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关系

作者:冰块儿

司机在建材店外等了半小时,见他出来了,连忙踩灭烟头,问:“接下来去哪儿?”

骆恺南坐上车,报了詹子延家的地址。

既然赵霞打电话来求助,说明詹子延那儿没能拦住,遇到了麻烦,他得赶过去帮忙,反正詹大刚这儿已经办完事了。

“对了,刚才我在里边的时候,有其他客人来吗?”

司机回想了会儿:“没有,但有对老夫妻挺奇怪的。”

骆恺南警惕地问:“哪里奇怪?”

虽然他没下狠手,就算有人报警,以詹大刚的受伤程度,他顶多交点罚款,但多一事当然不如少一事。

“就鬼鬼祟祟的。”司机说,“在店门口来回经过了好几趟,好像很想进去,看我堵在门口,没敢靠近,还以为我没发现他们呢,太明显了。”

骆恺南:“是想来买建材的客人吧?或许是张望老板在不在。”

司机瞄了眼后视镜:“可你出来的时候,他们就逃走了,真的是逃,慌里慌张的,好像不想被你发现。”

“……”

一对老夫妻,看见他就逃?

怎么感觉这么不妙。

骆恺南沉默片刻,掏出自己的手机,拨出了一通视频电话。

很快,那头就接了。

骆永昌的脸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气定神闲地问:“干什么,臭小子?”

骆恺南平静地问:“爸,你在忙吗?”

骆永昌:“我在去开会的路上,你有事快说,我马上到了。”

骆恺南截了屏,回:“哦,那回来再说吧,你忙,我先挂了。”

骆永昌:“诶你——”

骆恺南直接挂断,然后切到相册,点开刚才的截图,放大,再放大。

然后发现了端倪。

尽管骆永昌机智地用身子挡住了大部分背景,且视频电话画质一般,放大后就看不清细节了,但他仍然看到了一小块淡青色的阴影。

是远处的山头。

晋城是没有山的。

骆恺南回头,果不其然地望见了一座形状相似的山。

“……”

比起岳父岳母,亲爹亲妈似乎更难对付。

赵霞被挂了电话,坐立不安,门也不堵了,冲过来连声质问:“你男朋友去你爸那儿干嘛?你让他去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有脸带男人回来?存心气我们是不是?”

乔怀清趁机一个箭步跨到门口,撑开了大门。恰逢此时吴迪带着詹前锦从楼上下来,忙喊:“快快快!赶紧走了!”

“诶诶!来了!”

詹前锦抱着自己的书包,塞得满满当当,拉链都没来得及拉,慌慌张张的,走一路掉一路,吴迪跟在后头边捡边喊:

“弟弟!你的笔袋!”

“还有你的毕业证!”

“哎哟你这是打游戏呢还掉装备……”

赵霞听见了只言片语,立刻警惕地盯过来:“你拿毕业证干什么?你要去城里读高中?也不要爹妈了?”

詹前锦站住了,在她的疾言厉色下,条件反射地开始害怕了,支支吾吾地说:“哥他……他会供我读书的……不花你们的钱……”

赵霞:“我们不也供你读书吗?可你读得出吗?乡下学校都考不上,还想去城里读书?”

詹前锦的表情看起来要哭了:“我、我想试试……”

詹子延走过去揽住他:“没事的,哥会帮你,我们走吧。”

“嗯嗯!”詹前锦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瑟缩地躲在他身后,一起往门口走。

赵霞岂能容他们来去自由,当即拦到他们面前,用力推搡:“你想把你弟带去哪儿?他是咱们家唯一的香火了,你别祸害他!”

詹子延已经不是小时候孱弱的身体了,没被她推动,挡在詹前锦身前,平静地说:“妈,前锦不笨,也不贪玩,是你们的教育方式有问题,祸害他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发火状态下的赵霞听不进任何劝导,他也知道多说无益,于是轻轻拨开她,给詹前锦腾出道来:“你先去车里。”

詹前锦个子小,闻言一猫腰,躲开了赵霞的拉扯,溜到了敞开的门口。

吴迪赶紧拉着他往坡下走,远离这个是非之

乔怀清依旧撑着门,喊:“詹老师,你也快来,没必要跟她理论。”

赵霞眼见自己拦不住他们,哗啦一下眼泪就涌了出来:“你真是有出息了,带这么多人来欺负妈,你今天要是走了,就别再回来了!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詹子延对上她歇斯底里的目光,既悲哀,也怜悯。

但他没有那么高尚的品德,去包容曾经不愿包容他的人。

他最后轻轻抱了赵霞一下。

这是他十四岁以来,他们母子间的第一个拥抱。

应当也是最后一个。

“妈,我离开家的时候……买的是单程票。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们已经不想要我了。”

赵霞僵住,不知是因为这个拥抱,还是因为这句话。

詹子延没空再与她争执。

外边有朋友和家人在等他,骆恺南马上要来接他。

那张单程票带他逃离了过往,奔向前途未卜的未来,开启了一段漫长而孤独的流浪,时至今日,终于抵达了他想去的地方。

不可能回头的。

他出发前、出发后,想念过,不安过,痛苦过,但从未后悔过。

“我和前锦走了之后,你不要再给他生了,你年纪大了,很危险。”詹子延松开手,抚摸她灰白交杂的鬓发,“我还是很感激你让我出生,让我遇到现在身边的人。以后实在有困难,你可以联系我,避开爸,知道吗?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说完这些,他彻底放下手,转身离开,没再回头。

赵霞终于反应过来,追出来叫骂,想拦住他们,可詹子延走得很快,迅速钻进了车里,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她便没能追上。

后视镜中的妇女身影越来越小,詹子延双手紧紧交握,终究忍不住红了眼眶。

乔怀清递来纸巾:“没事吧,詹老师?我说难听点,为那种妈哭,不值得的。”

詹子延轻轻叹气:“我知道,可是在我的性向暴露之前,她也曾对我好过。给我做过我爱吃的菜,也给我买过新衣服。如果她哪天看开了,愿意接纳我,我也会把欠她的那份情回报给她。除此之外,不会给更多了。”

乔怀清沉默了会儿,叹气:“詹老师,我真的很佩服你,出生在烂泥里,心境却这么干净通透。”

詹子延用纸巾按了按眼尾:“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得开心一点而做出的妥协罢了,换作你,应该能比我活得更潇洒,像刚才的情况……也就你能吵赢了。”

“因为我不要脸啊。”乔怀清笑了笑,低声说,“我不是生在烂泥里,我生来就是一堆烂泥,没救了,谁能比我更下贱更招人嫌?应付你父母那种人,小菜一碟啦。”

他用词尖锐,却是刺向自己,不似以往,詹子延抬眼看去,乔怀清面色如常,转了话题:“你妈要是真来求助于你,你可千万别心软和解啊。她也算弃养了你,你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詹子延点头:“嗯,我不会的。”

吴迪:“哎,詹老师你就是太善良了,要求太低了。”

乔怀清:“就是,难怪骆恺南轻轻松松就追到你了,便宜那小子了。”

詹子延正想回复,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刚才与赵霞对峙时、以及与乔怀清聊天时,他完全忘了詹前锦也在场。

詹前锦不知道他的性取向,更不清楚他的对象是谁。

这下全暴露了。

“……”

詹子延僵硬地咔咔转过脖子:“那个……前锦……”

詹前锦抬起手,挡在他们之间,凝重地摇了摇头:“无须多言,哥,我已经接受这个姐……这个哥夫了。”

“……?”詹子延还在想怎么解释,孩子居然已经喊上了。

“是吗……那就好。”

现在年轻人的接受程度真是越来越高了。他欣慰地想。

一定也是因为骆恺南特别好,所以詹前锦才能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

有骆恺南在,似乎所有问题总能迎刃而解。

都是骆恺南的功劳。

詹子延忍不住发消息:「恺南,前锦顺利拿到资料了,你不用过来了,我们到县口碰头吧。还有,前锦说他能接受我们在一起,他也很喜欢你。」

他等了一小会儿,就收到了回信:「为什么是“也”?还有谁喜欢我?」

詹子延没多想,不假思索地回:「还有我啊。」

骆恺南:「你怎么了?」

詹子延莫名其妙地打字:「我喜欢你啊……」

打到一半,反应过来了,迅速删除,换上另一行字:「你戏弄我是不是?」

骆恺南:「才发现啊,真老实,幸亏是我的老婆,不然早被人拐走了。」

又乱喊……说多少回了都不听。

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詹子延红着脸截了图,然后切换聊天对象,发过去:「Kent,我对象总这么喊我,哎,伤脑筋。」

Kent没有回,骆恺南先回了,语气正经得与刚才判若两人:「刚和你开玩笑呢,子延,我这儿也办完事了,一会儿碰面细说。」

詹子延抿住嘴,唯恐自己笑出声。

Kent好像一个许愿池,丢句话过去,就能让他心想事成。

他撤回了那条消息,装作无事发生,接着回复骆恺南:「好的。」

解决了心头大患,一车人的负担都卸下了,终于有闲情欣赏城市难得一见的乡村风景。

不过正值寒冬,灰黄色的田地上光秃秃的,纵横交错的裂口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实在没多大看头。

詹前锦抱着自己的书包,趴在车窗边上盯着这无聊的风景,像在发呆。

詹子延以为他舍不得,毕竟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于是摸了摸他的发顶:“以后还能回来的,你可以避开爸妈。”

詹前锦摇了摇头,攥着书包带子,小声说:“我不想回来了……但是,哥,我想去学校一趟。”

詹子延微愣:“你是说初中吗?”

詹前锦点头。

县里就一所初中,他们俩都曾在那儿就读。

那是他噩梦开始的地方。

詹前锦看出了他的犹豫,说:“哥,你不想去就算了,我们回家吧。”

詹子延确实不想去,但詹前锦很少提要求,明知他介意,还是提出来了,说明是思索良久后的询问,不是临时起意。

“没事,去吧。师傅,麻烦掉个头。”詹子延抱歉地对另两人说,“不好意思,再耽误你们一会儿。”

吴迪和乔怀清都表示无所谓,反正回程票还没买,什么时候走都行。

詹子延接着把学校的定位发给了骆恺南,说明了原委,本以为骆恺南更无所谓,没想到却收到回信:「可以去,但尽量快点走。」

詹子延奇怪:「你有其他事吗?」

「没事,这儿太冷,想早点回」

骆恺南坐在副驾,握着手机,又瞥了眼后视镜。

县城的路上车不多,不特意观察还好,一旦留心了,某辆始终跟在他后头的车就非常醒目了。

詹子延若是发现自己的领导兼未来父亲尾随自己,顶多尴尬慌乱,倒也罢了。

但某位平日里堂堂正正的老校长,若是被自己学校的老师发现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怕是老脸都丢光了,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好歹亲父子一场,能救就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