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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邮递员梅德里克·隆佩尔,本地人都亲切地叫他梅德里克。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按时从鲁伊-勒托尔邮局出发。他迈着老兵的大步穿过小城,先经过维约姆牧场,来到布兰迪河边,然后沿着河岸走向卡尔夫兰村。他要从那儿开始递送邮件。
他沿着这条狭窄的河很快地走着。河水冒着泡,低声抱怨着,在青草夹岸的河床里,柳树搭成的拱廊下,翻翻滚滚,湍流不息。时而有一块巨石拦住流水,在石块周围隆起一个水圈,就像是一条领带,最后是一个泡沫形成的领结。有些地方,形成一尺来高的瀑布,不过往往在叶丛下,在藤萝下,被绿荫蓬蔽着,隐而不见,只听到愤怒或者温柔的巨响。再往前,河岸变宽了,出现一个平静的小湖,在静静的湖底漂浮着游丝式的绿色水草,鳟鱼在其中来往穿梭。
梅德里克闷着头往前走,什么也不看,只想着:“第一封信送给普瓦弗隆家,然后的一封送给勒纳尔岱先生;所以我必须穿过大树林。”
他那件用黑皮带束腰的蓝罩衫,随着他快速而又有规律的步子在柳树排成的绿篱间穿行;他那根拐杖,一根冬青木棍,和他的腿同步,在他身体的一侧移动。
一根树干搭在两岸,架成一个独木桥;两岸各插一根小木桩,拉一条绳子做成扶手,梅德里克就从这座桥上跨过布兰迪河。
大树林属于勒纳尔岱先生,他是卡尔夫兰村的村长,也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大树林里净是像石柱一样笔直的参天古木,在河的左岸,绵延半法里长,布兰迪河成了这片绿树编织的广阔顶棚的边界。沿着河边,大簇大簇的灌木在阳光烘烤下长得非常茂盛;但是在大树林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苔藓,厚厚的、柔韧的、绵软的苔藓,向空气里散发出腐叶朽枝的淡淡的霉味。
梅德里克放慢了脚步,摘下带红饰条的黑军帽,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因为,尽管还不到早上八点,牧场上已经很热。
他刚把帽子戴上,重新加快脚步,忽然看到一棵树的底下有一把刀,一把孩子用的小刀。他弯下腰捡这把刀时,又发现了一个顶针;接着,再过去两步远,又有一个针盒。
把这几件东西捡起来以后,他想:“我要把它们交给村长先生。”他又赶起路来;不过现在他留神看了,料想还会发现别的东西。
他忽然猛地停下来,就像撞上一根木杆似的;因为在他前面十步远的苔藓上,仰面躺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孩子的躯体。这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姑娘。她两臂伸展,两腿叉开,脸上蒙着一块手帕。两个大腿上沾着一点儿血。
梅德里克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去,就好像生怕弄出声响,担心发生什么危险似的;他还把眼睛睁得老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也许在睡觉吧?可是他又想,早上七点半钟,绝不会有人这样一丝不挂地在阴凉的树底下睡觉。这么说,她死了;他眼前展现的是一桩罪行。想到这里,他顿时一阵战栗,虽然他是个老兵。再说,凶杀,而且杀害的是一个孩子,这种事在本地是那么罕见,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她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只是大腿上有点儿血迹。她是怎样被杀死的?
他走到她身旁停下,拄着木棍仔细看。他肯定认识她,因为他认识这一带所有的居民。但是,看不到她的脸,他没法猜出她是谁。于是他弯下腰,要拿掉蒙在她脸上的手帕。可是手刚伸出去又停下来,因为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在司法当局还没有鉴定之前,他有权挪动任何东西、从而破坏尸体的现状吗?他想象中的司法就像一位明察秋毫的将军,在这位将军眼里,一枚脱落的纽扣和一把插进肚子的刀同等重要。在这块手帕下面,司法人员也许能发现至关紧要的证据。总之,它是一个证物;一只笨拙的手动它一下,就可能失去它的价值。
于是,他直起身子,打算跑去找村长先生。但是又一个想法让他停住了。倘若小女孩还活着呢?他不能就这样把她扔下不管。他慢慢地跪下来,出于谨慎,离她挺远的,伸出手去摸她的脚。脚是凉的,而且冰凉,是那种死人的肉体让人恐怖的冰凉,不容置疑了。这一摸,正如邮递员后来说的,他感到心惊肉跳、口干舌燥。他猛地站起身,在大树林下向勒纳尔岱先生的家跑去。
他把木棍夹在腋下,紧握着拳头,头向前倾着,一路小跑。他挎着的装满信和报纸的皮包,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腰。
村长的住宅位于树林的尽头,树林成了它的花园;而宅院围墙的一角,浸在布兰迪河流经这里形成的一个小水塘里。
这是一座用灰色石头筑成的古老的方形大宅院,古时曾屡遭围攻,在靠河的一头,建有一个二十米高的巨大塔楼。
从前,人们就是从这座塔楼顶上监视全乡。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人们都称它“勒纳尔塔”;历代业主的勒纳尔岱的姓氏大概就是这么来的。据说,两百多年来这块领地始终由同一个家族占有。大革命前,在外省经常可以遇到几乎贵族化了的资产阶级,勒纳尔岱家族就属于这一类。
邮递员几乎是冲进了仆人们正在吃饭的厨房,高喊着:“村长先生起来了吗?我要立刻跟他说话。”人们知道梅德里克是个有分量、有威望的人,立刻明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勒纳尔岱先生得到通报,叫人把他带进来。邮递员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军帽拿在手里。他看到村长正坐在一个长桌前,桌子上散乱地摆满了文件。
勒纳尔岱先生肥胖而又高大,身体笨重,脸色通红,壮得像一头牛;他深受本乡人的喜爱,虽然他极其粗暴。他将近四十岁,半年前丧偶,在自己的土地上过着乡绅的生活。暴躁的脾气经常给他惹来麻烦的官司;不过鲁伊-勒托尔的法官们都跟他是朋友,对他宽宏大量、不给他张扬,而且总能帮他脱身。有一天,因为差点儿轧着他的猎犬米克马克,他不是把公共马车夫猛地从座位上推下车吗?因为他端着枪穿过邻居的土地,猎场看守人对这件事做了笔录,他不是把人家的肋骨都打断了吗?专区一位副区长行政视察时在本村停留,勒纳尔岱因为本家族传统上属于政府的反对派,他不是竟然揪住副区长的领子,硬说人家来做竞选宣传吗?
村长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梅德里克?”
“我发现一个小女孩死在您的大树林里。”
勒纳尔岱霍地站起来,脸顿时变成砖一样的红棕色:
“您说什么……一个小女孩?”
“是的,先生,一个小女孩,一丝不挂,仰面躺在地上,身上有血,死了,一口气也没有了!”
村长肯定无疑地说:“他妈的;我敢打赌是小洛克。刚才有人告诉我,她昨天晚上没有回家。您在什么地方发现她的?”
邮递员说了地点,交代了一些细节,并且自告奋勇要带村长到那儿去。
不料勒纳尔岱突然变得很粗暴:“不。我用不着您。您只管马上替我通知护林人、村政府秘书和医生,然后接着去送您的信。快,快,快去,告诉他们到大树林底下跟我会合。”
邮递员是个严守纪律的人,他遵照命令,走了出去;但是,不能参加现场侦查,他又恼火又遗憾。
村长也向外走。他拿起他的帽子,一顶柔软、边沿很宽的灰色大毡帽,在住宅门口逗留了几秒钟。他的眼前是一片宽广的草坪,草坪闪耀着红、蓝、白三大块色斑,那是三个鲜花盛开的大花坛,一个正对他家的大门,另外两个每边一个。再远处,大树林最近的一排乔木直耸云霄;左边,越过布兰迪河拓宽形成的水塘,看得见一马平川的长长的绿色牧场,一条条沟渠和一排排柳树纵横其间;这些柳树就像畸形的怪物,经过不断地剪枝,变得低矮而又粗壮,短而粗的树干上顶着一簇颤颤巍巍的毛发似的细枝。
右边,马厩、库房和所有属于他的产业的房舍后面,就是村庄。这个村子很富,村民都是养牛的。
勒纳尔岱慢慢走下门前的台阶,向左拐,走到河边;然后,手抄在背后,沿着河边缓步向前。他低着头一路走去,时不时地向周围看一眼,看看是不是有他派去找的人赶来。
村长来到大树林边停下,像梅德里克刚才做的那样,摘掉帽子,擦擦脑门,因为七月的烈日正把热浪像火雨一般倾泻在大地上。然后他又继续走起来;不过他又再一次停下,往回走。他突然弯下腰,把手帕在脚边流淌的河水里浸了浸,铺在头顶,压在帽子下面。水滴顺着鬓角流在他那总是紫色的耳朵上,流在粗壮、通红的脖子上,然后一滴一滴地流到他的白衬衫的领子里。
仍然没有人来,他开始跺起脚来,接着就高呼:“喂!喂!”
右边有个声音回答:“喂!喂!”
医生从树林里走出来。这是个精瘦的小矮个儿,退伍的外科军医,这一带的人都公认他医术高明。他服役期间受过伤,腿瘸,走路时拄一根手杖。
接着又远远看见护林人和村政府秘书;他们同时得到通知,所以一块儿赶来。他们慌慌张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走一段,跑一段,行色匆匆;胳膊甩得那么带劲,好像胳膊比腿还要管用。
村长对医生说:“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知道,梅德里克在树林里发现了一个死去的孩子。”
“那好,我们走吧。”
他们并排走起来,另外两个人跟在后面。他们的脚步落在苔藓上毫无响声;他们的眼睛向前方搜寻。
拉巴尔博医生突然伸出胳膊:“瞧,在那儿!”
远远的树下,可以看到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如果不是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他们绝对猜不到。那东西似乎闪着光,它那么白,人们会以为是一件掉在地上的衬衫,因为透过树枝间隙射下的一道阳光照亮了肚子上苍白的肉,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斜形的光带。他们越向前走,那东西的形状也就看得越清晰:蒙着的脸朝着河,两条胳膊像钉在十字架上一样张开。
“我热死了。”村长说。
他弯下腰,再一次把手帕浸在布兰迪河里,然后放在额头上。
医生被这个发现所吸引,加快了脚步。他一走到尸体旁,就俯下身去查看,不过并不碰它。他就像观察一件稀奇物件似的,戴上一副夹鼻眼镜,绕着尸体慢慢地移动。
他仍然俯着身子,说:“我们马上就能证实,这是一起强奸加谋杀案。这个小女孩几乎是个成熟女人了,您看她的乳房。”
两个已经相当丰满的乳房,由于人死了而已经变软,塌在胸脯上。
医生轻轻拿掉盖在死者脸上的手帕。她的面容露了出来,脸色铁青,非常恐怖,舌头伸在外面,眼球鼓了出来。他接着说:“显然,那人干完了事就把她掐死了。”
他触摸着死者的脖子,说:“用手掐死的,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特别的痕迹,既没有指甲印,也没有手指印。好啦。是小洛克,没错。”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恢复原位:“我已经无能为力;她死了至少十二个小时了。应该立刻报告检察官。”
勒纳尔岱站着,手抄在背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青苔上的小尸体,喃喃地说:“多么可怜啊!一定要找到她的衣服。”
医生触摸着尸体的手、胳膊和腿,说:“她大概刚洗完澡。衣服应该就在河边。”
村长命令道:“你,普兰西普(村政府的秘书),替我沿着河边去找她的衣服。你,马克西姆(护林人),你跑步到鲁伊-勒托尔去,把预审法官和宪兵一起找来。请他们务必在一小时内赶来。听明白了吗?”
两个人立刻出发了;勒纳尔岱对医生说:“在咱们本地,哪个坏蛋能干出这样的事呢?”
医生喃喃地说:“谁知道呢?谁都可能干出这种事。在特定情况下,谁都可能;在一般情况下,谁都不可能。这且不去说它,也许是一个游民,或者一个失去工作的工人。自从成立了共和国,大路上尽是这种人。”
两个人都是波拿巴分子。
村长接过他的话,说:“是的,干这种事的只能是一个外来人,一个过路人,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医生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道:“和没有老婆的人。吃不好,睡不好,他就另找解决的办法了。我们没法知道,世界上哪些人,会在哪个既定的时间犯下大罪。您早就知道这个小女孩失踪了吗?”
医生用手杖的尖儿,一个个地点着死者的僵硬的手指,就像在按钢琴键似的。
“是的。她母亲昨天晚上九点钟光景来找过我,因为七点钟吃晚饭的时候孩子还没回家。我们在几条大路上喊她,一直喊到半夜;不过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大树林。再说,要进行真正有效的搜索,也得等天亮。”
“您想抽支雪茄吗?”医生问。
“谢谢,我不想抽。看到这个我有点不舒服。”
他们面对着少女的尸体站着。这具单薄的尸体躺在深色的苔藓上,显得格外苍白。一只蓝肚子的大苍蝇沿着一条大腿爬;在血迹上停了一会儿,又离开,继续向上,一颠一跳地快速爬过肋部,登上一只乳房;然后又下来,去攀爬另一只乳房,好像在这死人身上寻找什么可以喝的东西。两个人注视着这个移动的黑点。
医生说:“皮肤上有一只苍蝇,这多么美啊!上个世纪的贵妇们很聪明,她们爱在脸上贴一颗假痣。这个习惯怎么会失去了呢?”
村长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话,他完全陷在沉思中。
不过一阵响声让他吃了一惊,他突然转过身去。原来一个戴无边软帽、围着蓝围裙的女人从树林里跑过来。那是小女孩的母亲洛克大妈。她远远看见勒纳尔岱,就喊叫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儿?”她是那么惶恐,根本就没往地上看。一下子看到了,她顿时站住,合起两手,举起双臂,就像一头被人宰割的牲口那样,发出撕肝裂肺的尖叫。
接着她就冲到尸体旁,跪倒在地上,像抢什么东西似的,扯掉蒙在死者脸上的手帕。一看到那张扭曲、铁青、可怕的面孔,她猛地挺了一下身子,接着便脸朝地栽倒,对着厚厚的苔藓发出连续不断的惨叫。
她的衣服紧贴着的又高又瘦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着,痉挛着。透过粗糙的蓝袜子,看得见她的枯瘦的脚踝和干巴的腿肚子在可怕地战栗;她用钩子般的手指挖着泥土,就像要挖个洞,钻进去似的。
医生非常感动,喃喃地说:“可怜的老太婆!”勒纳尔岱肚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声;接着从鼻子和嘴里同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捂着脸哭起来,又是咳嗽,又是抽噎,还响亮地擤鼻子。他泣不成声地说:“该……该……该……该死的畜生,竟然做出这种事……我……我……真想看到他上断头台。”
这时普兰西普回来了,空着手,神情沮丧。他低声说:“我什么也没找到,村长先生,哪儿都没有。”
村长吃了一惊,用带着哭腔的含混的声音回答:“你没找到什么?”
“小女孩的衣服。”
“那就……那就……再去找……而且……而且一定要找到……否则我要找你算账。”
村秘书知道这个人违逆不得;他怯生生地扫了一眼那具尸体,就又走了,尽管他已经失去信心。
树林里远远传来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嘈杂声,一群人逐渐走近的声响;因为梅德里克在送信的时候,已经把这个消息传得家喻户晓了。本地的人,先是震惊,在街坊邻里之间嘀咕;继而聚集起来,学舌、探讨、议论了一会儿;而现在,他们正在赶来,要亲眼瞧瞧。
他们三五成群地走来,因为对即将看到的场面心怀恐惧,都有点迟疑和不安。他们远远看到尸体就停下来,不敢再靠近,窃窃私语着;后来他们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然后他们又向前走,很快就把死者、死者的母亲、医生、村长团团围住,形成一个厚厚的包围圈,人头攒动,一片喧嚷;在后来的人的猛烈推搡下,包围圈逐渐缩小。他们很快就紧挨着尸体了。有几个人甚至弯下腰去触摸尸体。医生忙把他们拉开。这时村长也突然从麻木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大发雷霆,抓起拉巴尔博医生的手杖,冲向他管治下的民众,结结巴巴地说:“给我滚开……给我滚开……你们这帮没有教养的家伙,给我滚开……”一眨眼工夫,好奇的围观队伍便拉宽到二百米。
洛克大妈这时已经爬起来,翻了个身,坐在地上;她两手捂着脸,痛哭流涕。
人群里议论纷纷;小伙子们贪婪的眼睛,在这裸露的年轻的身体上搜索着。勒纳尔岱发现了,猛地脱下自己的布上衣,扔在小女孩身上;她的身体整个儿消失在那件肥大的衣服下面。
好奇的人们又慢慢围拢来;大树林里挤满了人;茂密的枝叶下响起持续不断的嘈杂声。
穿着衬衫的村长始终站着,拿着手杖,做出准备战斗的姿态。他似乎对群众这种好奇非常恼火,不停地说:“你们谁敢过来,我就像打狗那样打碎他的脑袋。”
农民们都怕极了,离得远远的。拉巴尔博医生抽着烟,坐在洛克大妈身边,跟她说话,试图开导她。老太婆很快就把捂着脸的双手放下来,眼泪汪汪地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倾诉起她的苦情。她讲述她的整个身世,她的婚姻,她丈夫的死;她丈夫是牧牛的,被牛角挑死了;她说到女儿的童年,她们孤儿寡母没有任何收入的生活多么悲惨;除了小路易丝,她什么也没有;而现在却有人把她杀了,在这个树林里把她杀了。 突然,她要再看看女儿,于是跪着挪动到尸体旁边,把盖在上面的衣服掀开一角;然后松开衣服,又开始哭号起来。人群默默无言,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母亲的每一个动作。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阵强烈的骚动,有人喊道:“宪兵来啦!宪兵来啦!”
两个宪兵在远处出现;他们正快步跑过来,护送着自己的队长和一个留着红棕色颊髯的矮个子先生。这矮个子先生骑在他的高大的白色母马上,像猴子似的舞动着。
护林人好不容易找到预审法官普图安先生。他那时正跨在他的马上做每日例行的散步,摆出英俊骑士的各种架势,让军官们看得乐不可支。
他和宪兵队长一起下了马,和村长、医生握了手,同时向被盖在下面的尸体鼓起来的上衣投去探询的目光。
他了解情况以后,首先吩咐疏散群众,宪兵们把人群赶出了大树林;可是这些人很快又出现在牧场上,形成一道人篱,一道排在布兰迪河对岸的激动、喧嚷的人篱。
医生接着也做了介绍。勒纳尔岱把他说的都写在记事本上。各种调查都做完了,笔录了,议论了,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这时普兰西普又回来了,他还是没有找到衣服的任何踪迹。
衣服丢失让所有的人都大惑不解;除了抢劫,谁也没法解释这件事。不过这些旧衣服值不了二十苏,说是抢劫也令人无法接受。
预审法官、村长、宪兵队长和医生,他们自己也两人一组沿着河边找起来。哪怕是一堆小树枝,他们也要拨开看看,绝不放过。
勒纳尔岱对法官说:“这个恶棍把旧衣服藏起来或者带走,让尸体无遮无盖,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究竟是为什么呢?”
法官精明而又敏锐,答道:“嘿嘿!也许是一个圈套呢?犯下这个罪行的,可能是一个粗人,但也可能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坏蛋。不管是哪种情况,我们一定能找到他。”
传来一阵车轮滚动声;他们不禁转过头去。代理检察官、法院的医生和书记员到了。大家一边热烈讨论着,一边又继续寻找。
勒纳尔岱突然说:“你们知道吗,我留各位吃午饭?”
众人都微笑着表示接受;法官觉得,为小洛克的事,这一天大家已经相当辛苦了,就转身对村长说:
“我是不是可以让人把尸体运到您那儿暂放一下?您总能腾出一个房间替我保存到今天晚上吧。”
村长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行,不……不行……说实话,最好不要让这尸体进我家……因为……因为我的仆人们……他们……他们已经在谈论我的塔楼……勒纳尔塔楼……闹鬼了……您要知道……我可能连一个仆人也留不住了……不行……最好别把它放我家。”
法官笑了笑,说:“好吧……我叫他们马上运到鲁伊去进行法检。”他转身问代理检察官:“我是不是可以用一下您的车?”
“当然,完全可以。”
大家又都回到尸体旁。洛克大妈还坐在女儿身旁,拿着她的手,目光茫然、呆滞地望着前方。
两位医生试图把她带走,免得她看到起运她女儿尸体的场面。但是她立刻明白人们要做什么,马上扑到尸体上,把它紧紧搂住。她趴在尸体上面,叫喊着:“你们不能把她拉走,她是我的,她是我的。有人杀了我女儿;我要留着她,你们不能把她拉走!”
在场的这些男子汉们都被搅弄得心乱如麻,没了主张,呆呆地围着她站着。勒纳尔岱跪下来对她说:“听着,洛克大妈,为了知道谁杀了她,必须这样做;不这样,就不可能知道;一定要找到这个人,惩罚他。等我们找到这个人,就会把女儿还给您。我向您保证。”
这个理由打动了洛克大妈,她如癫似狂的目光里焕发出一股仇恨的光芒:“这么说,你们一定能抓住这个人了?”她说。
“当然了;我可以向您保证。”
她直起身子,决定让这些人去搬了。不过宪兵队长低声说了一句:“找不到她的衣服,这事儿很蹊跷。”这倒让一个先前还没有的新的想法,突然进入她这农妇的头脑。她问道:
“她的衣服弄到哪儿去了;那是我的。我想要。衣服哪儿去了?”
有人向她解释衣服为什么还没有找到。但她还是不顾一切、执拗地非要不可,一边哭,一边哀号:“那是我的,我要这些衣服;衣服在哪儿,我要这些衣服。”
人们越想让她安静下来,她哭得越起劲,无休无止。她不再要尸体,转而要衣服,要她女儿的衣服。这可能是出于穷苦人对钱财的无意识的贪欲,因为对她来说一个硬币简直就等于一笔财富;但这也可能是出于单纯的母爱。
当人们用勒纳尔岱家找来的被单把小女孩的尸体包裹好,装进车里的时候,站在树底下、村长和宪兵队长左搀右扶着的老太婆还在喊叫:“我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了,连她的小软帽也没有了,她的小软帽;我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连她的小软帽也没有了。”
本堂神父刚刚赶到。他年纪还很轻,却已经大腹便便。他负责陪洛克大妈回去。他们一起向村子走去。这位神职人员用神圣的话语许诺她会得到上千种补偿,母亲的悲伤果然减轻了。但是她仍然不停地重复着:“哪怕只是找到她的小软帽也行啊……”她对这个想法的固执,已经凌驾于所有其他的想法之上。
勒纳尔岱远远地喊道:“神父先生,过一个小时,您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教士回过头,答道:“非常高兴,村长先生。我十二点准到您家。”
大家都向村长家走去。透过树枝,可以眺见他家住宅正面的灰墙和矗立在布兰迪河畔的高大的塔楼。
午饭吃了很久;人们一边吃一边议论着这桩罪案。大家的看法不约而同:这起命案是个游民干的,他偶然路过此地的时候,小女孩正在洗澡。
吃过饭几位司法官员就回鲁伊,临走时表示他们第二天一早再来;医生和神父也各自回去;而勒纳尔岱先去牧场转了很久,然后又来到大树林,手抄在背后,慢慢悠悠地散步,直到天黑。
他很早就睡下;第二天预审法官闯进他的房间时,他还在睡觉。法官搓着双手,得意扬扬地说:
“哈哈!您还在睡觉!听着,我的朋友,今天早上有新情况。”
村长在床上坐起来,问:
“什么新情况?”
“啊!有个很奇怪的事。您应该记得那位母亲昨天一再要她女儿的一件遗物,特别是女儿的小软帽。今天早上,她打开门的时候,在门口发现女儿的两只小木屐。这就证明这桩罪行是一个本地人干的,他对这位母亲产生了怜悯。另外,还有邮差梅德里克交给我的死者的顶针、小刀和针盒。也就是说,那个人把衣服拿走藏起来的时候,口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在我看来,最值得重视的是木屐;送还木屐这个举动,表明凶手受过一定的道德教育,具有一定的同情心。如果您愿意的话,让我们一起把本地的主要居民挨个儿审查一下。”
村长这时已经起身下床;他马上拉铃让仆人给他端拿来热水刮胡子。他说:“我当然愿意;不过这要用相当多的时间,咱们立刻开始吧。”
普图安先生倒骑在一把椅子上;就这样,即使在房间里,他也继续操演他的骑术。
现在,勒纳尔岱先生对着镜子在下巴上涂满白色泡沫;然后,在皮条上鐾了鐾剃刀,说:“卡尔夫兰村的主要居民叫约瑟夫·勒纳尔岱,村长,富有的地主,性情粗暴,殴打过护林人和马车夫……”
预审法官笑了起来:“行了;下一个……”
“第二个主要人物是裴勒丹先生,副村长,养牛的,同样是富有的地主,精明的庄稼汉,很滑头,在一切金钱问题上都很奸诈,不过我认为这个人不可能犯下这种大罪。”
普图安先生说:“下一个。”
于是,勒纳尔岱一边刮胡子洗脸,一边继续对卡尔夫兰村的居民一一做道德上的审查。经过两个小时的讨论,他们的怀疑落在三个可疑分子身上:一个叫卡瓦勒的违禁打猎者,一个叫帕凯的偷捕鳟鱼和鳌虾的渔夫,和一个叫克洛维斯的放牛人。
2
侦查工作进行了整整一个夏天,也没有找到凶手。受到怀疑的和被拘留的人,轻而易举地就证明他们是无辜的,检察当局不得不宣布放弃追缉罪犯。
但是这桩谋杀案,看来已经使全村受到异乎寻常的惊扰,在居民的心里留下一种不安,一种说不清的害怕,一种神秘的恐怖感。这感觉不仅是由于没能找到任何线索,而且特别是由于第二天在洛克大妈门前发现了那双木屐,那真是太蹊跷了。由此可以肯定侦查时凶手也在场,他想必还生活在本村。这个想法始终萦绕在他们的脑海,令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威胁持续不停地在他们头顶盘旋。
此外,大树林已经变成人们避而远之的恐怖之地,因为人们认为那里有鬼。以前,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居民们都到这里来散心。他们在参天大树下的苔藓上闲坐;或者沿着河边走,看鳟鱼在水草下面嬉戏。小伙子们找到一些空地,把地面铲平、捶实,在那里玩滚球戏、九柱戏、瓶塞戏或者弹子戏;姑娘们三五成群,臂挽着臂散步,放开她们爱叫嚷的嗓子唱些刺耳的情歌,走了调的歌声搅扰着宁静的空气,让人像喝了醋似的牙根发酸。而现在,再也没有人到那片浓密高大的绿荫下面去了,仿佛料到在那里总是会发现某个躺着的尸体。
秋天到了,树叶落了。它们夜以继日地飘零,圆圆的、轻盈的,飞旋着,顺着大树坠落;透过树枝,开始看得见天空了。有时,一股强风掠过树梢,原本不间歇然而徐缓的落叶的细雨会突然密集起来,变成隐约有声的倾盆大雨,给苔藓铺上一层厚厚的黄色地毯,走在上面咯吱作响。几乎难以觉察的落叶的低语,那飘浮、绵延、温柔而又忧伤的低语,犹如一种哀吟;而总在坠落的枯叶,就像大树流下的眼泪;大树在伤心地哭泣,它们日夜不停地哭泣,因为一年就要结束,因为和煦的晨曦和温暖的晚霞就要结束,因为暖和的微风和明亮的太阳就要结束,也许还因为它们曾经从梢头看到在自己的阴影里发生的罪行,看到在自己的脚下被强奸和杀害的女孩。它们在空旷、荒凉的树林里,在被人们抛弃和恐惧的树林的寂静中哭泣;这树林里,也许只有一个幽灵,那死去的小女孩的幽灵,在孤独地游荡。
被连番暴雨拓宽了的布兰迪河,在两条干巴的河岸和两排单薄光秃的柳树之间流得更加湍急,河水浑浊,仿佛满含怨愤。
勒纳尔岱却突然又来大树林散步了。每天,黄昏降临时,他就走出家门,缓步走下门前的台阶,向大树林走去。他手插在口袋里,若有所思。他在潮湿而又柔软的苔藓上久久地徘徊;而与此同时,从附近飞来、想在高高的树梢上过夜的乌鸦的大军,响亮、凄凉地嘶鸣着,在天空浩浩荡荡地铺开,像一张迎风飘摆的服丧的巨大黑纱。
秋天的晚霞映照得天空殷红如血。有时,乌鸦落在树梢上,把嵌入红色天空的树枝缀满黑色的斑点。接着,它们又飞起来,凄厉地叫着,在树林上空重新展开它们翅膀组成的长长的黑幡。
它们终于栖落在最高的树枝上,逐渐停止它们的聒噪;而越来越深沉的夜色,也把它们黑色的羽毛和夜空混为一体。
勒纳尔岱仍然慢吞吞地在树下游逛;直到天黑得没法再走路,他才回家。他一屁股倒在面对燃旺的壁炉的扶手椅里,把两只潮湿的脚伸向炉火,烤得直冒热气。
不过,一天早上,一个重大新闻在全村不胫而走:村长要砍掉他的大树林。
二十名伐木工人已经在工作。他们从最靠近村长家的那一边开始砍,主人在场,进展很快。
先是打枝的工人顺着树干往上爬。
他们用一个绳圈把自己和树干套起来,先用两只胳膊搂着树干,然后抬起一条腿,用固定在鞋底上的钢刺猛蹬树干。钢刺插进树干,嵌在里面,他们就像踏上一个台阶一样上升一步。他们接着用另一只带钢刺的脚蹬树干,借用这只脚上的钢刺支撑自己,再拔出第一只脚上的钢刺,重复同样的动作。
每上升一步,他们就把固定身体的绳圈往树干上方挪一下。他们腰间挂着一把明晃晃的小钢斧。他们像一个寄生虫攻击一个庞然巨兽一样,总是缓缓地攀登。他们顺着圆柱似的粗干,搂住它,用钢刺刺它,吃力地往上爬,就是为了去削光它的脑袋。
他们一爬到最下层的树枝就停下,从腰间拔出锋利的斧头砍起来。他们不慌不忙,很有章法,在树枝紧挨树干的地方切割;突然,咔嚓一声,树枝弯了、折了、断了,磕碰着旁边的树往下跌落。最后,树枝摔到地上,发出一声木头断裂的巨响,它上面所有细小的枝子还要颤动好一会儿。
等地上铺满残枝,会有另一些人把它们修剪整齐,扎成捆,摞成垛;而仍然立着的树干,就像是一根根奇大无比的标杆,被刀斧的利刃砍削和挮刮过的高耸入云的木桩。
打枝工干完他们的工作,就把他们带上去的绳圈留在又直又瘦的树干的顶上,然后仅凭着鞋上的钢刺,顺着光秃的树干爬下来。接下去,就由伐木工上阵,猛砍树的根部;猛烈的斧凿声在尚存的大树林里回响。
树根上的伤口看来已经凿得够深了,几个工人就喊着有节奏的号子,拽那根固定在树干顶上的绳子;巨大的树干突然断裂,倒在地上,伴随着沉闷的巨响和一阵远处开炮似的震颤。
树林每天都在缩小。大树林的树一批批被砍倒,就像一支军队失去了战士。
勒纳尔岱再也寸步不离;他从早到晚都待在那里,手抄在背后,一动不动,注视着他的大树林缓慢地死亡。每当一棵树倒下,他就把脚踏在上面,就像踏在一具尸体上。他紧接着又把目光转向下一棵树,外表上若无其事,内心里却急不可耐,似乎期待着、盼望着这场屠杀结束后会发生什么事。
砍伐工作越来越接近发现小洛克尸体的地方。一天,黄昏时分,终于砍到了那里。
因为天空多云,天色阴沉,伐木工们想要收工,打算把放倒一棵巨大山毛榉的活儿推迟到第二天再干。但是村长不同意,坚持要他们立刻把这棵削光、砍倒。那桩罪行正是在这棵巨树的荫蔽下发生。
打枝工把这棵被判死刑的树的枝子削光,完成了对它行刑前的化妆;伐木工砍过了树根,五个工人就开始拽系在树干顶上的那根绳子。
可是这棵树纹丝不动;它那粗壮的树干的根部,尽管已经被砍断了一半,却仍然像铁柱一般坚挺。工人们齐心合力,有规律地猛拉,牵拉绳子的身体几乎平躺在地上;从他们气喘吁吁的喉咙里,迸发出显示和调节他们的力量的号子声。
两个伐木工,手里握着砍斧,面对这庞然大物伫立着,就像两名刽子手,随时准备给它致命的一击。而勒纳尔岱,手搭在树干上,一动不动,怀着急切而又紧张的心情等着大树倒下。
一个工人对他说:“村长先生,您靠得太近了;树倒下的时候会伤着您。”
他没有回答,更没有后退;他好像准备像角斗士那样亲自抱着这棵山毛榉,把它摔倒在地。
可是突然,那高大的木头圆柱的根部断裂了,仿佛感到疼痛似的,整个树干一直到顶端都在震颤;不过那圆柱只是稍稍前倾,看似要倒,却还在顽抗。工人们兴奋起来,抻直了胳膊,更加地用力。但就在根部断裂、树干倾倒之际,勒纳尔岱突然向前一步,然后站住不动,挺起肩膀去迎接这不可抗拒的冲击,这一定会把他砸得粉碎的致命的冲击。
可是那棵山毛榉偏了一点,仅仅在他的腰部蹭了一下,把他撞出五米远,倒在地上。
工人们急忙冲过去搀扶他;他已经自己爬起来,跪在地上,晕头转向,两眼发花,用手去摸脑门,仿佛刚从一场精神错乱中醒过来。
等他站起来,大吃一惊的人们纷纷问他是怎么回事,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做。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是一时迷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瞬间有了一个孩子气的想法,以为自己来得及从树下面跑过去,就像顽童们抢着从疾驶过来的马车前跑过去那样,他是在做冒险的游戏; 他还说,一个星期以来,他就感到心里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欲望,每当一棵树咯吱作响、就要倒下的时候,他都会自问,是不是能从树底下跑过去而不被砸到。他承认他干了一件荒唐事;但是每个人都会有失去理智的时候,都会有一些幼稚的愚蠢的欲念。
他搜索枯肠地找着话,慢吞吞地解释着,声音低沉:“明天见,朋友们,明天见。”他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
他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在桌子前面坐下,桌子上有一盏带灯罩的明亮的台灯,接着,他两只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他哭了很久,然后擦擦眼睛,抬头看了看挂钟。还不到六点。他想:“到吃晚饭,我还有时间。”他便走过去把房门锁上,然后又回来坐在桌前;他拉开中间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把手枪,放在灯光直射的文件上。钢质手枪亮闪闪的,反射出火焰般的光芒。
有好一会儿,勒纳尔岱用醉汉似的的迷乱的目光凝视着这把手枪,然后站起身,在房间里走起来。
他来来回回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时而停一下,又立刻走起来。他突然打开盥洗室的门,把一条毛巾在水灌子里浸湿了,敷在脑门上,就像他在案发那天早上做的那样。他接着又走起来。每当他从桌子前面经过,那把闪亮的手枪就吸引他的目光,挑唆他的手;但是他一直瞟着挂钟,心想:“我还有时间。”
六点半钟敲响了。他便拿起那把手枪,把嘴张得大大的,露出一副可怕的表情,把枪管伸进嘴里,仿佛要把它吞下去。他手指放在扳机上,一动不动,就这样待了几秒钟;接着,他突然打了一个恐怖的寒战,把手枪吐在地毯上。
他重又倒在扶手椅里,呜咽着说:“我不能。我不敢!天主呀!天主!我怎么才能有自杀的勇气!”
有人敲门;他神色慌乱,连忙站起来。一个仆人说:“先生的晚饭准备好了。”他回答:“很好。我这就下楼。”
他捡起手枪,把它放回抽屉;然后在壁炉上的镜子里照了照,看自己的脸是不是太紧张。他脸色红红的,和平常一样,也许比平时稍红了一点。如此而已。他走下楼,在饭桌前面坐下。
他吃得很慢,像一个不愿意再孤独一人待着、故意把吃饭的时间拖长的人似的。接着,仆人收拾餐具的时候,他又在饭厅里抽了好几斗烟;然后才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关好房门,他就查看床底下,打开所有的橱柜,检查所有的角落,搜索所有的家具。接着,他点亮壁炉上的蜡烛,原地转了好几圈,巡视整个房间,恐怖和紧张得脸都抽搐了;因为他知道,就像每天晚上那样,他又要看见她,小洛克,他先强奸、而后又掐死的那个小女孩。
每天夜里,那个可怕的幻象都会重新开始。首先是耳朵里有一种轰轰隆隆的响声,像是脱粒机,又像是火车在远处的桥上经过。这时他就开始气闷,喘息,难受得必须解开衬衫的纽扣和裤带。他不停地踱步好让血液流通,他试着看书、唱歌,可这一切都徒劳无益。他的思想总是违抗他的意愿,回到凶杀案的那一天,让他把整个案情,它的每一个最隐秘的细节,以及从第一分钟到最后一分钟的每一种最剧烈的感情,都重新感受一遍。
那个可怕的日子的早上,他起床的时候就感到有点头痛脑涨,他以为是天气炎热引起的,所以在房间里一直待到叫他下去吃午饭。吃完饭,他睡了一会儿。接着,傍晚时分,他走出家门,到风凉的大树林下去呼吸新鲜空气。
但是,他一走到外面,平原上沉重而又灼人的空气让他感到分外的压抑。太阳仍然高悬在天空,把它热烈的光芒倾泻在滚烫的干旱、饥渴的大地上。没有一丝风吹拂树叶。所有的家畜、鸟儿,甚至连蝈蝈儿,都哑然无声。勒纳尔岱来到大树林下,在苔藓上走起来。布兰迪河的水汽向枝叶搭起的巨大绿棚下送来些许凉爽。不过勒纳尔岱还是很不舒服,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形的手卡住他的脖子;他几乎什么也不想,再说他脑袋里平常就没有多少思想。三个月来,只有一个模糊的思想萦绕在他的脑际,那就是想再结婚。鳏夫生活令他痛苦,精神上和肉体上都令他痛苦。十年间,他已经习惯了一个女人在他身边,习惯了她的朝夕相守、日常的温存体贴;他有一种模糊然而强烈的需要,需要她的频繁不断的触摸和她的恰逢其时的拥抱。自从勒纳尔岱太太去世,不知为什么他总是闷闷不乐;他苦闷,因为再也感觉不到她的连衣裙整天摩擦着他的腿,尤其是再也不能在她的怀抱里安静和销魂。他鳏居还不到半年,就已经在附近物色年轻的姑娘或者寡妇,以便服完丧就能把她娶过门。
他有一颗纯洁的心灵,但这心灵栖居在一个赫拉克勒斯的强壮的躯体里,一些肉感的形象开始搅乱他,让他睡着和醒着时都不得安宁。他赶它们;它们又回来;他时常微笑着自言自语:“我简成了圣安东尼。”
这一天早上他有过好几次这种驱之不散的幻象,因此突然产生了一个欲望,要在布兰迪河里洗个澡,凉爽凉爽,冷却一下自己血液中的热望。
他知道不远处有个比较宽比较深的地方,本地人夏天有时会到那里泡一泡。他便向那儿走去。
浓密的柳树遮掩着这个清澈的池塘。河水在继续奔流之前就在这里打盹和小憩。勒纳尔岱走到近旁时,仿佛听到一种轻轻的响声,一种轻微的水的汩汩声,不过绝不是荡漾的河水拍岸的响声。他轻轻拨开树叶看去。透过清澈的水波,只见一个小女孩,浑身赤裸、雪白无瑕,正在双手击水,悠然地旋转着身体,微微舞动。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但也还不是成人;她身体丰腴,已经有模有样,但还保留着发育早、发育快、近乎成熟的小女孩儿的神态。他不再往前走,惊讶、紧张得已经不能动弹,一种奇特而又令人兴奋的激情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呆立在那儿,心怦怦直跳,仿佛他的一个肉感的梦境变成了现实,仿佛有一个淫邪的女妖让这个撩乱人心但又太年轻的女孩儿,这个农家小维纳斯,出现在小河沟的清流里,就像那个大维纳斯出生在大海的波涛中一样。
突然,这女孩从水里出来了;她没有看见勒纳尔岱,径直向他这边走过来,找她的衣服穿。因为怕踩到尖利的石子,她迟迟疑疑地迈着小步往前走。她越走越近,他感到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种兽性的冲动把自己向她推去;这兽性的冲动撩拨着他的整个肉体,令他神志狂乱,从头到脚一阵战栗。
她在他隐身的那棵柳树后面站了几秒钟。这时,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拨开树枝,就向她扑过去,搂住她。她倒下去,惊愕得无力抵抗,恐惧得喊不出声来;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占有了她。
他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似的从自己的罪行中清醒过来。女孩开始哭泣。
他说:“别哭,你别哭呀。我给你钱。”
但是她不听;她仍然呜咽。
他又说:“别哭,别哭,你别哭呀。”
她一面哭喊,一面挣扎着要逃走。
他猛地明白:他完了;于是他卡住她的脖子,要把这撕肝裂肺的可怕的叫喊声堵在她的嘴里。为了逃脱死亡,女孩以绝望的努力继续挣扎;而他也在她充满叫喊声的细脖子上收紧巨大的双手。他那么疯狂地掐,不一会儿就把她掐死了,尽管他并没有想到杀死她,而只是想要她住口。
接着,他站起身来,吓得不知所措。
她躺在他面前,血迹未干,脸已发青。他正要逃跑, 慌乱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神秘模糊的本能,正是这本能引导着所有身临险境的人。
他差点儿把尸体抛到河里;但是另一个冲动把他推向了女孩的衣服,他把它们打成一个小包;正好他口袋里有细绳,他就把这一小包衣服捆起来,藏进小河边一棵树下的一个深洞,那树根浸泡在布兰迪河里。
处理完,他就大步离去。为了让离那里很远、住在本村另一头的农民们能看到他,他到牧场那边兜了一大圈;在惯常的时间回到家吃晚饭,一边吃一边把这次散步的整个过程讲给仆人们听。
这一夜他还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像个粗鲁人那样沉;有时被判死刑的人也会睡得很沉的。直到曙光出现时他才睁开眼睛;不过他生怕罪行被揭露,辗转反侧,等到平时醒来的时候才起床。
后来, 他不得不参加了所有的调查工作。在整个过程中,他就像梦游症患者一样始终置身幻境,事和人都像是在梦中和醉酒迷茫时看到的;就像大灾大难突发时人们会头脑发昏、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始终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只有洛克大妈的令人心碎的号叫刺进了他的心。那一刻,他差点儿跪倒在老太婆面前,大喊:“凶手是我。”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不过,他那天夜里还是去捞起了死者的木屐,送到她母亲的门外。
只要侦查还在进行,只要他必须引导、还能误导司法的工作,他就能保持镇定,控制住自己,保持着狡黠的微笑。他平心静气地和司法官员们讨论他们头脑里闪现的各种假设,对他们的见解表示异议,证明他们的论证不能成立。他甚至怀着辛酸和痛苦的快意干扰他们的侦查,打乱他们的思路,证实他们怀疑的人的清白。
但是,自从放弃追查那天起,虽然他克制住了自己动辄发火的脾气,他却变得比以前更神经过敏、更容易受刺激。突然的声响会把他吓得跳起来;一点点小事就会让他发抖;有时一只苍蝇落在他脑门上,他也会浑身战栗。于是他产生了不断活动的迫切需要,这种需要逼着他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奔波,通宵达旦地不眠,在房间里走个不停。
这绝不是因为他受到良心的折磨。他生性粗暴,不会有任何细腻的感情或者道德上的恐惧。他精力充沛,强悍暴烈,生来就为了作战、蹂躏被征服的国家、屠杀战败者;他充满猎人和好斗的人的野蛮本能,在他眼里人命是算不了什么的。尽管出于政治的考虑他尊重教会,但是他既不信天主也不信魔鬼,因此也并不认为来生会因为今生的行为而受到惩罚或者奖赏。他的全部信仰还是由上世纪百科全书派的各种观念合成的一种模模糊糊的哲学;他认为宗教只不过是对法律的一种精神上的认可,两者都是人为了处理各种社会关系而发明出来的。
在决斗中,或者在战争中,在斗殴中,在意外事故中,为了报仇,或者仅仅因为吹牛而杀人,在他看来都属于有趣和勇敢的事,不会比朝野兔开枪在他的心灵上留下更多的痕迹;不过杀害这个女孩却让他感到深深地不安。他当初是在不可抗拒的狂乱中,在让他失去理智的性欲的风暴中犯下这桩罪行的。他在心灵里、肉体里、嘴唇上、直至杀人的手指上留下兽性的爱,同时也留下对被他突然袭击和卑劣地杀害的这个小女孩的强烈恐惧。他的思想会不停地回到这可怕的一幕;尽管他极力驱赶这个形象,恐惧而又厌恶地逃避它,他仍然感到它在他的脑子里转悠,在他的周围徘徊,时刻在伺机重现。
从此他害怕夜晚,害怕降临在他周围的黑暗。他那时还不知道为什么黑暗让他害怕;他只是本能地害怕黑暗,感到黑暗中充满恐惧。白天就完全不会引起这种恐怖感,因为白天人和物都看得见,只能遇见可以显露在光明中的自然的人和物。但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比围墙还要厚的黑夜,空寂的、无止境的黑夜,那么黑,那么广阔,可能和许多可怕事物擦肩而过的黑夜,让人感到神秘的恐惧在身边游荡的黑夜,在他看来隐藏着一种还不知道、但是迫在眉睫的危险!哪种危险呢?
他很快就知道了。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他睡不着觉,坐在扶手椅里,似乎看到窗帘动了一下。他等着,很紧张,心怦怦直跳,可是窗帘纹丝不动了。然后,它突然又动起来;至少是他以为它在动。他不敢站起来,甚至不敢再呼吸。然而他是条好汉;他过去经常打架斗殴,甚至很希望能在自己家里发现盗贼呢。
窗帘真动了吗?他连连自问,生怕是受了自己眼睛的欺骗。再说,这是多么细微的小事,窗帘轻轻抖了一下,褶皱微微颤了一下,也许仅仅是风吹了一下引起的涟漪般的飘拂。勒纳尔岱伸着脖子,凝神注视了好一会儿;突然,他为自己的胆怯感到羞愧,站起来,上前几步,两手抓住窗帘,把它用力拉开。起初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漆黑的玻璃窗,黑得像涂了闪光墨水的金属片。夜,穿不透的伟大的夜,在窗外展开, 直到看不到的天际。他面对这无边的黑暗久久地站着;突然,他发现在这黑暗中,似乎远远的,有一个光点,一点移动的光点。于是他把脸贴近玻璃窗看,心想大概是一个捕鳌鱼的人在布兰迪河偷鱼,因为已经过了半夜,而这个光点贴着河边、在大树林下面移动。由于仍然看不清楚,勒纳尔岱拢起两只手护着眼睛;突然,那个光点变成了一片光明,他看见小洛克赤裸裸、血淋淋的,躺在苔藓上。
他吓得身子都僵了,踉跄后退,碰到他的座椅,仰面倒了下去。失魂落魄地在那里躺了几分钟以后,他坐起来,开始思索。他刚才有过一次幻觉,由于一个夜间偷鱼者提着风灯在河边走而引起的幻觉,如此而已。尽管他有些惊讶,对那桩罪行的记忆,有时竟然也会给他带来死者的幻象。
他又站了起来,喝了一杯水,然后又坐下。他思忖着:“如果这种事再发生,我该怎么办呢?”而这种幻象肯定会再出现,他不但有这种预感,而且可以肯定。窗户已经在撩拨他的目光,在呼唤他、吸引他。为了不再看见窗户,他把椅子转了过去;然后,他拿起一本书,试着看书。但是不一会儿他就仿佛听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用一只椅子腿支着,猛地把椅子转过去。窗帘还在动;这一次,窗帘肯定动了,他不能再怀疑。他冲过去,一只手抓住窗帘,那么用力,连帘围都一起扯到地上了;然后,他把脸紧贴在玻璃上急切地向外看。他什么也看不见。外面漆黑一团;他像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一样,欣慰地松了一口气。
于是他重又回去坐下。可是几乎立刻他又生出了再向窗外看看的欲望。自从窗帘被扯下来,窗户就成了一个阴森森、诱人而又可怕的窟窿,开向黑暗的田野。为了不向这个危险的诱惑屈服,他脱掉衣服,吹灭烛光,上床睡下,闭上了眼睛。
他仰面躺着,皮肤发烫,汗水直流,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入睡。突然一片强烈的光线穿透他的眼帘。他以为房间着火了,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向那一直强烈吸引着他的窗口看。凝神细看的结果,他终于发现了几个星星。他起身下床,摸索着穿过房间,用伸出的手触到了玻璃,把脑门贴上去。不远处,大树林下,小女孩的尸体像磷火一样熠熠发光,把她四周的黑暗都照亮了!
勒纳尔岱尖叫一声,逃到床上,头埋在枕头底下,一直待到早上。
从这一刻开始,他的生活变得无法忍受了。白天他惶惶不安,生怕夜晚来临;每天夜里,这个幻象都会重新开始。一关上房门,他就试图斗争;但是徒劳无功。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抬起来,推向窗口,就好像要招唤那个鬼魂似的,而且很快就看见她了。起初那小女孩躺在罪案发生的地方,双臂展开,两腿叉开,就像尸体被发现时那样。接着死者站了起来,迈着小步走过来,就像小女孩从河里上岸时那样。她慢慢地走来,穿过草地,踏着已经凋敝的花坛径直走来;接着她腾空而起,飞向勒纳尔岱的窗口。她向他走来,就像罪行发生的那天,向将要杀她的人走来一样。面对着再现的幽灵,勒纳尔岱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床边,瘫坐在床上。他很清楚,小女孩已经进来了,此刻就站在刚才动过的窗帘后面。他呆呆地凝视着窗帘,直到天亮,始终提防着他杀害了的人走出来。但是她却不再露面;她待在那里,在时而抖动一下的窗帘后面。于是勒纳尔岱用紧绷的手指揪住床单,像他曾经掐小洛克的脖子那样。他听着挂钟一小时一小时地敲着;在一片沉寂中,他听得见钟摆声和深沉的心跳声。这不幸的人,他经受着任何人都没有经受过的巨大痛苦。
后来,当天花板上出现一道白色光线,宣布第二天来临,他顿时感到解脱了,终于只有他一个人,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他重新睡下。他忐忑不安、心情烦躁地睡了几个小时,睡梦中又多次出现前几夜看到的可怕幻象。
后来下楼吃午饭的时候,他感到精疲力尽,就像历尽了千辛万苦;他几乎什么也没吃,总在胆战心惊地想着下一夜又会看到她。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这不是什么显灵,人死了是绝不会回来的;他自己生了病的心灵,他的被唯一的念头和无法忘却的记忆纠缠着的心灵,才是他所受的折磨的唯一根源;正是他自己生了病的心灵在不断地唤醒记忆,把死者复活,把死者召来,把她矗立在自己面前,以致她的形象的痕迹无法抹去。但是他也很清楚他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他永远也无法逃脱自己的记忆的残酷折磨;他决定死,也不愿再继续受这种酷刑。
于是他寻思怎样自杀。他希望把事情做得既简便又自然,不让人以为他是自杀。因为他很看重自己的名誉,看重父辈留下的姓氏;如果人们对他的死因产生了怀疑,势必联想到那桩还没有得到解释的罪行,联想到还没有找到的杀人犯,很快就会指控他犯了这桩大罪。
他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让自己在他杀害了小洛克的那棵树下被压死。于是他决定让人砍掉他的大树林,装作死于一场意外事故。但是那棵山毛榉却不愿压死他。
他灰心绝望极了,回到家里,抓起手枪,但又没有勇气开枪。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他吃了饭,然后回到楼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第一次退缩以后,他现在深感自己怯懦。刚才他已经准备好了,很坚强,很果断,满怀勇气和决心;而现在,他懦弱,他怕死,就像怕那个惨死的小女孩一样。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他恐惧地一会儿看看桌子上的手枪,一会儿看看遮住窗户的帘子。他似乎也感觉到,一旦他的生命停止,就一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什么事呢?也许就是他们狭路相逢吧?她正在觊觎他,等着他,召唤他;她每天晚上都这样出现,就是为了抓住他,把他引出来向他复仇,要他死。
他像一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一边连声说着:“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然后他又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尽管他不信天主。事实上,他再也不敢看他的窗户,知道那里隐藏着幽灵;他再也不敢看他的桌子,因为上面放着铮亮的手枪。
当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他高声说:“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做个了断。”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来,把他吓得浑身打了个寒战。但他还是下不了任何决心,也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指仍然会拒绝扣动扳机,便走回去把头埋在被子下思索。
他必须找到一种让自己非死不可的方法,发明出一个让自己不可能再有任何犹豫、任何迟疑、任何后悔的计策。他真羡慕那些被士兵强押上断头台的死刑犯。啊!他如果能请到一个人向自己开枪多好;如果他能向一个永远也不会泄露自己秘密的可靠朋友坦露自己的心灵、承认自己的罪行,请他杀了自己多好。可是请谁来帮这个可怕的忙呢?请谁?他在认识的人中寻找。医生?不行。他以后很可能会讲出去。突然,一个古怪的想法闪现在他的脑海。他要写信给跟他的关系亲密的预审法官,向他自首。他要在这封信里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他犯下的罪行,他经受的折磨,他要死的决心,他的一再犹豫,以及他为了强迫自己软弱的意志行动而要采取的方法。他以多年友谊的名义请求他在得知罪犯向法律自首以后把信毁掉。勒纳尔岱可以信赖这位法官,他知道他稳重,守口如瓶,甚至不可能讲一句轻率的话。他是那种信念坚定的人,他们的信念只受他们的理智的支配、引导和制约。
他刚有了这个计划,心里就感到一阵异样的愉悦。他现在平静了。他就要写这封信,不慌不忙地写;然后,天亮了,就把它投进钉在他的农庄墙上的邮箱;然后,他就登上自家的塔楼去看邮递员到来;等这个穿蓝色罩衫的人一走,他就头朝下栽到承载塔楼基座的岩石上。他要故意让砍伐他的树林的工人们首先看到他。他可以爬上插着节日挂旗子的旗杆的那个突出来的台阶,一使劲把这个旗杆折断,随旗杆一起摔下去。怎么能不相信这是个意外事故呢?他身体重,塔楼高,他这一跳必死无疑。
他立刻下床,走到桌前坐下,写起信来。不论是犯罪的细节,还是痛苦生活的细节,心灵备受折磨的细节,他无一遗漏;他在信的结尾宣称,他宣判自己有罪,而且将处决罪犯;他同时请求他的朋友、他的老朋友给以关照,永远也不要让人责难他死后的名声。
写完信,他发现天已经亮了,他封好信,盖上封印,写上地址,然后就脚步轻松地走下楼,直奔挂在农庄拐角处墙上的信筒;把这封让他的手神经紧张的信丢进信筒以后,他就快步返回,插上大门,爬上塔楼,等待将要把他的死亡判决书带走的邮递员到来。
现在,他感到自己很平静,解脱了,得救了!
一阵干燥的寒风,冰冷的寒风迎面吹来,他贪婪地吸着;他张开嘴,痛饮着它的寒彻心脾的爱抚。天是红色的,火一般的红色,冬天的红色。整个平原结了一层白霜,就像撒满玻璃粉末似的,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闪烁。勒纳尔岱光着脑袋,站在塔楼上,凭眺广阔的家乡,左边是牧场,右边是村庄,村舍的烟囱开始冒烟了,正是做早饭的时候。
他看到脚下布兰迪河在岩石之间湍流,而他马上就要在那儿摔个粉身碎骨。在这冰冷美丽的曙光中,他感到自己获得了新生,充满了力量,充满了生命的活力。阳光沐浴着他,包围着他,仿佛希望也渗透了他的身心。无数的记忆涌进他的脑海,他记起那些像今天这样美好的早晨,记起在坚硬的地上踏步有声的快步行走,记起在野鸭沉睡的水塘边打猎的欢乐。他热爱的各种美好事物,现实生活中的美好事物,一股脑儿地涌上他的心头,激励他产生出新的希望,唤醒了他活跃而又健壮的躯体中的所有强烈的欲望。
他果真就要死了吗?为什么?只因畏惧一个幻影,畏惧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他就要愚蠢地自杀吗?他既富有又还年轻。真是发疯!他需要的只是散散心,出个远门,旅游一趟,把这件事忘掉!昨天夜里他就没有见到那个女孩,因为他心中有事,把注意力分散在别的事情上了。也许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如果说她在这座房子里缠住他不放,也许换个地方就不跟着他了?世界很大,来日方长!何必要死呢?
他的目光扫视着牧场,忽然在沿着布兰迪河的小路上发现了一个蓝点儿。那是梅德里克,正从城里带着信件过来,同时把村里的信取走。
勒纳尔岱猛然惊醒,一种痛苦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他冲向螺旋楼梯,要去取回那封信,向邮差要回那封信。现在,即使被人看见他也不在乎了;他在夜间结了薄冰还在冒泡沫的草地上奔跑,恰好和邮递员同时来到农庄拐角处的信筒前。
梅德里克打开了信筒的小木门,取出居民们放在里面的几封信。
勒纳尔岱对他说:
“您好,梅德里克。”
“您好,村长先生。”
“喂,梅德里克,我投到信筒里一封信,我现在需要拿回来。我请您把它还给我。”
“好呀,村长先生,这就给您。”
邮差说着抬起头来。村长这张脸,着实叫他大吃一惊;勒纳尔岱脸呈紫色,目光慌乱,眼圈发黑,眼睛就像陷进脑袋里似的,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乱糟糟的,领带松垮垮的。一眼就能看出他一夜根本没有睡觉。
邮差问:“您是不是病了,村长先生?”
勒纳尔岱立刻明白自己的样子想必很怪,顿时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没有……只是,我刚从床上跳下来,为了跟您要这封信……我睡觉来着……您明白吗?……”
老兵隐隐约约起了一点儿疑心。
他接着问:“什么信?”
“您要还给我的这封信。”
现在,梅德里克犹豫了,因为在他看来村长的态度有些不自然。这封信里大概藏有什么秘密,一个政治秘密。他知道勒纳尔岱不是共和派,他了解人们在选举中耍弄的各种阴谋伎俩和欺骗手段。
他问:“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给预审法官普图安先生的;您很清楚,普图安先生是我的朋友!”
邮递员在信件中寻找,找到了村长要的那封信。他把这封信拿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地看,非常困惑,非常不安,既怕犯严重的过错,又怕得罪了村长。
勒纳尔岱见他还在犹豫,伸出手就要抓那封信,想要把它从邮差手里夺过来。这个鲁莽的动作更让梅德里克相信其中有什么重大的秘密,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履行他的职责。
于是他一面把信放进挎包,把挎包关上,一面回答:
“不,我不能给您,村长先生。既然这封信是寄给法院的,我不能给您。”
这一下把勒纳尔岱急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您明明认识我。您甚至认得出我的笔迹。我跟您说我需要取回这封信。”
“我不能给您。”
“喂,梅德里克,您知道我不可能欺骗您的,我跟您说我需要这封信。”
“不。我不能给您。”
生性暴躁的勒纳尔岱禁不住怒上心头。
“不过,该死的,您可要当心。您知道我是不开玩笑的;您这家伙,我可以砸碎您的饭碗,而且说到做到。再说,我是这里的村长;我现在命令您把这封信还给我。”
邮递员坚定地回答:“不,我不能给您,村长先生!”
这时,勒纳尔岱失去了理智,拽住他的胳膊,要夺下他的挎包;但是邮递员身子一挣,摆脱了他,向后退了两步,举起了他那根憨实的冬青木的棍子。他仍然平心静气地说:“啊!请不要碰我,村长先生,不然我就要揍人了。当心。我,我是在履行我的职责!”
勒纳尔岱感到自己完了,突然变得低声下气,态度温和,像一个啼哭的孩子似的苦苦哀求起来。
“喂,喂,朋友,把这封信还给我吧;我一定会报答您,我会给您钱。听着,听着,我给您一百法郎,您听见了吗,一百法郎。”
邮递员转过身去,开始上路。
勒纳尔岱跟着他,上气不接下气, 结结巴巴地说:
“梅德里克,梅德里克,您听着,我给您一千法郎,听见了吗,一千法郎。”
邮差不搭理他,一个劲儿往前走。勒纳尔岱又说:“我可以让您发财……您听着,您要多少都行……五万法郎……为了这封信我给您五万法郎……这对您有什么妨碍呢?……您还不愿意?……那么,十万……听着,十万法郎……您明白了吗?……十万法郎……十万法郎。”
邮差转过身来,脸色冷峻,目光严厉:“够了!不然的话,我就把您刚才对我说的话全都告诉法院。”
勒纳尔岱猛地站住。完了。他再也没有希望了。他转过身,像一只被追捕的野兽,朝自己的家狂奔。
现在轮到梅德里克站住了,他惊愕地看着勒纳尔岱一路奔跑。他看见村长回到了家;他等着,好像预感到还会发生什么惊人的事。
果然,不一会儿,勒纳尔岱的高大的身躯就出现在勒纳尔塔楼顶上。他像疯子似的绕着平台奔跑;接着,他抓住旗杆,拼命地摇撼也没能折断它;接着,他突然像一个一头扎进水里的游泳者那样,两手向前,凌空扑下来。
梅德里克急忙冲过去要救他。他穿过花园的时候,看见去上工的伐木工人,便将两只手拢成喇叭,向他们高喊发生的事。他们在墙角下找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脑袋已经在岩石上摔碎。布兰迪河水围绕着这块岩石;在这个变宽了的河段的清澈、平静的水面上,只见漂动着一缕长长的混杂着脑浆和鲜血的粉红色的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