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君

作者:年可

大约是诚挚当真有用,第二天贺思今终于是按时上了课。

罚抄的纸页交上去,周先生拿在手里翻了翻,又翻了翻,最后一字未留地哼了哼走了。

好在是没有因着这字命她重来。

贺思今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回位,就见前头訾颜扭身趴到了她的案上。

“听说你哑巴了?”

也太不客气了,将军家的女儿都这般不拘小节么?

虽是不乐意,贺思今却仍是点了头,想开口,怕公鸭嗓子吓了人,只能又点了点自己的喉咙,晃了晃爹爹给她的药瓶子。

“病啦?怎么病的?这病气不会过给我吧?”

贺思今眼见着这人谨慎地收回刚刚还搭在自己几上的胳膊,突然坏心地就往她面前一凑,作势要传给她才罢休,惹得后者吱哇乱叫。

打闹间,有人自后头行来,迎着夕阳落了一点拉长的暗影在地上。

贺思今收回手,却不见那地上的影子再动,一时好奇,回头去瞧。

这一瞧,就瞧见一张带着酒窝的笑脸。

吝惟今日穿的是窄袖的骑射装,想来应是准备与先头出去的几个公子去跑马的。

訾颜也觑他:“吝公子放了课不走,偷听我们闺房话可就不好了。”

“偷听?这么大的书堂,不许人走路了?”他说着顺手理了理袖口,“再者说,闺房话搁大庭广众之下谈,莫不是怕人听不见?”

“你这个人!你怎么一点都没君子风度!”訾颜叉腰站起来。

“跟你还要讲君子风度?会不会辱没了你这女将军的威风?”

贺思今听得脑瓜子疼,她不知道少年人是不是都爱抬杠。

记忆里宴朝从来话少,她跟着话也不多。

这会儿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光是知晓了訾颜与吝惟也很熟悉罢了。

也是,吝惟与宴朝是朋友,又与訾颜做同窗几年,不熟才不对。

“贺小姐。”

出神的下一刻就被逮了,贺思今茫然望向少年,不知道这斗嘴里有自己什么事。

“真的说不出话了?”

她点头。

“嗯,挺好的,”吝惟道,“养好了再说吧。其实,做哑巴也没什么不好,多自在。话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话没头没脑的,应是要刺激訾颜的,可落在两世为人的贺思今耳中,又觉别样的悲凉。

只是不知,这般人当真哑了的时候,是否也能如是开解自己。

贺思今眨巴一下眼,想礼貌笑一笑,又发现她訾姐姐正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呢,立刻就抿了唇,装作未闻。

阿锦觉得,老爷想要小姐入学做个大家闺秀的愿望怕是不能成了。

这前有訾小姐,后有吝公子。

他们家小姐竟已经是最端庄的那个。

訾颜一把搂住贺思今:“怎么的,我收的妹妹,还能替你讲话不成。”

“你啊……”吝惟话说一半没了音,折身就往外走。

訾颜气得不轻,跺脚跺得扎实:“就他!还跑马!还射箭!等朝哥哥回来,叫他嘚瑟!”

訾将军是开国大将军,有镇国公府的门楣在。

这三个人,没有哪一个是她贺思今的身份能评头论足的。

只能随便那么一听。

倒是訾颜提起宴朝,贺思今又想起那葫芦里卖着药的和亲。

应是再过半月,战事就该起了吧。

“咳咳……”她等着阿锦收拾书箱,清了清嗓子。

“哎呀,这是你的字?”阿锦手脚没得青雀利索,叫訾颜逮着了一张写坏的纸。

“嗯。”贺思今答得干脆,丑则丑矣,可已经是她仔细斟酌后的结果了,所以心态也是坦坦的,没觉得什么不对。

訾颜却是惊诧:“还嗯?!我就说周先生怎么吹胡子瞪眼的,你这个字交上去,不是存心气他老人家吗?哎,你怎么还这么平静?”

贺思今虽然只来了几天,可这书院里的各家公子小姐的学业,她还是摸了个大概。

眼前这位,实打实是个坠尾巴的。

此时,这个尾巴尖尖上的小姐愣是看着她露出一副“你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荒唐表情。

贺思今略微掩了唇,压下一阵翻搅的咳嗽,开了口:“我……好好写了。”

“好好写也就这样?!你这也……也……”也了两次,訾大小姐也没也出个所以然来,“周先生竟然没骂你!他最讨厌字丑的了!我给你讲,我字写得可比你好多了!”

哦?

“你这么惊奇做什么?”訾颜将那纸甩得哗啦啦响,“我只是不爱读书,但我字可是跟朝哥哥一块儿练的,我第一日入学的时候,周先生就夸我了呢!”

啊?!

这个贺思今真的不知道。

“哎!你别以为你现在哑巴了就能腹诽啊!你是不是不信!”

“咳……我信!”

“骗人。”訾颜不依了,转头对阿锦道,“你,铺纸!研墨!”

阿锦都已经把家伙事儿都收起来了,当下傻了眼。

好在訾颜性子急,见小丫头没反应过来,扭身就将自己散在案上的砚台端过来,又就着手上贺思今那张铺开:“快点!我现在就写给你家小姐看!”

怕是将人给得罪了,贺思今使了个眼色,阿锦赶紧忙活着替她舔了笔。

訾颜歪头想了半晌,终于落了笔。

写的是“万里草木,一日终看遍”,宴朝的句子。

“喏!”搁了笔,訾大小姐勾起下巴。

她说是跟宴朝一起练的字,贺思今是留了心的,原以为会是有些相似,可她凑近看了半晌,只觉好看,却全然陌生。

“这字……”也不像啊。

“干嘛?!”这字确实下了功夫,訾大小姐容不得旁人有一点迟疑,“不好看吗!”

“好看。”贺思今赶紧接道,“就是……咳……就是觉得,这么清秀咳……的字,应该不适合咳!七殿下练吧?”

“哎呦哎呦,你这嗓子。”訾颜一时又急了,亲自替她拍了背,“你是傻子么,我虽与朝哥哥一块练字,可他练他的,我练我的,我的字是我娘写的字帖。”

原来如此。

贺思今喘匀了气,怎好意思叫訾颜担心,赶紧摆摆手将她手拉下:“我无事。今日太晚啦,咳咳!訾姐姐也赶紧回去吧。”

“昂,也是。”訾颜瞧瞧窗外,复又颇为语重心长地教导,“不过你啊,可一定要好好练字,你既叫我一声姐姐,就不能丢我脸,听着没?”

“听着了。”

说来可笑,这一世,眼下最紧迫的事情,竟然是练字。

晚间房中点着灯,贺思今铺了新纸,于习字一道,她没有什么十足的天分。

悟性高的人大概先是临摹,然后离帖,最后自成风骨,一眼辨之。

大多数人,便是形不成什么独到风骨,总也有自己的特色。

极少数的人,临摹的什么,便就只能写成什么。

宴朝是第一种。

很不幸,贺思今就是那最后一种。

灯盏明灭了一下。

阿锦撑着手在边上打瞌睡,贺思今铺开纸,打开回府路上新买的梅花小楷。

无论如何,七殿下的字,自然是碰都不能碰了。

这一练,便就是两个时辰。

阿锦抹了嘴巴醒过来,正见自家小姐专注的侧脸,地上铺了一层,揉揉眼才发现是写过的纸。

一动,身上就滑落了衣裳,竟然是她睡着时不知谁给她披上的。

可屋子里也就她跟她家小姐,又能有谁。

“醒啦?”贺思今偏头瞧她一眼。

“小姐!”阿锦一震,赶紧爬起来,“我错了!我不该睡着,小姐你罚我吧小姐!”

“嗯,是要罚的。”贺思今搁下笔,揉了揉手指,左右还是个小孩子,长久执笔实在酸涩,“这些,还有这些,都烧了吧。”

“啊?”

“烧了。”改变写法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些练过的纸上,留了太多习惯的痕迹了,“快些!”

“哦!好!”

“还有,别告诉别人,听着没?”

阿锦先是狐疑,而后,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了,小姐这是想偷偷努力,然后,叫他们刮目相看!”

“……”

怕是说错,阿锦小心瞧自家小姐眼色:“不……不是吗?”

“嗯,是。”

“嘿嘿~”

“不错,都会用词儿了,这几日课没白听,”贺思今笑,“行了,快去办吧!”

睡蒙了的小丫头单是听着前半句,便就笑出了小白牙,欢快应了声去端烧纸盆子。

等到贺思今这字终于能有点离了往日的影子时,西戎的战事也报进了京城。

一大早,马道上便就扬起尘烟,带得避让的贺家马车帘布轻扬。

罅隙里匆匆一瞥,能瞧见驿使高举的战报。

贺思今轻叹,历史终究开始。

只是不知,不久后的恒王归京,会跟爹爹有什么关系。

这些日子熬夜练字的事儿被爹娘知道后,心疼得紧,两人生怕她好容易好了的咳嗽又起。

是以商量半宿,一家人决定改换练字时间,就变成了按时睡,早早起。

此番马车停在书院门口的时候,洒扫的小厮正打着哈欠开门,瞧见外头等着的人很是熟稔地打招呼:“贺小姐今日又早了。”

“早。”贺思今扶着青雀下车,有些不好意思,不确定是不是因着她这般早才叫他们不得不提前干活,复看了一下阿锦。

后者会意,端着两个食盒下去甜甜道:“开院时辰还未到,大家不如先用些点心茶水吧?”

“这……不合适不合适……”善学书院的小厮毕竟都是国公府出来的,自是不敢随便怠工,赶紧摆手,“小姐赶紧进去,天凉了,莫在外头吹着风。”

阿锦机灵,也不多劝:“是我们考虑不周啦,那我先把食盒摆在歇堂里,还请各位莫要嫌弃!”

“哎哎哎,好好好,谢过贺小姐!”

贺思今这才认真又道了谢进去。

清晨,入了秋的檐下草叶上还粘了一层清霜。

白绒绒的,贺思今俯身多瞧了一眼。

阿锦抱着书箱子跟在后头:“小姐,这是什么草?”

“幽客为兰。”贺思今直起身板拢了拢披风,“人道是空谷幽兰,生在这书堂檐下,看着也是自成一处,挺好。”

“贺小姐好有兴致呀。”

这一声来得突然,贺思今恍惚了一下才回的身。

实在是连着好几日,都是起码半个时辰后书堂才会来人。

吝惟也没带书童,就这么大喇喇一人跨步进来。

贺思今心思微变,竟有些觉得,这人像是特意等在这儿的。

“奴婢去摆案。”阿锦低头退进书堂内。

等那一袭月白长衫近前,贺思今郑重施礼:“吝公子。”

“我听外头人讲,最近这书院里啊,来了位闻鸡起笔的,”吝惟歪头瞧那着了霜的兰草,“没想到竟然是贺小姐。”

“是闻鸡起舞。”贺思今纠正他。

没想到,这人竟是笑得更欢了,干脆就蹲在了兰草前,胳膊随意往膝上一搭,目光上挑落在了她身上:“贺小姐真是一本正经,没听出来我故意换的字么?”

“……”贺思今愣了一息,从善如流,“吝公子真聪明!”

吝惟噙着笑的嘴角一滞,而后,重新看回兰草,手指往上一抹,那霜色便就散了。

“啧。”

贺思今不知他什么情况,只瞧着他。

“真奇怪。”

庭下便就二人,国公府的公子发了话,她自是要应的。

“吝公子奇怪什么?”

眼前的身影一晃,是吝惟起了身。

贺思今仰面,正听得他道:“奇怪这本是该朝气十足的小东西,怎么就平白染了风霜呢?”

“……”