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俱乐部基地的室内装修都有自己的风格,蝎子的主色调是黑与紫,墙壁上有队徽的涂鸦,是一只巨大的毒蝎子,画得栩栩如生,占了半壁走廊。
在往三楼会议室前进的时候,左正谊路过这面墙,看了它好几眼。
他看队徽,纪决看他。在他走上楼梯时,纪决忽然叫了一声:“哥哥。”
“嗯?”左正谊转过头。
纪决道:“我知道你这些天心神不宁,不想签。”
“没有啊。”左正谊否认,“我没不想签,只是有点……”
他说不出来。
纪决替他说:“你还挂念WSND。它就像你死去的前夫,死了也阴魂不散。”
左正谊:“……”
可能是“前夫”这个意象让现男友纪决心里不太舒服,他的语气酸溜溜的,带几分刻意的贬低:“我想不明白,WSND就那么好?你忘了管理层是怎么折磨你的了?也忘了队粉是怎么发私信骂你的了?就因为它现在没了,就洗去所有污点,成了你心里念念不忘的白月光,从此以后哪家俱乐部都比不上它,对不对?”
“……”
左正谊表情一僵,不悦地看了纪决一眼:“我再说一遍,我没不想签。如果不想签蝎子,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像故意要证明自己很积极似的,左正谊甩开纪决大步往楼梯上走。纪决紧跟上来,抓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
“你生气了。”
“我没有!”
左正谊用力甩了下手,挣脱纪决的钳制,脚步不停,穿过二楼继续往上。
现在正是冬季假期,蝎子基地里大部分工作人员放假了,留队的选手全在一楼。整个二楼空荡荡,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左正谊走到一半忽然停下,回头瞪了纪决一眼,恶狠狠地道:“我也是退学来打电竞的!”
“……”
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纪决被怼得愣了下。
左正谊道:“我输在没有爸妈打我一顿是吧?还输在我强,我不会被下放到次级联赛,你们都比我辛苦,我最高贵!行了吧!”
他扭头上了三楼,左右两个方向都通往一些办公室,他不知道哪个才是签约要用的会议室,本能地往左边走,却被纪决拽回来,带他往右。
纪决一声不吭,捏得他手腕疼。脚下地板光可鉴人,两道模糊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左正谊的视线也有点模糊,直到纪决脚步停住,按着他的肩膀在一道门前站定。
门牌上写着“会议室(A)”。
还没来得及敲门,里面的人就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先一步把门打开了。
开门的是蝎子的领队,越过他往里看,蝎子的战队经理和法务也都在。
XH的人还没到。
约定时间是十一点,现在十点四十六分。
左正谊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跟在纪决身后进门。
领队引座请他们坐,态度是公事公办的和善,左正谊也挤出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友好一些。
他是今天的主角,在座几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经理杜宇成话多一些,主动跟左正谊聊天。聊的内容无非就是一些客套闲话,间或插几句比赛相关,和一些对游戏改版的看法。
杜宇成的年纪似乎比周建康大,看起来更稳重,也可能是因为他比周建康还胖一圈的缘故。
聊了几句后,法务把合同推给左正谊,让他阅读。
那是一摞厚厚的纸,条款多且详细,左正谊才翻了几页,刚才在心里激烈翻腾的情绪就凝固了。
说不上悲喜,也谈不出好坏,这白纸黑字好似咒文,一行行飘上半空,再钻进他的身体里,烙在他心上。然后咒力生效,他被控制住,失声了。
他想起几年前和WSND签约的场景。
当时他的处境和今天类似,可心境大不相同。
那时是怎么签的来着?
印象中,因为年龄不足,他签的第一份甚至不是正规比赛合同,只是一个类似保证书的东西,严格来说不具备法律效力。
所以那份“合同”相当简陋,总共只有两页。除了写明WSND青训营的规定和薪资以外,没几句其他内容。
但左正谊签字时极具仪式感,他想:“我就是世界第一中单,不信你们等着瞧吧。”
明明当时十五岁的他背井离乡,前途不明,可怜极了,可他竟然没被吓住。虽然的确是有点害怕,怕自己没机会上场,因此心里每天都充满期待。
先是期待年满十六岁,签一份正式合同;然后期待进入一队的机会;如愿进入一队之后,他又开始期待得到一座刻他名字的奖杯。
——怎么可能不期待?
他要当世界冠军。
“世界冠军”。
每一个电竞选手的初心。
左正谊走在追逐它的路上,将攀登的过程比为练剑。
可他练久了,不知怎么莫名地练出心魔来了,不知不觉地忘了自己最应该在意的是什么,过分为私情所困,局限于外物,心境走偏了。
今天摆在他眼前的这份合同,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比当年那份简陋的“保证书”要好。
而摆在他眼前的前途,也比当年更光明。
他不用为打不上比赛而发愁,他有太多机会——可能正是因为机会太多,反而显得每个都不珍贵了。
可他应该学会珍惜。
珍惜蝎子给他的优渥条件,也珍惜自己为数不多的青春。
“……”
左正谊的手指压在白纸上,默然翻到了最后一页。
在临近签约的前几分钟,他终于发自内心地接受了这一切。
或许不该用“接受”这么平淡甚至有负面色彩的词。
而是“得到”,他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从今以后又能走上赛场,又能朝冠军进发,又能拔出他的剑了。
左正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心里阴霾渐散,只是有点鼻酸。
他的手指微微发抖,在桌下摸索了片刻,找到纪决的手,握住。
纪决无疑给了他极重要的力量。
虽然他难以说清这种感情是什么,总之,纪决的存在让他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他抬头看不知何时已经到来的XH负责人,后者也在看他,所有人都在看他,等他点头,亲手为签约的最后一步画上句号。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左正谊终于拿起笔,写下了他的名字。
……
签完之后,左正谊借口上卫生间,迅速逃离了现场。
他说不清是紧张还是什么,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汗已经浸透了后背衣衫,幸好风衣足够厚,能挡住他的失态。
纪决紧跟着他的脚步,也进了卫生间。
门一关,左正谊先把风衣纽扣解开了,让自己透口气。
他靠在墙上,脸色白里泛红,像是发烧了。
纪决皱起眉,伸手摸他的额头:“你还好吗?”
“没事。”左正谊轻轻点了点头,“我有点恍惚,做梦似的,你掐我一下好不?”
“……”
纪决微微一哽,叹了口气:“签蝎子对你的刺激这么大吗?你不会刚签完就后悔了吧?”
“没啊,我不后悔。”左正谊说,“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算了,你抱抱我好不?”
“……”
他一口一个“好不”,眼珠乌黑湿润,可怜巴巴地盯着纪决。纪决没办法,只得乖乖地伸双手抱住他。
左正谊的脑袋埋在纪决怀里,不舒服地拱动了半天,忽然说:“纪决,我刚刚做了个决定。”
“什么决定?”
“我要带你拿世界冠军。”
“……”
左正谊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成为我的打野,最近因为我犹犹豫豫不想签蝎子,你也很不开心。对不起噢,是我的问题,我不嫌弃你的。”
他竟然给纪决道歉,又说:“我想通了。我感觉前阵子有点……可能是因为走得太远,路上乱七八糟的破事太多,我被搞得头晕,忘记自己为什么要上路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被纪决打断。
“End哥哥。”纪决抬起他的脸,让他注视自己,一字一顿地道,“你忘记的可不只是这个。”
左正谊有点莫名:“还有什么?”
“……”纪决的脸色十分憋闷,正如他最近每次不高兴时露出的神情,他似乎不太想说,可又忍不住,终于还是选择说了。
“我的生日,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