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君

作者:年可

贺思今进书堂的时候,里头人皆是好奇瞧过来,她来不及回视,瞥见只有临窗的两个空位,赶紧就坐了过去,

阿锦搂了书箱眼尖,紧随其后跪在了案边,替她摆好了笔墨纸砚。

平息了一下,贺思今才复又往窗外探了一眼。

少年背手正与訾颜说着什么,少女一脸的不耐,少年却说得认真。

她瞧了一会,便收回了视线。

周先生并没有进来,原来,不过是要把她支走罢了。

也是,宴朝文武双全,其中这武,便就是跟着訾将军学的。

理应与訾颜是熟的,毕竟宴朝向来称呼訾将军为师父,逢年过节都会亲自去镇国公府一趟。

说起这个,贺思今其实很是佩服如今坤仪宫那位的。

皇子矜贵,皇后之子更是独一份的,该是养尊处优才是。可宴朝生来便体弱多病,是以六岁那年便就开始跟着訾将军入军营锻炼体格,三年方归。

西戎边界湿热,多的是长虫猛兽,宴朝却是跟着军营日日训练,有目共睹。

訾家军里无人不知道这位京城来的皇子,皆是赞不绝口。

贺思今想,又或许,从一开始,去军营历练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轻风掀起了岸上书页,哗啦一响,她按下,正听阿锦从旁轻道:“小姐,青雀姐姐在庭外候着,书堂一人一从,不允多进。”

“嗯。”这个自然的,不然书堂里乌压压的像什么样。

正欲翻书,便见訾颜气鼓鼓进了门坐在了仅剩的那张空位上。

贺思今的前座。

许是想抱怨,少女回头,却听得门口一声轻咳。

书堂霎时就静了下来。

眼见着前边的女孩憋了气转回身,贺思今望向那走进来的周先生。

老先生已经花白了胡子眉毛,一双眼甚是锐利,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角色。

他一进门,也不看学生,只兀自行至堂上。

“尔等皆是各府送来的后生,老夫本想,这书院的大名总是该会读的。”他坐了下去,“訾小姐,你且为大家读一读。”

訾颜垮着的肩膀震住,应是不确定这般简单的问题会落在自己头上,脑子里还在默念着昨晚临时抱佛脚的之乎者也,闻言不确定道:“善学书院?”

“我大宁学子,便是这般底气?”鹰眼扫来,先生面色严肃。

“善学书院!”訾颜这回领了命,重又大声喊了一遍,中气十足。

一时间,有窃窃笑声,不过瞬息,便就被先生的目光压下。

贺思今瞧着座上人,只听先生复了一遍:“善学书院,善学善学……吝公子,你且说说,善学为何?”

最前头站起一位少年,与宴朝此时一般年纪,大抵十三岁的模样。

“善,吉也,工而有序。”少年正是吝国公府的公子吝惟,他朗声道,“故,善学,学善之意,乃是陛下希望我等学好的期望。同时,也提醒大家学习要有方法。”

先生抬手一点,示意其坐下,并没因着吝惟的身份而多有评说,只继续问:“听闻今日有一新生,贺小姐,你来说。”

贺思今不知,原来这入学还是要筛人的,她竟是今年唯一的新人。

一时间,将将进门不好细探她的纷纷堂堂正正看来。

贺家,京城只此一家,不用多说,大家也是明了其身份了。

起身,许是确实太过稚嫩,贺思今能感受到大家眼中的瞧戏姿态。

不是难题,可八岁的小孩子,字都不认得几个,头回入学,又能说出点什么。

更遑论前头还有一个吝家公子。

“我觉得是说……”贺思今支吾了一下,“我觉得吝公子说得对!”

登时,哄堂大笑。

脸,自是要红那么一红的。

贺思今咬唇,瞅见前座她訾姐姐比了个大拇指,心下堂皇。

忐忑看向先生,后者面上丝毫没有笑意。

“你们也觉得,吝公子说得对吗?”他问。

笑声戛然而止。

“回答我。”

“是。”

“同意。”

“对。”

……

稀稀拉拉的声音才终于又起。

“啪!”戒尺拍在了按上,贺思今惊得一抖,就听座上喝道:“我看你们,没有哪一个觉得对!”

“……”他不发话,贺思今没敢坐。

只听周先生继续道:“老夫今日在廊外立了一炷香时间,迟到有之,谈笑有之,溜须拍马,亦有之!此间何处?!书院!敢问古来学子清贵之气何在?尔等可有颜面?”

“善学,乐而善之。先知好学,再行工法,最后得学好。”先生哼了一声,“依老夫看,单是这第一道门,你们便就还进不去。”

堂间鸦雀无声。

周夫子这才一掀眼皮:“贺小姐坐下,言必有思,这是老夫课堂的规矩。小聪明的事,莫叫老夫再见。”

阿锦的脸已经吓白了,贺思今略微好点,却也起了一丝冷汗。

她确实是耍了点小聪明,本以为这般说,起码谁也得罪不上,也怪罪不上,不想,这周先生,却是直白将她骂了。

这一回她的脸,是真的羞红了。

开学第一日,整个善学书院的学子都被罚抄了三十遍《性理自训》。

贺思今因为是刚刚入学,罚抄的遍数少一些,却也没好到哪里。

倘若是直接抄,顶多就是手酸,可现在她是八岁的贺家小姐,字自然也是要改的。

更遑论,她的字,是后来宴朝教的。

纵是只有三分相似,她也不能暴露。

所以这一晚,贺家的灯盏,足足亮了一宿。

小身板不经事,娇弱得不像话。

贺思今这后半夜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便觉得不大对劲,喉咙着痒,突如其来的咳嗽,咳得根本停不下来。

连贯的话都说不好了。

这病症来得急,贺存高瞧了道是风邪入体,开了药。

可纵使神医,这药也决计不会立竿见影的。

于是,贺思今便就顶着黑眼圈,拖着一阵咳嗽上了马车。

贺神医后悔极了,扒着车问:“要不,爹给你请个假,今日就先歇着?”

“不成……咳咳咳咳!”贺思今给阿锦使了眼色。

后者赶紧倒豆子一般报道:“昨日小姐就已经被先生批评了,而且先生发了火,讲的就是学子们的学习态度不好,小姐今日若是告假,怕是回头被骂得更凶,又得罚抄了。”

道理贺存高都懂,可这掌心里的明珠,哪里敢叫她伤着?

贺思今熬过了晨起那一阵咳不能自已,这会儿好歹能忍一时:“爹……咳!一会药效起了,就好了……咳……再者说,风咳不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么,咳咳!”

“好了好了,莫再讲话了。”贺存高着急,又掏了掏衣袖,拣出一个小瓶子来,“这丸药强劲些,不得多吃,倘若是严重了,你便含着。”

贺思今就知道,爹爹向来奉行药毒一家的理,总不愿她多用药,许是先时那碗药温和得紧,这丸药才是正经,赶紧就收了,怕她爹后悔,催了阿明驾车赶紧走。

车一行进,她便就丢了一粒进嘴。

差点呕出来。

药味儿直冲脑门,果真是强劲。

“驾!”

嘚嘚马蹄接近,贺思今正就着青雀的手喝水,便听车窗外一道女声:“贺妹妹!”

阿锦打了帘子,外头果真是訾颜的脸。

仍是一身银红,她似是很喜欢这般艳丽的颜色。

訾颜探头,哎呦了一声:“怎生这般大的药味?贺妹妹又病了?”

这个又字,叫贺思今哑然,别说,还挺精髓。

前有崴脚,后有风咳,可不是一个娇娇女儿么。

“无妨的,小病。”贺思今含了药好多了,瞥见她一身轻松不见书匣,“訾姐姐今日不上学么?”

“告假了!”她说,“一会要送我爹与朝哥哥出城。”

宴朝要与訾将军一并出城?

“去哪?”问完,她才意识到自己唐突。

好在訾颜丝毫不介意,答道:“你不知道?西戎递了和谈书,说是愿意嫁他们的王女过来,大宁自是要去迎亲,西戎山高水远,这一去就是少说大半月,我自然要去送的!先生骂不着我!”

贺思今狐疑。

宴朝十三岁这年确实是去了西戎,可却并非是迎亲,乃是取了西戎将领首级。

算算时间,大约就是秋天的时候,如今已近夏末。

思及此,她顾不得口中苦涩,又问了一遍:“王女和亲?当真?”

“那还能有假?!昨日朝哥哥过来书院,就是来替我告假的!我爹前些日子就已经理军在城外了,定是怕先生不答应,才特意请了朝哥哥来说项,还啰里啰嗦叮嘱了一堆话。”訾颜嫌弃极了,又道,“不过我看贺妹妹才更应该告假,可别上了几次书院,身子拖垮了。”

“呸呸呸!”阿锦护主地往地上几口,“我们家小姐才不会!”

“呦,这么忌讳?”訾颜夹了夹马肚,“罢啦,逞强这事儿我管不着,我就是瞧见贺府马车过来打个招呼,走了!”

不等应声,少女已经调头离去。

“这訾小姐,真是风风火火。”青雀拧了水囊道,“小姐可好些了?”

“嗯。”贺思今却无暇顾上这些,她是知道这和亲是假的,听訾颜的意思,怕是陛下也晓得,否则,一个迎亲又怎么会需得訾将军提前理军驻扎城外候命?

前世里,正是这一场胜仗之后,西戎派使节入京,正式俯首称臣。

也是这个时候,自请驻守北地戍边的恒王殿下突然回来。

恒王殿下因着丧妻丧子之痛,久不归京,远离这伤心地已久。

一朝回来,第二年便就起事,贺家也背上了谋反之罪。

这当中,有什么联系吗?

她从知晓重生以来,想过很多次究竟一切发生的节点是什么,都不曾有过头绪。

甚至,她偷偷翻遍了爹爹的书房,也不见他与恒王的一点联系。

前世里,她费了很大的功夫,也不过得了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解释。

个中细节,她推导不出。

今日,她却隐约觉得,或许,不是毫无痕迹。

一切都是从西戎这一战后开始变化的。

恒王入京,绝不是偶然!

“小姐?!”青雀张了张手,唤回出神的主子,“到了。”

没了訾颜在身旁,贺思今还真有些记不住路,领了阿锦上了廊子犯了难。

“完了,”她挠头,“走哪边?”

“啊,青雀姐姐去替小姐拿水了,要不,我们等等?”阿锦着实靠不住了些,“昨日訾小姐带着走了圈,奴婢也给绕晕了。”

想叹气。

贺思今转而看身后,正瞧见一身月白长衫的人进了大门。

她拉着阿锦让在一边。

“噫!那不是吝国公府的公子……”

“嘘!”贺思今转而躬身去看那园中花卉,全不在意的模样。

而后,在那少年行过后,离了距离跟上。

吝惟远远就已经瞧见了两道小身影,这书院廊子不少,头一遭进来是会迷糊,可他没想到,这贺家小丫头讨巧得很,直接偷偷跟在了自己身后。

跟就跟了,还不打招呼。

你说没礼貌吧,她跟得远。

你说有礼貌吧,似乎也不多。

有心逗她,吝惟猛地就回了身。

贺思今不察,十足被这突然的盯视,唬得一跳。

“贺小姐想要在下带路,直言便是,”月白少年笑道,“我自认是个好人,当不会叫小姐为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