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身体只放松了一两个小时,因为他辗转反侧、烦躁不安。卧室门窗紧闭,屋子里很热;当他在夜幕中醒来时,神志还未完全清醒,立刻又感受到那种痛苦的精神压力,临睡前的那种焦虑又使他心绪不宁。我们往往在前一天遇到过不幸,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那种冲击反倒钻进了我们体内,像发高烧似的损耗着我们的血肉,使它疲惫不堪。
于是,他将汽笛嘶鸣时在栈桥上折磨他心灵的那一整套推理逐条清理一番。他越往下想,越感到事实无可置疑。他觉得自己在被逻辑牵着鼻子走,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了咽喉,逼得他不信也得信。
他口干舌燥,浑身发烫,心脏怦怦乱跳。他下了床,打算开启窗子透透空气;没想到,他刚站直身子,隔壁房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
让睡得很安稳,发出轻微的鼾声。他睡得好香,他!他什么预感也没有,什么也没想到!一个男人先是结识了他的母亲,现在留给他全部财产。他接受了这笔钱,居然认为很公平,很自然。
他睡得好香,而且成了财主,感到心满意足。殊不知他这个哥哥正愁肠百结,痛苦得喘不过气来。一股怒火涌上他心头,倾注在这个浑然不觉、美滋滋地打着呼噜的弟弟身上。
头天晚上,他满可以敲开他的房门,进去坐到他床上,趁他被突然叫醒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对他说:“让,你不能留下这份遗赠财产!往后它会使人怀疑我们的妈妈,毁坏她的名誉的。”
今天,他已经不可能说这种话了。他没法告诉让,他不认为他是他们爸爸的儿子。现在,他只有将自己发现的耻辱保留下来,埋葬在心底里,向别人隐瞒这个已被他觉察的污点,而这个污点别人是不会觉察的。就连让,尤其是让,都不例外。
至于舆论是否继续对他们家表示尊敬,他并不寄予奢望。即便所有的人一致指责他的母亲,只要他、他本人,认为她是清白的!可是,他得继续生活在她身边,天天看到她,还要迫使自己相信,她生下的这个弟弟竟来自外人的爱抚,这叫他怎能受得了?
瞧她的心态是多么坦然,多么开朗,对自己显得那么自信!像她这样一位心灵纯洁、襟怀坦荡的女人,怎能受情欲的诱惑而失足,事后又毫无悔恨之意,对不道德的行为表现得若无其事,这又怎么可能呢?
啊,悔恨呐!悔恨!这本当在出事的初期使她备受折磨,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被忘却。诚然,她曾为自己的过失哭泣,后来也就慢慢地将它遗忘。可不是吗?并非所有的女人都具有如此健忘的功能,在将嘴唇和肉体呈献给某位男子亲吻后仅仅事隔数年,便几乎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热吻如同闪电,爱情好比雷雨,过后又晴空万里,回归从前的生活。人们难道还会记住某一朵云彩吗?
皮埃尔在卧室里待不下去了。这所屋子、他父亲的屋子,使他感到压抑。他觉得屋顶就压在他头顶上,四壁挤得他难以呼吸。他口干舌燥,便点亮蜡烛,打算去厨房找一杯沙滤水喝。
他走下两层楼梯,打了满满一瓶清水往楼上走去;楼梯上吹过一阵凉风,他穿着衬衣在台阶上坐下,就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往肚里灌,像一个气喘吁吁的长跑运动员。当他镇定下来以后,夜阑人静的住宅又令他激动起来;他很快就分辨出各种微弱的声音。首先是餐厅里的钟摆,那嘀嗒声似乎一声比一声响亮。接着,他又听到一阵打鼾声——一个老人短促和沉浊的鼻息,他的呼吸显得非常艰难:那准是他父亲的鼾声;突然,他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念头,使他的心房一阵收缩,殊不知在同一所屋子里打鼾的父与子,却原来风马牛不相及!没有一条纽带,哪怕是最细微的,将他们联结在一起,可他们本人还浑然不觉!他们谈得亲亲热热、互相拥抱、共享欢乐,为同一件事感动,仿佛血管里流的血确实是一脉相承的。即便是两个生在天南地北的人,也不及这对父子毫不相干。只因为某种假象早已在他们身上形成气候,所以他们俩还满以为真心相爱。是这种假象培育了他们的亲子之心和敬父之情,而除了他这个真正的儿子,恐怕无人能够揭露了。
然而、然而,他本人会不会搞错呢?怎么证实呢?唉,要是在他父亲和让之间可以找出某种相似之处,那该有多好!这种相似,即便是微乎其微,例如曾祖父和曾孙们某一神奇的雷同,也足以证明整个姓氏全都起源于同一个热吻。就他这个医生而言,只需一点细枝末节便足够了。例如牙床骨的形状、鼻梁的弧度、两眼的间距、牙齿或汗毛的质地,甚至更细微的,诸如一个手势、一种习惯、某种生活方式、一项祖传的爱好,乃至在行家看来某一颇具特色的记号。
他思前想后,莫测端倪。不,什么也没有。不过,他先前并没有仔细观察,从未多加注意,因为那时没有任何理由去发掘这类极为细微的迹象。
他站起身,打算返回卧室。他踏着缓慢的步子,边思索边上楼。经过弟弟的房门时,他突然收住脚步,并伸出手去,打算推门而入: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立刻看看让的相貌。此刻,他的脸正处于静止状态,五官松弛正在休息,生活中的种种假面已完全消失。他要乘此机会,仔仔细细地察看一番,在他睡梦中来个出其不意。这样,他可以从对方的长相上捕捉到静止中的奥秘;倘若真有某种足以引起重视的雷同,他是绝对不会看走眼的。
可是,万一让醒来,他该怎么说呢?该怎样解释这一探访?
他站在门外不动,手指紧紧捏着门锁的手柄。他想找条理由,加以搪塞。
他忽然想起,一周以前曾借给他一小瓶鸦片酊,因为他牙痛。他可以说,今晚,他也患了牙痛,所以半夜三更来此取药。于是,他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像一个贼。
让半开着嘴,睡得像头猪,他那金黄色的须发在白色床单上映出一片金色。他没被惊醒,只是停止了打鼾。
皮埃尔俯下身去,用贪婪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不,这个年轻人的确不像罗朗;同时,他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马雷夏尔的那帧小像。必须把它找出来!也许只要看上一眼,他就无需疑神疑鬼了。
弟弟的身体蠕动了一下;准是他的出现使他感到不舒服,或者是烛光透进了他的眼帘。皮埃尔立刻踮起脚尖,退向房门,然后轻轻将它关上。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就不再上床。
曙色来得很迟。餐厅里的座钟敲了一次又一次,发出悠远深沉的回声,仿佛这小小的计时器曾吞下一只教堂的大钟。钟声顺着空荡荡的楼梯拾级而上,穿透墙壁和门扉,消失在幽闭的卧室里,进入沉睡者迟钝的耳廓。皮埃尔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走步,往返于睡床和窗户之间。他将干些什么?他感到脑子里乱得很,无心在家中度过这一天。他宁愿独处,至少也要在外面待到第二天,这样他可以好好思考,定一定神,恢复一下每日所需的体力。
好吧!他可以去一趟特鲁维尔,看看麇集在海滩上的人群。在那儿,他可以散散心、换换脑子,也可以争取时间作充分的思想准备,以应付被他揭露的那一可怕的事件。
天边刚露出曙色,他便梳洗更衣。浓雾早已散去,送来一个好天气。去特鲁维尔的船要到九点才启航;他转念一想,临行前总该拥抱一下母亲,向她告别。
他一直等到母亲该起床的时间才下楼,没想到手刚碰上她的房门,心就突突乱跳。他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感到搭在门上的那只手软绵绵的,并且还在颤抖,连旋转门锁手柄的力气也没有了。母亲的声音在房里发问:
“外面是谁?”
“是我,皮埃尔。”
“什么事呀?”
“问你早安,我要和朋友一起去特鲁维尔,要待一天。”
“我还没起床。”
“那你就别起来了。晚上,我回来时再来拥抱你。”
他倒宁愿不看到她就动身,免得虚情假意地吻她的两颊;他还未这样做,先就感到恶心了。
不料,母亲却说:
“等一等,我来开门。等我坐到床上,你再进来。”
他听到地板上光脚走动的声音,接着是锁舌滑动的响声。
“进来吧。”她大声说。
儿子走进卧室。母亲已经靠在床上,在她身边,罗朗额上围着头巾,面对墙壁还在呼呼大睡。只要没人狠狠地推拉,使出扯落他胳膊的劲,任你天大的事也难以惊醒他的。每逢出海钓鱼,也是老水手巴巴格里在预定的时间先叫开大门,再由女仆将他从永远睡不醒的大觉里硬拉出来。
皮埃尔在朝她走去的时候,便开始注视她;突然,他仿佛觉得从未见过床上这个女人。
母亲伸过双颊,儿子盖上两个吻,然后坐到一把矮椅子上。
“你今天要出门,昨晚才决定的。是吗?”她问。
“是这样,昨晚才决定。”
“回家吃晚饭吗?”
“还说不准。不过,你们别等我。”
他怀着惊恐的心情好奇地审视着她。眼前这个女人,竟是他的母亲!打从孩提时代起,他就看到这张脸了;从眼睛可以辨别物体的时候,他就熟悉她的微笑、她的嗓音,眼下她竟变得如此生疏,看上去几乎完全不同往常了。现在他才明白,虽然他一直爱她,却从未仔细观察过她。她仍然是她,可他对她相貌的细部以前却一无所知,今天才看得这么真切。他集中注意力,怀着惶惑的心情,在这张亲切的脸上搜索,却发现了一副他从未见过的、和往日大不相同的面孔。
他站起身,打算就此告别;正在此时,他突然产生一股不可抗拒的欲望,想把前一天晚上噬咬他心灵的那个疑点弄个水落石出:
“嗯,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在巴黎的客厅里见过马雷夏尔的一张小像。”
母亲略一迟疑——或者说,是儿子感觉到如此。
“是啊。”她回答。
“现在怎么看不到啦?”
她似乎可以回答得更爽快些。
“那张小像……等等……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放进我的写字台里了。”
“能不能费点神,把它找出来?”
“可以呀,我找找看吧。你要它干什么?”
“噢,不是为我自己要的。我想,该把它交给让,他一定会高兴的。”
“是啊,你说得对,想得很周到。我起床后就去找。”
皮埃尔这就退了出去。
天空一片蔚蓝,没有一丝风。街上的行人个个都心情舒畅。商人出去谈生意,雇员直奔写字间,姑娘去商店上班。一些人哼着小曲,晴朗的天气使他们展露欢颜。
开往特鲁维尔的船已开始上客。皮埃尔来到后舱的甲板,在一条板凳上找了个位子坐定。
他心中寻思:
“我问起那张小像,她是否不安了,或者仅仅感到惊讶?她是真的丢失了,还是把它藏起来啦?她知道在哪儿,还是真不知道?如果真是藏起来了,那又是为什么?”
他顺着这条思路,从一个推理到另一个推理,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那幅肖像上的人最初是朋友,后来成了情夫,一直放在客厅醒目的地方,直到那个女人——或者已成了母亲——早在别人之前便发现肖像上的人和她儿子的相貌非常接近。毫无疑问,她早就窥伺着这种相似之处;后来,她果然发现了,看到他俩越来越像。她知道无论是谁,总有一天也会发现这一秘密的。于是,某一天晚上,她拿走了那张令人生畏的画像,由于还不敢贸然毁掉,只能将它藏匿起来。
皮埃尔又清晰地回忆到,那幅像很早以前就失踪了,而且早在他家迁出巴黎之前!他相信,那是在让开始长胡子的时候,因为让一长胡子,立刻就变得和镜框里那位面带笑容的金发青年一模一样。
启航的轮船微微一震,搅乱了他的思绪,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站起身,抬眼望向海面。
小火轮从两条栈桥中驶出,呼噜噜地拐了个弯;它喘着粗气,颤颤悠悠地驶向远方海岸。晨雾中,海岸线依稀可辨。平静的海面上,红帆点点;风帆下,静止不动的笨拙的渔船宛如一块块突出水面的礁石。塞纳河自鲁昂以下的河段如大海的一只手臂,将两块相邻的土地劈为两半。
不到一小时,船已抵达特鲁维尔的港口。此时正值海水浴时间,皮埃尔便径自来到海滨浴场。
远远望去,长滩宛若一座争妍斗艳的海上花园。黄色沙丘上,五颜六色的阳伞、各种形状的帽子、别具特色的服饰,遍布于栈桥码头和黑山崖之间。它们或成团成片,或稀稀朗朗,沿着波浪所到之处,聚集在小更衣室前,像大草原上一丛丛盛开的鲜花。轻风拂面,说话声此起彼伏、或远或近,嘈杂一片;儿童被浸入水中时发出的欢呼、女人清脆的笑语,汇成一片持续不断的甜甜的声浪,散播在难以觉察的微风中,被游人吸进心胸。
皮埃尔随着人群走去。他越深入其中,越感到孤立,和那些人格格不入,也愈益沉浸在痛苦的思绪中,这种心情比在百里之外的海上被人扔下船去更难忍受。他和那些人擦肩而过,对耳边掠过的片言只语听而不闻;男人们和女人交谈,女人们向男人微笑,他也视而不见。
突然,他仿佛一觉醒来,发现周围有很多人;一股怒火从他心头升起。他恨这些人,因为他们显得很幸福很快活。
现在,他已和这些人摩肩接踵了。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时,他又有了新的想法:沙滩上的各种服饰如落英缤纷;这漂亮的衣料、醒目的阳伞、矫揉造作地扭动着的蜂腰、一套套精巧的新款时装,连同纤纤小鞋和大得出奇的帽子,以及诱人的姿态、语声和微笑,总之陈列在海滩上的万种风情,在他眼中忽然成了一片展现女性邪恶的花海。所有这些爱打扮的女人都想取悦于人,想诱惑和勾搭某个男人。她们为男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为所有的男人,除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她们已无须征服自己的配偶。她们装扮自己,既为今天的情夫,也为明天的新欢;既为偶然相遇的陌生男人,也为已经物色到并且正在守候着的男人。
那么这些男人又是怎样做的呢?他们坐在女士们身边,和她们四目相对,凑着她们的小嘴说话,叫着她们的芳名,一心想着将她们搞到手,一个个都像在追逐四处奔逃的猎物,紧紧地追随在她们身边,尽管看上去这些猎物已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由此可见,这片辽阔的海滩,无非是一块风月宝地。在这里,有的女子卖身,有的女子委身,一些人卖笑时讨价还价,另一些人则尚在许愿阶段。所有这些女人想的只有一件事:奉献或使人向往她们业已给予、出卖、许诺给其他男人的肉体。进而,他又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还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母亲的所作所为也和其他女人一样,就这么回事!所有的女子都和其他人一样?——不!有的人例外,而且还很多很多!他看到的周围这些女人尽是富婆和疯妇,或追求爱情的女郎,她们在总体上都属于那个上流社会,是社交界的名媛,其中不乏待价而沽者;在这踩满脚印的海滨浴场上,你见到的只有那个有闲阶级的女子军团,没有一位蜗居陋室的良家妇女。
涨潮了,海水将第一线上的泳客陆续驱向市镇。黄色的浪涛挟着花边似的水沫拍打着海滩,但见人们成群结队慌忙起身,抓起躺椅,向后躲避。马匹牵引的流动更衣室也随之往后变换位置;浴场边沿的整条木板便道上,密集的人流慢慢向前移动。这风雅的群体熙来攘往,互相穿插,形成两股相反的涌流。皮埃尔被挤得心火上涌,烦躁不堪,急忙逃之夭夭,躲进镇子,顺便在镇口一家小酒馆里随便吃了点东西。
皮埃尔喝过咖啡,便横在店门外的两把椅子上,就着椴树的树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毕竟他头天晚上几乎没有合眼。
就这样,他在半睡状态中休息了几个小时;待他清醒过来时,已是搭船回家的时候了。他这才拖着腰酸背痛的身子走上归途。此刻,他一心想早点回家。他要知道母亲是否找到马雷夏尔的肖像。她会不会主动谈起这件事?如若不然,他是否该向她索取?显然,她要是估计到别人会追问下去,那她一定心中有鬼,不会拿出来的。
可是,当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后,他又迟疑了很久,不敢下楼用餐。他太痛苦了;他那颗悬着的心还没来得及平静下来。不过,他还是下了决心,正当全家人坐上餐桌时,他也在餐厅露了面。
家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嗨!”罗朗问,“置办家具之类的事,进行得怎样了?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前,我可是什么也不想看的。”
妻子回答说:
“很顺利。不过,还需慎重考虑,免得干出傻事。说到买家具么,可叫我们伤透了脑筋。”
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和小儿子一起跑了好几家地毯铺和家具店。她打算买些色彩鲜艳、比较华丽的料子,这样可以更加醒目。儿子则相反,他喜欢比较朴素但又有品位的东西。于是,母子俩面对各种样品,反复摆出自己的论据。母亲坚持说,顾客——也就是来打官司的——一踏进候见厅,应该马上被富丽堂皇的陈设所感染。
让的意见正相反,他只希望吸引一批既富足又风雅的主顾,他本人要用谦逊和自信征服精明人的心。
这场争论持续了一整天还未了结,喝汤的时候又重起烽烟。
罗朗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重复了说过的话:
“我什么也不想听。你们全安排妥了,我才会去看。”
罗朗太太开始向长子求援了:
“那么,皮埃尔,你呢,你是怎样想的?”
皮埃尔的神经早就绷得紧紧的,听母亲一问,简直想骂街;但他还是作了回答:
“哦!问我?我同意让的看法,”他的语调有点生硬,而且气得声音发颤。“我只喜欢简朴无华的东西,因为简朴之于趣味,有如正直之于性格。”
母亲还要唠叨:
“你得考虑到,我们生活在一个万商云集的城市,高品位的东西可不多见。”
皮埃尔回答说:
“那又怎么样呢?难道这可以成为仿效他们的一条理由?如果国人都很愚蠢,或专走邪门歪道,我还得步他们的后尘?就像做女人的,也不能因为女邻居都有情夫,自己也可以犯这种错误!”
让纵声大笑:
“你用对比的方法摆出的论据,好像是从某位道学先生的格言里选出来的。”
皮埃尔不再反驳。母亲和弟弟的话题也转向布料和扶手椅上去了。
他望着这对母子,就像早上去特鲁维尔之前望着母亲的情景;他仿佛是个局外人,只是在一旁冷眼相看,而且愈看愈感到自己是闯进了一户陌生人家。
尤其是他的父亲,简直使他触目惊心。这个肌肉松弛、憨头憨脑、心满意足的胖子,居然是他的父亲,是他皮埃尔的父亲!不对,不对,让的确和他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他的家!仅仅两天时间,一只陌生和作恶的手、一个死人的手,在这四口之家里,逐一扯断了维系他们的全部纽带。现在全完了,全毁了。不再有母亲,因为他再也不对她依恋,再不会用儿子必须具有的孝心,体贴入微地、奉若神明地崇拜她了;不再有弟弟了,因为这个弟弟原本就是另一个人的儿子;剩下的只有一个父亲,也就是这个胖子,而他却实在对他爱不起来。
他冷不丁地问起了肖像的事:
“呃,妈妈,找到那幅肖像了吗?”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肖像?”
“马雷夏尔的肖像呀。”
“不……我的意思是,有这回事……我还没有找出来,不过,我想我知道放在哪儿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罗朗问。
皮埃尔解释说:
“就是从前我们在巴黎时,放在客厅里的马雷夏尔的肖像。我想,让一定很高兴得到它。”
罗朗大声说:
“是啊,是啊,我当然记得;上星期末,我还见过呢。你妈在整理抽屉时,从写字台里拿出来过,好像是星期四或星期五。路易丝,你一定还记得,是吗?当时,我正在刮脸,你从一个抽屉里拿出来,放到身边的一把椅子上,还有一大摞信件,后来你把信烧掉了一大半。嗯?就在让接受遗产前的两三天,你还碰过那幅肖像,你说奇怪不奇怪?要是真有什么预兆的话,我敢说,这就是一个预兆!”
罗朗太太镇定地回答说:
“是啊,是啊,我知道在哪儿了;过一会儿,我马上去找。”
这么说,她真是撒了谎!就在今天早上,儿子问起肖像的下落时,她已经在撒谎了。当时,她说:“我记不太清楚了……可能在写字台抽屉里吧。”
事实是:几天前,她还见过它、摸过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然后和他的一批情书,一块儿收藏在秘密抽屉里了。
皮埃尔望着说谎的母亲。他作为一个受蒙蔽和被骗取了神圣感情的儿子,气愤地注视着这位母亲;他又像一个睁眼瞎子,一个时隔多年终于发现了无耻背叛行径的丈夫,心中的忌恨自不待言。当然,他毕竟是这个女人的孩子,如果是她的丈夫,他一定会扭住她的手腕,抓住她的双肩,或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摔倒在地,打她,捶她,把她踩在脚下!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不能明言,不能透露丝毫的秘密。他毕竟是她的儿子,也没有仇可报,因为人家并没有欺骗他呀。
不对,母亲还是欺骗了他的。她骗取了他的感情,骗取他一片孝心。她对他这个无可指摘的儿子负有责任,正像天下的母亲都应向儿女负责。如果说,他胸中的怒火快要变为仇恨,那是因为他感到,母亲对他这个儿子比对她的丈夫更负有罪责。
男女之爱是建筑在自愿基础上的一种协约,负情人只是在背信弃义这一点上负有罪责;可是,女人一旦身为人母,她的责任就更重了,因为大自然已赋予她传宗接代的重任。那时,她若是失足,那就是更严重的不负责任,更有失身份,令人不齿。
“不管怎样,”罗朗突然冒出来说,“能过上小康的日子,活着不做事也并不糟糕。现在,我只希望让常常请我吃顿丰盛的晚餐。说实在的,万一我吃得肠胃不适,也只能算我活该。”
他边说边在桌子底下伸了伸双腿。每晚他在啜饮茴香酒的时候,都做这样的动作。
他又转向妻子:
“那么,亲爱的,去把那幅像拿出来呀,你不是吃完了吗?我也乐意再看看他。”
妻子站起身,拿了一支蜡烛走出餐厅。虽然她离开不到三分钟,皮埃尔却觉得过了很长时间。罗朗太太提着镜框的圆环,笑眯眯地回到餐厅。那镜框还是镀金的,只是式样老一些。
“在这儿,”她说,“几乎一找就找到了。”
医生早就伸出手去。他接过画像,伸直手臂,审视起来。他很快就感觉到,母亲也在审视他。他索性缓缓地抬起眼睛,将让和画像作一番对比。他有一股强烈的欲望,忍不住要说这句话:“瞧,多么像让!”不过,他即便未曾说出那句吓人的话,他拿活人的面孔和画像的面孔作对比,这种方式也足以透露他的真实思想了。
确实,他俩是有一些共同的特征:胡须一样、额头一样,但还不足以精确到让人宣布:“这是父亲,这是儿子。”不如说,他们俩很像是一家人,是同一血缘赋予他俩外貌上的近似。然而,比起相貌上的形似更使皮埃尔拿得准的,是母亲的举止:她站起来,转过身,故意慢吞吞地将糖和茴香酒收进壁橱。
她心里明白,儿子已经发现真情,至少已对她产生怀疑。
正在这时,罗朗又发话了:
“给我看看嘛。”
皮埃尔递过小像,父亲将蜡烛移到面前,看了一会儿。
“可怜的小伙子!”他动情地低声说,“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模样。真见鬼!他这么快就走了!那会儿,他算得上是个美男子,而且客气得令人发笑。是吗,路易丝?”
妻子不作回答;他又说:
“脾气多好!我还从未见他红过脸。现在就这么去了,他除了……留给让的财产,再没留下什么。总之,我们可以起誓:这人真够朋友,始终是一片忠心,直到临终也没忘了我们。”
让也伸手取过肖像。他凝眸细看了一会儿,惋惜地说:
“我可是一点儿也认不出他啦。我只记得他一头白发。”
说罢,他将画像还给了母亲。母亲飞快地瞟了一眼,立刻将视线从画像上移开,仿佛吓得不敢细看;然后,她以平时惯用的口吻说:
“现在归你了,我的雅诺,你是他的继承人嘛。我们会把它带到你的新居的。”
回到客厅后,她又将这帧小像摆在原来的位置:壁炉上方的座钟旁。
罗朗装满烟斗,皮埃尔和让各点了一支香烟。兄弟俩在吸烟时,通常是一个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另一个则跷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靠在扶手椅上。父亲总是像骑马似的趴在一把椅子背上,远远地朝壁炉里吐痰。
罗朗太太则坐在小桌边的矮凳上,凑着桌上的灯光,或刺绣或编织或在内衣上做记号。
今晚,她开始为让的卧室做一件绒绣的饰物。这是一项非常复杂的手艺,很难做,特别是起始阶段,必须全神贯注。可是,她在计算针脚时屡屡抬起眼睛,朝紧靠座钟的那帧小小的人像偷偷瞟上一眼。皮埃尔正背着双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这客厅很窄,只需四五步就走到另一头了;母亲的目光,他每一次都能遇上。
可以说,母子俩正在互相窥视,一场心理战刚刚打响。皮埃尔只感到心脏一阵收缩,一种痛苦和尴尬的情绪使他难以忍受。他暗自思忖着,痛苦中又有点满足感:“她知道我看穿她的秘密,她现在内心也一定在受煎熬!”此外,他每一次返身朝壁炉走去时,总要站立两三秒钟,细细打量马雷夏尔那张金黄色的脸,以示他心中已经有了定见。而那幅不及手掌大的画像仿佛也活了。它显得狰狞可怕,突然闯进这所屋子,介入这个家庭。
沿街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罗朗太太平日里总是泰然自若,这时竟吓了一跳,从而将烦躁不安的心态完全暴露在医生的眼前。
“大概是罗赛米莉太太来了。”她说,同时又将惶惶不安的视线射向壁炉。
皮埃尔一看就明白了;或者说,他认为看到了她的恐惧和焦虑。女人的目光是非常锐利的。她们的思想也很敏锐,并且生性多疑。来人看到这幅陌生人的肖像,一眼便能发现画上的脸很像让的脸。那么,她马上会知道一切,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皮埃尔也害怕起来。他深知这个耻辱必将暴露无遗,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他迅即一转身,正当门被开启时,他已将画像压在座钟底下。他这一举动,父亲和弟弟都未发觉。
当他再次遇上母亲的目光时,他发现她的眼神大变,变得浑浊和惊恐不安。
“你们好,”罗赛米莉太太说,“我想和你们一起喝杯茶。”
趁家里人忙着招呼来客,和她寒暄,皮埃尔从开着的门悄悄溜了出去。
众人发现他不告而别,都感到惊讶。让更是不悦,怕年轻的寡妇下不了台。
“多么粗野无礼,像头熊!”他低声骂道。
罗朗太太解释说:
“别责怪他啰,他今天有点不舒服,还逛了趟特鲁维尔,一定很累了。”
“那是两码事,”罗朗接口说,“这不是理由,怎能像野人似的一走了事!”
罗赛米莉太太急忙出来打圆场,她坚称:
“不,不,这叫做英国式的退席。在社交界,谁要想早点离去,都是这么溜走的。”
“噢!”让回答说,“在社交界可以这样做,可总不能用这种英国式的态度对待家里人呀。况且,我哥哥近来常干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