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之名

作者:娜可露露

早就听说,人生是无休止的起起落落,现在左正谊体会到了。

他不像当初离开WSND时那样为蝎子伤心,但当离开已成定局,难免有些微的感慨。

其实与其说人生起落无尽,不如说是阶段分明。

普通人的一生中,在出生和死亡之间还有成年,进入社会,结婚,生育,以及有可能发生的离婚,失业或退休,这些都是步入下一阶段的重大转折点。

没有哪一个阶段是没有烦恼的。

左正谊和大部分普通人不一样,他的人生没有这么多阶段,尤其缺少为人子女的体验感。成为同性恋之后,也不会再有为人父母的机会。

他的亲缘关系相当简单,约等于无。又因能力突出,也无须依靠深入的人际交往来发展事业,这导致他在心理上和社会有点脱节——朋友不少,但没有一个让他觉得“不能失去”。

他就像是一个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对多数选手来说,电子竞技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但对他来说,电子竞技几乎就是全部。

所以他的人生阶段,应该用转会做节点来划分。

WSND是第一个阶段。

当初俱乐部更换老板、改名,左正谊想也不想,就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

一方面是他心目中的“WSND”已经死了,另一方面是,它在他心里其实没死透,只是回归现实了。当时左正谊还不成熟,但已经对即将可能到来的蝇营狗苟有了预感。他不愿意接受现实,离开是对回忆的保护。

而离开得越久,回忆也被时间滤镜美化得越动人。

WSND对他而言,是一座破碎的象牙塔。

蝎子是第二个阶段。

到了今天这步,左正谊也该为他的蝎子生涯做一个总结了。

他在蝎子捧起了世界冠军奖杯,有这个基础,无论结局多么“烂尾”都不能算失败。

和纪决一起奋斗的那些日夜,是珍贵而美好的。

他们的冠军来之不易,即使将来老了,回头远望S12赛季的首尔,心情也该是欣慰吧?

——时隔五个月,左正谊极其延迟地体会到了夺冠的快乐。

说起来,他们的冠军皮肤快上线了。

想到这儿,左正谊就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12月8日以后,他没找朴业成谈第二次,也没主动接触蝎子的管理层。反倒是杜宇成亲自来找他谈过一回,言辞较为委婉,打探他有没有续约的意向。

用一句话形容现在的蝎子: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他们不是真的不想要左正谊了,是想要,但觉得在有Akey当代替品的情况下,左正谊太贵,续约的必要性降低,应该适当地压一压价。

除此以外,队粉的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管理层。

左正谊不喜欢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告诉杜宇成,他不续了。

经过将近一年的相处,杜宇成也了解左正谊的脾气,知道多说无益,沟通就此终止。

左正谊在蝎子俱乐部的职业生涯也随之终止了,自这以后再也没有得到上场比赛的机会。

他的合同剩余两个月,但严格来说,留在基地的时间只有一个月。

一个月后,EPL的冬季休赛期就开始了。

这一个月左正谊的生活乏善可陈,直播也没开几回。关于他转会的节奏越来越多,直播间里不得安宁,气氛不好他就懒得播。

他跟队友的互动也在减少,除了纪决,又一批人从他的生活里淡去了。

左正谊觉得没有郑重告别的必要,大家之间有交情,但只有一点,不多。

他没想到的是,比张自立等人更关心他去留的是Akey。

1月10日这天,上午,左正谊在房间里收拾行李。

Akey来敲门的时候,他刚把笔记本电脑收起来,缠好鼠标线,装进袋子里。

房门没关紧,Akey敲了两下就不请自入,简直是永远年轻永远没素质。

左正谊瞥他一眼,心想自己都要走了,懒得跟他浪费口舌拌嘴,继续装东西,等他先表明来意。

Akey也不是喜欢兜圈子的性格,开门见山道:“你已经找好下家了吗?去哪儿?”

“没有,多谢关心。”左正谊客气又冰冷,但一想到以后不会再被这个人缠着烦了,心情就好了不少,唇边露出几分轻松笑意来。

他从没给过Akey好脸色,后者微微一愣,不知想到什么,沉默片刻道:“你是因为我才离开蝎子,还是本来就不想待了?”

“你说呢?”左正谊反问。

Akey道:“是不想待了吧?”

“……”

原来他知道啊。

左正谊还以为,Akey这种极度自信的人,会毫不怀疑地认为是自己凭实力把竞争对手挤走了。他竟然有清醒的时候。

“你有认真看过我的比赛吗?”Akey突然问,“有没有留意过我的风格?”

“……”

当然认真看过,蝎子的每一场比赛,左正谊都在台下好好观看了,作为中单,注意最多的也是中单。但——

左正谊皱起眉,直言不讳道:“你没必要这么在意我的评价吧?你不觉得你对我的心态早就已经超出良性竞争的范畴了么?你活像是——”

左正谊做了一个深思的表情,恍然大悟:“我的深柜。”

Akey竟然不反驳,藏无可藏了似的,终于摊牌道:“没错,我就是为了你才来打职业的。”

“……”左正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啊?”

Akey补充:“为了打败你。”

“你不记得三年前的那场solo赛了吧?”他说,“当时我被WSND的青训营选中,马上就要签合同了。你却突然心血来潮,说要亲自试试我的水平。然后你打赢了,经理问你我的技术怎么样,你说‘一般般’,经理就放弃了我。”

Akey站在门口,口吻平铺直叙:“‘一般般’,你不知道这三个字对当年的我打击有多大,把我的信心都摧毁了。”

左正谊:“……”

竟然有这种事?真的吗?他怎么不记得?

Akey被左正谊茫然的表情刺激了一下,猛然上前一步,逼近他:“所以我想打败你有什么错?你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还能比你做得更好,我不是‘一般般’——你才是。”

左正谊的旅行箱敞开平放在电脑桌旁的地板上,Akey一步越过箱子,来到他面前。

气氛剑拔弩张,Akey似乎想动手揪他的衣领,或是做别的动作,堪堪忍住了。

左正谊却仍然没想起这桩旧事,但也不在意。

如果确有其事,Akey输给他,左正谊不认为自己的评价过分。即使是三年后的今天,左正谊也很难给Akey特别高的评价。

一个“平替”罢了,还以为自己是“高配版”,这就是他被摧毁之后重新建立起的自信吗?怪可笑的。

左正谊毫不回避地直视Akey,冷冷道:“随便你怎么想,我没兴趣跟你打嘴炮。既然你自认为比我强,那我就祝你带领蝎子进世界赛夺冠吧,加油。”

左正谊拍了拍Akey的肩膀,不无讥讽之意。

Akey却道:“我当然能做到,时间问题罢了。”

“好吧。”左正谊推他,“你让开点,我还没收拾完。”

“……”

Akey退了两步,盯着左正谊不断往箱子里叠衣服的手。

左正谊的伤完全好了,但手腕上仍然贴着膏药贴。

他的双手漂亮修长,脆弱又有力,只是阔别赛场已久,连Akey都有点记不起它的威慑力了。

临走之前,Akey说了最后一句:“赛场见,不要让我失望。”

左正谊头也不抬:“OK,滚吧。”

……

这是EPL冬季假期的第一天,也是左正谊留在蝎子基地的最后一天。

收拾完行李,他给纪决打电话。

SP也放假了,但纪决说,SP那边似乎有一个团建活动,要求所有人都参加。纪决再三表示没兴趣也没时间,却实在没法违反队规,程肃年那个人不讲理的。

左正谊昨天听到的时候没多想,今天却后知后觉地发现有点奇怪。

纪决被SP的团结氛围同化了吗?以他的作风,如果不想参加,会一声不吭直接消失吧?

他什么时候守过规矩?程肃年还能绑了他不成?

但既然纪决都这么说了,左正谊不想破坏他在SP的社交,便在电话里说:“你去吧,我先去酒店等你。”

他拖着旅行箱往外走。

搬家越频繁的人行李越少,这次离开蝎子,左正谊的箱子前所未有的轻。

一月份的上海很冷,今天还下起了冬雨。

潮湿寒气入骨,左正谊紧了紧围巾,手也发凉,不想在外面打太久电话。刚要挂断,却听纪决说:“你也来吧。”

左正谊没兴趣:“你们战队团建,我去算什么?”

“算家属啊。”纪决一本正经道,“据说好几个人要带女朋友来,你也是我的女朋友,End哥哥。”

左正谊:“……”

“神经病。”

左正谊嘴上通情达理,说什么先去酒店等,但其实他心里不太喜欢纪决跟别人搞社交。

纪决当然明白这一点,可今天却像脑子缺了根弦似的,偏要在他的雷区蹦迪,竟然认真地劝他加入:“来吧,哥哥。其实没几个人,先吃顿饭,再去KTV玩一会儿,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