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左正谊再迟钝,也察觉到“一天偶遇两次”的不对劲了。况且纪决是个有前科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完全有理由怀疑,纪决就是“绝”,在一人分饰两角,搞诈骗呢。
否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这个猜测一冒出来,左正谊就沉下了脸。
而纪决见他没拒绝,已经在对面坐了下来,手机放到桌上,姿态随意,表情比左正谊预想得要平静得多,仿佛打娘胎出来就没干过亏心事,身正不怕影子斜。
左正谊的目光落到纪决的手机上。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微信里,“绝”的聊天窗口上竟然显示“正在输入”。
左正谊微微一愣,再一次看向纪决,后者正在翻菜单,手指和手机之间的距离几乎有十万八千米那么远。
是他猜错了吗?
这时,纪决忽然抬起头,不解道:“我脸上有东西吗?哥哥,你怎么一直盯着我?”
左正谊:“……”
“没有,你点菜吧。”
左正谊迟疑了一下:“都九点多了,你怎么这么晚出来吃火锅?”
“九点还好吧。”纪决应答自如,“其实我是来买外设的,刚搬进蝎子,用不惯基地的东西。”
这个理由倒很合理。
对面是外设一条街,依电子城而建,住在产业园的选手都喜欢过来买东西。
左正谊不再吭声了。
他盯着“绝”的聊天窗口,手指无目的地戳戳点点,突然看见“语音通话”。
左正谊心念一动。
——验证很简单,打个电话就好了。
他毫不犹豫,立刻拨了过去。
一种对方不会接电话的强烈直觉在他心头浮起,然而左正谊猜错了,呼叫声只响了三声,电话就被接通。
“喂?”对面是一道陌生的男声,见他打过来,似乎有点意外。
“……”
左正谊一顿,陌生很正常,他们从没通过语音,他不知道“绝”的声音是什么样。
左正谊有点尴尬,原来真的是他恶意揣测纪决,想太多了么?
算了,被这么一搅和,他也没心思跟“绝”生气了,怒火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冲散,他甚至有点茫然。
而“绝”很不好意思,连声道歉:“对不起呀,我真不是故意放你鸽子,俱乐部那边突然找我……”
“没事,你忙吧。我自己吃就行。”
左正谊飞快地挂断电话,一抬头,纪决正在打量他。
“哥哥,你在和谁通话?你刚刚约了人吗?”
“一个朋友。”左正谊说,“他临时有事不来了。”
“这样啊。”纪决没多问。
气氛陷入沉默。
短短几分钟,他们点完菜,服务生端来锅底汤料,开了火。
是鸳鸯锅,左正谊不爱吃辣,纪决爱吃。
以前他们在自己家里煮火锅的时候,不方便做两种,就只好每次都按照左正谊的口味来煮。
纪决从不抱怨,他在左正谊面前装出一副“哥哥开心我就开心”的样子,不允许左正谊买辣味底料,还花言巧语地说:“我发誓,从今天起,哥哥不喜欢的东西我也不喜欢了,消灭辣椒!”
左正谊觉得他好乖。
然而,真实的纪决是个白眼狼。
现在白眼狼长大了,或许是孽缘使然,他们又巧合地坐到一起,在同一张桌上吃火锅。
纪决竟然还记得左正谊爱吃什么,主动帮他下菜。
“我没想到这么巧。”纪决说,“今晚随便找一家店吃饭,竟然能遇见你。”
“是挺巧。”左正谊兴致不高。
纪决瞥他一眼,忽然说:“哥哥,我有个事情要解释。”
“什么事?”
“我没把话说清楚,让你误会了。”纪决低下头,神情略显局促,“之前我说,我打职业不是为了你,不是故意和你撇清关系。我是怕你讨厌我,所以澄清一下:我不是来给你找麻烦的,绝不纠缠你。”
左正谊有点诧异。
纪决似乎怕他不相信,再次强调:“虽然我们成了同行,但我一定和你保持距离,你尽管放心。”
“……”
左正谊默然。
纪决长大后五官轮廓深刻,难以扮可爱,眉眼间反而多了几分忧郁气质,像文艺电影里外表冷酷内心挣扎的男主角,每个眼神都充满难言之隐。
他说:“以前是我不成熟,你走之后我反省了很久,我太自私,辜负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对不起,哥哥。”
“……”
火锅煮开了,咕嘟咕嘟地冒泡。煮熟的食物漂在水面上不住翻腾,热气蒸腾在两人之间。
空调嗡嗡地响,邻桌的几个客人在喝酒,时而爆发出一阵笑声,快乐得很吵闹。
左正谊说不出话,心情也复杂。
时隔四年,他真的不生纪决的气了,这不是故作坦然。
但他和纪决之间的恩怨,不仅仅在于纪决,而是牵涉到整个潭舟岛,和他十五岁之前的所有一切。
纪决把那些美好的东西都毁了,让左正谊每每回忆起家乡,最深的感受总是痛苦和遗憾。
即使纪决道歉、改过自新,又能如何?
时光不能倒流。
碎了一地的年少无法拼接重来。
可话说回来,纪决本人也是“所有一切”中的一部分,此时左正谊看纪决一眼,看见的是曾经那个被对方依赖的自己。
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会互相塑造,好比原生家庭能影响人的性格。
左正谊骨子里是自信的,他的自信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纪决的依赖和吹捧。
纪决给了他无与伦比的信念感:我站得高,我很强大,我能为弟弟撑开天地。
也正因如此,左正谊潜意识里给自己的定位是“家长”“掌控者”“有话语权的人”,而不依赖别人,不需要站得更高的人帮他做决定。
他喜欢自己说了算。
所以他在WSND当指挥,习惯别人捧着他、顺从他,而不是反过来。
——这也是他和纪决关系中的失衡之处。
他知道纪决如何影响他,却不知道他在纪决的生命里有什么正面意义。
连纪决的形象都是模糊的。
左正谊不了解真实的纪决,只知道这是一个诈骗犯。
而现在四年过去了,再想交心,心在哪呢?
镜中花、水中月罢了,伸手只捞得到一把空。
纪决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与他心有灵犀地说:“你可能不明白,你对我有多重要。你走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对我这么好的人了,怎么办?”
纪决深深低着头,左正谊只看得见他的下半张脸,他说:“我做梦都想重新开始。但你已经有了更好的生活,我自私过一回,不能再自私第二回 ,我绝对——绝对不会再打扰你,失去你是我罪有应得。”
“……”
左正谊还没开口,纪决就叫住路过的服务生:“来两瓶酒。”
“您要什么酒,先生?”
“度数高一点的。”纪决在酒单上挑选了片刻,“这个吧。”
左正谊:“……”
“你们基地禁不禁酒啊?”左正谊的头有点大了,“少喝点。”
纪决却说:“不知道,无所谓。”
“……”
他明摆着是要借酒浇愁,左正谊拦不住,纪决甚至给他倒了一杯,但左正谊不爱喝酒,没碰。
纪决独自痛饮,一杯接一杯。
左正谊也不管他,自顾自吃东西。
酒精使人发热,火锅也是。
过了一会儿,纪决的脸色开始发红,眼眶也有点红。左正谊瞄他一眼,怀疑自己看错,又瞄了一眼。
纪决刚刚忏悔完就不再说话了,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
左正谊莫名有点想笑。
“别喝了。”他推开纪决继续倒酒的手,抢走玻璃杯,“差不多得了,少在我面前卖惨,想哭就回家对着镜子哭去。”
“对不起。”纪决嗓音发沉,说话慢吞吞的,似乎有点醉了。
左正谊道:“我才不会对你心软,别想太多,懂?”
纪决顺从地点了点头。
左正谊的心情又舒畅了。
今晚虽然充满意外,但这顿饭吃得还算圆满。
“我吃饱了。”左正谊叫来服务生,“买单。”
纪决抢先道:“我来付吧。”
“不需要。”
“要的,我对哥哥有亏欠,不应该再欠你更多。”
左正谊瞥他一眼:“那AA吧。”
“……”
服务生围观了全程,专业素养很高地说:“总共五百零二元,给您免了零头,收您五百。也就是每人二——呃,收你们四百九十九吧。”
左正谊:“……”
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结完账,左正谊起身往外走。纪决喝醉了,在身后紧紧跟着他,还解释:“我不是跟着你,顺路。”
确实顺路,他们都要回基地。
左正谊在路边准备拦车,纪决却站不稳,三番两次往他身上倒。
他有点无奈,但也不至于跟醉鬼一般见识,好心地伸手扶住纪决。后者醉得厉害,可竟然还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主动站远了些,洗清嫌疑似的说:“你别管我,我说话算话,一定不纠缠你,我走开——”
还有点可怜,好像一棵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白菜。
左正谊:“……”
“行,你自己走吧。”左正谊冷冷地说,“我坐地铁回去。”
他转身就走,纪决却忽然来拉他。
喝醉的人下手没有轻重,左正谊被拉得猛一趔趄,猝不及防倒向路边的电线杆。
纪决沉重的身躯压上来,将他整个人按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