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嘲笑了一回裴状元的惧内令袁郎中大获信心, 在查账之事上,袁郎中表现出他户部五品郎中的绝顶实力。
月湾县一干土鳖大开眼界, 果然是帝都来的官爷啊, 那账本子翻的, 那算盘珠子拨拉的,把咱们三年的陈账都搬过去查了,这得查到哪年哪月哟。
还替人家担起心来。
胡御史则在裴县尊白文等人的陪伴下到织布作坊参观,胡御史瞧着可着房子那样大的织机,震惊的张大嘴巴赞叹道,“棉布织机竟有这样的规模!”
“这是最新的菱花纹织机, 胡大人见到的是世间唯二两台中的一台。”白文介绍道,“去年底新制出来, 今年刚刚开始织布。大人看, 这是成品布。”
“这料子可真好。”胡御史由衷的说。
“虽可裁衣,不过并非一等料子。因是新织机,织工不熟,这料子上有接头, 故而只能打入次一等。我们最好的料子是绝对没有一个接头的。平滑如缎, 柔润有光,方是上等料子。”
“这织机也是白大人造的?”
白文点头。
胡御史同裴如玉感慨着,“白大人真是天纵其才。”
“您过誉了。”
“哪有过誉,只怕我这话言犹不及呀。”胡御史这才明白为什么月湾县短短三年便有如此改观,裴如玉安民抚民自然用心,但白大人手里独一无二的织造技艺方是给月湾县带来源源不断的财源的原因所在。
胡御史参观完织坊, 下午去看了染坊,更开眼界,江南的丝绸竟然运到这里来染色,胡御史道,“可见你们这里的染色技术已经超越江南地区。”
“各有长短吧。”白文谦逊的说。
“与其江南丝绸不远千里运到这里染色,为何不在江南设立店铺,如此两相便宜。”胡御史笑,“我在商业上是外行,也是随口一说。”
“大人说的很对。这些丝绸都是丝绸商人要在新伊售卖的,我们这里也卖染料。”
胡御史颌首。
接下来,胡御史参观了地毯作坊、毛毡坊、连制靴坊都一一参观过,还得白文送了两双很舒适的羊皮靴。当然,月湾县其他大的商家店铺,胡御史也亲自到访。
不论胡御史想去哪里,裴如玉都一一安排,光明坦荡,事事配合。
胡御史颇关心民生,听说白家人作坊的织机竟肯传与外人,还特意到余主簿家的织坊参观了一回,对于白大人的心胸极为敬佩。
商家都有自己的立身之本,尤其技术,鲜有商家愿意外传,白家虽不会出让最先进的织机,但是,白家肯出让的织机技术较之市面寻常织机也有长足进步。
白大人虽以女子之身,却有这样的广阔胸襟,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胡御史尤其说,“白大人竟肯将这样的织造技艺传授给百姓,真是了不起。”
裴如玉道,“内子在家乡时就是如此,到北疆后见这里的纺织技艺比关内还要落后一些,也一视同仁,将新式的织机传授给品行较好的百姓。只是北疆这里族群复杂,难免要斟别一二。不过,我们一直在做,眼下已有五个县都学了新式织机。”
合着人家不只是传自己县里人,人家连外县都肯传授技艺。如果说裴如玉存有私心,胡御史便是不能信的。
胡御史如果需要裴如玉陪伴,会直接说明,有时他喜欢自己在城中走一走,裴如玉便不去扰他。胡御史主要是考察城中商税情况,倒是发现有趣的事情,裴如玉收商税颇有标准,如一些小商贩,无非就是交几个治安费,是不必收商税的,他把标准定在年收入五十两以上,开始按三十税一的标准收税。
当然,还有一事,那就是月湾县不论是修筑城墙,还是在建的外城,除去每月拿饷的士兵,过来筑城的农人每月根据工种不同,竟是要发工钱的。
要知道,寻常都是抽丁的方式抽调民夫,衙门管饭,除去工料费用,不必再花银钱。
胡御史谈及此事时,裴如玉道,“百姓们都不傻,衙门不肯花钱,他们磨工功、糊弄事都有,衙门当然可以多派监工,拿鞭子抽,下大狱都成,可在北疆这样不好。一则各族人性情不一样,二则北疆民风彪悍,便是咱们汉人,也多有一言不合提刀提剑的,这不怪他们,我们这里,平时出门都要结伴,冬天路上还有会熊狼出没。三则,咱们这样的书生,哪里见得这种血淋淋的监工。衙门付工钱,大家伙干的都来劲,我是按工付钱,而且他们哪里做的不好,直接扣银子的,活做的细致认真,何乐而不为呢。”
“这钱得用不少吧?”
“慢慢来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吧。”
裴如玉还请胡御史去看了育善堂,到县学书院参观,对于裴县尊肯花钱也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倒是县学办的不错,还有各部落学子前来求学,裴如玉道,“自从陆侯平定北疆之乱,如今也十几年了,现在仍有许多族群是以部落为居,各自过活。他们虽与我们进行一些贸易交易,却并不懂我们汉人的文化。”
裴县尊手腕微倾,倒出两盏香茶,递胡御史一盏。胡御史道,“开蛮人之智,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端看如何用了。”裴县尊饮口香茶,“我朝马肥兵壮,有无上利器,可震慑外敌。另一利器,便当是我们汉人先贤流传下来的文明奥义。既收复北疆,与其视北疆族群为外人,不如视他们与汉人无二。用朝廷的兵马震慑他们,用先贤的文化教化他们,必得一用。”
裴如玉年轻俊美,端方稳重,且有治理一方的气魄,胡御史心下也不禁暗赞一声,想有子当如此。
袁郎中对裴如玉的看法完全相反,尤其袁郎中查账,越查越是不满,裴如玉就任以来,税银着实没少收,却一两都没有押送至朝廷。
地方税是可以截留一部分用于地方治理的,袁郎中从未见过这等胆大妄为之辈,慷朝廷之慨以邀天下民心。
袁郎中冷沉着脸,侍从提来食盒,菜色上桌,袁郎中一看,更堵心了,分别为:炖猪肉、炒猪肉、熘猪肉以及猪肉汤……
自打他住进县衙,就一日三餐的猪肉饭,隔壁胡御史那里则是每日鸡鱼肘肉换着花样来,话说,姓裴的这是什么意思,还有白大人,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啊!袁某我并不是非猪肉不食啊!
因为第一次送饭的管事媳妇就说了,知道袁大人爱吃猪肉,白大人特意交待厨下给袁大人准备的。
把袁郎中吃的都想住驿馆了,可又不能去,无他,白大人官位高,邀你们住她家这绝对是抬举,你非要去驿馆,也不住白大人家里,这就是对上官不敬。
看着赌心的猪肉饭,想着赌心的裴状元,袁郎中赌心赌的食欲不振,已经想好回朝如何参裴如玉一本了。
相对于袁郎中,胡御史对裴如玉观感一路飙升,私下也透露了一些信息,“你这里这几年动静不小,修筑城墙,加盖外城,修井渠,样样都是大事。朝廷着我来瞧瞧,裴大人,你这里除了粮税,可没见半点商税上缴。朝廷规定,商税三十取一,你也知道的。”
裴如玉道,“话虽这样说,可我们县不比江南、晋中、帝都周围这些富庶地方,胡大人来的路上定也见到北疆人很多都是住地窝子的。卑职刚来月湾时,城墙塌的塌倒的倒,百姓们一半是住地窝子的,我们县的老县丞余大人,六十多岁的老人家,衣裳上打着补丁。我瞧着心里真难受。”
“内子作坊开起来,城里多了些热乎气,卑职瞧着城墙委实不安稳。我们这里不比关内啊,马贼强盗都不稀罕,不瞒大人,刚开始修城墙用的是卑职的私房银子。眼下县里瞧着热闹,商税每年也不少,可瞧瞧县里多少用银子的地方,您心里对我们县的商税也得有个估量,可实话说,收的远不及用的快,现在县衙还欠我五六千银子没还上。”
“给朝廷的商税,我一笔一笔都记着哪。”
“那怎么没见押送到朝廷。”
“实在是我们这里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给朝廷打了欠条。”
胡御史盯着裴如玉,一时仿佛没明白裴如玉的意思。天哪,明明是给朝廷收的税,他自己全花了,然后说给朝廷打个欠条……真不愧是状元郎,旁人就是这么干了,也不敢这么说啊!
裴如玉给胡御史的茶盏里续满茶,诉些苦楚,“实在是县里艰难,何况,眼下税费没几个,与其现在竭泽而渔,我倒是另有看法。”
“愿闻其详。”
裴如玉道,“北疆阳光充足,是种棉花的极好地方,内子进行过对比,这里的棉花品质比关内更佳。内子并不私藏织机技术,安抚使大人很愿意推广,与其现在急着收商税,何不待棉布在北疆形成产业,朝廷单独设立棉税司,介时北疆必能大有益于朝廷。”
胡御史看向裴如玉,饶是他也并未料到裴如玉有如此气魄,只是,这到底是裴如玉在商税上的脱身之策,还是真有此安排。他并不容易被糊弄,“这需要多久,是随口说说,还是有具体计划?”
“当然有具体计划,我几次到府城,都同安抚使大人商议过。”裴如玉说,“我曾写过计划书给安抚使大人,书房应该还有一份存档,您要看,我着人取来。”
“现在不急,晚上给我就好。”嘴里说着不急,时间都定好了。
天高云淡,两人继续君子端方品尝今春新茶。
裴如玉的神色悠然坦荡,天边云卷云舒,风起云又散,映入他的眼瞳,却又似乎不在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