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名

作者:娜可露露

饭局结束在下午一点,几伙要前往不同方向的人分别道别,左正谊夹在人群里不想说话,尤其是不想跟纪决的父母说话。

他脸色沉沉,嘴巴好似缝上了,眼睛也疲于多转一下,直直地盯着地面,仿佛多看谁一眼能要他的命。

总而言之,不搭理人。

刚才他回到包厢,纪决五分钟后才回来。他不知道纪决是否跟谢兰说了什么,他不问,只在纪决进门时用余光扫了一眼,纪决落座后来握他的手,也被他甩开。

饭桌上人多,不好说话。纪决便也没说,只默默给他夹菜。左正谊本就不好的胃口被纪决活生生夹没了,一口也吃不下去,心烦得无以言表。

他的心烦在回基地后也没好转。

下午的训练赛在三点钟,他们不到两点就到基地了。左正谊回自己房间,把门一关,刚趴到床上,就听见了敲门声。

“哥哥。”纪决在门外叫他,“我们谈谈。”

“不谈!”左正谊抄起枕头砸向门,一声闷钝的轻响,没什么杀伤力。

但说不想谈是假的,他最终还是让纪决进来了。

房门开了又合,纪决反手锁上,捡起地上的枕头拂了拂灰尘,把它放回原位。

左正谊也和枕头一样,又趴回了床上。

他把后脑勺留给纪决,紧绷的肩背线条瘦削单薄,一截窄腰隐在队服T恤下,随衣摆的上滑露出两寸,皮肤白得发光。

纪决的视线落到他身上,却没像往常一样压上去拥抱或索吻,只站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或许是这目光太灼人,左正谊被盯得不舒服,忍不住转过头来,却在看清纪决的表情时微微一愣。

纪决似乎很受伤。

但和他以前装可怜时的表情不同,他的五官原封不动地待在原位,鼻梁挺而沉,嘴唇紧抿,不弯一分弧度,眼珠锈住似的不动,眉也不皱,是个标准的“面无表情”。

甚至连站姿都很随意,单手插兜,另一手无意识地转着手机。

可他的伤心依然散发了出来,几乎将整个房间充满。

“不是要谈吗?你怎么不说话?”左正谊捞起枕头,丢到他身上。

纪决接住随手一放,垂眸看着左正谊,半天才说:“你还生气吗?”

“你说呢?”左正谊坐起身,双腿沿床边垂下,仰头看纪决,“你有话快说,没话就走。我要午睡一会儿。”

“……”

纪决被他不耐烦的语气刺得脸色一白,唇抿得更紧了,嗓音微哑:“是我做错了事吗?”

左正谊道:“是你。”

“……我做错了什么?”

“我说你错了就是你错了。”

左正谊凶巴巴地瞪纪决一眼,却委屈得眼睛通红,强忍着不让自己哭。

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忍哭的本事见长,还真没有眼泪流出来。但忍得太用力,表情就更凶了,几乎把人生前二十年的厌烦都融汇于这一眼,尽数送给纪决。

他们从没这样吵过架。

虽然这几句幼稚的你问我答也算不上吵架。

左正谊狠狠地盯着纪决,比刚才在饭店走廊里发火时还要狠。

那时他说的是气话,现在却是气急攻心,越想越气,已经没药可救了。

纪决低下头:“我妈说的那些话……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来找你说那些,我刚才已经跟她聊过了,我保证,她以后绝对不会再来烦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纪决很擅长哄左正谊,这道歉足够低声下气,也算直击重点,没有回避。

可他说完,左正谊的脸色竟然没有一点好转,反问他:“什么意思?你妈不想抱孙子了吗?”

纪决顿了顿:“她爱想就想呗,随她的便,反正我不可能去生。”

左正谊道:“但她是你亲妈。只要她还想,她就不可能放过我们,就算不当面找我麻烦,她也不会喜欢我。”

“……”

纪决听了这话,沉默了两秒:“哥哥,今天是我的错。但以后真的不会了,我不会让你在我爸妈那儿受委屈,相信我好不好?”

“不好。”左正谊第三次拿起枕头,往纪决身上砸,“你根本都不知道你哪里错了,你在敷衍我,你走开,我不喜欢你了——走开啊。”

左正谊把纪决往门外推,去抓门把手的时候,被纪决捏住了手腕。

纪决捏得用力,几乎要把他骨头扭断似的,沉声问:“什么意思?”

“没意思,你走。”

“……你要和我分手?”

“你说是就是,分手吧,你快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左正谊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还是流了出来,可他却一脸无情,恨恨的,要纪决滚。

纪决想不通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左正谊平日里虽然脾气坏但也不至于如此,连继续哄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我到底怎么了?”纪决搂住左正谊的腰,反身将他压到门上,神情也恨恨的。

左正谊扭开脸不吭声。

纪决硬扳住他的下巴,把他转过来:“说话。”

左正谊瞪着眼,水光顺着微红的脸庞开闸似的往下流:“我讨厌你!”

“……”

纪决哽住。

左正谊道:“你比你妈还讨厌,就是你的错。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行,我的错。”纪决照单全收,说不上是气是急还是因为心脏被捅成蜂窝痛得漏风,以至于他忘了温柔,手劲儿格外大,打横抱起左正谊时,勒得后者肋骨疼。

左正谊骂得更凶了:“你要干什么?我已经把你甩了!你不是我男朋友!你滚啊!”

“你说甩就甩?”纪决把左正谊压到床上,咬牙切齿道,“我不同意。”

他咬住了左正谊的脖子。

咬得太狠,肯定会留下痕迹,左正谊想到等会儿还要打训练赛,火更大,拳打脚踢地推他。可根本推不动,纪决可能是练过,颇有几分擒拿手段,把他压制在身下不准动弹,咬够了脖子又来咬他的耳朵。

左正谊气得脑袋冒烟儿,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在生什么气——谢兰似乎不是全部原因。

可除此以外,他脑内没有一个清晰的逻辑,情绪却不受控制,山崩海啸天塌地陷一般淹没他掩埋他,他委屈又孤单,不知该向谁诉说。

应该是向纪决——也只能是纪决。

“我讨厌你。”左正谊在纪决身下哭得发抖,“你、你根本不是……”不是什么他说不出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想奶奶了,只有奶奶对我好……可她不来接我,我都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她也不要我。”

“我呢?”纪决伏在他身上,被他哭得头痛欲裂,连着心肝肺一起疼。

——左正谊已经很久没这样哭过了。

他虽然胡搅蛮缠撒起娇来不爱讲道理,但每次哭都有原因。他怎么这么伤心?

“我对你不好吗?”纪决低头吻他,用嘴唇擦拭他的泪,“我爱你,什么都愿意给你,把你放在我人生的第一位。我对你不好吗?左正谊?”

“……”

左正谊被眼泪沾湿的睫毛忽闪一抬,眼神对上纪决的。

“你不是我的,”他莫名其妙地说,“你有你的家,有人给你规划未来,等你长大。但我没有。”

纪决愣了下。

左正谊突然把自己的逻辑给理顺了,他明白了,也更伤心了:“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只喜欢你。可你有别的家,叔叔是你的,爸妈是你的,都是你的,我什么都没有。”

“你和他们一样。”左正谊说,“你们都是有家可归的人,只有我,是天地间孤零零的一个。”

“……”

“你妈还想把我赶走,我是外人,纪决。”

左正谊不哭了。

他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纸巾盒,抽出一张,把自己的脸擦干。

“对不起,我失态了。”他低声说,“我知道不是你的错,这不怪你,只能怪我自己命不好。我不应该仗着你喜欢我,就都发泄到你身上。”

他冲纪决笑了一下,笑得惨淡:“我不会为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事和你分手,不好意思,当我没说过吧。”

最后的口吻甚至客气了起来,左正谊又抽出一张纸巾,胡乱抹自己的脸。

他的脸擦干了,眼睛也干了,却突然有一滴泪从上方掉落,直直砸到他的鼻梁上。

“……你还不如杀了我。”纪决眼眶发红,牙齿都在打颤,无声的泪一颗一颗砸到左正谊的脸上。

“他们才是外人,我是你的。”纪决近乎失控,颤抖着低头吻他,“别再说这种话,别对我这么疏远,我是你的,哥哥。我爱你,我从小就爱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左正谊却只看着他,脸色犹如经霜历雪,苍白得可怜。

纪决猛地抓起他的手,像是要掌握他的脉搏一般重重抚过手腕皮肉,滑下去,十指紧扣,心跳交叠。

“我是你的家人,正谊,我就是你的家。”纪决说。

“真的吗?”

“真的。”

“……”

左正谊轻轻呼出口气,仿佛一缕漂浮的心魂又有了落处。他回抱纪决,极其罕见又认真地说:“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