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既已发生,就有其因由。
这种因由未必符合大众眼里的情理,但从当事人的角度看,它有必然会发生的主观逻辑。
左正谊暴打许宗平便是如此。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才刚照面,左正谊就动手了。在一旁围观的女粉丝惊慌失措,过了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要拉架——不是担心姓许的,而是怕左正谊下手太重会出事。
可她哪里拉得住?
文明社会有文明的规则,但规则是人定的,其明确的上限与下限是行为的边界,不是情绪的边界。左正谊的情绪已经失控,导致理智丧失,行为也失控。他的手脚都打出了惯性,不知道要停了。
许宗平竟然也不肯求饶,愤怒地威胁他,满口什么“禁赛”“坐牢”“明天要你好看”之类的话,左正谊根本听不进去,还更凶狠了。
他满心痛恨,但恨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许宗平,也不是郑茂,而是由他们二人作镜映照出的世界。
其中包括自以为好心实际上助纣为虐和稀泥的周建康,也包括明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跟风嘲讽他的网友,还包括打着爱的旗号“求”他留下的粉丝……
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他留恋的都失去了,想守护的都碎裂了,想打倒的却死不了——为什么?
如果这就是长大以后的世界,这个世界有存在的必要吗?
地球快点爆炸吧。
左正谊打红了眼,有眼泪掉到地上,被黑夜隐没。
他不知道自己手脚并用打了许宗平多久,如果他们在正常情况下交手,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占据绝对上风。
但他动手太突然,许宗平一摔倒就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夜色里有风声,哭声,小区保安跑来的脚步声,不远处业主围观的指指点点声……
似乎有人想报警,但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谁?
左正谊心神恍惚中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其中一个声音很耳熟,但他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辨认出声音主人的身份,对方就忽然走近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时地上的许宗平已经发不出声音了,蛆似的扭了一会儿就不动了,不知是因为昏迷了还是因为痛得不敢动。
左正谊被人拉住,对方力气极大,他被拽得踉跄栽倒,径直摔进一个怀抱里。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脸贴上对方的胸膛,有大衣盖上来,裹住了他。四面八方袭来的风霎时止息,左正谊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
他回过神,认出了纪决。
“……你终于来了。”
左正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终于”,明明除了下车时给纪决发过定位消息,之后在小区里他一秒都没想起过纪决。
他没想要人帮忙。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想,脑子里是一团浆糊。
直到有人来了,有人抱住他,他才好像忽然被拉回了正常的世界里,稍微冷静了一点,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随之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他开始浑身发抖。
纪决感觉到他的颤抖,手臂收紧,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说:“别慌,我在呢。”
纪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他失控打人,第一反应是先安抚他。
左正谊被裹在纪决的大衣里,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他抬手抓住纪决的衣衫,忍不住问:“他死了吗?”
“没有,哪那么容易死?”纪决回答完,声音忽然冷了几度,不知对谁说,“你发什么呆?救人啊。这不是你老板吗?”
左正谊愣了一下,想抬头看,没有抬头的力气。
紧接着,他听见了郑茂的声音。
郑茂似乎是听见吵闹声才赶过来的,他看见许宗平躺在地上无比震惊,罕见地吐了个脏字:“操,我就去买了包烟,一回头……许总?——许总?你还好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许宗平不出声。
他想伸手去扶,但不知道对方有没有骨折之类的伤,不敢轻易下手。
冷不丁一抬头,发现小区保安围了上来,郑茂立马起身解释:“没事,真没事,我们自己家亲戚喝多了,闹了点矛盾。唉,不用报警,没那么严重……对,我是业主,我住206栋,就是前面那个……”
他都这么说了,深更半夜,别人也懒得管闲事。
围观人群散了,现场只剩五人。
左正谊的情绪还没完全恢复稳定,但他记得乌云,想从纪决怀里挣脱出来,看看她的情况。
然而纪决不准他动,牢牢按着他不松手,代替他和郑茂对话。
“怎么回事?”纪决问。
“……”郑茂有点尴尬,但时刻不忘撇清关系,竟然说,“我也不太清楚,怎么打起来了?”
后一句是问左正谊的。
左正谊当即恼了,扒开纪决的大衣让自己重获自由,下一个动作就是冲向郑茂,想踹他两脚。纪决没拦,但郑茂比许宗平反应快,立刻躲出三米远。
他简直是无耻小人的典型代表,左正谊怒火攻心,眼前一阵发昏,低声骂了句:“卑鄙!强奸犯!”
“……”纪决闻言愣了下,眼神飘向旁边一直存在感很低的女孩,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左正谊也在看她,郑茂的目光也同时望了过去。
乌云在几个人的注视下,抬手抹了把脸。这会儿她不哭了,也终于弄懂了自己被骗的来龙去脉——就在发现被骗的第一时间,她除了害怕,还怀疑过:左正谊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是共犯吗?
现在她知道不是了。
“我没事。”这个女孩说出了她今晚的第一句话,“我没被……没被那个……”
现场静默两秒。
许宗平仍然昏迷在地上,郑茂在打电话叫车来接,他没叫救护车,因为不想把事情闹大。
郑茂不想闹大是因为心虚,但左正谊一点都不心虚。他不管郑茂,也没询问纪决的意见,只问乌云:“我来报警,好不?”
左正谊虽然气势凶,眼睛却是潮湿泛红的,看着她时专注的目光中带几分愧疚和小心翼翼,像一把柔软的刷子扫过她刚刚哭过的脸,给予无声的安慰。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在互联网上,她喜欢他很久了。
那种由网络数据组成的联系并不虚假,她不是左正谊的陌生人。
她接收到了左正谊说不出口的关切和担忧,也忽然明白他眼神中的谨慎意味着什么了,明明他的年龄还没她大,竟然能想到这一层——是怕她万一不幸遇害,受“名节”拖累不愿意报警吗?
所以叫她自己来决定?
乌云不知道她理解得对不对,左正谊似乎就是这个意思。
她忽然又想哭了,一面为自己没有喜欢错人而高兴,一面又为喜欢错了俱乐部而伤心。
她冲左正谊点了点头,示意随他处置。
左正谊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拨号,却被纪决按住了手。
“你俩是法盲吗?”纪决叹了口气,“他强奸未遂能关几天我不知道,但我不想你因为故意伤害罪也被关进去,哥哥。传出去还得禁赛,少说半年,上不封顶。你还想不想打比赛了?”
“……”
左正谊手指一僵,脸色顿时变得不大好看。
纪决抽走他的手机,看了一眼乌云,又看了一眼郑茂。
郑茂简直要举双手赞同纪决的话,他恨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话说回来,他说了也不算,得听许宗平的。
现在许宗平昏迷了,等他醒来,还不一定会怎么做。
纪决也明白这一点,他盯着郑茂,眼神充满警告意味,近乎威胁地说:“你要送他去医院检查吧?我陪你啊。”
“那多麻烦,不用不用。”郑茂立刻摆手。
“不麻烦,就这么决定了。”
“……”
纪决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一个,他明白是非对错,但面对如此恶事,竟然似乎生不出太明显的愤怒之情,他身上带着一种“见怪不怪”或是“跟我无关”的抽离式的冷漠。
但这种冷漠只有外人能感受得到。
他的目光投向左正谊时,眼睛抛出的热度能将全世界的冰霜积雪都融化。
他在乎左正谊,也只在乎左正谊。除此以外,全世界都是可以忽略的背景。
纪决突然脱下大衣,递给左正谊。
“你穿,别着凉。”他说,“我陪郑教练去医院,你们先回去休息,等我消息。”
“我也去。”如果说情绪是有限能量,左正谊这一晚上已经把它消耗光了,现在心里空落落的,只余不安。
纪决却摇头:“我一个人去就好,你回去睡觉。”
他推了左正谊一把,转头对乌云道:“你带他走,好吗?”
乌云怔了怔,下意识说“好”。
她当然认出了纪决,这毕竟是她在微博上亲口骂过的人。
乌云的脸色略微尴尬,又对纪决和左正谊的关系有点好奇,但现在不是问这些的好时机。
眼看左正谊不想走,纪决只好用他的手机替他打了个车,目的地是电竞园。然后将手机重新塞回左正谊的手里,附在他耳边,用郑茂和乌云听不见的声音说:“不许担心,你要相信我,哥哥。”
还趁机偷亲了一下他的耳朵。
“……”
左正谊点了点头,终于肯离开了。
兵荒马乱的一夜就此结束。
左正谊和乌云并肩往小区门口走,她也打好了车,两辆网约车同时赶来,沿着手机地图上曲折的路线缓慢行驶。
他们一同站在路口,相对沉默。
今晚左正谊的心情跌宕极了,一开始他无比畅快,打许宗平很解气,现在他也不后悔动手。
但解气只有一时,如何收场是个难题。
他的一腔意气被困死在法制社会的条框里,走投无路。但他也并非正义得毫无瑕疵,乌云刚才险些遭受侮辱,现在却要为他的冲动行事买单,被迫选择忍气吞声,不能报警了。
这是他的错。
他不是完美受害者。
他甚至已经料想到纪决会怎么解决这件事了,无须多问,只能是各退一步的和解。
否则如果闹大了,许宗平撑死也只是一个“强奸未遂”,还不知证据是否足够确凿。
而他除了必须负的法律责任,最低也要禁赛半年,这意味着错过转会期,没有俱乐部会在冬窗买他,他变成自由人无处可去,训练状态都难以维持,再上赛场就不知道是哪年的事了。
用自己的职业生涯和许宗平鱼死网破,值得吗?
不值得。
但“和解”的另一重含义是妥协。
左正谊就是因为不肯妥协才会对许宗平动手,结果他得到了一个不得不妥协的结果。
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吗?
他心里明明有不可混淆的黑白,一路朝着白前进,可是却走进了一片灰色里。
要接受这种结果吗?
也许应该想开点,这不是他的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理想主义者也活在现实社会里,即便不为名利,也得为理想低头;是他还年轻,分不清幼稚和意气,美化了自己的冲动——
也许吧,都对。
但左正谊不能接受。
低过一次头,就会有第二次。
从此永远活在灰色世界里,面对他的剑,他都抬不起头来。
既已想通,他转头看了乌云一眼,郑重地说:“你报警哦,现在就报警。”
“啊?”女粉丝微微一愣,“刚才不是说怕传出去禁赛什么的……”
“禁就禁吧,听我的,不要错过最佳时机。”
左正谊丢下这句,转身往回跑:“我去找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