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

作者:梁晓声

带走徐克的公安人员,原来是韩德宝,他要拉上徐克去找吴振庆。现在,吴振庆是一建筑施工队的头儿,每天十分忙碌。这时,他和工人们正在施工盖大楼,都攀在脚手架上,一个工人居高临下发现了什么,仰起脸喊:“头儿,来了一个雷子,还有一个便衣!”

吴振庆也早看见了他们,从脚手架上下来。

脚手架上和工地上干其他活儿的工人,都是些年龄和吴振庆差不多的人;他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似乎都有些不安地望着。

三人走到一块儿,吴振庆说:“是你们两个小子啊!有话快说,我可没闲工夫跟你们叙旧!”

徐克说:“嵩子回来了。”

“哪个嵩子?”

韩德宝说:“王小嵩啊!别的嵩子,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唔,你怎么知道?”

“他弟弟打电话告诉我的,一晃十几年没见了,哥几个怎么也得聚聚是不?”

“今天?”

“我就今天有空儿,明天出差!”

徐克说:“我也是今天有空儿,好几笔买卖做得不顺,弄不好赔惨了。”

吴振庆说:“就你们他妈的忙,我不忙啊?工期催得紧着哪!”说着,从头上摘下安全帽,扔给就近一个没戴安全帽的工人,“你那脑袋比别人长得特殊哇?下次再不戴我扣你的工资!”又环望着他们的工人,“都看什么?没见过穿警服的?没见过穿西服的?”

众人干起活来。

他转身向临时施工办公室走去。

徐克和韩德宝不禁对视。

韩德宝说:“纯粹一工头儿!下次文化大革命,就该轮到他了。”

徐克嘟哝着:“他倒是去不去啊?”

韩德宝说:“我问谁啊?”抬腕看着手表,“等三分钟,三分钟后他不出来咱们就走!”

吴振庆换下破损的工作服,穿上了一件夹克衫,一边扎腰带一边走出临时施工办公室。

韩德宝见了笑道:“好青春啊!地摊上买的吧?”

吴振庆说:“地摊上买的掉工人阶级的价啊?”

韩德宝笑了:“你怎么一开口,就好像代表水深火热中的一群似的?”

吴振庆也终于露出了笑脸。

徐克问:“多少钱?”

“便宜,才二十八元多!”

徐克上前摸布料,细看做工,连说:“贵了,贵了,只值十八元左右!你要是上我那儿买,我十五元就卖给你!你买十件以上,我更优惠你,可以按批发价。”

吴振庆拨开他手:“买卖做到我头上来啦?你怎么就不想着送我几件穿?”

徐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韩德宝说:“在商言商嘛。”

三个人都笑了。

吴振庆说:“小嵩变化大不?”

“我们都还没见着他哪。”

王小嵩家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但是现在住的也不大,只有一间半。这时里面东西堆得哪里都是,乱七八糟。

王小嵩穿着工作服——工作服上还标有“一团”字样。正在替母亲规整房子,可是似乎无处下手,怎么规整也规整不出个样来。

屋里地中央放着一只破旧的积满灰尘的箱子,一只装满了破烂东西的麻袋。母亲正从麻袋里往外挑拣着旧东西。

王小嵩说:“妈,别挑了!那都是些早该扔的东西了,你还舍不得啊?”

母亲转过脸来,她苍老了,成了一个老太婆了,满头灰白头发。

她手里拿着些布角什么的,温和地说:“破家值万贯啊,儿子。这些,兴许今后过日子还能用上。”

“还能用什么?”——他从母亲手中夺下那些布角,又塞入麻袋里。

母亲想说什么,可是忍住了没说,转身欲离去。

王小嵩踢踢箱子问:“妈,这箱子里装的什么?”

“我……也想不起来了。”

“妈,你那儿有钥匙吧?”

母亲撩起衣襟,一边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递给王小嵩,一边说:“谁知道是哪一把,你试试看。”

王小嵩接过钥匙,蹲下依次开锁。锁已锈,打不开。

他用半块砖头几下砸落了锁,打开箱盖儿,但见一箱子书,箱子分明被水泡过,书全霉烂了。最上面一册,封面隐约可见《复活》二字。他想取出它。可是一拿,书页已粘住,只拿起几页。

母亲从外边进来了,问:“儿啊,那箱子里到底是什么?”

“妈,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呢?”

“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母亲不信:“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上锁?”

母亲欲打开箱子盖儿亲自过目。

王小嵩双手按住了箱盖说:“妈,别看了,是我下乡前放在里边的小人书,就是当年广义哥给我的那些。”

“噢,我想起来了……你下乡前让我替你好好保管着……妈这记性不行了……眼看就要成为你们的累赘了……活的心劲儿也就不大了。”

王小嵩站起来说:“妈您别说这种话,等搬入楼房住,弟弟妹妹肯定会孝敬您的,我也会经常回来看您,您也该享几天清福了。”

他将母亲扶至床边,让母亲坐下,又说:“妈您就坐这儿别动,我一会儿就规整完。”

一小女孩儿跑进屋说:“舅,舅,有客人来看你啦!”

吴振庆等出现在门口,他们见屋里没他们的落脚之地,只好站在外边。

吴振庆高喊:“小嵩,都不认识了吧?”

王小嵩惊喜地说:“振庆!德宝!徐克!”

吴振庆说:“还行,都认出来了。”

“再隔十年,也能认出你们啊!”王小嵩说着从家里跨出去。

他和他们互相打量着。

他和吴振庆不由得拥抱在一起。

他接着和徐克、韩德宝拥抱。

母亲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迅速从麻袋中重新挑选出那些布角,匆忙间掖在被垛里。

这一切其实已被王小嵩和吴振庆他们看在眼中,他谅解而又无可奈何地对他们摇着头笑了笑。

吴振庆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王小嵩说:“我想帮我妈把屋子规整规整,你们看,来个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吴振庆冲屋里说:“大娘,你们家将来要搬进去住的那幢楼,就是我那建筑队在承建着。今年冬天以前,我们怎么也保证您老住进去。”

王小嵩说:“怎么,不叫干妈了?”

徐克说:“他早就背叛他小时候那点真实感情了!”

母亲走过来说:“没有没有,徐克你可别这么说人家振庆。过年过节的,他总忘不了来看我。”

王小嵩说:“妈,倒是徐克没来过吧?”

“他也来过。每次来还都拎不少东西哪!知道他已经是好几万元户了,我也就不客气,吃的穿的,带来了一概留下。”

吴振庆说:“这就对了。不吃白不吃,不穿白不穿。认干儿子,我这样的已经过时了,所以我挺自觉的,不好意思再叫您干妈了。”拍拍徐克的肩,“现在您得认这样的啊!”

徐克倒也不无得意地笑着。

母亲拉起吴振庆一只手,亲热地说着:“振庆啊,那楼,你们可得给大娘盖得像个楼样儿!大娘这辈子,可再也不能有往别的楼里搬迁的机会了。”

吴振庆说:“大娘,您放心!盖成什么样儿,那咱说了不算。图纸上怎么设计的,咱就得怎么盖。改一点儿也不行,可为咱们老百姓盖的居民楼,我跟我那帮工友说了,谁干得不细致谁给我返工!”

“那就好,那就好,那大娘就放心啦!不过,五层六层大娘这腿脚也不灵便了,一层二层阳光又少。小嵩他弟弟妹妹们说三层四层好,大娘能托上你这个后门不?”

“这……”

王小嵩说:“妈,你别让振庆为难。”

徐克说:“为难叫什么话啊?为难,也是他应该的嘛!大娘您就别再多说什么了,您这后门算托着了!那不过是他一两句话就能替您办成的事儿!小时候那么多年的干妈口口声声叫着,你以为白叫了啊!”

吴振庆瞪了徐克一眼。

母亲说:“振庆啊,那大娘这点儿愿望可就全靠你了!”

吴振庆说:“大娘,我说句让您心里落实的话吧——包在我身上行不行?”

母亲从内心高兴地笑了,放开了吴振庆的手。

韩德宝仿佛觉得被冷落了,有些讪讪地说:“大娘,您不认识我啦?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光跟他俩近乎起来没个完?今天可是我一个个找他俩一块儿来的,他俩还都有些不情愿呢!”

母亲不禁拍了下手,大笑起来,说:“哟,让德宝挑着理了!”转身对王小嵩说,“德宝是负责这一片儿治安的片警,没少来。你们啊,可都是些有情义的孩子。大娘拿你们都不当外人,真遇着什么事儿,求你们心里也仗义。”

韩德宝说:“大娘,小嵩刚回家,我明天又出差,想和他到外边找地方聚聚,您不见怪吧?”

“你们从小的好同学、好朋友,多少年了难得聚齐,我替你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韩德宝望着王小嵩说:“大娘已经准假了,走吧?”

王小嵩说:“你们看我把屋里搞的,不能就这么走,得容我收拾齐整啊!”

吴振庆说:“小嵩说得也对。怎么收拾,你发话吧,我们和你一齐动手。”

王小嵩看看徐克和韩德宝身上的衣服说:“免了吧,你们只帮我把这麻袋和箱子抬到垃圾站去就行。”

他说着进了屋,背转身脱衣服,换衣服。

母亲跟进屋,趁机打开箱子盖儿,随手在其中抓了几把,没拿起一本完整的,轻轻盖上箱子盖后,又迅速从麻袋里挑拣出了些什么,东掖西藏的。

韩德宝靠着门框说:“大娘,有代沟了吧?”

“什么?什么沟?”

吴振庆说:“刚学了几句现代词儿,跟大娘这儿卖弄什么啊!进来,抬箱子。”

四个当年的伙伴,俩俩抬着麻袋、箱子,离开了王小嵩家。

母亲跟了几步,望着他们的背影。

那女孩是王小嵩妹妹的女儿,这时,她跟来扯着母亲的衣襟问:“姥姥,穿警服的叔叔,也是你干儿子么?”

母亲说:“差不多吧。”

女孩儿又指着几个男孩儿:“你们再欺负我,我让我姥姥当警察的干儿子把你们统统抓起来!”

男孩儿们果然受了威慑,互相望望,一时全跑了。

母亲抱起女孩儿,责备她:“以后再不许这样对待小朋友们,他们并没有真的欺负过你嘛!”她抱着女孩往家走。

女孩儿说:“那个穿西服的叔叔,是不是最有钱啊?”

“嗯,他有些钱。”

“姥姥,那他下次来看你,你让他给买个大丑娃娃吧,要跟我一般大的。”

“让你妈妈给你买。”

“我妈不给我买,嫌贵!”

“那你就别要。记住,不许让那叔叔买这买那的。”

女孩儿撅起了嘴说:“那,叔叔给你买的点心罐头,你怎么就都要了呢?”

“我是我,你是你。”

女孩儿更不高兴了,似乎要哭的样子。

王小嵩等人把箱子和麻袋扔到垃圾站后,来到一家饭店。四人坐定,服务员小姐送来了点菜单,侍立一旁。

吴振庆拿起菜单。

王小嵩说:“先说好,我付钱,别到时候争来争去的。”

徐克说:“我付。”

韩德宝说:“我付。我明天就出差了,你们还有第二次聚在一起的机会嘛!”

吴振庆说:“这个问题先不民主!”——示意服务员小姐,开始点菜。

王小嵩说:“少点几样,意思意思就是了。”

吴振庆说:“这个问题也不民主,由我集中了。”

徐克说:“瞧,老大的架势又摆出来了!”

菜齐了,四只手举起了四只啤酒杯。

韩德宝说:“是不是谁说句什么?”

徐克说:“振庆,你吧!”

“我?”

韩德宝说:“总得代表咱们三个,对小嵩表示点什么感情吧?”

吴振庆注视着王小嵩。

他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在北大荒时几个人送王小嵩上大学的情形,将近十年了……

当年他是在连部接的王小嵩的电话,他拿着听筒喊:“什么?大声说,听不清楚……噢……哪一天?后天?好!我们一定去送你!一、定、去、送、你!”

那时,四个人在四个地方,相距百八十公里,要送朋友,就得在寒冷的冬天,连夜赶路。韩德宝拄着一根大木棍,顶着西北风在雪地上走。

狼嚎声……

他站住,握着木棍警惕四顾。

徐克虽然骑着自行车,但却是在雪地上骑;他一次次摔倒在雪地上,只好推着自行车。

吴振庆骑着马走的,骑在一匹无鞍的马上。

他们走了一夜,到天亮的时分,三个人才相会在一座山头,山下不远处可见公路,他们眉眼皆霜,互相对火吸烟。

吴振庆说:“咱们几个之中,总算熬出去一个了。”

徐克说:“这种幸运,我是不敢指望。”

韩德宝指着山下说:“来了来了!”

一辆长途汽车远远出现在山下公路上。

吴振庆扔掉烟说:“快!晚一步就白来送了!”

三人跟头把式地滑下山。

公共汽车停住,立刻被许多上车的和送人的包围。

三人无法靠前。

徐克大喊:“小嵩!小嵩!”

所有的车窗都结满了霜——韩德宝急得绕着车转。

吴振庆跑到车前拉开了驾驶室的门说:“师傅,让我从这儿上车和一个人说几句话行不行?”

“开玩笑!”司机将他推下去,关上了车门。

吴振庆站在车前方,双手拢在嘴边,喊:“小嵩!我是振庆!我们送你来了!我们三个都来了!”

车内传出王小嵩的声音:“我听到了!我没法儿看见你们!振庆,再见了!徐克,再见了!德宝,再见了!”

司机打开车门,对吴振庆吼:“滚开!你要干什么你!”

车开动了——吴振庆只好闪开。

王小嵩在车里高喊:“你们都要各自保重啊!我回去看你们三个的爸爸妈妈!”

汽车将后半句话载远了。

三人跟在车后跑了几步,站住。

汽车渐渐消失。

将近十年的时间一晃而过,现在四个人终于又聚在一起了。

吴振庆拿着酒杯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是不是?这第一杯,干了吧!”

四人一饮而尽。

吴振庆问:“咱们和小嵩都多少年没见了?”

徐克说:“我这可是第一次见着他。当年被分开,只通过几次信。”

王小嵩说:“我给你写得多,你回得少。”

徐克歉意地笑了笑:“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就是不爱写信。”

王小嵩说:“你们去送我那一次如果也算上,可以说是两次。”

徐克更正说:“那一次不能算。没见上面,只听到声音,哪能算?”

韩德宝说:“要不算,我俩也只见过一次。”

徐克说:“想想好像一场梦,咱们今天才算聚齐在一块儿。”他腰间的BP机响了,他取下看看,说:“有人呼我,我去去就来。”

吴振庆说:“倒是我和小嵩这九年多见了一面,那次我探家,正巧你也从大学探家,记得吗?”

“记得,因为我母亲病了,三年大学期间,我只探了那一次家。”

吴振庆:“我那一次探家,成了勤务员,先是帮小嵩把他母亲送进医院,紧接着又帮徐克他父亲,把徐克母亲送进了医院。”

韩德宝问:“徐克母亲就是那次去世的吧?”

吴振庆点点头。

徐克回来,落座说:“吃啊,吃啊,别光说不动筷子啊!”

BP机又响。

徐克取看,嘟哝一声:“他妈的。”又欲起身离去。

吴振庆将他扯坐了下去:“你不理它,它能咬你一口不?”

徐克只好乖乖坐下了。

BP机响个不停。

吴振庆将筷子往桌上轻轻一拍,不悦地:“你能不能让你那玩意儿不出动静啊?”

徐克说:“你不让我去打电话,它可不就还响呗,要不我买它佩在身上干什么?”

吴振庆笑了,像小时候那样,在徐克头上摩挲了一下:“去吧去吧,别误了你什么大事。”

三人笑望徐克离去。

韩德宝说:“小嵩,你父亲怎么去世的?几次去看大婶,我想问,都没敢深问。怎么原来按烈士对待,现在又不按了?如果真处理得不合理,我可以帮你找找有关政府部门,去封信问问。”

王小嵩说:“那时他在四川,单位分成两大派,有一派拦了一辆车,全副武装地去攻打另一派,可司机恰恰是另一派的,按当年看,表现得相当英勇壮烈,把车直冲着山崖开下去,还喊了一句令人崇敬的口号。结果和全车人同归于尽,我父亲也在车上……”

韩德宝问:“你父亲是哪一派的?”

“哪一派也不是。他衣兜里揣着火车票,他是接到家里的电报,着急回家看我母亲,搭上了一辆不该搭的车……两派当年争着把他算成烈士……要不上大学哪能轮到我呢?”

吴振庆说:“一提起文化大革命,都光说红卫兵如何如何,仿佛天翻地覆慨而慷,全是红卫兵在发狂。大中小学生当年全加起来有多少?不过就几千万么,可全中国当年有八亿人。”

徐克回来落座。

吴振庆又摩挲了他的头一下说:“从现在开始,你老老实实坐下说会儿话。你那玩意再闹动静,我可给你摔了!”

徐克说:“再不会响了,我把电池拿出来了……你看,我一离开,你们又光说,吃啊!服务员,啤酒杯别都让我们空着啊!”

女服务员斟酒时,吴振庆问王小嵩:“这次回来,公事私事?”

“私事……”

吴振庆又问:“纯粹私事?”

王小嵩点头:“我当年那个小姨你们都还记得吧?她病了,癌症,自从她当年离开我家,我就再没见过她。可也一直忘不了我有过这么一个小姨,所以我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她。”

徐克说:“可惜我这一阵子生意太忙,要不我一定陪你一块儿去。”

吴振庆说:“没用的话你还说它干什么!”

徐克说:“小嵩,你这次往返的一切路费,我承担了,包括你去看你小姨的路费。”

韩德宝说:“这话有用!这话有用!”

吴振庆说:“来来来,咱们为徐克这句话干一杯。”

四杯相撞,各自饮了一口。

王小嵩继续说:“另外,我还要找到一个人,一个女孩儿,当年是女孩儿,现在也不能说是女孩儿了,也该二十几岁了。”

吴振庆等三人望着他。他说:“我后来调去的那个连队,才有三十几个知青,排长是老高三的。对我们每个知青都很好。他看过很多书,记忆力也好,我们那时都感到生活太寂寞了,有人抱了一只小鹰养在大宿舍里,我们常常把老乡家里的小猫小狗抱到宿舍,看着鹰和它们斗,寻求点儿刺激。结果鹰把老乡最喜欢的一只小狗眼睛啄瞎了。晚上我们还打着手电,四处扒老乡的房檐儿,掏麻雀喂鹰。后来,犯了众怒,老乡就联合起来,告到连部。说连里要是不严厉处分,他们就要教训我们知青。排长把我们全保下来了,每晚八点以后,除了上夜班的,不许我们离开宿舍。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给我们讲故事,一直讲到第二年冬天,还有许多故事要讲。他简直就成了我们的‘一千零一夜’。我们炸山采石修公路的时候,他亲自排除哑炮,被炸死了。那年我又混为班长了。他临咽气,拉住我的手,嘱咐我:他箱子里有一个白桦树皮做的灯,叫我一定要替他交给他妹妹……”

吴振庆等肃然……

“这么多年了,我把那白桦树皮灯罩,从北大荒带到上海大学里,又从上海带到北京。这次,从北京带回来了……不找到他妹妹,我就不回北京。”

吴振庆指着韩德宝说:“这事儿得他帮你。”

韩德宝问:“你有他家的地址吗?”

王小嵩摇头说:“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下乡前父亲去世了。他母亲带着他妹妹改嫁了。嫁给什么人了,搬哪儿住去了,连他自己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别人写家信,他也写,写了却不知往哪儿寄,都是写给他妹妹林冬冬的,一共四十六封,都压在他箱子里。现在都一捆儿一捆儿保存在我这儿。”

韩德宝说:“这就有点儿难找了。我明天又出差。这样吧,我一会儿给你写个条儿,你先找我的一个同事,也是咱们兵团的,他肯定会帮你。”

“最后一件事。”王小嵩慢慢地说,“我得去看一眼郝梅的骨灰盒。”

吴振庆等面面相觑。

吴振庆问:“这么多年了,你心里还有她?”

王小嵩无言胜有言。

吴振庆又问:“那你毕业后为什么要跟别人结婚呢?”

“我给她写过二十几封信,她只回过我一封信,信上说,我在她心目中,只能永远是‘哥’……”

吴振庆说:“算了吧!她父母回老家定居去了,把她的骨灰盒也带走了,你哪儿去看?”

徐克说:“就是。当年的感情,该淡化的,得淡化。该忘的,也得忘。”

王小嵩说:“后来我明白了,她可能是不愿因她的户口问题而拖累我。”

吴振庆说:“明白这一点就好,她那样的姑娘,能做出拖累别人的决定么?再说当年,谁又能想到有大返城这一天呢?”

王小嵩默默转动酒杯,忽然一饮而尽。

像许多久别重逢的人们一样,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当年——好比几只在同一个窝里亲密相处过的兔子,长大后又聚在一起,都希望从对方身上嗅到熟悉的气味儿。他们仿佛都觉得,他们的今天刚从昨天的蛋壳里孵出来,值得自信的绒毛还没晾干呢……

饭后四人在饭店门外告别——韩德宝拥抱了王小嵩一下,首先推着自行车走了。

徐克往BP机里装好电池,向王小嵩招呼了几句,招手唤来一辆出租车,也打的走了。

吴振庆问王小嵩:“你还上哪儿去不?”

“回家。继续帮我母亲规整屋子。”

“咱俩一路,我陪你一段……”

两人走着走着同时站住了——马路对面是一所中学,他们的母校。

王小嵩看着说:“变化不大。”

吴振庆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说:“当年的老师几乎都不在了。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改行的改行……看看去?”

二人跨过了马路,走入静悄悄的校园,走入教学楼。

他们在教室门外站住。

吴振庆说:“这是咱们班的教室,记得不?”

王小嵩点点头——他从门上的玻璃往教室内窥望。

下课铃骤响,他和吴振庆闪在一旁。

学生拥出,跟在其后的一位年轻的女老师问:“你们找谁?”

“不找谁……”

“随便看看……”

女老师说:“随便看看?你们干什么的?”

王小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瞧着吴振庆。

吴振庆说:“我们当年都是这学校、这班的学生。”

女老师怀疑地上下打量他们。

吴振庆不悦地说:“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我叫吴振庆,他叫王小嵩。”

女老师说:“你?吴振庆?”她急忙用手招过一名学生,吩咐道,“快去请校长!”

吴振庆和王小嵩疑惑地望着学生跑开。

女老师说:“请你们先别走。”

男校长跟着那学生匆匆走来。

校长问:“哪位?哪位是吴振庆?”

女老师说:“他说他是。”

校长问吴振庆:“你……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比如工作证什么的……请别误会。我们只不过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我们一直寻找而无处寻找的那个吴振庆。”

“我没带工作证什么的,不过,我可以说出,我们的第一任班主任是女的,姓曲,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食物中毒死了;我们的第二任……”

校长说:“那些不必讲了,讲了我也不清楚。我是去年才调来的……口天吴?”

吴振庆点头。

“振兴中华的振,国庆的庆?”

吴振庆又点头。

校长说:“哎呀,哎呀,吴振庆同学,可找到你啦!感谢啊!我代表全校师生衷心地感激啊!”说完,他拉住吴振庆的手,热烈地握着。

吴振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地看着王小嵩。

王小嵩说:“振庆,没我什么事儿,我先走一步。”

校长又一把扯住了他:“别走别走,既然一块儿来的,就都请到校长室一坐吧……你叫什么名字?”

女老师代为回答:“王小嵩……”

校长说:“王小嵩?也有你嘛!也有你嘛!”

“可是,我们一点儿也不明白……”

校长说:“做了好事,和犯了错误一样,都应该坦率承认嘛!请吧,请到校长室。”

他们被校长一手挽住一个,只好跟着走进了校长室。

校长从桌上玻璃板下取出半张纸递给王小嵩说:“你们看,我没记错,是有你吧?”

纸条上写的是——敬向母校图书馆捐书一千册——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韩德宝。

校长没从暖瓶里倒出水来,拿着暖瓶走出去了。

吴振庆说:“准是徐克这小子!有一次我跟他说过,当年咱们掌权那阵子,曾把学校图书馆的书都当废纸给卖了,买红布做战旗和袖标了,想起来,总觉得对不起母校。”

王小嵩说:“我可没掌过权,也没卖过学校的书。”

吴振庆扯起王小嵩:“快走,咱俩别在这儿装人啦!”

二人刚一出门,不料被等在门外的许多学生围住了,许多笔记本和笔递向他们:

“校友叔叔,请给我们签个名吧!”

“我们一定向你们学习,永远热爱母校!”

“我是校黑板报的记者,请两位校友叔叔谈谈回访母校的感想好吗?”

“你们当年是红卫兵吗?批斗过老师吗?砸过学校的玻璃吗?”

“你们当年早恋吗?”

二人不但大窘,而且十分惶恐,完全不知如何招架这意想不到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