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白

作者:陈枰

“声明在先,我不吃药啊。”

“你想干啥?”程果问。

我说:“我想把房间重新粉刷一遍。”

程果愣愣地看着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

我说:“没有听错。”

程果说:“房子是咱们结婚的时候,买的二手房。买的时候,说要重新装修一下。你明日复明日地陷在案子中,一直没倒出来时间。我已经没这个心劲了,你怎么突然心血来潮了?”

我目光坚定地看着她问:“让不让我干吧。”

程果立刻放下筷子,举双手赞成:“既然太阳意外地从西边爬出来了,那就让它好好照耀一下这个家吧。”

她二话没说,当天就收拾收拾,带着儿子住到公婆家里去了。

我上街,买了刷墙用的涂料和工具。两手叉腰,四处打量,算计着从哪开始下手。最终我了兑乳胶漆,登着梯子从房顶开始刷起。晚上,躺在床上,我盯着刷了一半的屋顶发呆。白天没刷到的那块污渍,突然变幻成邓立钢的脸。我转过身去,邓立钢的脸出现在对面的墙上。蟑螂产卵,一张叠化成四张,四个罪犯在墙上追着我的视线跑。脖子上的动脉,在深夜里跳出战鼓一样的声响。他们面带嘲笑的脸,激怒了我,我跳下床,抡起来大锤,追着那四张脸一阵乱砸。出了一身的透汗后,脑袋清醒下来。看着被砸了几个大洞的墙,知道麻烦大了。于是打电话叫来杨博,要他帮我拯救残局。刑警大队的弟兄们聚集在我家,他们一只手拿着油条,一只手端着豆浆杯,围着满地的碎砖,吵成了一锅粥。

葛守佳问:“你家房子谁设计的?这也太不合理了。”

我说:“九零年盖的房子,笨点儿是有道理的。”

杨博建议:“我看,干脆把砸过的墙拆了,把房间不合理的结构,全部重新调整一遍。”

“这得多少钱?我没钱!”我喊了起来。

“没钱,过命的交情有吧?”杨博问我。

我说:“有也不能用。”

林晖挠挠脑袋说:“我叔自己开着砖厂,我用出场价,弄点来不是啥大事。”

顾京说:“彭队带着咱们在外面跑,没少搭自己家里的钱。哥们弟兄搭一把手,花最少的钱,办最牢靠的事。”

几天后,程果带儿子回来,检查我的劳动成果,开门进屋,眼前的情景叫她大吃一惊。

房间里的格局,全部改变了。阳台和客厅之间的墙,被打通了。客厅显得宽敞明亮。走廊过道被拆除,面积用来扩充了卫生间。

程果大吃一惊问“这得花多少钱啊?”

“刑警队的那帮哥们,找亲戚朋友帮忙干的,没花多少钱。”我故意说得轻描带写。

彭程跑进自己的房间去巡视,上面睡人,下面是书桌的上下铺,让他心花怒放。

程果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兴奋地满脸通红。

“我们终于住上新房了。你真的是为我才做的吗?”她在我耳边轻声问。

我的脖子被她勒得很紧,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不是,是邓立钢那个混蛋,逼着我干的。”

程果掐着我胳膊上的一丝肉,咬着牙问:“你说句好听的能死吗?”

我跟自己较劲的时候,邓立钢一伙,在西北的绥录市扎了下来。正如我所料,那里治安情况较差,人员居住很杂,为了不引入注意,四个人分三处居住。邓立钢和宋红玉住在一起,吉大顺和石毕各自租了房子。吉大顺的房子在巷子的深处,巷子口有一家杂货店。老板娘肖丽英,是一个三十岁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吉大顺经常来这里买东西,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肖丽英的丈夫吴建栋,跟她一起来城里打拼。一双儿女留在了偏远的山里,由爷爷奶奶照看。吴建栋话少,木头木脑的。用肖丽英的话说,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给他当老婆,日子过得憋闷。吉大顺不一样,买五袋方便面,能逗得肖丽英笑半个小时。他若是有些日子没来,肖丽英会觉得心里缺了一大块。吉大顺相貌下乘,泡女人却是高手。三勾两挂,就把她勾搭上了手。肖丽英没见过啥世面,吉大顺让她床上地下,全方位体验到了做女人的快乐。窝窝囊囊的吴建栋,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跟肖丽英吵了一架。肖丽英给了他两个选择,一,离婚;二,回老家种地照顾儿女,不要再出来了。那男人选择了后者。吉大顺没有身份证,又不回原籍补办,曾经引起过肖丽英的怀疑。以为他小偷小摸,犯了事不敢回家。绝对没想到,他身上背着的竟然是命案。吉大顺拿着吴建栋的身份证,出去办了几回事,竟然没被认出来。肖丽英为了能跟他长久在一起,带吉大顺回山沟里的老家。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户籍管理松懈得很。肖丽英花了点钱,就用吴建栋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给吉大顺套头做了身份证。肖丽英和吉大顺,俩个人在绥录市,明铺明盖地过起了小日子。

邓立钢看中了肖丽英趟出来的这条路,给她钱和各种好处,让她挖门盗洞找关系,解决这一伙逃犯的身份问题。这个忙,肖丽英还真就帮成了。她用邓立钢给的钱,打通了乡里的关系,帮助这伙罪犯,先是在她户籍所在省,最偏远的山里落下了户,邓立钢根据在绥录市买房。可以落户口的政策,让这伙人在当地购置了商品房,再把户口迁到绥录市,定居经商。几经腾挪,身份被彻底漂白,四个罪犯,摇身一变,成了绥录市的合法公民。

经人介绍,石毕认识了,开茶叶店的冯双环。冯双环比石毕大四岁,人高马大,相貌平平。石毕和冯双环见面,一点浪漫色彩都没有。

冯双环问:“离婚了?”

石毕答:“嗯。”

“没孩子?”冯双环问。

石毕答:“没有。”

冯双环说:“我丈夫死了三年了,我儿子今年七岁。”

“嗯,我知道。”

“不嫌弃?”

“不嫌弃。”

冯双环说:“那你就搬过来住吧。”

石毕说:“好。”

石毕干活勤快,话很少,每天接送冯双环的儿子上学,像亲生父亲一样尽责。

隔壁饺子馆的胖嫂,哪都有她一嘴。她盯着领着孩子走远了的石毕。

“姓孙?”胖嫂问。

“嗯。”

“叫啥?”

“孙学全。”

“看上去不是个粗人。”

“心细着呢。”

“他是哪的人?”

“不是咱们西部区人。”

“都说抬头老婆低头汉,你看他走路低着头,这种男人不好琢磨。”

“看见我家老爷们帅,吃醋了?”。

“呸!”胖嫂就地吐了一口唾沫。

冯双环挽起她的胖胳膊说:“跟你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他能喜欢我,他的条件配我,富富有余。你说他看上我啥了?”

“说的说呢,他为啥能看上你啊?”

“我也纳闷呢,要论胖,他应该看上你才对呀!”

胖嫂过来拧她的嘴,俩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哎,你给我掏个底,你喜欢他啥?”胖嫂问。

冯双环说:“长得好,脾气好,说话声音也好听。”

胖嫂一脸坏笑,伏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冯双环回手给了她一巴掌:“我就知道,你就没按好下水。”

胖嫂嘿嘿笑:“扯证吗?”

冯双环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嘴一撇说:“这才哪到哪?等日子过稳当了再说。”

邓立钢开的永顺台球馆,在一座二层小楼上,地下室是永顺推拿按摩房。楼上楼下都是邓立钢的产业。来这里打台球的多为年轻人,有一半人是跟着邓立钢混的小弟兄。宋红玉没事过来,坐在收银台里收收钱。她跟邓立钢过着同居的日子。宋红玉不是居家过日子的材料。这种今天看到明天,波澜不惊的日子,让她无比焦躁。邓立钢也腻歪了跟一个女人,柴米油盐,日复一日地扯淡。两人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邓立钢下手狠,宋红玉也不是软柿子。总是找茬戳邓立钢的软肋。邓立钢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说:“这种寡淡日子,活着跟死了一样!我是过得够够的了,我要回老家去!”

“身份漂了,房子买了,户口也迁进城了,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想咋地?”“不能坐飞机,不让住旅店,不能给家里任何人打电话,我就算被判了刑,好歹还有个亲属接见的日子吧?”

邓立钢被判刑两个字,捅了肺管子,抬腿踹了宋红玉一脚。

“你的嘴是垃圾箱吗?啥都敢往里面装?”他瞪起了一双牛眼。

宋红玉拎起凳子朝他砸过去。两人拳打脚踢,战争很快升了级。双方都恨不能致对方于死地。娇小的宋红玉,终究不是邓立钢的对手。邓立钢一把拎起她后脖领子,准备狠狠地摔。宋红玉“嗷”地一声,狼嚎一样地哭了。这女人性子硬得像铸铁,邓立钢就没见她这样哭过。他手一松,宋红玉空口袋一样,软软地堆在地上。

“王八蛋,你他妈的让我怀孕了!”宋红玉流着眼泪,呻吟一样地骂道。

邓立钢心头一颤,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盯在宋红玉的脸上。

“真的?”他问。

宋红玉哭:“五个月了,弄不下去了。”

“弄啥弄?既然奔咱们来了,那就生下来。”

宋红玉以为自己听差了,瞪着眼睛看着他。

邓立钢的声音,柔得自己听着都浑身发麻:“咱俩啥都经历过了,养个孩子有啥难的?明天就去办结婚手续,把孩子名正言顺地生下来。”

宋红玉往前蹭了两下,跟他肩并肩靠在一起,邓立钢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宋红玉立刻伸开双臂,死死地跟他抱在了一起。

身份的漂白,让邓立钢吃了一颗定心丸,儿子的降生,让他又吃了一颗定心丸。邓立钢决定再吃一颗定心丸,他要潜回雪城,把母亲和弟弟接过来,免去后顾之忧。邓立钢安排宋红玉跟孩子,乘飞机回雪城,他选乘火车回去。如果宋红玉过安检的时候被扣押,他会及时逃脱。最终宋红玉安全登机、安全着陆,邓立钢知道身份的漂白彻底成功了。

这一次回雪城,邓立钢顺利地接走了母亲和弟弟。张凤慈和邓立群的户籍,先是被落到了S省偏远的山区,然后迁出来落户在绥录市。宋红玉的父亲和弟弟,也用同样的手段在绥录落了户。第三颗定心丸吃下肚。邓立钢认为在绥录的日子,会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

邓立钢的母亲和他刚出狱的弟弟,突然在雪城消失了,跟他们同时消失的,还有桦原市宋红玉的父亲和弟弟。这件事,狠狠地给了我迎头一棒。我带人搜查了他们的家,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有。这种情况在以往案件中是很少见的。恼怒过后,我很快冷静下来,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方面。邓立钢和宋红玉携带全家出逃,那么他们的目标就会被放大,这给侦查带来的机会,也就成倍增加了。就算用脚指头想,都可以肯定,这一伙人,一定是去了治安情况较差的地方。他们身上有钱,隐名埋姓扎下来不成问题。分拨的可能性不大,就算分拨,至少也两个人在一起。

背井离乡,孤独和失落感会时常袭来。邓立钢每年春节,都把大家聚到家里吃一顿饭,刻意营造出亲情浓烈,其乐融融的气氛。其实每次聚会,石毕和吉大顺心里都非常紧张。他们知道邓立钢心狠手辣,对他都抱有戒心,怕他在酒菜里面下毒。邓立钢和宋红玉两口子吃哪个菜,他们才跟着下筷子。酒也是他们家的人先喝,他们才敢跟着喝。

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强烈地震,我带队进川抗震救灾,荣立了二等功,同年8月我带队负责奥运会安保工作,获得了嘉奖。

2010年,我升职,任雪城市公安局副局长。甄珍高中毕业后,考入了公安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回到雪城。通过入职考试,顺利地进入了刑警大队。这丫头整天追在我屁股后面,师傅师傅地叫。既然认定我当师父,那我必须严格要求她。

休息日的私教课程是跟踪,我头戴棒球帽,身穿牛仔服,低着头在街上走。甄珍穿帽衫,帽子拉起来遮住眉眼,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后面。我上了公交车,她也挤了上来。我乘乱突然跳下车,她没来得急下车,公交车就开走了。三兜两转,好不容易,她在一个胡同里,重新盯住了我。我拐进一个岔道里,她又没了目标。气喘吁吁地在胡同里寻找,我一把揪住她的脖领子,把她拽到了我跟前。

我一项一项地给她打分:“脸上挂相,扣掉10分,暴露身份,扣掉10分,丢掉目标,扣掉10分,被目标抓获,扣掉20分。这次考试不及格。”

我要甄珍跟刑警队的男人们,一起训练体能。一分一厘不能降低。甄珍先开始很生气,我一步都不退让。慢慢地她也适应了。我有空就去训练场,盯她的训练。我亲自给她做示范,我一脚踢到男队员的脚脖子,顺势往起一撩,对方立刻摔倒。甄珍学以致用,第一次占了上风。

“加强控制,用力压他的头。呼吸,夹住他的胳膊,漂亮!”我在旁边指点她。甄珍骑在男队员的身上,两手交叉卡住对方脖子,男队员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

“不要疲软,你要让他疲软!”我冲她喊。

甄珍翻身跃起,一个侧背把男队员摔在地上。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摆脱不了的困难,只要你竭尽全力,就能把劣势转变为优势。”

甄珍跟刑警队的男人们混熟了,大家也不用拿她女孩儿来对待。喝酒喊她一起喝,出去踢球,也喊她一起去。不上场,坐在一边当拉拉队员喊口号。甄珍的家不在雪城,逢年过节,程果就让我把她叫到家里来。儿子彭程14岁,正是对人爱答不理的年龄。甄珍初次进家门,他躲进屋里,吃饭的时候,不得已才出来。问到期中考试成绩,彭程一脸的不耐烦。甄珍上学选修了一门心理学,知道他正处在挑战父母权威的阶段。她说话顺着彭程的心缝走,很快,彭程就开始跟她过话了。

他问甄珍会不会打游戏,甄珍说,不服咱们就练一把。两人立刻离开饭桌,去打游戏。程果想制止,被我用眼神按在了原处。

甄珍三比零,把我儿子干得服服帖帖的。彭程像只小狗一样,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开始叫姐。两人躲进房间里,甄珍逼他拿出来作业。用他能接受的方式,给他讲题。儿子的成绩开始上扬,每到周日,彭程就盼着甄珍来,我在不在家,甄珍也像回自己家一样,买菜做饭,帮程果调理彭程。

程果问过甄珍:“你高考成绩那么好,干啥上公安大学?学的还是刑侦,这哪是女孩子的工作?

甄珍说:“那件事情以后,我有了心理问题。觉得只有跟警察在一起,我才是安全的。既然这样,那就干脆当警察算了。”

2011年,我去北京开会,顺便去医院看看在这里住院的大舅哥。大舅哥心脏出了问题,给他陪床的是我的小舅子,小舅子嘴碎,话特别密。我心里装着会议上的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哥俩闲聊。

我问大舅哥:“好好的,怎么突然心脏就出问题了?”

大舅哥说:“得这病不分年龄,前几天出院的那个,还不到四十岁呢。”

小舅子插话说:“大哥提起那个人,我倒想起个事来。那人刚做了这个手术,在床上躺着。我想过去问问他,这个手术的有没有什么危险。看见他床头上挂着病例卡上面写着孙什么的。看看他那张脸,觉得眼熟。使劲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这小子跟我中学同校不同班,因为劣迹斑斑,所以有名。我想,他不是姓邓吗?怎么改姓孙了?”

姓邓这两个字,触动了我的敏感神经。我急忙掏出来手机,调出来里面的邓立钢的照片让小舅子看。

小舅子摇摇头说:“不是他。那人圆脑袋细脖子,有点驼背,从背影看像个王八。”

我想了一下,从手机里调出来邓立群的照片,给小舅子看。

“没错,就是他。”小舅子指着照片语气时分肯定。

我激动得周身发凉,脊背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我找到院领导,动用公安手续,调出了医院那几日做手术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叫孙学明,经查,除了病是真的,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全是假的。

邓立群从水面一露头,我的神经触角,立刻全部张开了。回到雪城,我发挥人海战术,对邓立钢的社会关系,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了精心梳理。

从邓家的一位远亲那里获悉,邓立钢的弟弟邓立群,两年前曾一人返回雪城治病,他无意中发现,邓立群病历卡上的名字,叫“孙学明”。

我在雪城医院,果然查到了叫“孙学明”的病人。挂号单上,登记的地址是假的。根本无处寻找这个人。我从邓立钢的关系网里,捞出来他的表哥黄老琪。

黄老琪是张凤慈的亲外甥,五十四岁。早年间,混迹黑社会。触犯法律坐过监狱,因为好赌,妻离子散。现在房无一间,地无一拢,开着一个小麻将馆混日子。他居无定所,三天两头换地方。手机也老是换号。三传两转,黄老琪知道我在找他。立刻主动给我打了电话:“二哥,说听说你到处找我,啥事啊?”

我说:“想跟你喝点酒,去新开胡同那家饺子馆吧,咱俩好好聊聊。”

我先一步到那里,要了两凉菜,一斤饺子,两瓶啤酒。黄老琪随后也到了。几年没见,黄老琪老得有点不像样了。皮肤松弛,头发花白,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

“你的腿怎么了?”我问。

黄老琪说:“年轻的时候打架伤过,老了找上来了,股骨头坏死。”

“可以置换,钛钢的材料,很结实。”

“查了价钱,三万多块,我这条命也不值这个价。”

我看了他一眼,拿起酒瓶给他倒酒,他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一口干了。我又给他满上。

黄老琪伸手抹掉嘴边上的酒,叹了口气:“唉,有钱的时候,身的零件整整齐齐的,没钱了,身上的零件一个接一个地掉链子。”

“你那麻将馆挣钱吗?”我问。

“屁崩的两个钱,也就顾得上这张嘴。二哥,你这么辛苦地找我,是想帮衬一下我吗?”

我笑了:“你这个岁数,管我叫哥不合适。”

黄老琪说:“新桥区的人,老的小的都管你叫二哥,我这叫跟风。”

“他们是跟着我弟弟叫的。”我说。

黄老琪摇头:“二哥不是随便叫的,没有点道行,肩膀头上,扛不起来这两个字。二哥是仁义的代名词。”

“黄老琪,你一把岁数,咋还离了?我听说,你老伴年轻的时候,也是新桥的一朵鲜花呢。”我说。

黄老琪用鼻子哼了一声:“她要是鲜花,牛都不拉屎了。女人都是势利眼,你有钱,她哄着你,晕着你。你摔断了腿,她立刻照着屁股,狠狠踹你一脚。”

黄老琪一杯一杯地喝酒,看得出来,他有日子没钱沾酒了。酒精上了头,黄老琪胆子大了起来。

他把脸凑到我跟前,压低声音说:“男人啊,牛逼不牛逼看前科。我年轻的时候,有用不完的蛮力,是我们那一片,出了名的大黄牲口。手里不光有双管猎枪,连手雷都有。我说绑谁,那就绑谁。现在没权了也没钱了,法制社会确实约束人啊。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前呼后拥的,家里天天大鱼大肉不拉桌地吃,现在混得连个家都没有了。”

我问他:“你还想吃啥?”

“来盘香肠,再切盘酱牛肉。”

我给他要了,又跟服务员要了一小碗冰块。黄老琪喝酒,我嚼冰块。

黄老琪喝到位了,问我:“你到底找我啥事?你问吧,知道的我都说。”

“你还有什么没跟我说的?”我问他。

黄老琪急了:“彭局,你能不能好好唠嗑?我都跟你说过了,我要是还有知道的,肯定愿意让你拿去立功。”

“我找你,你能随叫随到,积极配合,外地警方找你,你能积极配合吗?”我笑着看着他。

黄老琪脸一绷说:“那我不能勒他。”

我说:“当初邓立钢伤了人,是你给他办的假身份证,用李建峰的名和身份证号,邓立钢去照的像。你还亲自把身份证给他送到天津。”

黄老琪说:“这个我已经交待过了,班房也坐过了,刑也服了。你咋还旧事重提呢?”

“邓立钢跟石毕他们几个人,在外省连续作案,杀了不少人。用的不再是李建峰的身份证了。”我说。

“不用问,肯定又套头了。”

“你表弟邓立群,因为抢劫被判了七年,放出来没多久,就全家搬走了。这事你知道不?”

“我姨他们啥时候搬走的,我确实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还不如你多呢。”

我把脸绷了起来:“邓立群回雪城来看病,你知道不知道?”

黄老琪一怔。

“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我看着他不说话,看得黄老琪浑身不自在。

我说:“黄老琪,你给我演戏是不是?”

黄老琪夹起一块酱牛肉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

牛肉下肚,他放下筷子说:“二哥,你要真想问出来这档子事,你得配合我,咱俩演一出。”

我采纳了他的主意,在麻将馆当着众人的面,把黄老琪拘了。家属要求探望,黄老琪动手给自己化了妆,用油彩在脸上涂了一层青紫色,他让我把他铐在铁椅子上。亲属看到黄老琪这副模样,吓得变颜变色。

我绷着脸说:“黄老琪涉嫌包庇邓立钢,知情不举,一会就带去看守所,能不能出来,还两说着。”

找了个茬,我假装出去接电话。黄老琪跟他家的亲戚们使反间计,他垂头丧气地说:“放屁拉抽屉,谁也别遮脸了,你们有啥就说吧,别硬挺着了,看看我这个熊样子,立钢他们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在这替他们遭罪,太不值当的。”

邓家亲属心生忌惮,再次被问询,开始有啥说啥了。

我问邓立钢的表姐:“你姑姑张凤慈有工作单位,她走了,谁给领的工资?”

表姐承认,张凤慈的工资是她月月给领的。

我问:“为什么给她领工资?”

她说:“他家欠我的钱。”

“欠什么钱?欠了多少?”

表姐吭吭哧哧地说不出来。

我说:“知情不举,也是犯罪。”

表姐耷拉下来脑袋,好一会才抬起来头说:“邓立群做心脏手术,欠了我三万多。”

“我给你算算账,从你领工资按手戳那天,一直到现在。邓立群欠你三万,你领走了四万。凭啥领这么多?现在警方找不找他们,既然你领了这份工资,那你就是怀疑的重点。”我的表情很严肃。

表姐吓白了一张脸,她说:“当时邓立群在北京住院,没有钱,我给他送去三万块钱,我领他妈劳保开资的钱,堵我的窟窿。”

我问:“北京哪家医院?”

表姐答:“安贞医院。”

我问:“邓立群用什么名字住的院?”

表姐想不起来了,站在一边的表姐夫说:“孙学明。”接着他又冒出来一句话,叫我吃了一惊。他说:“邓立钢很生气,差点一脚,把他弟弟从病床上踹到地下去。”

表姐瞪了丈夫一眼,怪他多事。

我问他:“你和邓立钢见面,唠没唠嗑?”

表姐夫说:“唠了。我问他,这么多年离家,你在哪住呢?邓立钢说,你们到家的时候,我也到家了。”

邓立群有个媳妇,在他入狱的那一年,跟他离婚了。她跟我说:“几年前,邓立钢和宋红玉回来了,住在鸿宾楼里,邓立钢就是那次回来,把他妈和邓立群接走的。”

我立刻派人去查那个宾馆,宾馆早已倒闭关门了,房子还在那里。原始登记材料已经无处可查。

黄老琪被放出来,家里的亲戚骂他说:“你把邓立群住院的事,透露给了警方,最少挣了二十万。”黄老琪说:“我要有二十万,能过成这个怂样子?别看老子瘸了一条腿,谁想冲着我的脸吐唾沫,老子照样一刀豁了他!”

知道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邓家的亲属没人敢再招惹他。

掌握了这个信息,我连夜给刑警大队开会,仔细地分析案情。

我说:“邓立群改了姓,肯定是把身份漂白了。拖家带口,这么大一个群体走了,不可能隐藏在在一线二线的大城市,因为目标太大了。他们在三线四线的城市里,生活下去没问题。在南方的可能性很小,居住环境饮食习惯,包括语言交流都会有困难。”

我拿着圆规,以北京为中心,划了一个黄河以北的半径。

“这里是适合他们生存的地区,这个半径,就是黑吉辽,包括内蒙还有河北等省市的一二线城市。”

雪城公安局,一场大规模的网络搜索开始了。刑警们埋头上公安网,查人头像。先从孙姓,开始模糊查询。后面带上明字,然后是孙学,后面是百分比。从他出生年份半径里面的人开始细查。年龄往上放宽五年,往下放宽五年。工作了大半个月,没有结果。我又开始失眠了,睡不着觉,把他们的照片打印出来,坐在灯下看。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立刻跳下床,重新上网。我把查询年龄,往下又挪了两年。查到倒数第二页,第一个人竟然就是孙学明!这是整个案件的转折点。

凌晨四点钟,我跟雪城公安局指挥中心,要来省公安厅值班台长电话。只有通过他,跟N省公安厅,值班台长联系,授权给雪城公安局密码,我们才能查N省整个户籍的详细资料。

授权事宜办妥,凌晨四点,我们进入到N省的户籍信息,查到孙学明的出生户籍地是S省。令人振奋的是,跟他在一个户口上母亲,名字竟然一字未改,还叫张凤慈。石毕改名叫孙学全,出生地也是S省,再往下翻,看到了同是S省出生地的孙学飞。他就是邓立钢。孙学飞的妻子叫范莹,出生户籍H省希乡。此人就是宋红玉。他们几个人全部在一个户籍上。出生年月日以及籍贯全部改过了,身高胖瘦也全都改了。如果不是把他们吃透了,光看他们的表格,很可能会忽略过去。看照片没错,确实是当年漏网的那几个罪犯。落户的时候,他们做了精心策划。几个人从S省迁到N省绥录市,孙学飞的妻子范莹,从H省希零迁来,几个人全部漂白了身份。

抓住战机,我带领七个人的小分队,立即动身。小分队六男一女,知道要去抓邓立钢一伙罪犯,甄珍强烈要求参加这次行动。考虑到宋红玉是女犯,需要女警一路羁押。我满足了她的愿望。

通过上级领导,直接找到管理国家安全的安全局。安全局有一个叫乔志的技侦人员,是甄珍公安大学的同学。我们的车一开进安全局的院子,他立刻跑出来陆续跟我们握手,看到甄珍从车上跳下来,他发自内心的高兴。

安全局局长,是个五十岁的男人,毛发浓重,腮帮子上的胡茬,刮得泛青。

他说:“公安部有规定,外地警方来抓人,应当由当地公安局配合。说说吧,你们为什么不找公安局,反倒要找我们安全局配合?”

我说:“这个案子案情重大,我们初来乍到,绥录的情况掌控不了。罪犯在这里盘踞的时间很长,我怕本地警力的社会关系复杂,一旦有个跑风漏气的,出了差错,将追悔莫及。你们墙上挂着的,对党绝对忠诚的这个条幅,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相信你们!”

局长点点头:“明白了,你放心,我们安全局的纪律是铁打的。我把乔志派给你们使用,有什么要求,尽管跟他说。”

这次抓捕任务,邓立钢是重中之重。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邓立钢绝顶聪明吧?谁能想到,他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早年间他登记摩托车的电话号码,尾数是三个8。以为这个号码早就被他废了,没报太大的希望。没想到半个月前这个号码有了动静。邓立钢竟然鬼使神差地使用了这个号码。我让乔志拿着这个电话号码,上了监听台子,在监听台上,我发现四个罪犯,竟然都活得好好的,这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就凭邓立钢那股凶残劲儿,我以为有的人,可能已经被他灭口了。

我监听到,邓立钢在电话里说:“《新闻联播》报道说从2012年1月1日开始,中国公民申请领取、换领、补领居民身份证将增加指纹信息。”

他叮嘱大家,一定要保存好身份证,丢了也不要去补办。他这番话再一次证明,这伙人不但有罪,而且罪孽深重。逃跑之前,他们还是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十个年头过去了,现在都是四十冒头的人了。留着档案里的身份证上的黑白照片,跟本人现在肯定有了很大的差别。

我激动得脑袋冒汗,一碗冰下肚,嘴冻木了,血压回到正常值。我把工作中,每一个细小的环节,都做得扎实牢靠。化妆侦察,手机定位,语音监听全都用上了。从精确锁定,到最终确认。台球馆和足疗馆,是孙家这个户口本上,所有人员活动的核心地带。我一点一点,把他们的关系网扩大。这一伙人的行动路线,逐渐清晰起来。

甄珍的监视目标,是化名为范莹的宋红玉。二十二岁的甄珍,完全不是7年前那副羸弱的模样,她身材高挑,长期的体能训练,让她腿脚利落,身体的弹性极好。就算宋红玉跟她走个对头碰,也未见得能认出来。

绥录的冷,跟雪城不一样。雪城的冬天,寒冷湿润,绥录的冬天,风呼啸着打在脸上,如同小刀割肉。

街道两边的树木,光秃秃的,看不见一点绿。甄珍头戴毛线帽,身穿运动服,化妆成晨练的跑步者,她围着邓立钢居住的高档小区,一圈一圈地慢跑着。她不时地从遛狗的,买菜的,上学的人们身边跑过去。嘴里一圈一圈地数着,数到第十五圈的时候,宋红玉出来了,她的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尽管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甄珍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脚脖子有点儿发软,她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了。

宋红玉长发盘在头顶上,身穿白色羽绒服,紧身裤,鹿皮靴,脖子上围着一条鲜红的羊绒围巾,她保养得很好,身材和相貌,看上去变化不大。

孩子仰着小脸看着妈妈,嘴里不停地问这问那。宋红玉嘴角挂着笑容,耐心地回答着。甄珍被绑架的日子里,从来没见过,宋红玉的脸上有过这样的笑容。甄珍想不通,这样的恶魔,怎么会有人类的感情?并且因为这份感情组成了家庭?她更想不通的是,宋红玉这个残忍的女人,怎么有资格做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