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正谊这一夜没睡好。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纪决抱回卧室里的,被放在床上时他惊醒看了纪决一眼,但马上又闭上了眼睛。
他做了一些梦。
梦境内容极其混乱,白天发生的事和他幻想出的画面交织在一起,虚实难辨,哀乐颠倒。
其中有傅勇。傅勇说,他这两天也在为转会发愁,自己拿不定主意,和女朋友商量了一下,感觉不靠谱,又回家跟爸妈商量。
傅勇还说:“黛玉,你怎么不问一下你爸妈呢?”
梦里的左正谊冷冷地回答:“他们死了。”
傅勇露出同情的表情:“真的吗?你好可怜啊。”
左正谊大发雷霆,一拳打歪了傅勇的鼻子,怒道:“谁可怜了?!放你的狗屁!”
傅勇被打出他的梦,周建康出现了。
周建康一脸慈父模样,唉声叹气:“哎,正谊,你现在知道错了吧?都怪你当初不听我的话,我早就说了,做人就该学会适当地装傻,别像个刺猬,会吃亏的。”
又说:“人是为自己活的,冷暖自知。你给自己扣那么多高帽子有什么用?别人夸你两句,你还当真啦?他们夸完走了,你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学聪明点,傻孩子。快回到WSND来,只有我能把你培养成世界第一中单。”
“……”
左正谊攥紧拳头,额角青筋直跳。但打周建康比打傅勇更需要勇气,他酝酿了半天,终于挥出这一拳。
只一拳,梦里的周建康就消失了,画面转到潭舟岛。
年幼的左正谊在海边奔跑。
海平面辽阔无边,无数海鸥在半空鸣叫。左正谊追着它们投下的影子一路狂奔,累极了才停下来,回头挥手道:“奶奶!奶奶!你跟不上我啦!”
没有回答。
老人遥远的身影在蔚蓝的海边化成一个黑点,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近景镜头”,左正谊看不清她的脸。他茫然地站在原地,忽然反应过来,看不清是因为他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了。
记不清也正常,左正谊没和奶奶长久地生活过,那短暂出现的老人是他生命中的一片掠影,是上天垂怜,让他也成为一个被长辈宠爱过的孩子,不至于度过一个十足可怜的童年。
可当时身在其中的左正谊不这么想,他觉得可怜的不是他,是奶奶。
他想成为她的依靠,给她养老。
他才十一岁,就敢说自己坚强无敌什么都不怕,要当他身边每一个人的靠山。
可实际上,是他在依靠他们,他需要那种稳定的、不会发生变动的生活,他要当“一家之主”,这意味不会被甩掉,他才有权力甩掉别人。
他没有安全感,他恋家。可他离开了潭舟岛的第一个家,也离开了WSND的第二个家。
稳定的生活如此难求,连记忆里的美好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拼命地回想奶奶的脸,拼命地回想,越想不起越焦虑,焦虑也没用,还是想不起来。
左正谊猛地一激灵,把自己急醒了。
他惊慌坐起,看清室内的景象后,好几秒才回神。
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床头的小摆钟滴答作响,手机在振动,左正谊浑身酸软,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才拿起来看。
——昨晚手机屏幕被他摔裂了,但还能用。
消息竟然是蝎子的管理层发来的。
蝎子的战队经理姓杜,叫杜宇成,纪决说他在蝎子基地里的绰号叫鱼肠,左正谊给他的备注就是鱼肠。
鱼肠:“End,是这样的,今天我们开了个会,重新讨论了一下有关你的问题。”
鱼肠:“教练组一致认为,如果你来,我们的建队思路要有所改变,否则对你的发展不好,对我们也不好。这变动太大,管理层持谨慎态度,所以昨天我给你发了那种回复……”
“?”左正谊不知道是自己刚睡醒脑子不好,还是杜宇成在胡言乱语,什么叫“变动太大”?
蝎子在上半个赛季已经被纪决折腾碎了,Gang坐替补,纪决上位打野,原本的下路核心改成了野核打法,但还没有完全定型。
说白了,蝎子本来就打得乱七八糟的,战绩也不怎么样。
左正谊继续往下看。
杜经理给他发了好长一串消息,中间客套话太多,他懒得仔细看了,直接拉到最后。
鱼肠:“我们最终认为,蝎子很需要你。暂时签一年的话,年薪可以开到两千五百万,直播合同全队统一,抽百分之十,其他条件到时当面详谈,你看怎么样?”
End:“?”
鱼肠:“你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End:“呃不是……”
左正谊茫然了。
一夜过去,蝎子为什么突然换了口风?他们今天开了什么会啊,开得这么好?
左正谊坐在床上,呆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冲门外道:“纪决,纪决——你人呢?”
“我在,你醒了?”纪决推门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盘煎蛋,是给他的早餐。
左正谊接过餐盘和筷子,满足地咬了一口,咽下去之后空落落的肚子舒服了一点,才开口道:“蝎子刚才给我发消息了。”
“嗯,发什么了?”纪决似乎并不知情,只站在床边看着他。
“他们把签约条件改好了,好奇怪啊。”左正谊眼皮一掀,打量纪决,“是不是你找他们说什么了?”
纪决笑了下,忽然弯腰亲了亲他沾上煎蛋碎渣的嘴角,轻声道:“我是说了,但没想到有用。”
“啊?你说了什么?”
“一些诚恳的诉求罢了。”纪决道,“现在的版本打野强势,我告诉管理层,我需要一个强力中单,如果能有,我保证带蝎子起飞。”
“……”
左正谊呆了一下:“就这?”
“对啊,就这。”只亲一下哪能够,纪决意犹未尽地亲了第二口。
“哎你别闹。”左正谊推开他,还是一脸不可置信,“我不理解哦,如果这么轻易就被劝动,你们蝎子的管理层好像脑子不大好……”
“也许他们有别的想法吧,他们本来也不是不想要你,是抠门。”
纪决夹起最后一块鸡蛋,塞进左正谊嘴里,笑道:“现在他们醒悟过来,舍得花钱了,说明脑子还有救。”
“……”
左正谊的嘴巴被塞满,脸颊都鼓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
“渴吗?”纪决相当贴心地说,“白开水,豆浆,牛奶和果汁都有,你要喝什么?”
“水吧,谢谢。”左正谊被转移了话题。
纪决冲他一笑:“别客气,这是你老公应该做的。”
“……”
左正谊差点噎住。
纪决一副“男德”水平满级的腔调,他简直要被哄得忘了床上那个死变态是谁了。
左正谊下床换衣服洗漱,顺便清理自己混沌的大脑。
——昨晚他痛哭一场,心感走投无路。不料今天一觉醒来,忽然柳暗花明,事情有了转机。
蝎子给他开出了优厚的条件,也表现得颇有诚意,要答应吗?
当然要答应,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奇怪的是,左正谊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他的心态似乎出了点问题,但他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左正谊皱起眉头,疑惑地走出洗手间,随手拿起手机,到客厅里的沙发里窝着。
茶几上的水杯冒着热气,他盯着水杯,纪决在对面盯着他。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纪决先开口:“你怎么了?”
“……”
左正谊没吭声。
“你不高兴?”纪决换了位置,坐到他身边,问,“你回复鱼肠了吗?”
左正谊点点头:“回了,我让他去跟W……跟XH谈。我们年后回上海,到时候差不多就可以把合同签了。”
“这不挺好吗?你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纪决双手按住左正谊的脸,把他的脸颊当成果冻,使劲揉捏了两把,“你是不是不想来蝎子啊?怎么感觉你毫无期待,一点也不兴奋呢?”
“……”
左正谊愣了一下,被戳中心事:“期待?”
期待啊……
好像是没什么期待。
左正谊眼里露出茫然,忽然想不通,他应该期待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