北而行,直至遥遥看到义渠大营,这才停住。但见秦人的禁卫军大营亦驻扎在此,与义渠大营形成对峙之态,看来这争战之势,一触即发。

黄歇看了许久,拨转马头,沿着来路慢慢行走,一路观察。这咸阳城日渐繁华之后,人群也日益增多,城内住不下,便有许多人住到城外郭内,郭外又有郭,形成了数层城郭。这些城郭越往外围,便越是贫困下层之人居所,鱼龙混杂,即便秦人所推行的户籍制度,在这种地方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黄歇走进外郭,自外层开始,慢慢地走着、看着,走到第三层时,忽然停了下来。

便是这等郭外之郭,也是有些酒坊与赌场的,越是生活在底层的人,越是需要这些场所来麻醉自己,忘却痛苦。

黄歇停在一间酒坊外,凝视半晌,走了进去。

里面熙熙攘攘,多是些底层的军中役从与混迹市井的野汉,也有一些落魄流浪的策士杂坐其间。黄歇这一身贵公子打扮,倒与众人格格不入。

那跑堂见他气宇不凡,忙从人群中挤出来先招呼了他,点头哈腰道:“公子,请上座。”

黄歇跟着他的引导,走到里间坐下。

便有掌柜出来问他:“公子要什么酒?”

黄歇看那掌柜半晌,从头看到脚,才点头道:“要一壶赵酒。”

掌柜怔了怔,左右一看,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如何知道小店有赵酒?”

黄歇却微笑道:“我还要一份熏鱼。我有一位故友,向我推荐过你们这里有邯郸东郭外熏鱼和燕脂鹅脯。”

掌柜的脸已经僵住了,只机械道:“是!是!”

黄歇坐在那儿,看着那掌柜仓皇退下。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布衣文士自内掀帘出来,走到黄歇的席上坐下,他身后的侍从迅速送上黄歇刚才点过的酒肴。

文士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送到黄歇面前,笑道:“这家的酒不错,公子也是慕这家的赵酒而来吗?”

黄歇端起酒杯,轻尝一口,笑道:“果然还是上次尝过的味道,看来我并没有找错地方。”

文士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公子如何知道这里有好酒?”

黄歇摇头道:“我并不懂酒,只是上次在城内一家酒肆,有位朋友请我尝过那里的赵酒,还有熏鱼和鹅脯,我觉得很好吃。不过那家店不久之后就关了,没想到搬到这里来了。”

文士笑容一僵:“公子又如何知道这店搬来了此处?”

黄歇向内看了一眼,微笑:“我那位朋友走到哪里都会留下踪迹,我跟着他的踪迹过来,就能找到。”

文士连笑也笑不出来了,眼神不由得顺着黄歇的眼光看向内室,立刻又转回来,强笑道:“您那位朋友也是赵人?”

黄歇道:“是啊,他也是赵人,阁下也是吗?”

文士摇头道:“不,我不是,我是中山国人,不过我以前也曾在邯郸住过。”

黄歇道:“哦,这家店你常来吗?”

文士道:“是啊,所以可以给公子推荐一些他们家的招牌菜。”

黄歇道:“嗯,但不知这里的羊肉做得怎么样,我以前在义渠草原上吃过一味羊骨汤,味道真是不错呢。”

文士脸色大变,佯笑道:“公子如何会在赵国风味的酒家,点起义渠风味的菜肴来?”

黄歇道:“是吗?我还以为这里有呢,看来我得去城外的义渠大营拜访一下了。”

文士拱手站了起来,失声道:“公子,您、您……”

黄歇微微一笑,忽然内室帘子掀开,那掌柜走出来,向着黄歇行了一礼,道:“公子,鄙主人说,他刚要杀一只好羊,炖一锅好羊骨汤,欲与公子共尝。不知公子可有兴趣入内,与鄙主人共分一只羊腿。”

黄歇看着那掌柜,忽然一动不动,良久才道:“贵主人何以见得,我会愿意和他共分一只羊腿呢?”

那掌柜的赔笑道:“鄙主人说,公子家前不久也遭了事,公子如今来这里,不是要和人分羊腿,难不成还帮助他人打劫自家不成?”

黄歇忽然笑了起来:“我不要这只羊腿,但是,我想跟贵主人说一声,天底下不止一个聪明人,让他好自为之吧。”说完,便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那文士也站起来,与那掌柜面面相觑,眼看着黄歇头也不回,出了酒肆,骑上马往北而去。

那文士脸色一变,疾步入内,向主人行礼道:“主父,不好,黄歇此去,会不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赵雍冷笑一声:“他不会的。”

文士一怔,不解:“何以见得?若是如此,他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赵雍却皱着眉头,掐着指尖推算,半日,放下手点了点头:“好个黄歇,好个黄歇,果然是聪明绝顶之人。这是所谓旁观者清吗?他竟是一开始就没往城里找,而是因虎威之事,直接从义渠大营推断出我们所在的方位来。”他瞄了那紧跟着进来的掌柜一眼,冷笑道:“他怀疑寡人在这里,所以试探于你。而且提醒我们,他已经怀疑到义渠人的事情与我们有关,那么别人也一样会怀疑到。”

文士道:“他对我们是好意还是恶意?”

赵雍冷笑道:“如果那个女人有生命危险,他会去救她。但为了楚国,对秦国的王图霸业,他是一定会想办法破坏的。因为如果秦国出事,楚国就可得以喘息。”

黄歇一路疾驰,来到义渠大营之外,却不入内,只驰马一圈,又去了附近一座小山丘上,坐下来,取出玉箫,缓缓吹奏。

过得不久,义渠大营中一匹马疾驰而出,直上小丘。义渠王下马走到黄歇身后,只叉手站着,也不言语。

黄歇亦不理他,一曲吹毕,方站起来向义渠王拱手为揖道:“义渠王,好久不见了。”

义渠王有些敌意地看着黄歇,问:“你来做什么?”

黄歇道:“秦楚和议,我陪太子入秦为质。”

义渠王哼了一声:“楚国的人都死光了,非要你来不可?”

黄歇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看到我,我也不喜欢看到你。但是,今日我却是非要见你不可了。”

义渠王道:“你见我何事?”

黄歇道:“你是草原上高飞的鹰,她是咸阳宫中盘踞的凤凰,你离不开草原,她也离不开咸阳。我曾经以为,你的到来至少能够让她不再孤独,可如今我发现我错了,你的到来让她陷入了无奈和痛苦。”

义渠王大怒:“你的意思是,你如今还要与我争夺她?”

黄歇摇头:“不,我与她已经不可能了。但是你再留在咸阳,却只会伤害于她。你的人乱了秦法令她的威望受损;你的骄傲让她陷于你和她的儿子中间左右为难。你若真的爱她,就当放手成全于她。”

义渠王冷笑道:“别拿你那套狗屁不通的东西来说服我。你是个懦夫,不敢承担起对她的爱,丢下她一个人逃掉了,让她伤心孤独。她是我的女人,我是不会放手的。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有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江山,谁也无法把我们分开!”

黄歇道:“那子稷呢,你就没有为他想一想吗?”

义渠王道:“他既然不想与我做一家人,那我就与他分了营帐,也不算亏欠于他。而且他的父亲有太多女人、太多孩子,我不信在她的心中,那个男人的分量会比我们父子三人更重要。”

黄歇看着眼前这个自负的男人,心中无奈叹息。眼看一场悲剧就要发生,可是他却不能说出来。他此刻到这里来,也是尽最后的努力去阻止对方。只不过对方明显没有打算成全他的努力。

他摇了摇头,道:“你错了。”

义渠王冷笑:“我错了什么?”

黄歇凝视着他,缓缓道:“你现在走了,还能够保全你自己和你的部族。”

义渠王哈哈大笑:“胡扯,你以为,她会对我下手?”

黄歇缓缓摇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不会在秦王稷和公子芾、公子悝中做选择,她要的是全部留下。大秦的国土,她更是不容分割。”

义渠王听到黄歇的话音中竟似有无限悲凉,他欲说什么,最终还是顿了顿足,叫道:“那我就让你看看,谁说了算。”说完,他转身骑上马,朝着咸阳方向绝尘而去。

黄歇看着义渠王的身影没入夕阳之中,只觉得这半天晚霞,已经变成血红之色。

义渠王闯入章台宫的时候,天色已晚,芈月正倚在榻上休息。义渠王用力抓住她的胳膊问道:“我问你,我、芾和悝加起来,和你那个秦王儿子,你选择谁?”

芈月骤然惊醒,努力平息怦怦乱跳的心以及被吵醒后自然升腾的怒火,令吓得跪地的宫女们退下后,才甩脱义渠王的手问他:“你怎么会忽然问这种话?”

义渠王却执着地问她:“我只问你,你选择谁?”

芈月本能地想回避,然而看到义渠王此时的眼神,她知道已经不能回避,直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谁都不选择。三个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放弃任何一个人。”

义渠王坐在那儿,整个人忽然沉静下来,那种毛躁的气质顿时从他的身上消失了。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抬起头,深沉地看着芈月:“你是我的妻子吗?”

芈月道:“当然。”

义渠王问:“那么,你愿意跟我走吗?”

芈月道:“不。”

义渠王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此时看上去有些骇人,他忽然笑了:“其实,你一直在骗我,对吗?”

芈月道:“我骗你什么?”

义渠王道:“秦国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对吗?”

芈月看着义渠王越来越近的脸,直至距离不足一掌之时,终于说了一个字:“是。”

义渠王纵声大笑:“果然,老巫说的是对的,你这个女人,根本不可信,你根本就是一直在利用我。”

芈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义渠王,脸上平静无波。

义渠王哈哈大笑,笑得停不下来,半晌,才渐渐止了笑,道:“好,你既无心我也不必强求。我与你之间,各归各路吧。”

芈月问他:“你想怎么样?”

义渠王抓起芈月的肩膀,逼近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忽然冷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但是,我要毁了这咸阳城,毁了你的江山。”

说罢,他将手一松,芈月跌坐在席上,看着义渠王大步走了出去。

天边的夕阳只余一缕光线,等到义渠王的身影消失,天色就此黑了下去。

章台宫的消息很快传入承明殿,嬴稷兴奋地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走动,叫道:“好,太好了,寡人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唐棣在旁侍候,此时也忙笑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嬴稷脚步停住,扭头看向唐棣,忽然道:“寡人记得,你父亲乃是墨家巨子,墨家子弟擅长机弩之术……”

唐棣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妾身不明白……”

嬴稷上前两步,按住唐棣的肩头兴奋道:“你去告诉你父亲,让他想办法,若帮寡人除去义渠君,寡人就封你为王后!”

唐棣瞪大了眼睛,眼中有一丝兴奋闪过,但随即又变成惊恐。她退后一步,伏下身子磕头道:“大王,妾身没有这样的野心,妾身之父亦是大王的臣子,大王有事尽可当面吩咐于他。”

嬴稷看着她,缓缓收回手,冷冷地问:“这么说,你不愿意?”

唐棣磕头道:“大王,墨家机弩之术,用于守城,用于护民,不曾用于暗算。妾身做不到,妾身之父亦做不到,求大王明鉴!”

嬴稷话语冰冷:“看来,你是不愿意为寡人献上忠诚了。”

唐棣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大王不信妾身,现在就可以让妾身去死,我父女皆可为大王去死。墨家没有这样的能力,妾身更不敢欺君,大王明鉴!”

唐棣不断磕头,嬴稷看着她的样子,不知道是失望还是灰心,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所有的侍从都随着嬴稷离开,一室皆静。

只剩下唐棣的贴身侍女扶桑扶起唐棣,叫道:“夫人,夫人,大王已经走了。”

唐棣抬头,额上已经是一片血痕,她双目红肿,瘫坐在扶桑怀中,却微微笑了。

扶桑不解地问:“夫人,您这又是何必?大王既然要您效力,还承诺封您为王后,您为何要拒绝此事,还惹得大王动怒?”

唐棣摇摇头道:“你不明白的。”

扶桑无奈,只得转身去拿水盆打水,为她净面重新上妆。

直至室内空无一人,唐棣才忽然低低地笑了。此时,她的自言自语,只有自己听得到:“你自然是不明白的,在太后和大王之间,我们唐家只能做纯臣。我今日助大王暗杀太后的人,异日大王会就怀疑我们有暗杀他的能力了。这个烫手的后冠,我不能要。”她抚着自己的腹部,这里面,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在两个聪明绝顶的权力巅峰人物面前,她一步也不能妄动。

章台宫,庸芮接诏,匆匆入宫。

芈月问他:“义渠之事,到底怎么样了?”此时此刻,她不能不有所行动了,不能再任由嬴稷和义渠王之间的矛盾激化,必要的时候,不管伤害了谁,她都要把这件事按下去。

庸芮刚刚从拷问犯人的现场接诏出来,闻言跪下磕头:“臣有罪。虎威的尸体,是在臣的老宅中发现的。臣那老宅本已多年不曾居住,只留了几个老仆日常打扫,没想到满城搜索虎威不见,却在那里发现虎威的尸体。臣已经查到那日虎威出门,到那商贩死亡,中间似有人故意做了手脚,那商贩之死,也是极有疑问的……”

芈月打断他,沉声问:“你查到了什么?”

庸芮道:“臣以为这次行动很可能与赵国人有关。臣一路追查,发现西郭外有一个赵人经常落脚的酒肆,谁知道等臣率兵过去的时候,那酒肆里面的人已经逃走了。臣抓获了外面那些酒客,经过拷打,有人招认说,曾经看到过容貌酷似赵主父的人进出……”

芈月拍案而起,咬牙道:“赵雍,他还敢再来咸阳。立刻派人去给我搜,务必将人拿下!叫人去函谷关外,张贴画像,凡见赵雍者,皆有赏!”

庸芮伏地不动,不敢说话。赵雍此人胆大妄为,又神出鬼没,最喜白龙鱼服,潜行各处,近距离窥探各国国君行事风范。此人身边似有精擅乔装改扮的门客,自己又极有这方面的天分,所以他这些年扮过策士,扮过军汉,扮过强盗,扮过侍从,扮过商贩,亦扮过胡人,却是扮什么像什么,人皆只在他走后,才发现是他。想要捕获他,却是难如登天。

芈月想起赵雍数番入秦的险恶用心,以及无礼之事,不由得咬牙切齿,强抑怒火问道:“还问出了什么?”

庸芮微一犹豫,还是立刻回道:“甚至还有人招认说……”

见他顿了一顿,芈月便知有异,追问道:“说什么?”

庸芮只得坦言:“说在这家酒肆中看到了春申君。”

芈月听了顿时失态,叫道:“子歇?不,这不可能!”

庸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芈月。

芈月渐渐平静下来,细忖了忖,还是摇头道:“不,黄歇不会算计于我。他可能是猜到了什么,但没有说出来罢了。”

庸芮问她:“太后就这么有把握?”

芈月道:“是。”

正在此时,芈戎匆匆而入,叫道:“太后,不好了。”

芈月道:“怎么?”

芈戎道:“义渠君率兵来到西门外,要大王交出蒙骜与庸芮,为虎威偿命。”

芈月道:“大王呢?”

芈戎道:“大王也是刚得到消息,已经带着兵马出宫了。”

芈月的心沉了下去。她这一生,从未像此刻这样绝望,这种分裂之痛,痛彻心扉。她退后一步,摇晃了一下。

芈戎扶住了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太后,你没事吧?”

芈月摇头,低声道:“我没事。子戎,你去告诉义渠君,三日之后,我会给他最后的答复。”

芈戎一怔:“是。”

看着芈戎走了出去,芈月怔怔地发呆,半晌,转头对缪辛道:“你……明日去请黄歇入宫。”

章台宫,假山下。

黄歇自回廊绕过来,看到芈月一身白衣,独立树下,似要随风而去。

看到黄歇走来,芈月笑了一笑,道:“子歇,你还记得这里吗?”

黄歇抬起头,看着那一座小小的假山,轻叹:“原来这座假山,这么小啊!”这一处地方,便是仿他们初见面时的那座假山而造,只是昔年天真无邪的小童,再也找不回来了。

芈月淡淡一笑,两人沉默着。

半晌,芈月忽然道:“你还记得,当时我们说了什么话吗?”

黄歇低声道:“记得。”每句话、每个字都记得,刻骨铭心。

芈月低声道:“赠玉之礼,是吗?”

黄歇低声道:“是。‘小子黄歇,奉国君之命披甲持戈,迎战贵军,今日不幸,你我狭路相逢,请允我以此美玉,问候阁下。’”

芈月凄然一笑,也低声道:“下臣芈月,奉国君之命披甲持戈,与勇士狭路相逢,有负国君之托,非战之罪……”她说到这里,忽然哽咽,从腰间解下一块玉来,道:“受之琼玖,还以荆玉。”

这块玉,正是当年黄歇与她做赠玉之礼游戏的时候送给她的。

黄歇没有接,他身上,也挂着芈月当年送的那块玉,可是他没有拿下来与她交换。他只是轻叹一声,上前将芈月拿着玉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低声道:“你的手好小!”

芈月的一滴眼泪滑下,落入尘埃,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小什么小?总有一天我的拳头会比你更厉害。”

黄歇笑中带泪:“是,现在你已经很厉害了。”

芈月从黄歇的手中,缓缓地抽出手来,她的手仍然握着那块玉佩,握得极紧,忽然说:“子歇,我想问问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黄歇一怔:“什么?”

芈月含泪问他:“你是怎么能够下了决心,可以斩断情缘,与我为敌?”

黄歇看着芈月的眼神,忽然无法说话了:“我……”

芈月继续道:“你盗令符救楚怀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抛下我去楚国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成为楚国春申君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写信给五国让他们与秦为敌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发现了赵人酒肆,却决定不告诉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黄歇听着她泣泪相问,只觉得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似化作一把刀子,在将他的心一刀刀地凌迟着。他不忍再看她,扭头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芈月道:“我想知道。”

黄歇道:“可我不想回答。”

芈月道:“因为你的回答对我很重要。”

黄歇长叹一声道:“为什么?”

芈月道:“因为我想从你的身上,得到割断情丝的力量!”

黄歇惨然一笑:“皎皎,你好狠的心肠。”

芈月道:“因为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男人的心都很狠。不管是你,还是先王,还是义渠王!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为了我而退却一步!”

黄歇看着芈月,伸手想抚摸她的鬓发,手到了发边却又停下,终于转身,用力握紧拳头,硬声道:“因为如果我们是为感情而退让的人,你反而未必会把我们放在心上。”

芈月怔住,忽然间笑了起来。

黄歇背对着她,紧握拳头:“大秦的太后,又何时愿意为感情而退让,而停下你铁骑钢刀?”

芈月愤怒地叫着他的名字:“子歇,我们本可以携手共行,是你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可你为什么宁愿选择做我的敌人,也不愿意做我的伴侣!”

黄歇猛地转回身,直视芈月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因为我可以为你而死,却不能只为你而活。我是个男人,义渠君也是。”

芈月胸口起伏,怒气勃发,良久,才缓缓平息下来,忽然道:“你昨天找过他,为什么?说了些什么?”

黄歇看着芈月,道:“我希望他能够离开你,回到草原。不要再纠缠于咸阳的事情,否则只会让一切变得不可收拾。我不希望看到你再伤心,也不希望看到你和义渠君之间,最终走到无可收拾的结局。”

芈月苦笑:“他若走了,保全的是我的感情,但对于秦国,将更不可收拾。”

黄歇亦是苦笑:“只可惜,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明白,更不会接受。”他看着芈月,此刻她的身影,是如此脆弱、如此无助,然而,她却有着比任何男人都要刚硬的心肠。“皎皎,你放手吧,不要把自己逼到绝处。”

芈月两行眼泪落下,这一次,是她转过身去:“子歇,你走吧!”

黄歇看着她瘦弱的肩膀,本能地伸出手去,手臂在空中划了一道,忽然收回,最终还是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芈月独自走在长长的秦宫廊桥上,看着西边渐落的太阳。

斜阳余晖照耀着这一片宫阙,万般胜景,金碧辉煌。

她站在宫墙上,看着远方。

嬴稷走到她的身后,想要解释:“母后,儿臣……”

芈月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芈月走下宫墙,嬴稷想要跟随,芈月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刻她的眼神让嬴稷站住了,再不敢往前一步。

芈月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宫墙。

樗里疾远远地走来,走到嬴稷身后。

嬴稷一动不动,樗里疾亦不动。

半晌,樗里疾叹道:“大王,你现在什么也不必做,等太后自己下决断吧。”

嬴稷问:“母后会有决断吗?”

樗里疾道:“会。”

嬴稷道:“真的?”

樗里疾道:“因为义渠君已经变成秦国最大的隐患了,推动着他走到今天的,不仅是大王与他的恩怨,还有义渠人越来越大的野心。他停不下来,也退不回原来的位置,更不可能就这么回到草原。这一点,太后看得比谁都清楚。”

义渠王站在营帐外,看着黄昏落日,草原秋色。

老巫静静地站在一边:“大王,您明天真的要去甘泉宫吗?”

义渠王点头:“是,怎么了?”

老巫道:“我怕,她会对您不利。”

义渠王哈哈一笑,自信地道:“她?不会!”

老巫道:“人心叵测,我希望您不要去。”

义渠王道:“我终究是要与她坐下来谈判的。秦国和义渠之间的恩怨,总是要我与她两人才能够解决。”

老巫叹了一口气:“是啊,终究要坐下来谈判的。我们义渠人是长生天的孩子,若不是部族之前一直内斗,我们早应该建立我们的国了。如今长生天保佑,您一统了草原,就应该拥百座城池,建我们自己永久的国,与大秦分个高下。是您一直心软,迟疑不决。如今虎威的死,是长生天给您的警示,我们应该下定决心了。”

义渠王道:“好。明日一早,你点齐兵马做准备,待我与她甘泉宫见面以后,我们就杀回草原,建城立国。”

老巫道:“是。”

夜色降临,营帐内点起灯光,义渠将领各自清点兵马,检查武器。

章台宫侧殿中,嬴芾和嬴悝并排躺着,睡得正香甜。芈月坐在榻边,看着兄弟二人,轻轻地为他们掖了掖被子。

薜荔低声道:“太后!”

芈月手指横在唇上,摇了摇手。

薜荔没有再说话,她站起来,轻轻吹灭了其他的灯烛,只留下一盏在榻边。

芈月站了起来,低声说:“过了明天,他们就将真正成为嬴氏子孙,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他们的身世了。”她抓住薜荔的手在抖动,薜荔惊诧地抬头,看到芈月的脸在阴暗的烛光下变得扭曲。

芈月站起来,整个人向前踉跄一下,薜荔连忙扶住了她。她轻轻推开薜荔,走到榻边,伸手抚了一下嬴芾和嬴悝的小脸庞,依依不舍地亲了一口,就毅然走了出去。

芈月走出寝殿,早已候在外面的白起上来行礼:“太后。”

芈月冷冷道:“都准备好了?”

白起道:“是。”

芈月道:“没有我的命令,你们不准动手。”

白起道:“太后的意思是……”

芈月道:“我还想,再劝一劝他!”

甘泉宫。

这座宫殿,是芈月这些年来与义渠王避暑之所,两人在此,共度了不知道多少晨昏。

魏冉站在宫外,向率着兵马到来的义渠王行礼道:“义渠君,里面只有太后一人。”

义渠王看了看左右,挥手道:“你们就在外面等我吧。”

义渠将领大惊,叫道:“大王!”

义渠王道:“里面只有她一人,难道我还要带兵马入内吗?”

义渠将领只得应道:“是。”

义渠王问魏冉:“我要解兵器吗?”

魏冉忙道:“不必。”

义渠王更不客气,大步入内。

他走过天井,殿门大开,芈月端坐殿中,她前面摆着几案,上面有酒,有肉。

义渠王走进去,坐在芈月对面,解下刀,放在一边。

芈月倒了两杯酒,举杯道:“请。”自己将酒一饮而尽。

义渠王也将酒一饮而尽。

芈月低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义渠王道:“记得,你穿着大红的衣服,一路自乱军中杀出,还射了我好几箭。我当时想,怎么会有这么凶悍的女人,连我义渠女人都没这么凶悍。”

芈月笑出了声,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我当时就想着,我活不了,那我也不让别人好过。可我没想到,我不但活了下来,还活到了今天。”

义渠王凝视着她:“当时,你说你喜欢黄歇,你不做秦王的妃子,你不嫁给我。”

芈月苦笑道:“是啊,结果我和黄歇有缘无分,做了秦王的妃子,也嫁给了你。”

义渠王长叹:“长生天主宰我们的命运,有时候不由人做主。”

芈月道:“可我想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想叫时光倒流,我想让你我之间,仍然像过去一样。”

义渠王心中百味杂陈:“你的心里,真的还有你我之间的感情吗?”

芈月叹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认为我骗了你。阿骊,我没有骗你,但我的确误导了你。秦国和义渠的规矩不一样。草原上以力量为尊,草原部族的首领死了,你娶了他的遗孀,把他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就可以继承这个部落。可秦国,是以血统为尊,先王去世了,人们只会拥戴他的儿子为王,哪怕他是个孩子,他也是秦王。秦国从来都不属于你,它属于子稷。”

义渠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

芈月按住他的手,求道:“你别这样。阿骊,如果我想留下你,我应该做些什么?”

义渠王“哈”了一声,看着芈月,问道:“你说真的?”

芈月道:“是。”

义渠王就问:“你这里有地图吗?”

芈月点点头,地图已经摆在案几上了,她伸手取过展开给义渠王。

义渠王只看了一眼,拔刀将地图割为两半,将其中一半扔给芈月道:“咸阳以东,给你儿子,咸阳以西,由我立国。我也不占你便宜,我占大散关以西,大散关以东到咸阳给芾和悝,如何?”

芈月接住地图,苦笑道:“我用了三年,将一个四分五裂的秦国合并在一起,才能够以此为基础,这些年里东进魏韩,南下楚国,西出巴蜀,将秦国变成诸侯中最强之国,甚至有可能取代周王室一统天下。现在你要将秦国分裂,那么秦国又将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再无机会一统天下。”

义渠王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凡事凭我的刀和马,自由自在,对得起他人,对得起自己,更要对得起部族。”

芈月定神看着他,忽然惨然一笑:“好,我们再喝一杯。”

义渠王坐下,又喝了一杯酒。

芈月也倒了一杯酒,两人默默对饮。

此时,外面传来喧闹之声,声音越来越响。

义渠王听了听,问道:“什么声音?”

芈月平静地道:“是魏冉在解决你的护卫。”

义渠王按刀跃起,看着芈月惊怒交加:“你、原来你——”

芈月凝视着他,平静地道:“我对不起你,你若要杀了我,我也无怨言。”

义渠王拔刀出鞘,刀尖直指芈月咽喉。芈月神情平静,看着他凄然一笑。

芈月的神情没有变,义渠王的手却有些颤抖。半晌,他忽然收刀,摇了摇头道:“我不会伤你的。”说完,便提刀转身疾走出去。

芈月张嘴,失声叫道:“阿骊,不要——”

不要出去,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悲剧发生。

可是,义渠王不会因为她的呼叫,而停下他的脚步。他是草原上的雄鹰,注定不会为任何人的呼喊而改变方向,停下脚步。

义渠王的手触到了门环,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外面的喧闹声,不知何时忽然停了下来,只余一片死寂。

义渠王冷笑一声,用力打开殿门,阳光射入殿中。

无数箭矢亦同时射入,义渠王站在殿门,以刀挡格飞箭,却挡不住如雨的利箭,身体顿时成了箭靶。

芈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义渠王身中数箭,浑身鲜血如泉喷出,终于忍不住厉喝道:“住手,住手……”

她冲到门口,看着义渠王中箭倒下,跌在她的怀中。

弩箭的射击顿时停下,有一两支收手不及,亦射到芈月身上,却又跌落在地。

芈月抱住义渠王嘶声叫道:“阿骊,阿骊——”

义渠王微微一笑:“你果然穿了软甲。”

芈月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义渠王的脸上,哽咽道:“你可以回来抓我为人质,你为什么要硬闯?”

义渠王笑道:“我怎么会抓女人做人质?更何况,还是我的女人。”

芈月嘶声道:“为什么,既然你宁可死都不愿意伤我,为什么不能够为我退让?”

义渠王凝视着她:“我可以为你而死,却不能只为你而活。”

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生命却已经停止。

芈月崩溃地伏在义渠王的身上痛哭:“阿骊——”

围在外面的众武士俱停下了手,低下了头,不敢再发一言。

白起心中暗叹一声,悄悄地走了出去,其余将士也跟着他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魏冉却站在那里不动。甘泉宫外,咸阳城外,甚至更远处,激战未息,此时此刻,只有义渠王的尸体才能够平息这激战,死更少的人。

而此时,原来那个应该运筹帷幄、发号施令的人已经崩溃,伏在门内痛哭。

她紧紧抱着义渠王的尸体,谁也不敢上前。

魏冉闭了闭眼,一步步走到芈月面前,跪下轻唤:“太后!”

芈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魏冉道:“阿姊,大局为重,得罪了!”

魏冉上前,掰开芈月的手,从芈月怀中抱过义渠王的尸身。

芈月表情茫然,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义渠王腰间玉佩的丝绦,玉佩落地,碎为两半。

芈月坐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魏冉抱起尸体,走了出去。

整个大殿内,只剩下芈月一个人,坐在血泊之中,手执着半块玉佩,似已完全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